[摘 要]現代工業文明時代精神的核心是現代性哲學。作為人類文明的新時代,生態文明將奠基于一種不同于現代性哲學的全新生態哲學之上。盧風是中國當代生態哲學的重要開拓者之一,也是最早系統研究生態文明的學者之一。他對人類文明的未來進行了持續而深入的思考,對生態文明新時代的哲學進行了獨特而富有啟發性的探索。在全面反思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的得失、系統批判西方現代性哲學、綜合借鑒東西方哲學精華的基礎之上,盧風提出以超驗自然主義自然觀、內在超越價值觀和非物質主義綠色發展觀等為核心的生態哲學思想。
[關鍵詞]盧風;生態哲學思想;生態文明;綠色發展
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生態哲學是一種不同于現代性哲學的全新時代精神的精華。正如在哥白尼的《天球運行論》出版后需要近一個世紀的時間,現代性哲學才以笛卡兒哲學為標志獲得初步確立,且此后仍需要近一個半世紀才終于出現康德所謂哲學上的“哥白尼革命”,一種以取代現代性哲學為目標的新哲學——生態哲學必定也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夠孕育發展。在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出版《物種起源》(The Origin of Species)之后逾一個半世紀的今天,生態哲學研究仍然處于起步階段。過去的50年間,中外已有許多學者在苦苦追索一種以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為最終目標的新哲學。諸多生態哲學探索要最終凝結為哲學上的“達爾文革命”,可能仍然需要等待數十年甚至一個世紀的時間,但是當代生態哲學研究仍然為未來的探索照亮了道路。其中,盧風是中國當代生態哲學的重要開拓者之一,也是最早系統研究生態文明的學者之一。他在借鑒西方環境倫理學、生態哲學、后現代哲學、科學哲學、復雜性科學以及中國哲學和優秀傳統文化的基礎上,發展出豐富而深刻的生態哲學思想。
盧風的生態哲學研究聚焦于一個核心問題:人類文明的未來究竟會走向何處?他認為人類文明要永續繁榮發展就必須選擇一條通向人與自然和諧的道路。他對這一答案的論證,是圍繞自然觀、價值觀、發展觀等展開的。盧風曾將西方生態哲學的核心思想概括為兩個方面:首先是一種整體主義的自然觀,包括人在內的自然萬物相互促進、相互依存,構成一個密不可分的地球生命共同體。其次是非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論,包括動植物個體、種群和生態系統在內的非人類自然存在者擁有內在于自身的價值,這種價值與這些存在者能否為人類提供各種效益無關。正是因為擁有這些內在價值,非人類自然存在者應當獲得繼續存在的權利,應當獲得人類的尊重。①盧風均不同程度地推進了這兩個方面的理論發展:在整體主義自然觀的基礎上提出超驗自然主義自然觀,在非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論的基礎上提出內在超越的價值觀。除此之外,盧風還對生態哲學的現實應用與實踐路徑,特別是其中的綠色發展、非物質經濟發展之路進行了持續而深入的研究。
一、核心問題:人類文明走向何種未來
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全世界很多有識之士逐漸認識到人類正處于重要的歷史轉折期——人類文明正走向新時代。雖然國內外學者關于如何命名這一新時代存在許多爭議,但有一點是明確的:西方式現代工業文明無以為繼。工業文明在帶來前所未有的科技進步與物質繁榮的同時,也日益顯現出內在矛盾與深重危機。進入21世紀,人類不得不面對“生存還是毀滅”的根本抉擇。若希望實現人類文明的永續繁榮,就必須在文明形態上作出重要而根本性的轉變。
關于人類文明新時代將以何種方式存在、人類的生產和生活將以何種方式被重新組織起來等問題,目前有兩種受到廣泛關注的可能方案:生態文明與信息文明。一方面,工業文明的深重危機首先反映在全球范圍內蔓延和加劇的生態危機。因而,如何調整自然生態與人類文明的關系,成為當代哲學與社會科學的核心議題之一。部分學者提出新時代將是生態時代、低碳時代或“生態紀”(Ecozoic)。②1971年,較早研究生態文明的匈牙利社會學家塞什陶伊(András Szesztay)明確提出,環境保護行動必須在整體的積極戰略目標指引下被系統組織起來,而這種戰略目標就是“生態文明”([O] [ǖ]kol [é][o]giai civiliz [é][a]ci [é][o])。