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運用菲爾克拉夫批判性話語分析理論與福柯權力話語理論的研究方法,對互聯網語境下語言的“通貨膨脹”現象展開了分析。研究表明,在互聯網語境下,語言的“通貨膨脹”于詞匯層面呈現出詞匯的重復、夸張以及二者的組合等表現形式;語法化與去語法化相互交織,通過去語法化過程逐步構建起互聯網語境特有的語法形式;語言的“通貨膨脹”憑借其經濟學特性和權力話語的更迭特性進行發展與擴散,并在社會實踐中逐漸增強自身的合法地位。
【關鍵詞】通貨膨脹;類型;動因;路徑
【中圖分類號】H13"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8-01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8.032
經濟學領域的通貨膨脹理論最早可追溯至18世紀的經濟學家亞當·斯密和大衛·休謨。通貨膨脹通常是指因貨幣供給大于貨幣實際需求,從而引起的一段時間內物價持續且普遍上漲的現象。而語言的“通貨膨脹”理論最早可追溯至李安宅。社會學家李安宅在其著作《論語言的通貨膨脹》中提出:幣制是交換財富的手段,語言是表達思想和情感的媒介;如同幣制與其背后財富不匹配而產生的通脹,語言與語言背后的思想、情感不匹配,便是語言的通脹。[1]
有學者認為語義磨損與語言的“通貨膨脹”是同一概念,但實際并非如此。依據索緒爾結構主義語言學理論,語言具有形式和意義兩個方面的內容。針對語義磨損現象,呂叔湘在《中國文法要略》中指出:表示高度的詞語,如“很、怪、太”等,時間久了也會失去鋒芒,不再表示那么高的程度。[2]從語言研究的兩個角度來看,語言的“通貨膨脹”和語義磨損均聚焦于共時性研究。語言的“通貨膨脹”探討互聯網時代語言在高頻度使用中發生的無意義流變現象;語義磨損則是“探討某個詞或表達方式在語言的高頻度使用中發生的語義削減現象”[3]。從典型詞語來看,語義磨損一般涉及高頻使用的表示程度、范圍等的詞語;語言的“通貨膨脹”一般是各類形容詞、動詞和名詞等的異化疊用。
基于此,下文將從語言的“通貨膨脹”類型、動因以及歷史路徑等方面展開討論,進一步梳理清楚語言的“通貨膨脹”現象。
一、語言的“通貨膨脹”類型
語言三要素包括語音、詞匯和語法。語言的“通貨膨脹”同樣基于這三要素產生。
(一)語音的異化
詞匯是語言中的音義結合體,語音是詞匯的物質外殼。語言的“通貨膨脹”在語音上表現為諧音變異和擬音變異兩類。
1.諧音變異
諧音變異源于一音多字的語言現象。比如英語中的“sun”和 “son”,漢語中的“杯具”和“悲劇”。從組成要素來看,諧音變異主要包括數字諧音詞、外文諧音詞和組合諧音詞等。例如:
(1)外文諧音的例子有“搜噶”(日文:そうか,中文釋義:原來如此)、“瑞思拜”(英文:respect,中文釋義:尊敬、佩服)。
(2)組合諧音例如“3Q”(英文:thank you,中文釋義:謝謝你)、“拴Q”(英文:thank you,中文釋義:謝謝你)。
這些在互聯網語境下的非常規用法,背后體現的是思想感情表達與語言常規形式的偏離,呈現出一種在特定語境下的獨特語言現象,即語言的“通貨膨脹”現象。使用者在價值判斷上更傾向于獵奇化和追求自我。
2.擬音變異
現實中的擬音通常植根于各類自然聲音。在互聯網語境下,由于無法面對面交流,催生出各種擬音現象。例如“duang的一下”。“duang”這個擬音詞源自演員成龍拍攝的廣告詞,用于摹擬某種一瞬間達到的動作效果。互聯網語境下的這類擬音變異用法體現了使用者無法用確切的詞語來描述思想,而是通過使用不定式的擬音詞來表達思想,這同樣是語言的“通貨膨脹”的顯著特征。
(二)詞匯的重復和夸張
詞匯作為語言的三要素之一,堪稱語言的“建筑材料”,任何語言都離不開詞匯。在語言的發展和演變過程中,詞匯的表現最為活躍突出。通過詞匯變異,新詞不斷產生,舊詞衍生出新義,極大地充實了現代漢語的詞匯系統。
