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關學宗師呂柟所修纂的嘉靖《高陵縣志》,是高陵縣保存迄今最早的一部縣志。呂柟通過修纂州縣志書,蔚成了審時度勢的“特色論”、政教結合的“功能論”、直筆簡實的“良志論”、寓教于志的“義例論”和詳古存真的“資格論”,由此構成了獨立不倚的地方志著述范式。呂柟有溫度、帶感情的用語風格,提升了地方志書的可讀性。
關鍵詞:關學;呂柟;明嘉靖《高陵縣志》;紳修志書;舊志整理
中圖分類號:K291/29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5)06-0001-06
A Typical Local Chronicle Compiled by a Thinker and Philosopher in the Ming Dynasty
—The Guanxue Master Lyu Nan and His Jiajing “Gaoling County Chronicle”
Zhang Shimin
(Local Chronicles Office of Shaanxi Province, Xi’an 710065)
Abstract: The Jiajing “Gaoling County Chronicle”, Compiled by the Guanxue master Lyu Nan, is so far the earliest county chronicle preserved in Gaoling County. Thanks to his work on local chronicles, Lyu Nan developed the “characteristic theory” of assessing the situation and the trend, the “functional theory” of combining politics and education, the “exemplary chronicle theory” of straightforward and concise writing, the “principle theory” of incorporating education into the chronicles, and the “eligibility theory” of preserving historical truth in detail, which together constituted an independent paradigm for local chronicle compiling. In addition, his warm and emotional writing style enhanced the readability of local chronicles.
Keywords: Guanxue; Lyu Nan; Jiajing “Gaoling County Chronicle” in the Ming Dynasty; gentry-compiled chronicle; collation of local chronicle