此后他又在1972年提出人類文明的未來將是“生態的世界文明”([O] [ǖ]kologikus vil [é][a]gciviliz [é][a]ci [é][o])。③另一方面,20世紀后半葉發生的信息技術革命極大地改變了人類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伴隨著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新興技術的迅猛發展,在可預見的未來,信息技術將全面滲透人類社會、文化、政治、經濟等不同領域,進而深刻塑造人類文明形態,因此許多學者將此種新時代稱為“數字時代”、“信息時代”、“新星世”(Novacene)或“信息文明時代”。④
在人類文明的未來走向問題上,盧風進行了持續的比較研究。他對信息文明與生態文明的哲學基礎和未來前景均進行了深入思考。他認為信息技術的發展無疑將對人類文明形態產生深遠影響。在20世紀80年代,阿爾溫·托夫勒(Alvin Toffler)就已經提出人類文明正在經歷“第三次浪潮”。在前兩次浪潮中,農業文明、工業文明依次興起。而在第三次浪潮中,知識或信息將成為新經濟體系的核心資源。此后,彼特·德魯克(Peter F. Drucker)提出,一種新的“信息資本主義”(Information Capitalism)社會將取代以現代工業為核心的資本主義社會,而在這種新的“后資本主義社會”中,知識或信息將成為具有支配性的資源。保羅·霍肯(Paul Hawken)也認為人類將發展出一種以信息技術為基礎的,擺脫對化石燃料和不可再生礦物資源依賴的新型信息經濟體系。①
盧風認為,以上學者提出的信息文明理論對西方式現代工業文明均有深刻批評,也均認識到現代工業主義中“大量生產、大量消費、大量廢棄”的生產生活方式將帶來人類文明不可持續的深刻危機。這些理論富有前瞻性地認識到信息技術在推動技術進步、提升生產力和應對環境問題中可能產生的積極作用。②但是,信息文明存在如下三方面的問題:第一,作為信息文明哲學基礎的信息哲學仍然帶有強烈的計算主義和還原論色彩,這意味著它可能會走向一種認識論上的完全可知論,即認為自然世界的所有規律或真理都可以通過人類理性的科學探索而獲得,甚至認為所有自然現象均可以還原為人類理性能夠理解的信息和物理數學計算。這種過度依賴還原論的傾向,可能導致對世界復雜性的忽視以及對環境問題復雜性的簡化,并致使人類無法有效應對和解決緊迫的全球生態危機。③第二,信息文明蘊含的技術樂觀主義可能帶來另一種危險的誤導,即認為科學技術的發展可以自動解決一切問題,包括生態危機。然而,信息技術和人工智能技術的進步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地球生態系統的基本運作模式,也幾乎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人類經過億萬年演化形成的與自然深層次的相互依賴關系。信息技術營造的人工環境能否取代自然環境或僅僅是改善自然環境,都是存在巨大不確定性的。第三,信息文明通過數字化、虛擬化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方式,但這種虛擬化可能進一步加劇人與自然的疏離。當人們越來越多地通過虛擬世界進行互動,就會忽視人與人、人與自然的實際聯系,進而削弱人對自然的熱愛、關懷和敬畏。因此,僅靠信息哲學和信息技術很難應對全球生態危機和現代工業文明的內在矛盾。
信息文明的強項在于技術手段,而弱項在于仍然沒有為社會發展的終極目標、人生發展的終極意義提供具有穩固根基的解答。信息技術應當被恰當地納入生態文明的整體框架之中,但真正能夠回答人類文明永續繁榮問題的仍然是生態文明。當然,現代人永遠無法預測未來人類將以何種名詞去稱呼未來的文明時代。可以預見的是,如果人類文明不走向末日,那么它最終必定能夠與作為文明的孕育者和撫養者的自然和諧共生,而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正是我們當前所說的生態文明的核心要義。
在對生態文明的相關研究中,關于生態文明與工業文明之間的關系,大致存在三種觀點:一是“退守論”,將生態危機完全歸咎于工業文明的生產生活方式,并認為新的文明應當回歸或退守至農業文明。二是“超越論”,認為工業文明應當被揚棄,但新的文明不是回歸農業文明,而是超越工業文明的整體社會形態,進入一種全新的文明形態。三是“升級論”或“修補論”,認為新的文明是對工業文明的生態化,是對高污染、高耗能和不可持續的工業文明的升級改造,因而生態文明不是對工業文明的顛覆而是進入工業文明的一個全新發展階段。①
