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學常常被當作傳遞法律理念的重要工具,而以12—18歲的青少年為主人公的當代英國成長小說更是借助法律書寫來傳遞倫理教誨思想。通過描述審判場景、展現法律程序和分析法律規則,英國成長小說中的法律主題書寫一方面旨在教育兒童尊重法律,使其認識到法律在現實社會生活中的權威地位;另一方面啟迪青少年讀者重新審視法律,分析法治、正義與權力等之間的關系,從而正視法律體系中存在的問題,并賦予青少年糾正與改變法律不公的責任和期望。研究參考中國學者提出的話語范式,對成長小說中的法律書寫及其蘊含的思想展開對話與互構,進而揭示英國社會文化中存在的深刻而復雜的問題。
關鍵詞:文學法學批評;文學倫理學批評;法律書寫;倫理教誨;成長小說
中圖分類號:I561.07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335X(2025)02-0110-07
DOI:10.16497/j.cnki.1672-335X.202502009
一、引言
以法律事件為題材的文學作品為人們認識法律、審視法律以及開展普法教育等提供了重要參照。文學中的法律事件是對現實中法律的反觀與重新考量,而非空洞冷酷的紙上條文。古今中外,以法律為主題或呈現法律故事的文學經典作品從不同側面書寫和反映法律問題。總結來看,這些作品的法律有一個共同特點:法律往往是“助紂為虐”的工具,司法者和執法者常常丑態百出,是不公正的形象,正如莎士比亞所說“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律師殺個精光”。[1](P17)這類文學作品旨在以負面例子批判當前社會法律中存在的問題,抑或想要“喚醒法律家讀者的同情心和道德責任感”。[1](P17)以法律為主題的文學作品,傳遞的道德等價值判斷既能引發人們的思考,也會對社會生活中的行為方式等產生一定的引導作用。“法律與文學強調的,首先是法律故事的倫理意義,即故事不僅僅呈示法律的比喻,而且揭示了充斥于法律的,本來被意識形態化的法治話語放逐了的倫理問題、種族沖突和階級壓迫。”[1](P15)
英國成長小說經常借助文學文本來呈現法理問題與社會發展間的交織性,伴隨著成長小說文類的演進,尤其是進入后現代社會以來,英國成長小說的“故事結局也發生了變化,兒童主人公們不再尋求成長小說中個人與社會間的平衡,也不像現代主義成長小說那樣沉湎于個人詩意理想幻滅的痛苦之中,而是借助被賦予的行動力量來打破舊有秩序重建新世界”。[2](P171)部分國內外研究者從文學中的法律敘事層面探究兒童權利的構建,“雖然這些虛構的敘述未能顯示出世界各地侵犯兒童人權的嚴重真實后果,但這些后果反映出一種權利話語,這種話語出現在兒童閱讀的書籍和讀給兒童閱讀的書籍中”。[3](P1)這類文本旨在“喚起人們對理想審判程序的向往以及對司法正義的訴求”。[4](P139)本文試從“文學法律批評”視角切入,探討兒童文學中的法律主題與倫理教誨關聯。“文學法律批評”試圖使法律意識成為文學批評中一個重要的價值尺度,讓文學作品成為弘揚法律正義的具體表征,凸顯文學作品所具有的社會價值。“以法律作為主題的文學,是‘文學法律批評’視野所關注的一個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批評范疇。這一批評視野所關注的是文學作品中所蘊涵的法律題材以及對這一題材的文學處理”,[5](P37)文學“通過藝術形象提供更為典型的道德事實,并通過文學中的藝術世界提供研究不同種族、民族、階級、個人和時代的行為類型的范例”。[6](P98)文學中的法理敘事成為指引青少年讀者探究法制與正義內涵的引擎,可有效幫助青少年讀者作出正確的倫理選擇,而“倫理選擇通過教誨的方法讓人變成符合道德規范的人”。[7](P75)
本研究立足中國學者的批評話語體系,借助文學倫理學中有關倫理教誨的相關闡釋、文學法律批評的批判性視角,以當代英國作家J.K.羅琳的《哈利·波特與鳳凰社》和伊恩·麥克尤恩的《兒童法案》等經典兒童文學文本為研究范例,通過詳細分析審判場景和展現法律程序、法律規則所存在的問題,審視當代英國社會根深蒂固的司法不公、階層分化等問題,在中西文化交流中反思兒童普法教育的重要性。
二、未成年人與司法正義