高陵縣為關中名埠。明代理學家馬理在嘉靖《高陵縣志序》中說:“高陵,古雍、豫分州之地。為都尉治所,為馮翊首邑,為神皋,涇、渭所經,霸、冶、清、濁、趙氏、漆、沮七水之所會也?!保?]1其中,雍、豫分州指天下分野,都尉治所指軍事位置,馮翊首邑指行政區劃,神皋之地指京畿地位,而涇渭分明指地貌特征。這一切地情知識的獲得,有賴于歷代地方史志的編纂。而高陵縣有著悠久的修志傳統。明嘉靖《高陵縣志》作為高陵縣最早的一部縣志,在清乾隆年間被列為陜西十部名志之一。嗣后,清雍正《重修高陵縣志》①(1732年版)、光緒《高陵縣續志》②(1884年版)接踵修纂,以迄清末民初《高陵縣鄉土志》③(1913年版)的編纂,皆受惠于嘉靖縣志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高陵縣志》⑤(2000年版)、《高陵縣志(1990—2010年)》⑥(2020年版)相繼修成。2015年,高陵縣撤縣設區,現已成為西安市這一國家中心城市的核心功能區。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重新整理、校注明嘉靖《高陵縣志》,無疑有其重要的資政價值和學術意義。
一、呂柟及其關學思想基礎
呂柟(1479—1542年),字大棟,后改字仲木,明代高陵縣城東街人。因居涇水之陽,四方學者尊稱涇野先生。弘治十四年(1501年)舉于鄉,正德三年(1508年)擢進士第一,授翰林修撰。嘉靖三年(1524年)貶解州,不久攝行州事。嘗主修《解州志》,并創建解梁書院。同時纂有《平陽府志》《陽武縣志》等多部志書。嘉靖六年(1527年),升任南京吏部考功郎中。歷任宗人府經歷、尚寶司卿、南京太常寺少卿、國子祭酒等職務,官至南京禮部右侍郎。“九載南都,與湛甘泉(若水)、鄒東廓(守益)共主講席,東南學者盡出其門?!保?]138嘉靖二十年(1541年)辭官,歸里后與好友馬理一道總纂《陜西通志》,不久丁憂還家,鐫成《高陵縣志》。次年辭世。
作為理學中人,呂柟在明代關學思想史上具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弘治初年,在吏部尚書、太子太保王?。ㄗ肿谪?,1416—1508年)的全力支持下,其幼子王承裕(字天宇,1465—1538年)首創弘道書院,由此蔚成“河東學派”的別支——“三原學派”,影響一時。呂柟亦師承“河東學派”,并受到這一學風的直接影響。就理氣觀念而言,呂柟主張“理、氣非二物”,強調“天命只是個氣,非氣則理無所尋著,言氣則理自在其中”[3]306。他與朱熹(字元晦,1130—1200年)理、氣二元論分庭后,轉向張載(字子厚,1020—1077年)的氣學觀。由此擺脫了形而上的思辨情結,將學問的重心放在當下,十分重視個體修養功夫。就知行觀念而言,呂柟強調“必措諸躬行,方是親切,性命自在其中,庶不為徒講也”[3]前言3。他提出“君子貴行不貴言”,強調要在躬行實踐上用力。就仁義觀念而言,呂柟認為學者“必先學仁”[3]前言4,否則就會偏離大道。進而兼容張載“民胞物與”與程顥“萬物一體”的思想觀念,強調“克己”“孝悌”等道德倫理,也就成為他處理一切事體的深厚認知基礎。就經學觀念而言,呂柟承祧了張載肇始的關學到明代新崛起的新關學傳統,將精研儒家經典作為其立身之本。呂柟官至三品,歷仕30余年,但“家無長物,室無妾媵,生平不以私干人,亦不受人私干”,“門人侍數十年,未嘗見有偷語惰容?!保?]46居家生活,“不妄語,不茍交,夙夜居一矮屋,危坐誦讀,雖炎暑不廢衣冠”[4]41,洵屬難得。明末理學家馮從吾在《關學編》中指出:“蓋先生之學,以立志為先,慎獨為要,忠信為本,格致為功,而一準之以禮。重躬行,不事口耳?!保?]46論其學術源流,《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柟之學出薛敬之(字顯思,1435—1508年),敬之之學出于薛瑄(字德蘊,1389—1464年),授受有源,故大旨不失醇正?!保?]前言2清代思想家黃宗羲《明儒學案》將其列入“河東學派”,并作為一代宗師,足見其學術地位之尊和社會影響之大。