盧風是生態文明“超越論”的長期支持者。同時,近年來他對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的得失兩方面均進一步開展了深入研究,并以更加積極的方式看待工業文明帶來的物質生活水平的提升和意識觀念的改變。②他認為工業文明在許多方面取得了偉大的成就,例如,工業文明帶來的極大的物質生產力進步、科學技術的高水平發展、現代民主法治和公民社會對個人權利的制度保障、市場經濟制度的有效資源配置、城市化帶來的資源聚集與利用效率提升等等。生態文明建設不應對工業文明所取得的這些成就加以簡單的、完全的否定,生態文明的“超越性”體現在對工業文明面臨的深重危機的超越,這種超越仍然需要倚重現代工業文明所取得的種種成就。因此,生態文明“超越論”與“修補論”并非矛盾關系,而在一定程度上是相容的。只不過“超越論”強調工業文明的深重危機是根源性的、整體性的,是植根于工業文明的深層思想觀念和發展邏輯的。因而,在自然觀、價值觀、發展觀等方面的觀念革命將是應對工業文明深重危機的必要前提,也是人類文明進入生態文明新時代的必要前提。在此意義上,生態文明將是對工業文明的整體超越,這種超越不是以對工業文明之成就的徹底否定為基礎的,而是以對工業文明之得失及其根本觀念的徹底反思為基礎的。
概言之,盧風提出的作為人類文明新時代的生態文明,既不是回到原始生活或農耕生活的文明,也不是對工業文明徹底否定的文明,而是在系統反思人類文明歷史和觀念演進的基礎上,繼承發展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所取得的成就,并以恰當方式整合利用新興信息技術帶來的產業革命的全新文明。
二、新時代的自然觀:超驗自然主義
現代工業文明建立在現代性自然觀的基礎之上。盧風認為,現代性自然觀從17世紀開始,經歷了兩個主要階段:機械論自然觀和物理主義自然觀。前者深受牛頓物理學的影響,將世界視為一座巨大的機器,其運行遵循嚴格的物理定律。根據機械論,自然界的一切事件都是可預測的和必然的,只要掌握初始條件,就可以通過數學計算預測未來。這種觀點的經典案例就是所謂“拉普拉斯妖”(Laplace’s Demon)。法國數學家拉普拉斯(Pierre-Simon marquis de Laplace)曾在19世紀初提出,一旦知曉某一時刻宇宙中所有微粒的位置和動量,那么一個具有充分計算能力的智者或“拉普拉斯妖”就能夠根據牛頓定律知曉宇宙的全部過去和未來。這種觀點隨著牛頓力學受到挑戰而逐漸遭受質疑。然而,19世紀后期開始出現的物理主義自然觀雖然放棄了簡單的機械還原論,但仍然認為所有自然現象,包括人類意識,都可以通過物理學獲得解釋。因此,物理主義在根本上仍然繼承了機械論的決定論和還原論,認為復雜的自然現象終究可以還原為簡單的物理規律。近年來,隨著信息技術的興起,物理主義演化出一種有時被稱為“計算主義”的新版本。這種觀點不僅認為自然現象在根本上是由物理規律決定的,而且認為物理規律最終均可以用計算的形式表達出來。在此意義上,大自然不過是一臺巨型計算機,自然萬物不過是一段段計算程序。
現代性自然觀的深層次哲學根基在于本體論上的還原主義和認識論上的理性主義。還原主義認為,雖然自然現象變化萬千,但是這些現象均可還原為簡單的、永恒不變的規律或事物的永恒本質。本體論還原主義實際上奠基于一種未經檢驗也不可能獲得檢驗的世界假設之上:在表面上流變的世界背后存在某種永恒不變的本質結構,且這些結構是以某些簡單的規律結合在一起的。認識論上的理性主義則進一步認為,這類本質結構和本質規律可以通過某些方式被人類確切地認知,甚至在某些條件下,例如充分利用人類的理性能力,本質結構和規律最終可能被人類理性完全把握。但是,理性主義所秉持的這種觀點本身也仍然是未經檢驗的,是一種預設而非事實。無條件地信奉這種認識論上的理性主義,不過是一種獨斷的信仰,而非理性的確知。因而,盧風也將這種認識論上的理性主義稱為“獨斷理性主義”。①
隨著20世紀生態學、演化生物學、量子力學和混沌理論等研究的發展,無論是機械論還是物理主義自然觀都失去了堅實的自然科學理論根基?;煦缋碚摵蛷碗s性科學揭示出自然界的復雜性和非線性,相關研究表明復雜系統的行為具有不可預測性,即使微小的擾動也可能產生巨大的影響。
