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豫西北地區的水利碑刻記錄了人們與河流的互動歷史。碑刻中的河神敘事包括山水崇拜的延續、治水先賢的神化、民間信仰的多元等內容,具有重要的文化傳承功能,除了記錄黃河流域人民與水患斗爭的歷史,反映了古代社會對自然力量的認識與敬畏之外,還承載了豐富的文化信息,反映了社會變遷、文化傳承與民眾的心理需求。
關鍵詞:碑刻;豫西北;黃河;水利
中圖分類號:I207.7;B9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5)06-0074-04
River God Narratives and Their Dissemination in the Water Conservancy Inscriptions of Northwestern Henan Province
Wang Yakun
(Faculty of Arts, Jiaozuo Normal College, 454000)
Abstract: The water conservancy inscriptions in the northwestern Henan Province record the history of people’s interaction with rivers. The narratives of river gods in the inscriptions, such as the continuation of mountain and water worship, the deification of water-harnessing sages, and the diversity of folk beliefs, are important for cultural heritage, as they record the history of the people in the Yellow River basin struggling with floods, which reflects the ancient society’s understanding of and reverence for natural forces. Moreover, with rich cultural information, the inscriptions reflect social changes, cultural heritage, and the psychological needs of the people.
Keywords: inscription; Northwestern Henan Province; Yellow River; water conservancy
豫西北地區主要包括今焦作、濟源,以及新鄉和安陽的部分縣區,是黃河、濟水等帶來的泥沙沉積形成的沖積平原,也是隋唐大運河永濟渠的渠首所在。當地的水利碑刻記錄了人們與黃河、濟水的互動歷史,如治水斗爭、水患應對、水神崇拜等,是研究黃河歷史變遷、社會經濟發展、水利技術進步的重要歷史資料。自古以來,豫西北就是重要的交通樞紐,水系對于人類生活至關重要,因此河神信仰在這些地區尤為盛行。通過對碑刻資料的梳理和研究,可以更好地了解中國古代社會的發展歷程,以及古代民間與自然對話,尋求生存之道。
一、萬水朝宗:河神敘事中的山水崇拜
河神崇拜本質上是一種自然崇拜,民間將河流視為有生命的實體,擁有超自然的力量。這種信仰源于對自然現象無法完全理解的時代,人們試圖通過祭祀和崇拜來與自然和諧共處,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有關祭祀嵩山祈雨的記載,現存最早的碑刻是東漢熹平四年(175)的《堂溪典嵩高山請雨銘》,記載了五官中郎將堂溪典到嵩高廟求雨之事。碑曰:“于惟我君,明允廣淵,學兼游夏,德配藏文,歿而不朽。”①水利碑刻中的山水常常被賦予神性,成為自然崇拜的對象。山川被視為天地間的重要組成部分,擁有自己的神靈,這些神靈被認為是自然界力量的化身。嵩山作為五岳之一的中岳,自古以來就被視為具有特殊靈性的圣地。求雨官員對嵩山之神匯報君主德行之“明允廣淵”,學問之“學兼游夏”,以期上天降雨。
