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工業綠色發展是綠色發展理念在工業領域的具體實踐,是應對大國快速工業化所帶來的生態環境挑戰的必然選擇。從理論層面看,工業企業的綠色轉型主要受市場機制、政府規制與對外開放等因素影響。市場主要通過價格或市場主體的環保偏好等信號機制對企業綠色轉型產生影響。政府規制一方面會增加企業遵循環保規制的成本,另一方面也可能促進企業技術創新,從而在實現綠色轉型的同時提升自身競爭力。而對外開放則可能引發企業外遷以轉嫁環保負擔或提高其綠色低碳技術可得性,進而對其綠色轉型產生雙重影響。從實踐層面看,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中國工業的綠色轉型大體經歷了工業污染末端治理、工業污染防治并重、新型工業化啟動和工業高質量發展四個階段,并取得了突出成就?,F階段仍面臨工業綠色發展的結構性障礙難以在短期內消除、工業部門節能降碳壓力進一步加大、綠色制造和服務能力仍總體偏弱等挑戰。新時代新征程加快推動工業綠色發展,需要以增量發展推動存量改革,進一步發揮碳市場在促進節能降碳方面的積極作用,更好地發揮財稅金融政策在優結構、促研發、助轉型等方面的支持引導作用,以“數綠融合”加快科技應用與融合創新、增強工業綠色轉型的技術推動力。
關 鍵 詞:綠色發展理念;工業綠色發展;理論機制;中國實踐
中圖分類號:F 424.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0823(2025)01-0022-12
工業綠色發展是綠色發展理念在工業領域的具體實踐,是應對大國快速工業化所帶來的生態環境挑戰的必然選擇,對推動工業高質量發展、加快發展方式綠色轉型、實現“雙碳”目標具有十分重要而深遠的意義。從理論上充分理解影響工業綠色轉型的多重因素及其作用機理,在現實中準確把握新時代新征程工業綠色轉型所面臨的機遇和挑戰,有助于以更加科學、理性和高效的方式加快推動工業綠色發展。
一、綠色發展理念的提出
從全球視野和歷史發展脈絡看,綠色發展理念是可持續發展理念的延續和提升,也是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世界各國和國際社會為尋求新的經濟增長動力、盡快實現經濟復蘇而提出的一種新的發展理念。
1962年,美國海洋生態學家及科普作家卡遜發表《寂靜的春天》一書,首次以科學嚴謹的方式向世人揭示了農業領域濫用化學殺蟲劑對人類及生態系統造成的嚴重危害,此書的出版及其引發的爭論,使得人類經濟活動所造成的環境影響問題獲得廣泛關注。1972年,環保組織羅馬俱樂部發表研究報告《增長的極限》,進一步激發了人們對傳統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模式的反思,并推動了人口、糧食、資源與環境保護等問題成為全球性議程。1972年6月,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在斯德哥爾摩召開,會議通過了人類環保歷程中第1份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文件——《人類環境宣言》,將環境保護上升到了與世界和平與發展這兩大既定的基本目標同等重要的高度。1983年12月,聯合國成立了由挪威原首相布倫特蘭夫人為主席的“世界環境與發展委員會”,對世界面臨的問題及應采取的戰略進行研究。1987年,世界環境與發展委員會(WCED)發表報告《我們共同的未來》,首次提出“可持續發展”的概念,認為可持續發展是指在不損害后代人滿足其自身需要能力的前提下滿足當代人的需要的發展。這一鮮明、創新的科學觀點,實現了人類有關環境與發展思想的重要飛躍。
1992年5月,《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在紐約聯合國總部通過,并于6月在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上簽署。這是人類歷史上第1個為全面控制二氧化碳等溫室氣體排放,以應對全球氣候變暖對人類經濟社會不利影響的國際公約。1997年,《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3次締約方會議通過了《京都議定書》,明確了發達國家自2005年、發展中國家自2012年開始承擔減排義務。2000年,聯合國通過《聯合國千年宣言》,提出包括可持續發展在內的8個全球發展目標。2015年,聯合國通過《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和《巴黎協定》,對2020年后應對氣候變化國際機制作出安排。
在可持續發展由一種普遍共識演進成為一種全球行動的過程中,2008年的金融危機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節點。金融危機爆發后,為盡快實現經濟復蘇,世界各國和國際組織紛紛提出了一系列綠色經濟發展戰略,將發展綠色經濟作為提升國家經濟競爭力和占領全球制高點的重要途徑。聯合國環境規劃署(UNEP)于2008年發起了綠色經濟倡議,希望通過綠色投資等推動世界產業革命、發展經濟和減貧,同時呼吁全球領導者及經濟、金融、貿易、環境和其他部門的政策制定者在決策過程中考慮環境投資對經濟增長、增加就業和減貧的貢獻。在2009年的G20倫敦峰會上,全球領導人達成了“包容、綠色以及可持續性的經濟復蘇”共識。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也于2010年發布了“綠色發展戰略”報告。這些國際倡議的共同主題就是將全球環境挑戰融合到宏觀經濟、投資貿易及科技創新等各領域經濟決策中,強調促進綠色投資、綠色消費和綠色創新在可持續的經濟復蘇、消除貧困與長期經濟發展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1]。