與此同時,現代性自然觀的哲學根基也開始動搖。無論是本體論上的還原主義還是認識論上的理性主義,都依賴于西方哲學中的本質主義傳統。從巴門尼德、柏拉圖一直到近代,西方哲學中許多重要的哲學家都相信自然現象背后存在一個永恒的、不變的本質性存在結構,這種存在結構恰恰是千百年來西方學者以存在論或本體論為核心的形而上學得以展開的基礎。然而當代哲學和自然科學的發展,例如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生命哲學、懷特海(Alfred Whitehead)的過程哲學和普利高津(Ilya Prigogine)的耗散結構理論等,使得西方哲學史中長期被本質主義掩蓋的一條暗流、一種潛藏的思想傳統逐漸顯現出來。這種傳統就是從赫拉克利特開始的生成主義,即認為自然萬物在流變之中,在不斷生成之中,自然中沒有什么是永恒不變的,總有新的事物、新的結構甚至新的規律不斷涌現出來。作為有限存在者的人,即使在最充分的意義上使用其具有限度的理性能力,也不可能完全把握自然。雖然如同本質主義的世界假設,生成主義也仍然是一種未經證明、甚至也難以獲得完全證明的世界假設,但是《物種起源》之后的自然科學尤其是演化生物學、生態學等生命科學的發現,使得認知的天平正倒向生成主義。
在生成主義的觀點下,自然不是有待于人類去發現、把握并按照人類意志進行改造的、不變的存在結構,而是人類生存、生活于其中的持續涌現的生命洪流,是人與萬物相互依存、協同演化的生命共同體。這種將包括人在內的自然萬物囊括于其中的流動整體,被盧風稱為“存在之大全”。面對這樣一種“存在之大全”,以本質主義、分析方法、還原論和完全可知論為基礎的現代性自然觀無法勝任真正理解自然的重任。有鑒于此,盧風提出超驗自然主義作為生態文明新時代的根本自然觀。①
超驗自然主義自然觀由三個要點組成:首先,這一觀點之所以被稱為“超驗”,主要是指作為“存在之大全”的自然整體是超出人類經驗范圍的,是不可能成為自然科學實證研究對象的。這種“超驗”不同于西方宗教超越于自然和宇宙之上的人格神的超驗性,而是對人類理智能力來說,自然整體始終具有某種超驗性,某種不可能完全被人把握的神秘性。就此而言,盧風認為:“大自然的神秘是終極的神秘,是絕不可能通過揭露和分析而被去除的。”②其次,自然是生成涌現之洪流,而非本質結構之堆砌。自然并不是一個靜態的系統,它充滿了變動和生長的可能性。不僅自然現象在變化,自然規律也是動態的,也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變化。在這里,盧風借鑒了普利高津的耗散結構理論,強調自然中的大部分過程在時間中是不可逆的,自然系統內部充滿了不確定性和隨機性。人類的語言,無論是自然語言還是人工語言,總是在一段較長的時期內保持著固定的語法結構,因而在把握不斷生成的自然時存在先天的缺陷。人類通過僵化的語言所表征和理解的自然總歸只是自然在一定時期內被固定下來的結構,從長期和宏觀的視角看,“死語言把握不了活自然”。最后,面對作為“存在之大全”的自然,人類應該清楚自身認知能力和知識結構的限度。作為有限存在者的人,不可能構建起統一完備的真理體系。無論科學取得多大進步,人類所知永遠只是自然奧秘中的一小部分,而不可能窮盡自然的全部真相。③
超驗自然主義認為,作為“存在之大全”的自然是超越一切的存在,是動態變化的,而人類的知識永遠無法完全認識自然的奧秘。這種觀念與現代性自然觀形成鮮明對比。超驗自然主義通過揭示自然的神秘性和不可窮盡性,強調人類應當保持對自然的敬畏和謙遜。但敬畏并非匍匐于自然面前,放棄人類的一切能動性。人類的一切活動始終是在與自然的交互關系中實現的,敬畏自然意味著竭力避免西方式工業文明對自然的過度控制與破壞,努力實現人與自然的共生關系,在敬畏自然中贊嘆自然的無窮奧秘、尊重由自然化生創造的萬物并遵循自然的持續和諧之道。
三、新時代的價值觀:內在超越
內在超越價值觀的提出,是建立在批判現代工業文明外在超越價值觀的基礎之上的。在后者看來,人生價值是通過物質財富積累等外在成就實現的。這種價值觀促使人們追逐更多的物質財富、更高的社會地位和更強的政治權力。其背后的哲學基礎在于現代性哲學中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等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觀念。其中,個人的需求和欲望均被視為價值中立的,在不損害他人的前提下,任何需求和欲望的滿足都被認為是正當的。當現代性價值觀放棄對人生終極目的的指導,一方面,個人從傳統的某些帶有強烈剝削和壓迫色彩的價值桎梏中解放出來;另一方面,關于終極的人生意義問題也遭到懸擱。其結果不是個人勇敢地使用理性去定義自己的人生價值,而是個人在直面價值的虛無主義時陷入無意義的深淵和集體的從眾行為。
在強調外在超越的價值觀中,人們通過物質財富的攀比競爭來尋求心理上的滿足。地球物質資源的有限性與人類能源利用率的限度,決定了不可能所有人都通過這種方式實現人生價值。事實上,少部分人通過這種外在超越方式實現的人生價值,往往是以大多數人陷入貧困、失落、焦慮和痛苦處境為代價的。對外在超越的追求,是工業文明造成全球范圍環境污染和生態危機的重要原因。地球的承載能力不可能支撐起全球數十億人口對物質財富的無止境追求,以外在超越為基本價值觀的文明必定是一種不可持續的文明。①