語言的“通貨膨脹”在詞匯的使用上,主要以重復和夸張為特征。[4]這種重復和夸張特征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單個字詞的重復疊用,使原本單調的意義形式表達變得更加立體。例如:
(3)在表達“寒冷”時,使用“冷冷冷冷冷冷”來展現感覺的描述。
其次是多個字詞的重復疊用。例如:
(4)表達“美麗漂亮”時,運用“好好好好好好好看看看”來表現說話者的夸張情緒。
其次,表現為詞匯的變式異化。例如:
(5)用“絕絕子”來表達“好看”。
(6)用“一整個大無語”來表達“無語”。
(7)用“下頭”來表達“惡心丑陋”。
有些詞匯的變式異化還能通過詞語內部的熟悉詞來理解,但更多的已經異化為未知義,只有部分群體才能理解。
再次,表現為詞匯異化與疊詞交融。例如:
(8)表達“贊同”時,使用“我狠狠一整個點頭的 360 度螺旋升天的同意”來表示。
而這種語言的“通貨膨脹”已經給聽話者帶來了閱讀困難和厭惡感,似乎只有無限疊加詞語才能表達內心的意思。
但同時,語言的“通貨膨脹”也表現在一些另類詞匯的使用上,例如“×控”“×門”等。
(三)語法的去語法化
去語法化是“使一定語境中的語法要素在不止一個語言層面(語義、形態、句法或語音)獲得自主性(autonomy)或實體性(substance)的綜合演變”。[5]Norde把去語法化分為三種類型:1.去語法性,即一個功能詞在特定的語境下被重新分析為主要詞類,獲得該詞類典型的句法形態特征,語義特質增強。2.去屈折化,即屈折詞綴演變為附綴,去語法化后的語素保持黏著性。3.去黏合性,即粘附形素在特定的語境下變成自由形素。
傳統語言的演化進程緩慢,且極易受各種因素影響而中斷。互聯網的實時性和去地域性特點對這一演化過程產生了影響。不同地區話語者所發出的詞語通過互聯網實時呈現在每一位用戶面前,大量非漢語的音譯成分進入網絡語言,進一步影響中文用戶的漢語生態。其中被大量使用的部分詞語會影響或被現有漢語體系影響,在很大程度上會發生語法流變。雖然去語法化在語言中很難發生,但仍有部分案例報告指出某些新型網絡詞語會呈現去語法化過程。例如覃業位在其文章中提到的“控”一詞。“控”音譯自日語,是黏附性極強的類詞綴,隨著在網絡中流行傳播,它發展出了與“×控”形式特征區別度不高的動詞性黏著詞根屬性,接著演變為動詞,成為網絡語言的一部分。[6]
現實語言中的去語法化具有漸進性這一基本特征。[7]網絡語言的語法化更多地依賴頻繁、大量的使用,即共時性表現。現實語言的語法化主要依賴長期使用,即歷時性表現。由此導致網絡語言和現實語言的表征錯位。但需要考慮的是,網絡語言的演化特點在于高頻度的短期使用,只有經過“大浪淘沙”后的某些用法才會融入現實語言。因此,將現實語言的去語法化特征強加于網絡語言的去語法化判斷是不科學的。同時,網絡語言因其短時效性和高頻度性會跳過語言去語法化的某些階段,其過程不易觀測、演變過程不清晰。
二、語言的“通貨膨脹”的歷史動因及歷史路徑
(一)歷史動因:語言的大眾化
馬克思指出:“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8]無論是任何語言,自誕生以來都歷經了大眾化的過程。最初的語言僅存在語音,隨后逐漸發展出詞匯和語法,并不斷豐富發展。根據馬克思的階級社會理論,文化依附于一定的階級社會發展,必然存在語言形式邏輯的階級化差異。但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語言不斷地進行階級流動。
語言的大眾化使得更多的人能夠參與到語言的使用中,從而促進了語言的發展。在互聯網語境下,語言的大眾化表現得更加明顯,人們也更容易受到他人的影響。這種影響會導致語言的“通貨膨脹”,也可能促進語言的創新和發展。
(二)歷史路徑:經濟學和權力話語
1.經濟學特性