J.K.羅琳以開闊的歷史視野和對社會問題的深刻認識為基礎,創作了“哈利·波特”系列,其中既關涉對種族歧視、性別歧視、人類中心主義等的批判,也對正義問題進行了深度思考。魔法世界的法律與人類世界的法律以及衍生的正義、審判等問題一脈相承。J.K.羅琳向讀者傳遞出任何力量都應當受到約束的思想,即使是魔法也應受到法律的規范和約束。“哈利·波特”系列的前三部闡述了與邪惡力量的常態化斗爭,第四部《哈利·波特與火焰杯》展現了虛假審判和任意拘禁的非正常法律事件,而第五部《哈利·波特與鳳凰社》則呈現出暴力政治共同體統治對巫師世界的威脅。哈利一直極力對抗的勁敵伏地魔將其所在社區非法化,使得各種法律法規(包括國際法、習慣法、憲章等)都失去了應有的效力。
隨著哈利與伏地魔斗爭的不斷升級,魔法社會的法律體系逐漸崩壞,法治的停擺成為常態。已頒布的法律日益喪失公開性和公共性,司法公正的缺失嚴重威脅少數群體的權利和公民自由,而作為集立法、司法于一體的權力機構魔法部逐漸不受任何形式的監督或制衡。這種權力的高度集中成為伏地魔及其追隨者操縱法律體系的突破口。伏地魔勢力不僅利用法律漏洞強化自身控制,還通過破壞性手段將魔法社會推向無序狀態。在小說中,魔法部不僅是權力的象征,也成為失去公信力的機構。這一設定反映了法律體系在特定權力結構中的脆弱性。故事中的法律書寫并非僅為了推動情節發展,而是通過虛構情境來展現法律濫用和社會失序的深層危機。《哈利·波特與火焰杯》進一步揭示出法律在失去監督時可能導致的濫用和權力失控,尤其凸顯出少數群體和弱勢者在此體系中所受的壓迫。法律主題的作品通過犯罪與懲罰的描寫,不僅表達對復仇與正義的思考,也揭示了社會權力分配中的深層矛盾。[5](P37)通過這些復雜的敘事,《哈利·波特與火焰杯》為讀者提供了一個探討法律、權力與公正之間關系的多維度視角。
在成長小說中,個體對世界認知的變化是成長的關鍵因素。《哈利·波特與鳳凰社》中不僅有使種族歧視合法化的法律,也有當權者濫用職權隨意更改法律的敘述。其目的是要引發未成年人對法律、正義以及權力關系的思考。故事中的典型案例就是哈利因在麻瓜社區使用守護神咒而被魔法部傳喚接受紀律聽證,而這次聽證會卻暴露了法律系統中程序不公與權力濫用的問題。聽證會的時間和地點被隨意更改卻未及時通知哈利,導致他在尚未到場時審判已開始,并險些喪失辯護機會。哈利被要求面對由五十名巫師組成的合議庭,而不是適合未成年巫師的紀律法庭,這種安排顯然不符合正當程序規則。在審判過程中,哈利無法獲得公平的辯護,整個司法過程被權力壓迫而偏離正義軌道。若說文學的功能之一是對現行法律制度進行批判和監督,使法律更能體現正義,[5](P39)那么通過展現魔法部操縱司法程序的情節,小說促使讀者思考權力如何削弱法律獨立性與公正性,同時激發讀者對法律不公現象的敏感性。
魔法學校校長鄧布利多教授的介入既揭示了個體對抗權力的重要性,也突出了文學在法律批判中的價值。他指出,哈利有權為自己的案件提供證據,并召喚證人證實攝魂怪的攻擊行為。鄧布利多提醒部長福吉,法令第7條允許在特殊情況下在人類面前使用魔法,比如危及生命的時刻,并進一步辯護說,按照法律規定,哈利的陳述有可信證人支持,符合法律規定的豁免條件,所以法庭必須同意本案完全屬于豁免范圍。然而部長不情愿地同意哈利可以被豁免后,立刻又對哈利的信用提出質疑,不僅質疑他以往的過失,還質疑他在學校的諸多日常行為。鄧布利多繼續對福吉的攻擊言論提出令人信服的反駁。
“可是,魔法部無權因霍格沃茨學生在校的不端行為而懲罰他們,因此,哈利在那里的所作所為與本案毫無關系。”鄧布利多說,還是那樣謙和有禮,但此時他的話里透著一種冷峻。
……
“魔法部無權開除霍格沃茨的學生,康奈利……”鄧布利多說,“魔法部也無權沒收魔杖,除非那些指控被證明確實成立,……你急于確保法律得到維護的態度是值得稱道的,但你自己似乎,我相信是出于一時疏忽,忽略了幾條法律。”[8](P124)
這一庭審暴露了魔法部權力濫用的種種細節,包括攝魂怪的惡意行為背后的失責或操控。事實表明,魔法部部分官員與伏地魔存在勾結,進一步暴露法律體系的崩壞。此種文學中的法律書寫,能夠幫助人們理解他人的痛苦,激發對社會不公的同情與反思,進而使人們更加理性、更具道德感。[7](P39)通過對司法權力的批判,小說讓讀者看到法律如何在權力操控下失去公正性,同時啟發讀者認識法律應如何維護正義,為社會提供更合理的監督和約束機制。