論及學術地位,黃宗羲說:“關學世有淵源,皆以躬行禮教為本,而涇野先生實集其大成?!保?]11呂柟在《涇野子內篇》與《禮問》等著作中,反復商討冠婚喪祭諸禮,足見其非常重視禮教傳統。可以肯定,經過歷代關學先賢們的不懈耕讀,關中地區逐漸蔚成了一種獨特的地緣宗風,此即躬行禮教、重視踐履、崇尚氣節、耕讀不輟的學術風氣。這種地緣宗風的形成,既與周秦漢唐時期的歷史文化積淀有關,又與宋元明清時期關學先賢們不斷自省、不斷覺悟的致思精神、兼濟情懷和命世態度密切相關。這種地緣宗風的崛起,正是關中地域文化覺醒和人文精神重塑的重要標志。呂柟作為關學思想鏈條上的關鍵一環,其理學思想和經世觀念尤其值得關注。
二、呂柟寓教于志的義理史觀
明代中葉,關中地區人才輩出,學術氛圍日益濃郁。弘治十五年(1502年)、正德三年(1508年),武功康海(字對山,1475—1540年)、高陵呂柟相繼考中狀元,成為翰林修撰。康海奉命纂寫《成化實錄》《弘治實錄》,呂柟亦纂寫《正德實錄》,兩人的從政路徑竟全然一致??岛R蛳萑搿皠㈣h人案”,不復出仕;呂柟則直言敢諫,遭貶后東山再起??岛K胝隆段涔h志》以簡約樸質馳名,成為一時楷模;而呂柟除修纂嘉靖《解州志》《高陵縣志》外,還為諸多府州縣志作序。其中府志有平陽、順德府志,州志有定州、薊州志,縣志有陽武、稷山、武功、朝邑等。就修志理念而言,康海以辭章擅長,富有古文風采,呂柟則將義理用于修志,堪稱是思想家、政治家修志的典范。
(一)審時度勢的“特色論”
一部府州縣志的謀篇布局,與其基本地情、國情密切相關。對于這些基本地情、國情的如實研判,決定著志書的核心內容和篇目順序。譬如解州(治今山西運城),從地理上看,是“轄五縣,據條山,撫鹽澤,雷首之所盤抱,黃河之所侵匯”[5]124,而從歷史上看,“乃堯舜甸服之地,神禹建都之邦,皋陶、稷、益之所治,風后、龍逄、巫咸、傅說之所產也?!保?]124從社會上看,“往稱沃饒,而今凋敝;舊號時雍,而近不免訟斗。但敦樸勤儉之風,猶或存焉?!保?]124故此呂柟強調“斯志之作,豈為工文而務博,實欲舉古以化今”[5]124。呂柟指出:
志凡二十二篇,州歷序沿革也,州治稽建置也,職官先統馭也。官之所統有人,故戶口次之;又有土,故田賦次之。中條山,解之鎮乎?凡山皆由是出焉。解鹽池,其解之川乎?凡水皆于此關焉。是故物產可知也,州貢可興也,禮俗可明也,兵匠可壯也,書院可崇也,亭閣可樂也,祠祀可修也。不見古之為政于斯者乎?故官師列焉。不見昔之起家于斯者乎?故人物列焉。然皆由選舉而出之。往者不可考,近者則章章也,故選舉列焉。斯其賢,丘隴猶存而宰木尚拱,與條山爭峻、大河競長也,尚不可為勸乎?故陵墓終焉。[5]124
該志篇目設置的特色內容和表達次第,正是鉤沉其著作用心的關鍵所在。又如薊州(治今天津薊州),原系“國之北門,析木之津,漁陽之地也。匈奴之所出沒,烏桓之所污染,俗悍而近漓,人勁而喜斗,固不可以文教先矣”[5]112。呂柟在此通過地理、族群和風俗等地情要素的審慎分析,然后確定其篇目設置的合理順序。他強調:
故薊志首稱疆域、山川、形勝、兵防而后學校、人物,不可謂序乎?且其志地理,詳而征,險而悉;志國賦,隱而儉;志職官,則而核,忠而不刻;志選舉,悉而遠;志人物,不遺乎卑微;志雜物,不虧厥正;志詞翰,取其有所關。修政者視此無后時,董教者視此無悖行,其亦庶幾乎志之良已。[5]112