生態文明新時代需要一種新的、強調內在超越的價值觀?!皟仍诔健庇袝r也被盧風稱為“內向超越”,其核心意涵是指一種通過在學識、道德、智慧等方面不斷提升自我修養和自我境界,以追求理想幸福、追求無限性和超越性,最終實現自我人生終極目標和意義的價值觀。②這里的“超越”不具有宗教含義,而是指人的終極人生目標和意義總是超越于現實的生活狀態。這種超越性目標蘊含著人對美好生活的構想,指示了人的生活道路和前進方向。
關于內在超越,中國擁有悠久的歷史傳統和深厚的文化積淀。盧風認為,中國哲學中存在豐富的與內在超越價值觀相關的思想資源,儒、釋、道三家均明確強調內在超越的重要性,并指出相應的實現路徑。③例如,儒家傳統中強調的精神超越就是一種內在超越。儒家激勵人們“向內用力”,其終極關懷是成圣。④禪宗則將內在超越和自我生命狀態的徹底轉變(即“開悟”或“自覺圣智”)視為人生的最高目標。禪宗所強調的“心不附物”,正是對物質財富的根本摒棄。⑤
內在超越價值觀不僅為當代人提供了一種不同于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的人生價值論,而且為文明形態提供了一種不同的發展方向。中西文化傳統中內在超越與外在超越的不同價值取向,曾經塑造了中西文明之間相當不同的發展路徑。強調外在超越的西方文明,依靠對知識、技術的追求,通過工業革命率先抵達現代工業文明。科技的飛速進步、物質財富的迅速積累無疑使得西方社會在物質層面取得空前的成就。然而,這種成就伴隨著貪婪的合法化以及對自然資源的無節制開采,導致了自然的生態危機和社會的道德失衡?,F代工業文明不僅帶來了環境污染、氣候變化等全球性危機,還導致了文化的庸俗化和物欲橫流的道德淪喪。由外在超越主導的工業文明模式,盡管在短期內滿足了人們對物質財富的需求,卻未能解決人類對人生意義的深層次追求。而強調內在超越的中華文明則以修身為本,重視德行與人格的提升,而非技術與財富的積累。這雖然在某種程度上導致士人階層對科技創新、工具性知識的態度相對冷淡,將之視為次要的事務,進而導致近代中國與西方在科學技術和物質文明方面的巨大差距;但同時也避免了伴隨西方文明的諸多負面效應,例如生態危機及其導致的文明無法實現可持續性的危機。①
在工業文明全球擴張的今天,伴隨著科學技術和生產能力巨大進步的是物質主義、消費主義在世界范圍內逐漸成為一種主流價值觀。在生態文明新時代重新強調內在超越價值觀,不是完全否定外在超越追求的物質財富和技術手段所具有的合理性,而是對人生終極目的的重新發現。內在超越是對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的糾正,它在根本上是一種非物質主義的價值觀,是對過一種道德生活的追求,是在人的不同欲望、需求、偏好、利益之間重新建立一種評判的價值尺度。這種尺度不是為了建立一種外在的倫理準則以束縛人的自由,而是為了以內在的修身成全人的天命之性。盧風強調,天命之性不是一成不變的本質,而是永不泯滅的成仁成圣的潛在性或可能性,通過“日新又日新”的修身,持續地將可能性轉化為現實性。②因而內在超越是沒有限度的,是可以持續用力的;外在超越則以物質和能源消耗為代價,受限于種種物質條件。換言之,內在超越指明了“人如何能夠不斷變得更好”,告訴人們“如何過一種好的生活,然后過一種更好的生活”;相較而言,外在超越則在鼓勵人們無方向地“滿足這個欲望,然后滿足下一個欲望”。③
四、走向文明新時代的實踐路徑:綠色發展
綠色發展作為實現生態文明的重要路徑,其基本內涵是遵循生態規律的發展。盧風有時在相同的意義上使用“綠色發展”和“可持續發展”概念:“真正的可持續發展就是尊重生態規律的發展。那就意味著可持續發展就是綠色發展?!雹苋欢陙淼难芯勘砻鳎敶袊鴮W者在理解和使用“可持續發展”概念時,與西方“可持續發展”理念存在微妙的差異。后者主要考慮在幾代人的時間尺度上維持發展的持續性,并往往對“發展”本身缺乏批判性反思。正如現代性哲學沒有為個人的人生提供終極意義和目標,現代工業文明的發展也沒有為發展本身設定整體的終極目標。而當代中國學者使用的“可持續發展”理念,則往往不自知地受到近代中國相對獨立發展起來的“永續利用”“永續發展”思想的影響,將發展與民族的復興和文明的永續繁榮相結合。⑤與此類似的是,盧風所探討的“綠色發展”實際上與西方“可持續發展”也存在一些重要差別,其中主要反映在三個方面:通過重新定義“發展”來消解“可持續發展悖論”,強調工業文明經濟體系需要從整體上和根本上進行重構,以及以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為目標引導綠色創新。