我國綠色發展理念的提出可以追溯至21世紀初。早在2005年,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的習近平同志在浙江湖州安吉考察時,首次提出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科學論斷。2013年5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政治局第六次集體學習時指出,“要正確處理好經濟發展同生態環境保護的關系,牢固樹立保護生態環境就是保護生產力、改善生態環境就是發展生產力的理念”,深刻闡明了生態環境與生產力的關系,是對生產力理論的重大發展,飽含尊重自然、謀求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價值理念和發展理念[2]。2013年9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哈薩克斯坦納扎爾巴耶夫大學發表演講時,強調建設生態文明、建設美麗中國是我們的一項戰略任務,要給子孫后代留下天藍、地綠、水凈的美好家園。2015年10月,在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上,習近平總書記正式提出“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新發展理念,強調堅持新發展理念是關系我國發展全局的深刻變革,而綠色發展注重的是解決人與自然和諧問題。作為具有原創性的發展觀,綠色發展不僅是為了保證可持續發展,更是為了保障后代人生態資本的持續增加和永續發展[3]。2017年,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堅持新發展理念和堅持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成為全黨全國人民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而奮斗的行動指南。2022年,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要加快發展方式綠色轉型。推動經濟社會發展綠色化、低碳化是實現高質量發展的關鍵環節。2024年,習近平總書記在二十屆中央政治局第十一次集體學習時指出,綠色發展是高質量發展的底色,新質生產力本身就是綠色生產力。必須加快發展方式綠色轉型,助力碳達峰碳中和。
總的來看,綠色發展是順應自然、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發展,是用最少資源環境代價取得最大經濟社會效益的發展,是高質量、可持續的發展[4]。工業綠色發展作為綠色發展理念在工業領域的突出體現,是中國發展方式綠色轉型實踐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中國工業發展的新階段。從工業綠色發展的變化看,其主要體現為生產要素投入的綠色化、生產過程的綠色化、產品與服務綠色化[5]。
二、工業綠色發展的現實背景
工業低碳化轉型和綠色發展的必要性和緊迫性是由工業在國民經濟中的重要地位和工業發展對資源環境的巨大影響兩大現實因素所決定的。工業特別是制造業是國家經濟命脈所系,是立國之本、強國之基,工業化是一國經濟實現現代化和保持國際競爭力的必由之路[6]。已有研究表明,對發展中經濟體來說,過早過快“去工業化”可能導致低效率服務業占比過快上升、經濟總體生產效率下降的“逆庫茲涅茨化”現象,加劇“中等收入陷阱”風險。對發達經濟體來說,“去工業化”較大程度上助推了經濟活動的“脫實就虛”,為金融危機的爆發埋下了隱患。金融危機之后,美國政府很快提出制造業復興計劃,推行“再工業化”戰略。2009—2012年,奧巴馬政府以加快搶占21世紀先進制造業制高點、保持先進制造業的全球領導力為目標,接連推出《重振美國制造業框架》《先進制造業伙伴計劃》《先進制造業國家戰略計劃》等??梢哉f,無論對發展中國家還是發達國家,工業發展都是保障一國經濟長期繁榮和社會福祉的基礎。正因如此,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所確立的17個可持續發展目標中就包括“促進具有包容性的可持續工業化”。
同時,工業化進程也是造成全球性資源消耗和環境破壞的主要原因。全球二氧化碳排放監測數據顯示,2022年全球碳排放的主要部門按貢獻率依次為電力(39.3%)、工業(28.9%)、地面運輸(17.9%)、居民生活(9.9%)、國際航空航海運輸(3.1%)和國內航空(0.9%)[7]。如果將電力部門計入工業部門,則整個工業部門造成了全球近70%的碳排放。中國碳核算數據庫(CEADs)數據則顯示,2022年,中國碳排放量累計110億噸,約占全球碳排放量的28.87%。其中,電力排放51億噸,占全國排放量的46.37%,工業排放42億噸,占比達38.18%[8],合計占比近85%,明顯高于全球水平。究其原因,不僅與中國自身的人口規模、資源稟賦、產業和能源結構等因素密切相關,也與中國在全球產業分工體系中的角色和地位密不可分。
首先,中國在全球產業分工體系中長期扮演“世界工廠”的角色。按照國民經濟統計分類,我國制造業有31個大類179個中類609個小類,是全球產業門類最齊全、產業體系最完整的制造業體系。在世界500種主要工業品中,我國有超過4成產品的產量位居世界第一位。其中,化學產品、非金屬礦物制品、金屬制品等傳統產業的增加值占全部制造業的比重從2010年的23.5%上升至2020年的28.8%。自2009年以來,我國制造業增加值占全球比重已連續14年位居世界第一,近年來一直穩定保持在約30%的水平[9]。
其次,中國工業結構中重工業占比較高。20世紀90年代初期以來,中國工業進入重工業主導階段,尤其在1999年以后,重工業表現出強勁的增長趨勢,工業中重工業占比持續提升,到2005年該比例接近69%。由于重化工業資本具有機構成較高、投資需求大、能源消耗大等特征,其快速發展支撐了經濟的高速增長,但也對環境資源承載力提出了極大的挑戰[6]。當前,我國整體上進入了工業化后期,但是部分中西部地區還處于工業化中期階段,尚需發展重工業和化學工業以支撐地區經濟增長。鋼鐵、冶金、機械、能源、化學、材料等工業的增長增加了能源需求量。2000—2019年,化學原料及化學制品制造業、黑色金屬冶煉及壓延加工業、有色金屬冶煉及壓延加工業、非金屬礦物制品業、石油加工煉焦及核燃料加工業、電力熱力的生產和供應業等6大高耗能行業,其能源消費占工業比重由66.8%增長到75.35%。從2005年起,6大高耗能行業碳排放量占工業碳排放的比重持續在70%以上。碳排放量由2005年的29.08億噸增至2019年的54.32億噸。2019年重工業和化學工業能源消費量占工業能源消費總量的比重達90.89%,其中化學工業為18.83%。近年來,我國持續嚴格控制高耗能產業擴張,依法依規淘汰落后產能,化解過剩產能,截至2018年底,化解鋼鐵過剩產能1.5億噸以上,但工業結構中高耗能的重工業和化學工業占比高的情況仍未改變。
再次,中國能源消費的高碳特征明顯。工業結構的高能耗特征決定了工業能源消費在全社會能源消費中的突出地位,而能源生產和消費結構直接關系到工業能耗的水平。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工業能源消費在能源消費總量中占比長期保持在70%以上。2013年首次降到70%以下,2020年進一步下降至65.3%。從能源消費結構來看,2012—2023年,我國煤炭消費占能源消費總量的比重由68.5%下降至55.3%,天然氣、水電、核電、風電等清潔能源消費占比由14.5%上升至26.4%,非化石能源占比由9.7%上升至17.8%。盡管如此,煤炭、石油、天然氣等化石能源消費占比仍保持在80%以上。