概言之,解州與薊州地理因位置不同,地情差異懸殊,故呂柟設置兩部州志綱目時,書寫次序也有所區別。
(二)政教結合的“功能論”
地方志的社會功能,不外乎存史、資治、教化、交流諸方面,但要將其貫穿到全部修志過程中,則必須強調志書著述的現實針對性。呂柟《刊薊州志序》稱:“夫志,雖紀事,亦以發義。事有輕重,則言有緩急;義有巨細,則辭有先后:故君子慎其幾也?!保?]112這是一種事義兼備的志書功能觀。而在嘉靖《定州志序》中,呂柟則強調了不同體例的具體作用。呂柟肯定了《定州志》“疆域之思‘?!?,建置之思‘廉’,祀典之思‘敬’,田賦之思‘憂’,官師之思‘畏’,人物之思‘長’,選舉之思‘質’,雜志之思‘文’”[5]28,其中危即利害,廉即功效,敬即肅穆,憂即憂患,畏即敬畏,長即優長,質即本質,文即文雅,大抵言之有物,方能傳世。在正德《武功縣志序》中,呂柟還反復強調“政教合一”的觀點。他說:“夫后稷,政之祖也;橫渠,教之宗也。官無后稷之心者皆忍夫,師無橫渠之志者皆貨客。如仁義之有托,即政教之咸興,繄茲人物,有不恒茂者乎?雖然,政不必皆官,識法者即可為;教不必皆師,見道者即可立。故王烈之政亦行太原,綿駒之歌能教齊右。武功之志,凡以憂夫此也。”[5]76針對《武功縣志》的著述義例,呂柟寫道:
志七篇,地理約而不漏,建置則而有據,祠祀先今而后古,田賦隱而惻,官師直書而勸戒自形,人物之志浩乎其無窮也。君子于是乎思古,于是乎征今,于是乎開來,其志已勤矣。選舉崇義而黜利,蓋志之良者也。學者觀其志目,亦思過半矣。[5]76
其中涉及曲直筆法、勸誡精神、義利關系、詳略觀念的討論,皆是判斷志書社會功能優劣的重要尺度。
(三)直筆簡實的“良志論”
辭約事豐,詳略得當,是權衡地方志良莠的重要杠桿。武功、朝邑縣志的共同特點,就在于文字簡約而事理清晰。呂柟點評府州縣志時,也常將辭章問題作為一個重要的學術命題。他曾依照“《禹貢》法”纂寫《平陽府志》。所謂“《禹貢》法”,就是因事謀篇,有所興作。呂柟說:“夫今古異跡,圣愚殊才,經傳不同體,柟愚不能為《夏書》后,于是即事設科,就地列篇,計策立卷,乃托解州學正周君冕指授二三子類附焉?!枞缓髣h其繁蕪,存其簡實,其文獻原志未采者不能增注,余皆悉從其故。雖或醇駁失真,然承傳既久,亦無大枉?!保?]175這就比較全面、系統地揭橥了修纂良志的基本方法。在嘉靖《順德府志序》中,呂柟提到“考摭遺失,遹追舊典,選委師儒,纂成斯志,將以具文獻而詔士民也”[5]386的纂修方式。他說:“后世郡邑之紀,有古列國諸侯史之遺意。然時世雖異,而道義則未嘗不一也。乃王仲淹謂陳壽之書、范寧之春秋,思過半者,蓋以遷、固而下,制作紛紛,率競博恰而鮮勸戒,其志寡矣。斯編也,當其志不亦遠乎!”[5]386將地方志與古諸侯國史相聯系,也是地方志的探源之舉。在《朝邑縣志后序》中,呂柟則肯定其“紀錄質實而文采煥炳可誦”[5]1312的著述筆力。呂柟說:“其傳人物,說高翔、程濟及烈婦劉氏事,宛乎若睹其人,真足以廉頑而立懦,不可謂無筆力也。而雜記一篇,又多政事利害所關,以示后之為朝邑者何惑焉。其余五篇,事雖不異他志,而紀例亦自殊,稱為簡確之編,信矣?!保?]1312《朝邑縣志》洵屬名志。篇幅短小卻敘事娓娓,顯得筆力雄健。而《陽武縣志》原稿,“編次頗無倫序,而蕪詞蔓事,十居七八”[5]147,顯屬劣志。呂柟應邀重新編次,故強調“補其缺漏,正其訛謬,以不失古史之意,則固所愿云?!保?]147
(四)寓教于志的“義例論”