首先,綠色發展通過重新定義“發展”來消解“可持續發展悖論”。盧風在反思西方可持續發展觀念時從定義出發,揭示出這一觀念是自相矛盾、自我挫敗的:“可持續發展”以“發展”為核心,而“發展”又以“經濟增長”為核心,“經濟增長”往往被等同于“物質財富增長”,但“物質財富增長”終將“擠占非人自然物的生存空間”,其最終結果必定是“發展的不可持續”。這被盧風稱為“可持續發展悖論”。它雖然不是嚴格的邏輯學上的悖論,卻揭示了西方可持續發展概念本身的矛盾性。①
在上述思想框架中,可以清晰地看出西方可持續發展觀力圖緩和“物質財富增長”與“擠占非人自然物的生存空間”之間的張力,但這不能在根本上解決問題。正如塞什陶伊所比喻的:西方流行的環境保護方案,只不過是在布滿縫隙的船上填塞某些縫隙,整艘船還是會沉沒,只是沉沒地更慢一些。②消解“可持續發展悖論”的關鍵在于反思工業文明中“發展”、“經濟增長”和“物質財富增長”之間的關系,概言之就是對“發展”進行重新定義。其中,有一些學者如生態經濟學家赫爾曼·戴利(Herman Daly)認為,應當區分“發展”和“增長”的關系,人類文明的發展不一定需要以經濟增長為前提。盧風則認為,更重要的是區分“經濟增長”和“物質財富增長”之間的關系,使經濟增長與物質消耗脫鉤,使“發展”不再必然蘊含物質財富的增長和物質的消耗。文明的發展、社會的進步、生活需求的滿足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通過非物質主義的方式實現的。③
其次,綠色發展強調對工業文明的經濟體系進行深度重構。綠色發展既不意味著經濟增長的停滯,也不意味著經濟增長的完全非物質主義化,而是強調經濟增長的轉向與平衡,是從不可持續的、以征服自然為目標的“黑色發展”轉變為永續的、以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為目標的“綠色發展”。綠色發展不是完全脫離物質的經濟,因為人的文化、藝術等精神活動不可能完全脫離物質。但是,一方面,在發展手段上,工業文明的物質生產模式需要“綠色化”,即采用污染排放更少、環境影響更小、物質和能源利用率更高的循環經濟模式和“綠色”技術手段進行生產。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在發展目標上的“綠色化”,即大力發展非物質經濟活動。非物質經濟指“滿足人們各種非物質需要的經濟,是生產和消費非物質價值的經濟”,主要包括文化產業、信息產業、綠色金融業、旅游業等。④在此,盧風特別強調要以超越物質主義的原則來組織這些經濟活動?,F實已經表明,如果繼續按照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模式組織經濟活動,即使是信息產業、文化產業也仍然可能造成災難性生態后果。⑤因此,綠色發展要求對社會經濟發展目的和手段的整體性反思,綠色發展的變革需要以發展觀念的變革為前提,進而真正實現深度的經濟體系重構。
最后,綠色發展是與以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為目標的綠色創新緊密結合的。從20世紀末開始,西方學者已經提出綠色創新或生態創新的觀點。在很長一段時期內,這些觀點主要關注減少廢棄物、降低污染等具體的環境保護技術創新。進入21世紀,西方政府和學界開始將綠色或生態技術創新擴展到組織創新、企業經營創新等領域。但是,正如西方可持續發展觀念缺乏整體的積極戰略目標,綠色創新在一定時期內也缺乏明確的長遠目標導向。盧風認為,當綠色創新與綠色發展、生態文明真正結合在一起的時候,人類在創新方向上就會迎來一次重要的轉變:“由追求征服力增長的創新轉變為謀求人類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創新。這種創新才是真正可持續的創新,這種創新所推動的發展才是綠色發展?!雹?/p>
綠色發展不同于西方的可持續發展,或者也可以說,作為推動實現生態文明新時代的重要路徑,綠色發展是真正的可持續發展。它既是對現代工業文明發展的深刻反思,也是人類社會如何在具體實踐層面應對生態危機的積極探索。綠色發展要求在思想觀念、生產技術和經濟系統上全面轉型,通過推動綠色創新和生態文明制度建設,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進而為人類文明的永續繁榮提供重要保障。
結 語