最后,中國制造業能耗水平與經濟發達國家仍有較大差距。2019年我國制造業增加值26.92萬億元,占GDP的比重為27.16%,但制造業能源消費量為27.59億噸,占全國能源消費總量的56.77%,單位制造業增加值能耗為1.02噸標準煤/萬元,是2016年美國單位制造業增加值能耗2.7噸標準煤/萬美元(約合0.39噸標準煤/萬元)的約2.6倍。究其原因,一方面我國通用設備不夠節能,以電機為例,我國高效電機市場占有率僅為16%,遠低于發達國家,電機系統運行效率比國外先進產品落后約10%;另一方面部分高耗能的制造業生產了低附加值的產品,高端制造業占比仍然偏低[10]。
總之,工業化進程不可避免帶來資源環境壓力,而我國工業發展的規模、速度及其結構性特征均對資源環境的承載力提出了極大挑戰,使得中國工業低碳化轉型和綠色發展問題尤為突出。為了解決大國快速工業化進程帶來的環境資源問題,必須強調綠色發展理念,大力發展綠色經濟[6]。
三、工業綠色轉型的影響因素與作用機制
環境庫茲涅茨假說(Environmental Kuznets Curve Hypothesis)是描述經濟活動及其環境影響的經典理論。根據這一理論,環境質量會隨著經濟增長先惡化后改善,呈現出倒“U型”的變化趨勢。具體而言,經濟增長主要從3個維度對環境質量產生影響:經濟規模、產業結構、技術進步。經濟增長帶來的規模擴張必然會增加能源需求和資源消耗,因而不可避免加劇環境破壞。而經濟增長所帶來的產業結構調整,則會對環境產生非線性影響。一般來說,產業結構遵循由農業為主向工業化轉型最終向服務業升級的規律,隨著產業結構由農業向工業進而向服務業的轉型升級,其對環境的影響也會出現由環境影響不大到環境破壞加劇再到環境破壞減弱的變化過程。技術進步則是指在市場需求和政府規制雙重驅使下,企業會通過技術創新來調整生產方式,降低生產過程的資源消耗與環境破壞,在綠色轉型的同時達到改善環境的效果。
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在經濟增速和產業結構保持不變的情況下,企業特別是工業企業的綠色轉型對環境質量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影響企業綠色轉型的兩大驅動力量分別是市場和政府。在全球化時代,一國經濟的對外開放程度和方式會對企業的生產經營和技術創新決策產生重要影響。因此,本文分別從市場機制、政府規制和對外開放3個維度探討工業企業綠色轉型的影響因素及作用機制(見圖1)。
圖1 工業綠色轉型的影響因素與作用機制
(一)市場機制
市場主要通過價格等信號機制對企業綠色轉型產生影響。所謂價格信號是指資源特別是能源稀缺程度的上升會導致其價格上漲,為應對價格上漲帶來的成本壓力,企業會通過技術創新或產業轉型來降低對資源的依賴程度和資源消耗水平,客觀上起到促進生產過程綠色低碳化的作用。除價格信號外,包括消費者、投資者、金融機構等其他市場主體也可以通過消費、投資和信貸決策釋放環保信號,進而對企業的生產經營決策產生影響。例如,收入水平的提高會提升消費者的環保意識,使其在消費中更傾向于購買綠色產品或重視生產過程的綠色化;投資者可持續發展意識的增強可能會影響其在資本市場的投資決策,而銀行等金融機構也可以出于環境關切將信貸資金投向環境友好型企業。這些市場主體所釋放出的環保偏好將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企業采取更加環境友好的生產和經營策略[11]。
2006年,在聯合國環境規劃署金融倡議組織等機構推動下,聯合國成立責任投資原則組織(UNPRI),倡導以ESG為核心的責任投資原則,將企業在環境保護、履行社會責任和公司治理績效等方面的表現納入企業評價體系和投資決策,實施負責任的投資。從經濟學角度看,ESG投資作為一種市場自發的激勵機制,其目的是在政府干預最小化的前提下,激勵企業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將自身經營行為可能造成的環境和社會成本“內部化”。根據UNPRI的統計,截至2023年底,全球已有超過5 300家機構投資者和服務提供商簽署了責任投資原則(PRI),其所管理的資產規模已超過121萬億美元。其中,有138家中國機構簽署了PRI,承諾將環境、社會和公司治理問題納入投資分析和決策過程[12]。
ESG企業評價體系和責任投資原則的推行,對企業綠色轉型起到明顯的推動作用。據Wind數據統計,截至2023年10月31日,A股5 286家公司共披露1 819份ESG報告,相比2022年全年5 023家公司共披露1 456份ESG報告,同比增長24.93%,上市公司ESG報告披露率由28.99%上升至34.41%。除上市公司外,許多擬上市公司、企業集團、國有企業也都致力于將ESG納入企業發展戰略,披露ESG報告已經成為企業向社會大眾,特別是資本市場,釋放積極信號,優化融資環境的重要舉措。而基于2010—2020年A股上市公司的一項實證研究,ESG評級為企業綠色發展提供了激勵相容的市場化治理機制,通過緩解企業融資約束、緩解委托-代理問題和增加研發投入等途徑促進了企業綠色轉型,尤其對重污染行業和競爭性行業企業轉型的促進作用更為明顯[13]。
(二)政府規制
盡管價格等信號機制能夠促使企業在生產經營中作出調整,以應對資源價格上升帶來的成本壓力或滿足對綠色產品和服務的市場需求,但市場機制很大程度上無法解決企業污染排放造成的負外部性問題。在市場失靈的情況下,受負外部性影響的公眾會通過政治渠道向政府施壓,促使政府部門行使環境監管和治理的職責[14]。例如,一項基于中國工業2008—2018年的省級面板數據的實證研究發現,環境規制和公眾投訴在推動工業技術創新產出方面發揮重要作用。環境規制在公眾投訴影響工業技術創新產出的過程中發揮著中介作用。公眾通過多種渠道向政府反映工業企業的環境違規行為,不僅能夠對工業企業施加環保壓力,還能為政府環境監管提供更多信息,從而強化對工業技術創新產出的促進作用。
政府環境規制能否影響企業生產經營及創新決策,進而推動其綠色轉型,是學術界長期和廣泛關注的議題。針對這一問題,學術界大體形成了遵循成本說和創新補償說兩種觀點。遵循成本說認為,環境規制會占用企業的生產性資源,迫使企業對生產和管理流程進行調整,進而增加企業的生產和管理成本,并最終給企業生產效率帶來消極影響。同時,企業為滿足政府部門的規制要求,不得不動用額外的能源來處理和控制環境污染,這不僅增加了企業的能源消耗,而且進一步削弱了企業競爭力。而由波特最初提出的創新補償說則認為,一個設計合理的環境規制政策能夠有效引導企業開展研發和科技創新,通過生產流程創新或產品創新來獲得成本優勢或實現產品差異化。企業從這些創新活動中獲得的經濟效益,不僅有助于提高環境質量,而且能夠補償甚至超過其因遵守環境規制所帶來的成本,并由此提升企業自身的競爭力。