歷代史志包括但不限于府州縣志,上自一統志、總志和通志,下迄村鎮志、書院志和族譜之類,也都要重視著述義例。呂柟與馬理應邀總纂《陜西通志》,嘗以土地、文獻、民物、政事為4綱,下分28目,共列40卷。其中土地包括星野、山川、封建、疆域、建置沿革、河套西域、圣神帝王遺跡、古跡;文獻包括圣神、經籍、帝王、綸綍、史子集、全陜名宦、鄉賢、流寓、藝文;民物包括戶口、田賦、物產、仙釋;政事包括職官、水利、兵防、馬政、風俗、災祥、鑒戒等[6]。從篇目架構來看,既有地理、歷史因素,又有社會、人文因素。涉及著述文體,呂柟反復強調表、志、傳、贊、文、序、詩、賦、述、略、考等的不同。在《高氏族譜序》中,呂柟強調“懦者振其‘志’,暴者抑其‘悍’,愚者開其‘蒙’,敏者達其‘材’,忠信者益其‘誠’,貧者恤其‘私’,質樸者成其‘德’”[5]42,從而觸及不同人群的閱讀感受。在《正學書院志序》中,呂柟一再強調書院的歷史源流。他說:“夫書院自唐、宋以來,其在天下者,或以洞名,或以岳名,或以地名,或以水名,未有以學名者也。莫非學也,未有以正名者也。”[5]150在他看來,所謂“正學”,亦指從伏羲至西周時期,振起豐、鎬、岐、隴之間,詩、書、禮、樂齊備的禮教傳統。
(五)詳古存真的“資格論”
府州縣志如何記載跨越政區的官師人物?這也是容易捆縛地方志工作者手腳的一個問題??岛!段涔h志·人物》基于故里意識,首列后稷以至文王,次列唐高祖、太宗,曾引起清代方志學家章學誠的不滿。章學誠認為這不合名分,他說“歷代帝王、后妃,史尊紀傳,不藉方志。修方志者,遇帝王、后妃故里,表明其說可也。列帝王于人物,載后妃于列女,非惟名分混淆,且思王者天下為家,于一縣乎何有?”[7]290而在今天看來,記載本籍人物仍然十分必要,只是記載角度略有區別。呂柟《高陵縣志》也存在著政區隸屬的處理問題。呂志專設《職官考》,“職官之考,亦以存舊章也”,其內容大抵為機構編制;《官師傳》與之并行,但呂柟設問“官師之傳,秦公子市或為君,漢趙間翟方進或為侯,韓延壽或為左馮翊,采入官師,豈不濫乎?”答曰:“事有關于其縣者,斯志之,且去古則近,去今則遠,雖詳乎古,猶恐其或略也?!保?]22-23這一在地言地的原則性訴求,也是矯正其地域性和等級性關系的一種舉措。
明清以降,我國地方志編纂日益興盛,著述風格也各具風采。大抵言之,有所謂“義理派”“考據派”和“辭章派”的差別。“義理派”以撰著為主,強調經學思維和文獻著述,這是明代理學思潮影響下地方志著述的主流形態;“考據派”以纂輯為主,強調地理沿革和資料排比,這是清代考據學崛起后地方志編纂的主流形態。而與此相應的“辭章派”,則強調筆力雄健和用語典雅,因而具有較強的可讀性。顯而易見,嘉靖《高陵縣志》重視資料積累,建置沿革清晰,但又強調政教合一,寓教于志,這無疑是其作為“義理派”志書的一個顯著標志。呂柟以《尚書》立身,具有強烈的敘事思維,其所強調的依照“《禹貢》法”著述,旨在因事謀篇,也就彰顯了一種基于史志著述的義理史觀。
三、呂志獨立不倚的著述風格
明代是中國地方志走向全面成熟的第一個高峰,正德、嘉靖年間修志成風,但其學術質量略有參差。涉及志書性質、文字繁簡、語風良窳、人物褒貶、敘事邏輯、資料詳略等等方面,也都有所差異。論及嘉靖《高陵縣志》的著述風格,大抵有下列幾個特點。
(一)從著述義例看,與正德武功、朝邑縣志相比,嘉靖《高陵縣志》設目詳悉,不拘一格