如何應對全球范圍的環境問題和生態危機,如何為人類文明尋找永續繁榮的新方向,已成為國內外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界備受矚目的議題。然而,自1972年斯德哥爾摩聯合國人類環境大會至今已逾半個世紀,生態危機的蔓延和加劇趨勢在全球尚未有效遏制,這無疑表明過去長期由西方國家和西方經典環境保護思想主導的全球環境治理格局和環境話語體系已經到了必須深刻反思和變革的時刻。生態文明思想將在未來的全球治理格局中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在對生態文明新時代的時代精神的探索中,盧風既批判性地吸收了西方生態哲學、環境倫理學以及包括量子物理學和復雜性科學在內的新科學的理論成果,又深刻挖掘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生態智慧,進而建構起獨特而富有啟發意義的生態哲學。雖然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思想追求、奠基生態文明新時代時代精神的哲學探索仍任重道遠,但是盧風的生態哲學研究為消弭人與自然的疏離提供了一種深刻的理論依據,也為未來的生態哲學探究提供了諸多富有建設性的思想啟示。
責任編輯:王俊暐
[作者簡介]陳楊,哲學博士,杭州師范大學哲學系講師(浙江杭州 311121)
[基金項目]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青年課題重點項目“環境倫理的生態學基礎研究”(編號:24NDQN02Z)
2025年第1期Journal of Poyang Lake No.1 2025
DOI:10.3969/j.issn.1674-6848.2025.01.004
①盧風:《農業文明、工業文明與生態文明——兼論生態哲學的核心思想》,《理論探討》2021年第6期。
②盧風:《生態文明新時代的新人文》,《特區實踐與理論》2023年第4期。
③陳楊:《生態文明理念探源——兼論塞什陶伊的生態文明學說》,《自然辯證法研究》2024年第5期。
④盧風:《生態文明新時代的新人文》,《特區實踐與理論》2023年第4期。
①盧風、余懷龍:《生態文明新時代的新哲學》,《社會科學論壇》2018年第6期。
②盧風:《走向新文明:生態文明抑或信息文明》,《特區實踐與理論》2019年第1期。
③盧風、余懷龍:《生態文明新時代的新哲學》,《社會科學論壇》2018年第6期。
生態文明新時代的哲學探索——盧風生態哲學思想述評
①陳永森:《罪魁禍首還是必經之路?——工業文明對生態文明建設的作用》,《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4期。
②盧風:《農業文明、工業文明與生態文明——兼論生態哲學的核心思想》,《理論探討》2021年第6期。
①盧風、廖志軍:《思想霧霾:獨斷理性主義批判》,《探索與爭鳴》2014年第9期。
生態文明新時代的哲學探索——盧風生態哲學思想述評
①盧風:《超驗自然主義》,《哲學分析》2016年第5期。
②盧風:《生態智慧與生態文明建設》,《哈爾濱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
③盧風:《生態智慧與生態文明建設》,《哈爾濱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
①盧風:《內在超越與生態文明》,《中原文化研究》2014年第4期。
②盧風:《生態智慧與生態文明建設》,《哈爾濱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
③盧風:《生態智慧與生態文明建設》,《哈爾濱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
④盧風:《超越物質主義》,《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
⑤盧風:《知識、智慧、生態智慧與禪的智慧》,《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
生態文明新時代的哲學探索——盧風生態哲學思想述評
①盧風:《內在超越與生態文明》,《中原文化研究》2014年第4期。
②盧風:《生態文明與美麗中國》,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45頁。
③陳楊:《生態文明的道德根基和價值導向——兼評〈生態文明與美麗中國〉》,《閱江學刊》2019年第3期。