在當今互聯網時代,口語化的語言變化演變為語言的“通貨膨脹”。原因是官話與白話僅存在少許詞語使用上的理解錯位。從內容上看,語言的“通貨膨脹”由語言實際理解的彌合轉變為語言實際理解的異化。經濟學家馬爾沙克(Jacob Marschak)在1965年提出語言的經濟學性質,認為語言具有價值、效用、費用和收益四種經濟特性。語言“通貨膨脹”的擴散路徑即依照此經濟特性。語言的“通貨膨脹”本質上是一種經濟循環,其經濟特性在于語言異化后的認同收益。語言如同社交中的虛擬貨幣,受大眾語言異化的刺激,從而引發語言的“通貨膨脹”。資本追求利潤,而具有經濟學特性的語言“通貨膨脹”同樣追求“利潤”,但這種逐利性體現為雙方互聯網社交資本的累積。
在互聯網時代初期,大眾社交建立在現實社交的基礎上。隨著互聯網社交的隱蔽性充分發揮,社會信用體系的逐漸降級使得社交成本不得不提高,進而導致語言的“通貨膨脹”的產生。互聯網科學技術的發展則成為語言的“通貨膨脹”的擴散動力。語言文本融合了表情包甚至語音的功效,從形式上看是社交形式的簡化,但從經濟角度來看則是隱性的成本上升、效益降低。
2.權力話語特性
尼采主張權力與知識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即知識是權力意志的體現。在尼采的影響下福柯(Michel Foucault)認為話語即權力。[9]隨著互聯網技術的不斷發展,個人所能引發的輿論能量持續迸發,進而帶來話語影響力的提升,并進一步體現在話語權力方面。在傳統社會中,代表社會話語權力的通常是官方媒體。官方媒體通過掌控社會主流媒體,使其成為政府的發聲渠道。而如今的語言的“通貨膨脹”正逐漸呈現出打破舊有話語權力體系的趨勢。
在互聯網語境下,傳統語言社交形式依舊占據主導地位。隨著新老生代的交替,話語體系會發生動搖。語言的“通貨膨脹”代表著新生代的反叛思想,正如王國維所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語言的“通貨膨脹”通過運用夸張和疊詞等方式對傳統話語規約進行反叛,這不僅是亞文化自身積極活動所造成的結果,更是官方主流媒體對語言流變展現出巨大包容性以及話語體系去中心化的體現。
三、結論
通過運用批判性話語理論對互聯網語境下的語言“通貨膨脹”現象展開分析,可知其基于語言表達形式的異化實現信息的病毒式傳播。語言的“通貨膨脹”借助語言的經濟學特性進行病毒式擴張。社會群體依據語言的貨幣成本來攫取網絡社交資本,進而推動語言“通貨膨脹”的擴散。語言的“通貨膨脹”處于權力話語體系更迭時期,在權力真空地帶與傳統話語權展開博弈,強化與社會群體的社交互動,提升自身合法性與話語權。與因語義磨損而導致義素損失的語意表達不同,語言的“通貨膨脹”更多地呈現為一種無意義的熵增。語言的“通貨膨脹”的無序擴散會加劇話語者的語言混亂,致使無意義的語句堆積。
語言的“通貨膨脹”屬于基于互聯網語境的語言流變。就語言表達而言,它豐富了語言形式,拉近了交際雙方的社交距離與感情距離。然而,從語言內容的角度看,卻對語言的實際意義造成了破壞。當社交群體習慣使用語言“通貨膨脹”時,會在潛移默化中影響實際生活社交語境,在一定程度上沖擊主流社會價值觀念和社會群體的文化傳承。從語言邏輯的角度出發,語言的“通貨膨脹”會致使群體交流思維變得懶惰,進而對其他相關社會實踐行為產生影響。語言的“通貨膨脹”看似將人們帶入友好交流的氛圍,但從自我表達的角度來講,這實則是對外部環境的一種不得已的屈服。[10]
話語者的本意或許是為增強言語文本表達的豐富性,然而在互聯網社交的病毒式傳播下,其已開始異化。話語者的感情逐漸被淹沒于語言“通貨膨脹”的表面形式之下。毛澤東曾說:“黨八股這個形式,不但不便于表現革命精神,而且非常容易使革命精神窒息。”[11]語言的“通貨膨脹”無異于另一種形式的“黨八股”。面對任何形式的語言流變,我們都應保持正當的語言習慣和風格,不盲目跟風,如此才能端正我們的“革命精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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