魔法部雖然解除了對哈利的指控,但是在其他層面上,斗爭還遠未結束。這次聽證會標志著魔法部開始非法染指霍格沃茨學院的日常事務管理,司法部門越權染指行政事務,違背了巫師管理制度中的分權原則。在哈利聽證會后不久,部長便針對“管轄權”問題頒布了《第23號教育法令》,繼而設立了霍格沃茨學院“高級審問官”一職,負責對學院教師的審查、試用和任免等工作。曾在聽證會上投票贊成給哈利定罪的前高級副部長多洛雷斯·烏姆里奇擔任了這一職務。隨后烏姆里奇不僅開始監督霍格沃茨學院的各項校規,審查所有教師,而且對所有的懲罰、制裁等行使權力,從而導致權力分立、審查與制衡原則以及管轄權限等原有制度化成泡影。魔法部不斷肆意出臺新法令,每一條都未經由民主程序審批便被強行公布于眾,嚴重違背法制理念,明顯違反了公民正常自由權,破壞了巫師社區共同遵照的法律規則,對霍格沃茨巫師學院的控制權達到前所未有的水平。隨著最后一條“教育”法令的頒布,伏地魔已經借助魔法部頒布的一系列法律建立起控制巫師社會的權力。行政官員們也利用潛在危機鞏固了自己的權力,控制了社會的諸多重要領域。
作為被審判對象直面法律審判,哈利深切地體會到法律程序的運作法則,感受被強權操控卻無能為力。執法者任意篡改法律,利用法律為自己謀取權力,法律淪為滿足個人欲望的工具。法律、政治權力和個人私欲之間的不正當關聯也通過哈利的遭遇充分展示出來,而小說借助哈利對司法不公的質疑和發問,將他向善與對正義的渴求結合為批判社會的力量。隱藏在赤裸裸的司法權力濫用和對法律的恣意篡改背后的是西方“種族優越論”或者說是“血統論”,這一理念其后被伏地魔加以利用并合法化。伏地魔堂而皇之地以暴力和殘酷統治來消除異己,試圖毀滅整個世界,實現霸權統治并建構起獨裁的統治秩序。司法問題隨之而來,引發了一系列倫理道德困境,啟迪兒童讀者進一步思考。
三、倫理道德缺失下的法理與兒童
關涉保護兒童福祉的法律可以追溯到英國維多利亞時期。這一時期的法律映射出啟蒙主義的宏大進步敘事,表現的是理性思想主導下人對世界的把握與掌控,是西方現代化進程的重要文化表征之一。這一傳統與查爾斯·狄更斯的開拓性貢獻密不可分。狄更斯的作品通常借助對其所處時代法律問題的批駁,重新審視與反思法理背后隱藏的社會問題,試圖糾正理性主義所造成的危害。狄更斯的這一現實主義創作傳統一直延續至當今英國文學創作之中。
當今英國文壇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伊恩·麥克尤恩2014年出版的小說《兒童法案》,細致刻畫了法庭審判、法庭辯護等場景,從倫理和人文關懷的維度審視法律,顛覆了人們對法律理性的傳統認知。相異于《哈利·波特與鳳凰社》,《兒童法案》中的兒童并未成為質疑不合理法律制度、重塑社會秩序的力量,而是淪為法律倫理矛盾下的受害者。整個故事從高等法院法官菲奧娜·梅耶的視角出發展開講述。在個人生活瀕于崩潰的時刻,她受理了亞當·亨利的案件。亞當是一個患有白血病的17歲男孩,必須接受輸血治療才有希望生存下去。然而,受其父母宗教信仰影響,亞當也是耶和華見證會的一員。為維護宗教信仰,他選擇放棄輸血治療。隨著亞當病情惡化,醫院將亞當的情況遞交法庭審判,由法官菲奧娜決定亞當的命運。菲奧娜了解到亞當為人聰明善良,便依照法律授權醫護人員為亞當輸血治療。然而,痊愈后的亞當卷入了另一場心靈風暴,對他所信仰的宗教失去了信心,對未來充滿了迷惘與恐懼。亞當希望菲奧娜能繼續通過法律引導他的生活,但菲奧娜拒絕了亞當的請求,并避免與亞當接觸。最后,亞當在白血病復發時毅然選擇拒絕治療而離世。
該小說充分展示了法律所代表的理性與人之情感以及宗教信仰間的沖突與矛盾。法律該如何做到真正地保護和關懷人,是該小說提出的令人深思的話題。法律的根本目的是保障人的福祉,法律絕不是教條、刻板的條文,以法律和法律程序為代表的世俗原則應更具人文關懷。正如瑪莎·努斯鮑姆所認為的那樣,法律程序從來都不能擺脫情感因素。在努斯鮑姆看來,無論在何種情況下,同理心都是不可或缺的,試圖消除同理心的行為只會導致對人的基本權利的侵犯。[9](P56)根據努斯鮑姆的說法,同理心通常包括“對重要事物的判斷,在判斷中,評價一個外部對象對我們自身的幸福至關重要”。[10](P19)也就是說,情感認同和理性判斷并不總是相互排斥,而是相輔相成。在為亞當辯護其擁有拒絕接受治療的權利時,律師萊斯利·格里夫引用了1969年《家庭法改革法案》的第8條,“年滿十六歲的未成年人同意進行任何外科手術、內科或牙科治療,若該手術、內科或牙科治療在未經同意的情況下進行,將構成對其人身的侵犯,其效力與該未成年人已成年時相同”。[11](P88)然后,格里夫得出結論,這是一個“知情的”決定,法院在“破壞個人拒絕治療的權利”。[11](P88)在處理亞當的復雜情況時,法官菲奧娜嚴格依法謹慎裁決,盡力權衡各方利益,并逐條尋找法律條款來證明自己的判斷。菲奧娜認為自己判決選擇拯救亞當的生命,正強調了法律人性關懷的一面。菲奧娜以1989年《兒童法案》中沃德法官的判決為依據,“因此,孩子的福利支配著我的決定,我必須決定E的福利要求什么”。[11](P125)根據這一原則,菲奧娜最終斷言,盡管亞當聰明而成熟,但作為未成年人,他對生活的了解還不足以作出生死抉擇:
……本庭對來世沒有任何看法,無論如何A總有一天會發現,或無法發現。與此同時,假如他的身體恢復得很好,他對詩歌的熱愛,對小提琴的新發現的熱情,對他活潑的智力的鍛煉,對他頑皮、深情的天性的表現,以及對他面前的所有生活和愛情的熱愛,都會更好地為他服務。總之,我發現A[Adam],他的父母和教會的長老們做出了一個對A的福利有敵意的決定,這是本法院的首要考慮。他必須受到保護,以免做出這樣的決定。必須保護他不受他的宗教和他自己的傷害。[11](P126-127)
從法官菲奧娜決定授權醫院治療男孩的決定中可以看出,法律的實施不應一味遵循法條的固定含義,而應仔細考慮其背后的人文因素。在作出法律判斷時,法官需要時刻提醒自己作出判決的目的是為保護什么。菲奧娜優先考慮的是男孩的健康,因為《兒童法案》是為保護未成年人權益而制定的。菲奧娜探究亞當的情感和精神狀態的過程,體現的正是法律程序對人性的維護。菲奧娜一方面贊嘆男孩的聰明伶俐和極高的藝術天賦,另一方面也驚嘆于男孩殉道的決心,她甚至懷疑自己花大氣力把男孩解救出來的決定是否正確。但法官的職責是保護生命,法律意志在于最大程度地保護當事人的利益,法律意志必須優先于律師格里夫所提供的任何法律技術而得到考量。
麥克尤恩對法律的探討并未止步于法庭之上,更將其延伸至法庭之外。亞當死后,菲奧娜自責不已,認為自己應對亞當的自殺承擔責任,認為自己援引的1989年《兒童法案》并未真正為亞當謀得福祉,而是將亞當推向另一個深淵。當宗教被揭露為一個謊言時,亞當便喪失信仰,陷入一種兩難境地:他既對曾經封閉的生活方式感到幻滅,又難以適應一個無神的世俗世界,他所面臨的孤獨和不確定性以及愛的能力的喪失等都促使亞當拒絕輸血治療。法律執行人法官菲奧娜的言行映射出作者對法理與情感關系的深層思考,如何權衡法律與情感,如何才能真正保護當事人,值得所有人深思。
以《兒童法案》為代表的文學作品突出將兒童作為法律關注的對象,討論為兒童立法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并將法律條文和人文關懷放置在一起考量。在切實維護兒童利益時,法律該如何更加高效、更加人性化地解決與兒童相關的法律問題,成為文學家和研究者關注的要點。兒童法的制定或對兒童相關法律案件的審理與每個時代、地區的人們對兒童的認識息息相關。在現當代語境下,兒童是獨立于成人意志的主體,對世界和自身具有自己的認識和判斷。法律應該在多大程度上尊重少年兒童的意愿才能最好地保護他們的利益?這一問題仍有待法律從業者、教育者及至社會各界人士思考與解決。至此,在以《兒童法案》為代表的兒童文學作品中,法律問題從最初的出現在兒童讀者的視野、讓兒童切身參與法律事件,發展到以兒童為法律問題的對象,其目的是呈現普法教育與倫理教誨之功效,并激發青少年的能動性。
四、法律教育與倫理審視
成長小說中的法律與兒童福祉深切相關,研究者和讀者都可以借助法律審視兒童地位和社會觀念的變遷。以法律事件為題材的文學作品為人們認識法律、審視法律以及開展普法教育等提供重要參照。文學中的法律事件是對現實中法律的反觀與重新考量,而非空洞冷酷的紙上條文。小說中呈現的法律主題和各種法律情節通常源自現實社會,旨在指導青少年讀者從法律的角度處世待人,并且推廣法律知識,起到法律教育和普法啟示等功用。例如《愛麗絲夢游仙境》中的審判與時代的發展和當時的司法案例形成互文。而幾乎所有查爾斯·狄更斯的作品都映射出對法律問題與社會現實的觀照。非但如此,文學是向社會大眾傳遞法律理念的重要工具,以描寫青少年主人公生活狀況和心理狀態為主的青少年成長小說,尤以青少年為主要讀者群體,青少年文學中的法律主題具有更加明顯的教化之功。青少年讀者也可以借助法律問題增強對自我和社會的認知。通過審視審判者、執法者的形象,成長小說履行著如法律一般對正義的訴求。讀者為12歲到18歲之間的青少年群體的成長小說通常具有教化青少年的功用,啟發青少年要承擔起正義傳承和道德判斷的責任,亦引導他們對法律和正義等問題的審視和考辨。成長小說充分展示了法律秩序的運作規則、出現的問題以及對理想社會的期望,促使青少年讀者觀察政治、法律想象和道德話語建設的各個方面,加深對政治社會主張的認識。