此外,山水崇拜與中國古代的哲學思想密切相關,尤其是道家的“道法自然”和儒家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觀念。“道法自然”這一核心理念強調順應自然規律,認為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按照“道”的原則運行的。山水在道家看來是自然的代表,通過與山水的親近,人們可以更好地領悟自然之道。儒家認為,仁慈的人像山一樣穩重莊嚴,智慧的人像水一樣靈動而適應變化。山水在這里被賦予了人格化的特質,成為培養個人品德修養的象征。豫西北之覃懷,自古風華。如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的《重修明倫堂碑記》載:“覃懷七邑,濟固向所稱詩禮之邦,人文蔚起,久已傳之志乘。今入其境,而山水有情,田野胥治。”覃懷地區既有美麗的山水景觀,又有良好的社會秩序和深厚的文化底蘊。《尚書·禹貢》云:“覃懷厎績,至于衡漳。”[1]司馬遷認為“厎績”意為“致功”,即完成、成就之意。這里指完成了某項工程或任務。清人彭鳳高《武陵道中》曰:“環堤垂柳尚含煙,秋盡覃懷十月天。暝色圍村人不見,雁聲如櫓沁河邊。”[2]6421清人謝維籓《懷慶道中》云:“王屋風煙卷客旌,覃懷古道接漳衡。”[2]7010覃懷作為古代河內郡,因為靠近黃河,自古以來就是重要的農業區,水資源豐富,因此也成為古代水利建設和文化發展的中心之一。
豫西北地區的河神崇拜涉及多條河流,包括黃河、沁河、濟水等。每個河神都有自己的神話背景和祭祀儀式。立于唐天寶六年(747年)的《游濟瀆記碑》是豫西北現存最早的水利碑刻,今存于濟源市濟瀆廟。其云:“國家南正司天,北正司地。以為百神授職,則陰陽無錯繆之災。”治理國家應尊崇天地秩序,設立各種神祇來管理不同的自然現象和社會事務,這樣就能保證陰陽平衡,避免自然災害。隋唐以后,作為“四瀆”之一的濟水,其流經之地多設濟瀆廟。從唐開始,關于濟瀆的祭祀和碑刻記載便沒有中斷。唐玄宗尊崇濟水,賜其封號“清源公”。隨后,宋徽宗進一步提升其地位,冊封濟水為“清源忠護王”。至元仁宗時期,濟水再獲榮封,被尊稱為“清源善濟王”[3]。除了濟源的濟瀆廟,元代還在孟州修建濟瀆行宮。如立于元至元十六年(1279年)的《孟州重修濟瀆行宮之碑》云:“大而能化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謂神。隱顯變化,除不測,有感皆通,無遠弗屆。”碑文參照《易經》“崇效天,卑法地,而知周乎萬物”的說法,修教化、募善緣,重啟鄉邦瞻禮。
清代的河神祭祀更加頻繁。據《濟源縣志》載,每當國家有重大事件發生時,如康熙皇帝登基、出巡,以及對祖母孝莊皇后的尊封、平定漠北后對孝惠皇后的冊封,乃至康熙帝的五十和六十大壽,康熙皇帝都會發布詔令,派遣使者至濟瀆廟,舉行對濟瀆神和北海神的祭拜典禮。這表明,濟瀆廟遠非僅是一座普通的祭祀場所,它實際上是一座承載著厚重歷史文化的寶庫。立于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的《御制祭文碑》載:“惟神伏地成流,截河赴海,淵源王屋,沾溉數州。朕承祖宗丕基,虔恭明祀。茲以皇祖妣孝莊仁宣誠憲恭懿翊天啟圣文皇后神主,升太廟。禮成,特遣專官,用申秩祭,惟神鑒焉。”這段祭文展現了清帝對自然神靈的尊重,通過宗教儀式加強皇權合法性,是增強國家穩定的傳統做法。碑文高度贊揚了濟瀆之神的能力,將其描繪為能使坦途變天塹,截河流海的神靈。祭祀與孝莊皇后的神主升入太廟的儀式相聯系,既是對祖先的紀念,也通過與神靈的溝通,尋求對皇室血脈和國家福祉的保佑。
二、從人到神:河神敘事中的治水先賢
在水利碑刻中,經常可以看到對治水先賢的頌揚,伴隨著民間傳說的流傳,這些歷史人物與河神形象交織在一起,成為人們心中的保護神。立于東漢年間的漢畫碑《西門豹除巫治鄴》內容是“河伯娶婦”,見于《史記·滑稽列傳》。圖中西門豹發號施令,欲讓吏卒扛抱巫嫗投入河中,巫嫗散發哀號。解救后的“河伯婦”則跪地作拜。立于北齊天保五年(554年)的《西門君之碑頌》雖碑身已斷裂不全,但仍能看到“西門勵精”“存稱惠主,死曰明神”等字跡。西門豹勵精圖治,為鄴城百姓做了兩件實事:一是革除“為河伯娶婦”的陋習,二是鑿渠引水灌溉農田。由于他生前的功績和影響力,人們將其神化,尊奉為神明,享受香火祭祀。這種現象在中國歷史上屢見不鮮,許多古代帝王、英雄、賢臣和文化名人,在逝世后都被后人尊為神祇,如關羽被尊為武圣關公,岳飛被尊為岳武穆王等。現存焦作的《大宋國懷州河內縣利仁鄉擔掌村重修堯圣廟記》立于北宋紹圣二年(1095年),該碑發現于沁陽捏掌村堯王廟。碑云:“昔在帝堯,親睦九族,翊善俊德,協雍萬邦,仁如天而望如云,智如神而就如日”“堯圣生而富有四海,沒而靈庇一方。仁厚民財,則前儲水利;義供民用,則后育山林”。帝堯與其子丹朱治水,關注民生福祉。人們相信,其死后為神,繼續庇護和守護著這一地區,因此建堯圣廟供奉香火。