針對波特假說的大量研究支持了環境規制對企業減排行為的正向影響、規制方式的重要性,以及不同類型規制對企業影響的差異性。例如,有研究對2009—2049年中國工業節能減排的損失和收益進行模擬分析后發現,在最優路徑下,節能減排一開始確實會造成較大潛在生產損失,但這種損失會逐年降低,最終低于潛在產出增長,使中國工業全要素生產率得以保持逐年平穩并小幅增長的態勢,為認為環境治理可實現環境和經濟雙贏發展的波特假說提供了實證支撐[15]。而針對“十一五”規劃期間總量控制制度實施效果的實證研究也證實,環境規制的強化的確促進了制造業企業減排,這一促進作用主要由“減排技術效應”引起[16]。另有研究發現,綠色生產規制執行過于嚴格,會降低企業尤其是研發能力較弱企業的創新積極性,使得企業轉而以購買新的治污設備、生產設備等方式達到清潔生產標準[17]。還有研究發現,環境規制不但會對企業技術創新產生直接影響,而且會通過FDI、企業規模、人力資本水平等因素產生間接影響。環境規制與企業技術創新之間呈現先下降后提升的“U型”動態特征,隨著環境規制強度由弱變強,影響效應由“抵消效應”轉變為“補償效應”。此外,環境規制會通過抑制FDI技術溢出效應和大企業規模效應的發揮,對技術創新產生間接影響[18]。不同類型環境規制對工業綠色轉型的影響存在異質性。例如,不同于命令控制型環境規制,經濟激勵型環境規制與自愿意識型環境規制的增強,可明顯提高企業綠色技術創新水平,進而促進工業綠色轉型。然而,上述正向效應只發生在東部地區,在中西部地區并不明顯[19]。
(三)對外開放
經濟全球化為企業通過貿易或產業轉移方式減輕環境規制壓力創造了有利條件,進而產生所謂環境負擔轉嫁和“逐底競爭”(race to the bottom),即一方面,經濟發達國家為規避更加嚴格的環境規制,會選擇通過貿易或產業轉移的方式來滿足本土對資源或污染密集型產品的消費需求,從而實現環境負擔的轉嫁。另一方面,環境規制相對寬松的發展中國家則承接了部分發達國家高能耗高污染產業,并因其低環境成本優勢獲得某種程度的國際競爭力,甚至引發各國放松環境管制,以獲得低環境成本優勢的“逐底競爭”。顯然,無論是環境負擔轉嫁還是“逐底競爭”,都會弱化環境規制的作用和企業綠色轉型的動力,進而導致全球環境質量下降。從積極方面看,國際貿易和海外投資,包括國際組織實施的對外援助項目,將通過技術轉移、溢出或培訓等方式對企業綠色轉型產生積極影響[11]。
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以來,我國對外貿易快速發展,2009年成為世界第一大貨物出口國,2013年超越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貨物貿易國。受益于制造業領域的突出優勢,我國外貿始終保持順差態勢,2001年,貨物貿易順差規模225.45億美元,至2020年已達到5 239.9億美元,20年間增長22倍以上,創造了巨大的經濟效益。在取得突出外貿成就的同時,我們也付出了不容忽視的資源環境代價。通過對中國對外貿易中隱含的能源、二氧化碳、土地和水資源的跨境流動情況的研究發現,2000—2014年,除土地資源外,我國是其他三種資源或環境要素的凈出口國,15年間累計隱含能源凈出口72.09億噸標準煤、隱含碳排放凈出口132.73億噸CO2、隱含水則達到25 963億立方米。也就是說,作為“世界工廠”,中國在資源環境要素的全球供應鏈上扮演著“資源中樞”的角色,一方面從世界上進口大量能源(主要是石油、天然氣),另一方面則為世界其他國家的消費消耗了大量資源并產生了大量碳排放。
從驅動我國外貿隱含流出口增長的3個因素看,出口規模是最主要的驅動因素,出口結構的效應最小,而技術進步作為貿易隱含流的抑制因素,其所發揮的作用處于居中位置。也就是說,盡管技術進步,包括對外開放可能帶來的技術轉移和溢出的確有助于企業特別是工業企業的綠色低碳轉型,進而減少出口貨物的能源消耗或碳排放,但基于出口規模的迅速增長,技術進步所帶來的節能減排效應尚無法抵消出口規模增長所帶來的能源消耗和污染排放(見表1)。
四、中國工業綠色轉型實踐與發展成就
(一)工業綠色轉型的四個階段
自新中國成立以來,工業發展在國民經濟建設中始終占據重要地位。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國民經濟和工業經濟分別實現了10.9%和18%的高速增長,后者在增速上高出了約7個百分點。此后,工業化進程盡管幾經中斷,但仍未改變工業在國民經濟體系中的主導地位。統計數據顯示,1978年,三次產業的產值占比分別為27.7%、47.7%和24.6%[6]。與此同時,自20世紀70年代初決策部門開始高度重視由工業發展造成的環境污染問題,并采取了以工業“三廢”治理和工業布局調整為主要內容的政策措施和行動方案。以此為開端,中國工業的綠色轉型大體經歷了工業污染末端治理、工業污染防治并重、新型工業化啟動和工業高質量發展四個發展階段。以21世紀初為分水嶺,前兩個階段主要以工業污染防治為主,后兩個階段則在防治基礎之上,更加注重以低碳化和綠色化(資源節約與環境友好)為目標,推動工業發展方式的轉變。
1. 工業污染末端治理時期(1970年代至1990年代)
1972年6月,中國政府派代表團出席了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舉行的聯合國第一次人類環境會議。1973年8月,新中國第一次全國性的環境保護會議在北京召開,通過了我國第一部環境保護的法規性文件《關于保護和改善環境的若干規定(試行草案)》,從工業合理布局等方面明確了具體的應對措施;同年,我國第一項生態環境標準《工業“三廢”排放試行標準》(GBJ 4-73)正式發布。1977年,國家計劃委員會、國家建設委員會、財政部、國務院環境保護領導小組聯合發布《關于治理工業“三廢”開展綜合利用的幾項規定》,從實施工業“三廢”排放標準、推動“三廢”資源化利用和減量化處理、支持和推廣先進的污染治理技術和設備、強化對企業“三廢”排放的監督檢查和落實懲戒機制等方面加強對工業企業的排污監管和引導。1986年,國務院環境保護委員會頒布《關于防治水污染技術政策的規定》,明確提出“對流域、區域、城市、地區以及工廠企業污染物的排放要實行總量控制”,成為我國污染總量控制制度的起源。總的來看,“三廢”治理和綜合利用是這一時期解決工業污染問題的主要措施,呈現出鮮明的末端治理特點。
1979年9月,新中國的第一部環境保護基本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試行)》正式通過,標志著我國環保工作開始走上法治化軌道,也為工業領域的環境治理奠定了法律基礎。