關于正義的全面思考起源于柏拉圖,而讓兒童與正義建構起來聯系的是查爾斯·萊姆。查爾斯·萊姆著名的言論“律師,也曾經是孩子”,[12](P127)明確指出兒童與法律之間密不可分的聯系。當代英國成長小說作家時常借助在當時有一定爭議的法律案件作為書寫故事法律“經絡”的原型,其目的也是讓青少年在斑駁陸離的現實中認識到所謂的“權威”法律中的問題,進而理解自我與社會的關系。在這些作品中,如在“哈利·波特”系列、《兒童法案》中,未成人對法律的感受常常經歷信任、質疑與重塑三個階段,即理想中對法律無條件的遵從,理想世界遭現實反諷而“冰封”了兒童的希望,以及文本中正義之聲對希望之音的“解凍”,從而不斷地推助未成年人法律正義和社會正義觀念的生成。
從兒童與法律的關系上講,無論是“哈利·波特”系列還是《兒童法案》,其主要目標讀者群體為青少年。在皮亞杰看來,青少年已到能夠獨立作出主體道德判斷的年齡,他們能夠質疑甚至解構故事中的人物和情節并重塑他們理想中的法制世界想象。借用法學教授波斯納在《法學與文學》一書中采用的“誘餌—捕獲物”的比喻,[13](P41)可以說,兒童文學中的法律書寫是給讀者的“誘餌”,其“捕獲物”是青少年對法理的思考,以及對規則、道德、正義的求索。成長小說關于法理的敘事與思索塑造了青少年對自我和社會的認知。
正如伊恩·沃德所言,“雖然法律與文學可能會介入到法律與政治的討論中,但是這一研究最基本的目的是法律教育”。[14](P23)作為法律教育重要平臺之一的當代英國成長小說,借助法律書寫對現行法律制度或者具體的法律審判過程進行審視、評判,從而促使未成人對法律正義的思考。“兒童文學中的成人敘述者通常與其想象的兒童受述者之間呈現出不平等的權力關系,成人敘述者將其敘事聲音隱藏于偽裝的兒童敘事聲音之后,成為向兒童傳遞道德教化的說教者。”[15](P203)毫無疑問,J.K.羅琳所建構的魔法世界同樣需要接受“法律”的約束和指導。故事中,盡管哈利和他的朋友們在霍格沃茨的表現看似“無法無天”,但讀者體會到的是,無論在現實世界還是魔法世界,哈利·波特及其朋友們都相信法治,認為即使是魔法也應受到相應的限制并按照法律實施。這一理念就是對法治的基本信念,即魔法在形式、內容和使用上都應是合法的,都必須有利于實現人類福祉。魔法世界中的法律也必須約束公共權力并有效引導公民自身權力,必須承認所有法律主體在道德層面的平等。如果沒有這些法律規范,就無法保障魔法的合法性,而缺乏合法性又會反過來危及使用魔法的正當性。這種法治理想和公平正義的法理社會需要社會中的每一個人為之努力。故事中,以哈利·波特為代表的青少年被賦予做正義之事,擔負起把世界變得更美好、更安全的責任。
當代英國成長小說賦予未成年人權力來形成自己的正義觀念和倫理價值判斷,“孩子既是主要的讀者群體,又是獨立的他者,觀察整個社會的運作秩序而免受干擾,這種超越性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加速社會活動的良性循環”。[16]“現實主義文學和奇幻文學都呈現了青少年反抗不合理秩序的能力。”[17](P8)作為法律事件的見證人、參與者,抑或是審判者和被告人的未成年人必然對權力濫用的危險、法庭審判的荒誕和法制規則被操縱的悲劇予以回應,并采取實際行動以促進秩序重構與法治社會的建設。
五、結語
當代英國成長小說通過對法律問題的書寫,不僅揭示了法律、權力、公平、正義之間的關系,而且幫助青少年讀者初步認識法律的運行規則,啟發他們思考法律正義與社會公平問題。通過展現法律程序的不公和權力濫用,讓青少年意識到程序正義的重要性,并激發其對法律本質的思考。這種文學書寫超越了單純的敘事功能,成為普法教育的重要形式,讓青少年通過虛構的情境感知現實法律體系的缺陷,并培養公平意識和社會責任感。無論是J.K.羅琳對魔法部司法操控的批判,還是伊恩·麥克尤恩在其作品中對法律與人性沖突的探討,這些文學作品都促使青少年更深刻地理解法律的復雜性及其在人類社會中的作用。青少年承載著社會的希望與未來,通過文學中法律問題的啟示,他們得以形成批判性思維與道德感,為社會進步和法律革新注入新的動力,成為推動公平與正義的重要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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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egal Writing and Ethical Instruction in Contemporary British Coming-of-Age Novels