《武功縣志》設地理、建置、祠祀、田賦、官師、人物、選舉七志,清代方志學家孫景烈稱其官師、人物兩志,“義不當假史官褒貶之權,而官師、人物之列于前史如酷吏趙禹、毛若虛,其行又誰能隱之,即明代官師亦有不能隱之者”[8]1,隨后章學誠亦稱“惟《官師志》褒貶并施,尚為直道不泯,稍出于流俗耳”[7]290-291?!冻乜h志》同樣設為七篇,康海稱其“置縣沿革、山川故跡、官署諸事惟歸諸總志,此天下之所通見而不能裁者,斯予之所謂繁而不詳、晦而不白、亂而不理者矣,今畢以及之矣。名宦所以志其官師之行事,人物所以備其豪俊之余烈,其恐猶有所遺而未盡也,括之以雜記。開卷之際,凡川源改革之實,文獻散失之舊,皆縷陳而無憾矣。”[9]至于嘉靖《高陵縣志》,則設有七卷十二目,其中有地理、建置、祠廟、戶租四志,官師、人物、科貢閑傳三傳,另有歷數述、禮儀抄略、職官考、邸宅陵墓等四篇。三者比較,既有地理、建置、祠祀、田賦、官師、人物等通項內容,又有歷數述、禮儀抄略、科貢閑傳、邸宅陵墓等專項內容,其內在文脈仍清晰可見。
(二)從著述文風看,康志、韓志皆用語本色,敘事精簡,呂志則敘事周詳,不厭其繁
康、韓兩志修撰歷時甚短,呂志則長達40年之久,兩者的資料積累功夫不可同日而語。與呂柟躬身修纂的《解州志》《陽武縣志》相比,其編纂周期也截然不同。《解州志》志遺序存,只能管窺蠡測⑦;《陽武縣志》原書俱存,所寫內容也比較簡明⑧。從書寫語風看,康志一氣呵成,文筆瀟灑;韓志筆力雄健,儼然作賦。獨有呂柟《高陵縣志》,筆墨沉實,資料翔確,寓義于事,語帶溫馨。這種畢數十年之功于一役的著述用力,恐怕是千年不一遇。
(三)從著述資料看,康志得力于父輩采集,韓志一憑縣令推動,惟有呂志不拘日程,長期獨立積累素材
其資料來源,一是史志文獻,從地理建置就可窺見其來源。涉及水文、水利與治水史料,顯得格外詳盡。這當然與高陵縣處于歷代引涇工程下游灌區的地理位置有關。二是碑志文獻,舉凡碑記、墓志、行狀和題辭之類均來自金石,不拘一格。建置祠廟、官師人物、科貢閑傳、邸宅陵墓,大都以此為鋪墊。三是檔案文獻,家族撫恤、職官表彰,大都使用國家褒贈文書,以及門閥世家的傳狀之類。四是譜牒資料,也是志書資料的重要來源。涉及歷史上的名門望族,也以此為證。五是社會調查,涉及科舉、節婦等訪查資料,也是長年積累的結果。
(四)從著述思想看,康志、韓志擅長道德話語,呂志則兼顧道德話語和政治話語
呂志《禮儀抄略》涉及朝堂賀禮、祭禮,鄉飲酒禮、射禮,士庶人冠禮、婚禮、祭禮、相見禮及縣俗等,大多依據藍田《呂氏鄉約》和《朱子家訓》,旨在維持基層社會的村落自治傳統。涉及民族、宗教問題,呂志以儒家倫理為思想核心,譯介佛道典籍也較少偏見。涉及官師、人物問題,康志勇于褒貶而呂志講究策略。凡是有貢獻的人物,除個人履歷外,呂柟還要求在世家榜單上予以記載。呂柟不以身份論英雄,有的人位高爵顯仍一筆帶過,有的人人微官輕卻濃墨重彩,其資料取舍的標準均與道德、政治褒貶有關。涉及女性、性別意識,康海、呂柟均有男女平權的啟蒙意識,前者以《康氏族譜》尊記女性的方式來體現,后者則以贊佩“女中堯舜”的方式來彰顯。呂柟《高陵縣志序》設問:“節婦亦人物乎?”答曰:“男子不如婦人者多矣。昔有賢后,人且以女中堯舜目之矣。”[1]23涉及志書內在的思想表達,馬理在嘉靖《陜西通志》中常用“雍人曰”揭橥其思想觀點,呂柟則不輕啟論斷,嘉靖《高陵縣志》中惟一的點評文字,即來自唐、明節婦。呂柟說:“婦人未識字講學,至其節守,雖遭饑餓、患難、老病而不改,孟軻所謂性善者乎?”[1]296其中的道德聲索,顯然與禮教思想有關。
(五)從著述效果來看,康海、呂柟皆出身翰林,纂寫過先朝實錄,其史官角色勢必影響到修志實踐