④盧風:《綠色發展與生態文明建設的關鍵和根本》,《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
⑤陳楊:《從持續收獲到永續發展——可持續發展理念的近代源流與中國道路》,《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3期。
①盧風:《非物質經濟、文化與生態文明》,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141—142頁。
②陳楊:《生態文明理念探源——兼論塞什陶伊的生態文明學說》,《自然辯證法研究》2024年第5期。
③陳楊、楚宏宇、王蒙啟見:《生態哲學與休閑哲學的匯通——首屆“生態·休閑·哲學”高層學術論壇綜述》,《鄱陽湖學刊》2024年第6期。
④盧風、王遠哲:《生態文明與生態哲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第439頁。
⑤盧風:《非物質經濟、文化與生態文明》,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151—154頁。
生態文明新時代的哲學探索——盧風生態哲學思想述評
①盧風:《綠色創新與生態文明建設》,《特區實踐與理論》2022年第2期。
Philosophical Exploration for the New Era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A Review of Lu Feng’s Ecological Philosophy☉Chen Yang
The intellectual core of modern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is the philosophy of modernity. Heralding a new era,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will build itself on a brand-new intellectual foundation of ecological philosophy, which is different from the philosophy of modernity. Professor Lu Feng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pioneers of ecological philosophy in modern China, as well as one of the earliest scholars to conduct systematic research on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With continuous and profound reflections on the future of human civilization, he has made unique and inspiring explorations on the philosophy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On the basis of a comprehensive reflection on the gains and losses of agricultural and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a systematic critique of Western philosophy of modernity, and an integrated synthesis of the wisdom of Eastern and Western philosophies, Lu Feng has put forward his ecological philosophical ideas centered on the transcendental naturalistic concept of nature, the value of inner transcendence, and the non-material green development perspect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