Liu Xiaoshu Zhang Shengzhen
(Faculty of Foreign Studies,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3, China)
Abstract: Literature is a vital medium for conveying legal ideas, concepts, and values. This article focuses on literary works featuring teenage protagonists aged twelve to eighteen, exploring how the theme of law in these works functions as an educational tool. These narratives illuminate the legal themes prevalent in English young adult literature by presenting trials, legal proceedings, and analyses of legal documents and regulations. The purposes of incorporating such legal themes are twofold: first, to emphasize the importance of respecting the law and recognizing its authority and authenticity in social life; second, to inspire teenage readers to reflect on the law critically, examin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ower and justice, and identify issues within the legal system. Through this process, young readers are encouraged to develop a deeper awareness of legal challenges and become active participants in shaping legal expectations in literature and real life. Drawing on relevant discussions of legal and ethical writing in literature, this article examines how legal narratives in coming-of-age stories encourage young audiences to reconsider legal issues within contemporary British society.
Key words: literary jurisprudence criticism; literary ethics criticism; legal writing; ethical instruction; coming-of-age novels
責任編輯:王 曉
收稿日期:2025-01-10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世界兒童文學百科全書》翻譯及兒童文學批評史研究”(19ZDA297)
作者簡介:劉曉書(1998- ),女,北京語言大學英語學院博士研究生,專業方向為當代英語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