2. 工業污染防治并重時期(1990年代至21世紀初)
1992年,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提出并制定首個全球可持續發展議程后,中國制定了第一個國家可持續發展行動計劃《中國21世紀議程》。1995年,黨的十四屆五中全會首次將可持續發展提升至戰略高度,并納入《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九五”計劃和2010年遠景目標綱要》。根據全國人大批準的“九五”環保目標,第四次全國環境保護會議制定通過《污染物排放總量控制計劃》,對12項污染物指標實行排放總量控制,并大力推進“一控雙達標”(控制主要污染物排放總量,工業污染源達標和重點城市的環境質量按功能區達標)工作,污染物治理進入排放濃度標準與排放總量控制相結合的新階段。
與此同時,1993年10月召開的全國第二次工業污染防治工作會議提出,工業污染防治必須實行清潔生產和三個轉變,即由末端治理向生產全過程控制轉變,由總量控制向濃度與總量控制相結合轉變,由分散治理向分散與集中控制相結合轉變,標志著我國工業污染防治工作指導方針的戰略轉型。1997年4月,國家環境保護總局制定并發布《關于推行清潔生產的若干意見》,要求地方環境保護主管部門將清潔生產納入已有的環境管理政策中,以便更深入地促進清潔生產。1999年5月,國家經濟貿易委員會發布《關于實施清潔生產示范試點的通知》,選擇北京、上海等10個試點城市和石化、冶金等5個試點行業開展清潔生產示范和試點。經過近10年的推進,《中華人民共和國清潔生產促進法》于2002年6月正式通過,并于2003年1月1日起施行。這項旨在通過生產全過程和產品生命全周期控制來解決工業污染問題的立法標志著我國工業污染治理模式全面由末端治理向防治并重的全過程控制轉變。
3. 新型工業化啟動時期(2002—2011年)
進入21世紀特別是加入WTO以來,中國工業全面納入全球產業分工體系,原有的粗放式工業增長模式遭遇競爭優勢弱化、資源環境狀況惡化等方面的挑戰和制約,出現了難以為繼的勢頭。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以2002年黨的十六大正式提出走新型工業化道路為標志,中國開始謀求轉變工業增長方式,探索走出一條科技含量高、經濟效益好、資源消耗低、環境污染少、人力資源優勢得到充分發揮的新型工業化之路。
2006年,時任國務院總理的溫家寶同志在第六次全國環境保護大會上提出環境保護工作要實現“三個轉變”的思想:一是從重經濟增長輕環境保護轉變為保護環境與經濟增長并重,在保護環境中求發展;二是從環境保護滯后于經濟發展轉變為環境保護和經濟發展同步;三是從主要用行政辦法保護環境轉變為綜合運用法律、經濟、技術和必要的行政辦法解決環境問題,提高環境保護工作水平。
針對“九五”和“十五”期間污染物總量控制失效的狀況,“十一五”時期進一步加大了污染物總量控制力度,將主要污染物減排目標納入經濟社會發展的約束性指標,并在經濟增速和能源消費總量均超過規劃預期的情況下,超前和超預期實現了化學需氧量和二氧化硫的減排目標,兩種污染物排放總量分別下降17%和15%。
盡管如此,隨著我國重工業的快速增長,這一時期的能源資源剛性需求持續上升,生態環境約束進一步加劇,對加快轉變工業發展方式提出了更為迫切的要求。統計數據表明,截至“十一五”末,原油、鐵礦石、鋁土礦、銅礦等重要能源資源進口依存度已超過50%;工業部門的能源消耗和二氧化硫排放量分別占全社會能源消耗、二氧化硫排放總量的70%以上,而鋼鐵、煉油、乙烯、合成氨、電石等單位產品能耗較國際先進水平高出10%~20%。
2011年,國務院印發面向“十二五”的《工業轉型升級規劃(2011—2015年)》,這是改革開放以來第一個把整個工業作為規劃對象,且由國務院發布實施的中長期規劃。規劃將發展資源節約型、環境友好型工業作為轉型升級的重要著力點,將促進工業綠色低碳發展作為轉型升級的重點任務之一,具體包括:大力推進工業節能降耗,促進清潔生產,發展循環經濟,積極推廣低碳技術,加快淘汰落后產能,提高工業企業本質安全水平,走資源消耗低、污染排放少、本質安全度高的可持續發展道路。
4. 工業高質量發展時期(2012年至今)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以高度的理論自覺和實踐自覺,將生態文明建設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正式形成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建設“五位一體”總體布局。習近平總書記著眼于世界文明形態的演進、中華民族的永續發展、黨的宗旨責任、人民群眾的民生福祉以及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宏大視野,圍繞生態文明建設提出了一系列新理論、新戰略,形成了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推動我國生態文明事業發展實現歷史性、轉折性、全局性變化。
2015年4月,黨中央和國務院在《關于加快推進生態文明建設的意見》中提出,把生態文明建設放在突出的戰略位置,融入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各方面和全過程,協同推進新型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和綠色化,實現中華民族永續發展。這一表述表明,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和綠色發展理念已經成為推動新型工業化的重要指導方針,而工業綠色低碳發展已不僅是新型工業化進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更是關乎生態文明建設和民族永續發展的關鍵環節。
2015年,國務院印發的《中國制造2025》提出全面推行綠色制造的戰略任務,并將構建包含綠色產品、綠色工廠、綠色園區、綠色供應鏈、綠色企業和綠色監管在內的綠色制造體系作為重點任務之一。2016年,在“十三五”規劃和《中國制造2025》戰略部署基礎上,工業和信息化部專門制定了《工業綠色發展規劃(2016—2020年)》,在明確未來五年工業綠色發展的五大目標和十項重點任務基礎上,進一步提出要著力構建工業綠色發展的推進體制及其配套的政策體系。