孫景烈認定康海“以史才而見于邑志,宜其志之法,扶世教、正人心,埒于良史,而傳之獨可久焉”[8]1。康志援用史筆入志,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要求對山川輿地的記載,要忠于事實;二是方志的撰寫者要學習司馬遷的“實錄”精神[10]。呂志的史學意識,則體現在力求翔實、務臻公允、史地兼備、禮教當先等方面。鄠縣王九思在《高陵縣志序》中說,“志凡七卷,凡十有四則,其言約而盡,其事核而彰,其議論允而確,太史氏之筆也,其作志之良榘也?!保?]1這一評價亦切中肯綮。
四、結束語
嘉靖《高陵縣志》善于審時度勢,根據高陵縣的基本地情、國情來謀篇布局,這種著述視角來自其認識地情、國情的基本方式。政教合一、禮教先行,是呂柟為官實踐的優先事項。他點評《解州志》《順德府志》《平陽府志》及所纂《陽武縣志》等,不拘是否親臨其地,也都要首先審視當地的基本地情、國情,從天文地理、風土民俗、官師人物、田賦禮儀等方面入手,分析其區域利弊和聚落特點,然后確定志書的書寫順序和話語重點。前述薊州作為歷史上的邊防要地,亟須審慎處理民族、疆域關系,也就不必拘泥于文教優先的問題。呂柟認為:“遇抱疴之人,講藥石,粱肉非所先也;遇盤根之木,礪斧斤,采折不可論矣?!保?]112即指看問題要有主次、有本末,務必因時而變通。
根據明中葉幾部府州縣志序跋可見,呂柟業已探索出一條府州縣志最基本的篇目設置規律,亦即先敘述地理、建置,繼而介紹城池、關隘、人口、物產,然后臚列職官、人物、選舉、文獻之類。涉及藝文著述,可以采取摻入正文的手法,不管是記人還是敘事,均可將藝文篇章納入其中。后世志書或將藝文志單獨列出,也亟須在著述源流上進行變通理解。涉及重大敘事,對于發生在當地的歷史事件,包括軍事、政事、民事和刑事之類,堅持用歷史筆法來書寫,這就體現了編年體和紀事本末體兩種體裁的不同。譬如《州歷》《縣歷》,均涉及州、縣歷史編年,但縣志篇幅較小,完全可以融入建置沿革之中。嘉靖《高陵縣志》專門記載邸宅陵墓,既是尊重先賢,更體現了事死如生的人文精神。
地方志事業之樹常青,而地方志的著述理念日新。作為現代修志,如何借鑒嘉靖《高陵縣志》的積極因素?在筆者看來,歷代地方志書的科學書寫,務必強調著述的廣度、深度、高度和溫度,四者缺一不可。嘉靖《高陵縣志》在敘事狀物方面,既有啟蒙勇氣,又富古道熱腸,頗能彰顯一種深刻而現實的人文精神。呂柟說:“凡與人言,貴春溫而賤秋殺。春溫多,則人見之而必敬,愛之而必親,故其言也,感人易而入人深,不求其信,自無不信也。秋殺多,則人聞之而必畏,畏之而必惡,畏惡生則言之入人也難,將欲取信而反不信也。”[2]151用有溫度的、帶感情的語言來修志,用人文精神、道義立場來修志,才能讓人們領受萬千自然的人文況味,從而展現其與眾不同的著述特色。對于那些將操行寫在人群中的道德人物、將業績寫在大地上的事功人物、將思想寫在文獻中的著述人物,呂志勇于直呼其名予以褒贊,句句不離主體,事事皆有人情,讀來讓人如數家珍,溫馨可感。
志書敘事的目的,在于幫助人們會通古今,有所經世。古人續修志書,大都是在前人敘事的基礎上予以增補。其方法無非是直補、挖補、插補或遞補⑨。當代不少續修志書文風浮躁,見樹不見人,名義上是激揚一種批判精神,事實上卻割裂了歷史文脈,雪藏了人文精神。某些志書缺乏會通意識,動輒畫地為牢,任意斷限,顯然不夠合理。現在看來,志書的最高境界仍是會通類志書,縱通、橫通,不可割斷。即使是斷限性志書,也要追溯來源、賡續文脈。
地方志作為社會公器,歷來有官修、紳修兩種類型。官修志書大多眾手成志,有其嚴肅的政治訴求。紳修志書大都由士紳躬身修纂,往往獨具匠心。呂柟所修纂嘉靖《解州志》《陜西通志》,皆屬官修志書。而嘉靖《高陵縣志》的修纂,耗時長達40年之久,則屬于紳修志書。這一現象,足以見證有明一代史學撰述的自由氛圍,其民間視角更加弘通、顯著。但與此同時,因入志門檻具有可塑性,且與國家封贈政策有關,其所存在的問題也不可忽視。