2017年,黨的十九大報告作出“我國經濟已由高速增長階段轉向高質量發展階段”的重大判斷;在同年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高質量發展,就是能夠很好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的發展,是體現新發展理念的發展,是創新成為第一動力、協調成為內生特點、綠色成為普遍形態、開放成為必由之路、共享成為根本目的的發展。在此基礎上,第十九屆五中全會就“推動經濟社會發展全面綠色轉型”作出重大部署,并將其視為實現高質量發展的關鍵環節和解決我國資源環境生態問題的基礎之策。黨的十九大以來,關于“我國已進入高質量發展階段”的重大判斷和“推動經濟社會發展全面綠色轉型”的重大部署,標志著擔負立國之本和強國之基之重責的工業進入了全面綠色轉型和高質量發展的新階段。
2020年9月22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在第75屆聯合國大會上向世界宣布了中國二氧化碳排放力爭于2030年前達到峰值、努力爭取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的目標。毫無疑問,“雙碳”目標將成為加快我國工業全面綠色轉型和高質量發展的重要推動力量。
(二)工業綠色發展的主要成就
經過半個世紀的探索實踐,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在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和綠色發展理念引領下,我國工業低碳轉型和綠色發展的頂層設計不斷完善、步伐全面加速,工業綠色發展取得了突出成就,具體表現為:
1. 工業結構與布局持續優化
截至“十三五”末,我國已初步在鋼鐵、電解鋁、水泥、平板玻璃等行業建立落后產能退出長效機制。鋼鐵和水泥行業分別完成了1.5億噸和3億噸的去產能目標;電解鋁、水泥行業落后產能已基本退出。傳統產業綠色轉型加快,2012—2022年,工業技術改造投資長期維持兩位數增速。先進制造業加速發展,截至2022年底,已建成45個國家先進制造業集群,總產值超過20萬億元。2023年,我國高技術制造業占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比重達15.7%,裝備制造業占比達33.6%,較2012年分別提高了6.3和5.4個百分點。
2. 能源資源利用效率顯著提升
自“十一五”規劃首次將單位GDP能耗強度納入約束性指標以來,我國工業用能效率持續提高,2012—2021年規模以上工業單位增加值能耗累計下降約36.2%。工業用能結構日益向綠色電力傾斜,2022年,我國全年綠證交易數量969萬個,對應電量96.9億千瓦時,較2021年增長15.8倍。據不完全統計,我國已有超7 500家企業參與綠電消費,涉及制造業、采礦業、黑色金屬礦采選業等高耗能行業,電力、熱力、燃氣及水生產和供應業等能源行業,以及金融業、批發和零售業、信息傳輸、軟件和信息技術服務業等其他行業[20]。工業資源高值化規?;盟讲粩嗵嵘?。與2012年相比,2022年10種重要再生資源綜合利用總量提高約1.4倍,推動建設60個工業資源綜合利用基地。水資源節約利用水平持續增強,2022年萬元工業增加值用水量較2012年下降60.4%,規模以上工業重復用水率連續10年上升。
3. 綠色產品裝備供給持續增強
統計數據顯示,我國節能環保產業產值由2012年的3萬億元上升到2021年的超8萬億元,已形成覆蓋節能、節水、環保、可再生能源等各領域的綠色技術裝備制造體系,綠色技術裝備和產品供給能力顯著增強,風電、光伏發電等清潔能源設備生產規模居世界首位。2023年,我國新能源汽車產銷分別為958.7萬輛和949.5萬輛,連續9年全球領跑,動力電池產量約占全球60%,光伏產業鏈主要環節產量連續多年保持世界第一,為經濟社會綠色轉型提供了堅實基礎。
4. 數字賦能作用不斷凸顯
數字基礎設施綠色低碳導向持續強化,目前5G基站單站址能耗比2019年商用初期降低了20%以上,全國規劃在建的大型以上數據中心平均設計電能利用比值下降至1.3。數字化智能化綠色化加速融合,截至2022年底,全國工業企業關鍵工序數控化率、數字化研發設計工具普及率分別達到58.6%和77%,比2012年分別提高了34和28.2個百分點。已建成2 500多個高水平數字化車間和智能工廠,推動智能制造示范工廠生產效率提升34.8%,碳排放減少21.2%。“工業互聯網+綠色制造”聚焦能源管理、節能降碳等典型應用場景,已推廣40余個“工業互聯網+綠色低碳”方案。
5. 綠色制造和服務體系基本構建
“十三五”以來,我國持續開展綠色制造體系建設,標桿梯級培育機制基本建立。截至2023年,國家層面創建的綠色工廠、工業園區和供應鏈管理企業數量分別達到5 107家、371家和608家。綠色工廠能耗水平整體優于能效標桿水平,綠色工業園區平均固廢處置利用率超過95%。綠色制造服務能力不斷增強,培育了180余家綠色制造服務供應商,為工業企業提供了綠色制造系統解決方案,逐步構建起從基礎原材料到終端消費品的全鏈條綠色產品供給體系。
6. 工業綠色發展體制機制逐步完善
黨的十八大以來,與工業綠色發展相關的法律法規和政策體系不斷完善,環境保護法、水污染防治法等重要法律得到修訂,《工業節能管理辦法》正式實施。在政策規劃層面,先后出臺了《工業綠色發展規劃(2016—2020年)》《“十四五”工業綠色發展規劃》等重要文件,圍繞工業節能、節水、低碳、資源綜合利用及綠色制造等重點領域制定或修訂相關標準500多項。支持工業低碳轉型和綠色發展的財稅金融支持力度不斷加大,政策措施更加精準有效。截至2022年底,本外幣綠色貸款余額達22.03萬億元,綠色債券存量規模達1.5萬億元。綠色制造、能效提升、資源節約等領域的國際合作持續深化[21]。
五、新時代新征程工業綠色發展的機遇與挑戰
(一)工業綠色發展的機遇
黨的二十大的召開標志著黨和國家正式開啟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新征程。為推動綠色發展,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黨的二十大報告從加快發展方式綠色轉型,深入推進環境污染防治,提升生態系統多樣性、穩定性、持續性和積極穩妥推進碳達峰碳中和等方面進行了部署;并把推動經濟社會發展綠色化、低碳化作為實現高質量發展的關鍵環節,加快推動產業結構、能源結構、交通運輸結構等調整優化,推動制造業向高端化、智能化、綠色化發展,推動包括綠色環保在內的戰略性新興產業集群融合發展,使之成為新的增長引擎。毋庸置疑,黨的二十大的召開及其對綠色發展的戰略部署,為新時代新征程工業綠色發展提供了新的機遇與動力。
2023年6月,工業和信息化部在廣州召開工業綠色發展大會,提出要通過加快推進產業結構高端化、能源消費低碳化、資源利用循環化、生產過程清潔化、產品供給綠色化和制造流程數字化等6個方面的轉型,全面推進工業綠色發展,將工業綠色發展作為新型工業化的重點,打造綠色新動能。2024年2月,工業和信息化部、國家發展改革委、財政部等七部委聯合發布《工業和信息化部等七部門關于加快推動制造業綠色化發展的指導意見》,提出了未來十年制造業綠色化發展的主要目標和重點任務。根據指導意見的規劃,到2030年,各級綠色工廠產值將占制造業總產值比重超過40%;到2035年,綠色發展將成為新型工業化的普遍形態。