高陵縣業已成為歷史符號,西安市高陵區正從歷史深處走來,邁向新的歷史時代。在此情況下,究竟怎樣認識嘉靖《高陵縣志》的資政價值和學理意義?在筆者看來,地方志著述要引領風氣之先,敢為民眾鼓呼,這是不言而喻的。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語風,不同時代的話語風格相去甚遠,我們要想貫通理解當地的基本地情、國情,就必須通過校注、整理舊志的方式予以疏解。明嘉靖《高陵縣志》出版后,清代嘉慶、光緒年間曾兩次重印。三次版本的核心差異,乃在于政治避諱。這次修訂再版,使這些避諱現象得以糾正,其資政功能和學術價值無疑將更上層樓。
注釋:
①參見丁應松,修.樊景顏,纂.重修高陵縣志[M].雍正十年(1732年)。
②參見程維雍,修.白遇道,纂.白金剛,等校點.光緒高陵縣續志[M].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③參見高陵縣公署.《高陵縣鄉土志》,紀事截至1913年,稿藏南京地理所,有民國抄本。
④參見張世民.關中理學與史志關系的典型例證——《高陵縣續志》[J].華夏文化,2020(2):5-11.
⑤參見高陵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高陵縣志[M].西安:西安出版社,2000年版。
⑥參見西安市高陵區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高陵縣志(1990—2010年)[M].西安:陜西新華出版傳媒集團,陜西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⑦參見運城地區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運城地區志[M].北京:海潮出版社,1999年版,以及運城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運城市志[M].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版。
⑧參見呂柟,纂.陽武縣志[M].明嘉靖五年(1526)十二月.孟迎朝,范洪潮.主編.原武陽武明清縣志.內部刊印,2007年版。
⑨參見張世民.方志學散論[M].西安:陜西出版集團,陜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涉及新志編修和《浦江縣志》書評,均有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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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世民(1961—),男,漢族,陜西涇陽人,陜西省地方志辦公室原二級巡視員,現任中國地方志學會學術委員、陜西省社會科學界聯合會特聘研究員,研究方向為歷史學、方志學理論、地方志編審與民俗學。
(責任編輯:趙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