總之,自黨的十八大以來,在新發展理念引領下,經濟發展由高速增長階段轉向高質量發展階段、促進經濟社會綠色轉型的頂層設計日趨完備,為加速推進工業綠色發展創造了更加有利的市場條件和政策環境。
(二)工業綠色發展的挑戰
受自身資源稟賦結構、工業化進程特點、主要污染物排放進入峰值平臺期以及外部發展環境變化等多方面因素制約,未來工業綠色發展也面臨以下幾個方面的挑戰。
1. 工業綠色發展的結構性障礙難以在短期內消除
一方面,中國在“壓縮式”工業化進程中形成了巨大的發展慣性和路徑依賴;另一方面,受資源稟賦和工業發展趕超戰略等因素影響,中國形成了高碳化的能源結構、偏重工業的工業結構和不平衡的工業區域布局,這些特點構成了工業低碳化轉型和綠色發展的結構性障礙,難以在短期內消除。統計數據顯示,2010—2021年,盡管高技術行業在制造業中的營收占比提升了近5個百分點,但高耗能產業占比始終保持在30%以上。
2. 工業部門節能降碳壓力進一步加大
《“十四五”規劃綱要》提出了到2025年單位GDP能耗和二氧化碳排放分別降低13.5%和18%的約束性指標。根據《“十四五”規劃綱要》實施中期評估報告,在“十四五”前半段,中國能源消費和二氧化碳排放增速明顯快于“十三五”時期,單位GDP能源消耗降低、單位GDP二氧化碳排放降低均滯后于預期。國家發展改革委最新公布的數據顯示,扣除原料用能和非化石能源消費量后,“十四五”前3年,全國能耗強度累計降低約7.3%,完成《“十四五”規劃綱要》確定的節能降碳約束性指標這一任務仍然艱巨[22]。綜合來看,工業部門節能降碳所面臨的壓力,除了產業結構剛性之外,還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隨著節能減排技術所帶來的邊際效益逐漸降低,為達到更高節能減排目標,企業所需的技術或資本投入會進一步增加,從而導致邊際成本不斷上升。其次,受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影響,經濟增速放緩,市場需求低迷,國際大宗商品價格大幅波動,以鋼鐵行業為代表的一些傳統制造業行業的利潤空間不斷壓縮,節能降耗的動力與能力趨于弱化。再次,新能源汽車、鋰電池、光伏產品等新興產業雖然有助于推動經濟綠色轉型并為經濟增長提供新的動能,但其能源消耗強度同樣不容忽視。有測算顯示,每生產1噸光伏硅料的耗電量為5.5萬千瓦時,是生產電解鋁的4倍以上。每生產1噸電池負極材料,約消耗能源3噸標準煤以上[23]。最后,從能源供給側看,受風電和光伏發電的波動性、間歇性特點所限,風光電的大量接入給電網安全運行帶來的挑戰與日俱增,當前風光電的增幅已經接近電網能承受的峰值。面對持續增長的能源消費需求,煤炭在能源保供中還需發揮兜底作用,其消費依然會保持增長趨勢[24]。
3. 綠色制造和服務能力仍總體偏弱
“十三五”以來,我國綠色制造和服務體系建設取得積極進展。但相對于我國龐大的制造體系來說,目前綠色制造和綠色服務企業的數量仍十分有限,與經濟發達國家相比還有較大差距。從能源效率、可再生能源、清潔生產、智能制造、環境監測和治理等綠色低碳技術的研發及創新能力來看,總體上還存在研發投入較低、關鍵核心技術短板突出等問題[25],從供給側制約了制造業企業技術改造和綠色轉型的能力。
六、加快推動工業綠色發展的對策建議
(一)以增量發展推動存量改革
基于能源和工業轉型所面臨的結構性障礙,工業綠色發展,包括“雙碳”目標的實現只能采取“先立后破”的策略,以增量發展推動存量改革。新結構經濟學認為,產業結構內生于一個國家或地區的資源稟賦條件,違背資源稟賦的比較優勢,實施產業趕超戰略,必然會使企業發展缺乏自生能力,而依靠政府補貼獲得競爭優勢的策略會扭曲市場的資源配置,造成資源的錯配和能源的低效使用,進而對綠色低碳發展產生抑制作用。因此,各級政府在推進傳統產業轉型時,特別是在新興綠色產業培育問題上,需要從強調趕超對標、試點示范推動等選擇性產業政策思路轉向強調公平競爭、完善產業創新發展基礎等功能性產業政策思路,更好地發揮競爭政策的基礎作用[26]。在支持綠色產業發展問題上,要根據當地的產業基礎、資源稟賦條件因地制宜地選擇合適的技術和賽道,避免“大干快上”、盲目跟風造成的重復建設和資源浪費[27]。同時,在推動中西部資源依賴型地區的產業轉型過程中,還要充分考慮淘汰落后產能、“關停并轉”給當地造成的經濟損失和就業沖擊,在綠色轉型過程中努力實現社會公平正義。
(二)進一步發揮碳市場在促進節能降碳方面的積極作用
經過十多年的試點實踐,我國碳市場制度框架已初步建立。自2021年7月全國碳市場啟動上線交易以來,已有首批2 162家電力企業加入碳市場。截至2023年底,已累計成交碳排放配額4.42億噸,累計成交額249.19億元[28]。盡管電力行業約占全國碳排放總量的45%,但鋼鐵、水泥、石化、化工、建材、有色金屬等高排放行業尚未被納入碳交易市場。在工業企業節能降碳成本日益上升、低碳轉型動能減弱的情況下,加快擴大碳市場的參與行業、推動高耗能行業加入碳市場有助于進一步發揮價格機制在優化資源配置、增強減排動力方面的積極作用,幫助企業以效率更高的方式實現節能降碳目標。
(三)更好發揮財稅金融政策在優結構、促研發、助轉型等方面的支持引導作用
基于工業綠色轉型所面臨的產業結構剛性、企業轉型動力不足以及技術支撐薄弱等現實挑戰,財稅金融等經濟調節和激勵政策還有很大的作用空間。例如,自2016年我國綠色債券市場啟動以來,一直保持穩步增長態勢,但其發行數量和規模占債券市場的比例依然較低。有研究顯示,2023年全國債券市場各類券種共發行5.1萬余只,發行規模達到71.21萬億元;而綠色債券發行規模占整體債券市場的比例為1.17%;綠色債券發行只數占整體債券市場的比例僅為0.93%[29]。因此,通過增加綠色債券的有效供給、擴大綠色債券的覆蓋范圍、創新綠債產品的發行方式等手段支持各級政府開展綠色基礎設施建設和工業企業實施綠色低碳轉型,還存在巨大的空間。在擴大綠色產品消費需求方面,政府部門可以進一步發揮其在綠色消費方面的規模優勢和引導作用,一方面提高節能降碳產品的市場份額,另一方面引導社會轉變消費趨勢和觀念,從需求側拉動企業擴大綠色生產規模[30]。
(四)以“數綠融合”加快科技應用與融合創新、增強工業綠色轉型的技術推動力
進入21世紀以來,以物聯網、5G通信、云計算、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數字通用技術已經成為促進科技融合創新和產業轉型發展的主要技術驅動力量,也是新質生產力的典型技術形態。在傳統節能減排技術邊際效益遞減的情況下,采取政策激勵與引導措施,加快數字技術在能源和制造業領域的應用,可以促進數字技術與綠色能源和綠色制造技術的融合創新,使其成為推動工業生產向低碳化、節能化和高效化轉型的新型技術推動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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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Yanhong
(School of Economics, University of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2488, China)
Abstract:Industrial green development represents a concrete practice prominent embodiment of the concept of green development in the industrial field, is an inevitable choice to address the ecological and environmental challenges posed by the rapid industrialization of large countries. From the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the green transformation of industrial enterprises is mainly affected by the market mechanism, government regulation and opening up. The market mainly exerts an impact on the green transformation of enterprises through signal mechanisms such as the price or environmental preferences of market players. Government regulation, on the one hand, will increase the cost of enterprises complying with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regulations, and on the other hand, it may also promote technological innovation of enterprises to realize green transformation while improving their own competitiveness. Opening up to the outside world may enable enterprises to transfer the burden of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or improve the availability of green and low-carbon technologies, and then have a dual impact on their green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practical level, since the 1970s, China′s industrial green transformation has generally gone through four stages:end-of-pipe treatment of industrial pollution, equal emphasis on industrial pollution prevention and control, the launch of new industrialization and high-quality industrial development, and has made outstanding achievements. At the present stage, the country still faces challenges in eliminating the structural obstacles of industrial green development in the short term, the increasing pressure of energy conservation and carbon reduction in the industrial sector, and the overall weak capacity of green manufacturing and services. On the new journey of the new era, accelerating industrial green development requires promoting stock reform through incremental development, further leveraging the positive role of the carbon market in facilitating energy conservation and carbon reduction, and better utilizing fiscal, tax, and financial policies to optimize structure, promote R&D, and support transformation. Furthermore, it necessitates accelerating technological application and innovation and enhancing the technological impetus for industrial green transformation through digital-green integration.
Key words:concept of green development; industrial green development; theoretical mechanism; China′s practices
(責任編輯:張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