豫西北碑刻中,有關河神敘事最多的內容是“湯王”信仰。在歷史文獻中,并沒有商湯直接參與治水或水利工程建造的記載,但“桑林祈雨”的典故卻影響深遠。商湯為解旱災,自省六事禱于桑林,感動天地終得甘霖,救萬民于旱魃。桑林祈雨的故事后來被收錄在《呂氏春秋》等古籍中,成為后世傳頌的佳話,也成了中國古代君主道德典范的一部分。而在山西南部、河南西北部的廣大民間,湯王廟和湯王信仰十分盛行。與官方記載不同,民間的湯王被塑造成了一位擁有超自然能力,能夠操縱降水的神祇,儼然是百姓心中的“人格神”[4]。這種形象的轉變,凸顯了民間信仰中湯王與自然界的緊密聯系,以及他作為保護神的角色。豫西北地區,民眾每年都會定期舉行祭祀活動,至今流傳著在春季和秋季的第二個戊日祭祀湯王的習俗。由于此地經常遭受水旱災害的影響,商湯在當地也被視為兼職的水神,湯王廟也因此遍布豫西各縣,成為當地民眾祈求風調雨順的重要場所[5]。焦作現存最早的湯王碑刻是沁陽柏香鎮的《東陽館重修湯廟記》,該碑立于明正德十年(1515年)。碑云:“湯有商之圣王也,代虐以寬,肇修人紀”“其享天下萬世之祀,蓋無有不宜者矣”“民春祈秋報,水旱疾疫之禱咸奔走焉”。商湯在推翻暴政之后,以仁政和寬厚的政策治理國家,因其卓越的功績和美德,享有天下萬世的祭祀。民眾在春天祈求豐收,在秋天回報神明,遇到水災、旱災或疾病疫情時也會紛紛前來祈禱。
豫西北清代碑刻現存五通,分別是順治七年(1650年)存于博愛金城鄉武閣寨村的《重修湯王老爺大殿碑記》、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存于博愛孝敬鎮東王賀村的《重修湯帝寶殿碑記》、嘉慶元年(1796年)存于沁陽西向鎮五街村的《重修湯帝廟三上殿記》、道光二十年(1840年)存于博愛金城鄉武閣寨村的《重建湯王廟圣殿碑記》、光緒十七年(1891年)存于溫縣北冷鄉西南冷小學院內的《重修湯帝廟碑記》。光緒《重修湯帝廟碑記》曰:“商王之圣德,經傳悉載,若三官、關帝、孫真、廣生及諸神圣,或有事實可考,或有威靈可驗,固非庇群黎而使相安于耕鑿。”民間認為湯王與關羽、孫思邈等信仰一樣,其事跡不但可考,且具有靈驗的力量。從這些碑刻的記載可以看出,中國古代社會對理想君主的期待和對自然力量的敬畏。湯帝廟在豫西北地區歷史上多次得到重修,不僅包含了對商湯個人品德的崇拜,還體現了民眾對古代彌災的樸素表達。此外,通過祈雨和祭祀活動,湯王信仰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文化認同和凝聚力。
三、口耳相傳:民間河神信仰的傳播流變
河神信仰遍布全國各地,從黃河、長江、珠江等大江大河,到地方性的溪流湖泊,幾乎每一片水域都有其守護神。不同地區基于自身水系特點,發展出了各自的河神形象和故事。大王廟作為黃河河神信仰的一個典型代表,包括黃大王、金龍四大王等。陳夔龍《夢蕉亭雜記》載:“余于光緒癸卯秋,抵豫撫任。省中有大王廟四,曰金龍四大王廟、黃大王廟、朱大王廟、栗大王廟;將軍廟一,群祀楊四將軍以次各河神。”[6]這些河神被認為能夠保護河流的安全、防止水患,并保證航運的順暢。河神敘事深受儒家、道家、佛教等多種哲學思想的影響,同時吸收了民間傳說、神話故事等元素,形成了多元文化交織的信仰體系。黃守才是被民眾尊為河神的人物之一,因其治理黃河有功而被奉為“黃大王”。南宋人謝緒,因其治水有功而在民間被尊為河神,廟宇分布廣泛。伴隨大王廟的往往還有古戲樓,傳說大王喜歡聽戲,因此在廟會時會有戲曲表演。此外,古代民間定期舉行祭祀活動,如祈雨、求平安等,以表達對河神的尊敬和感激。
大王廟在河南的傳播與歷史背景緊密相關。這一信仰伴隨著京杭運河的全線貫通和漕運的興盛而產生。如“金龍四大王”的崇拜最初形成于山東運河區域,隨后向南北傳播,其信仰范圍覆蓋了北方數省,并波及江浙地區。據民間傳說,謝緒于宋亡后投江自盡,后被尊為河神,因其忠義行為而受到崇拜。在明朝,由于洪水泛濫、漕運的重要性和運輸之艱難,人們開始寄托于超自然力量,金龍四大王因此成為航運從業者、經營者及河系兩岸民眾的信仰對象。在河南,金龍四大王廟也是航運繁榮歷史的見證。華北平原的內河航道,對當地的工商業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如清康熙七年(1668年)存于博愛縣鴻昌街道大王廟的《大王廟創建戲樓碑記》云:“本鎮東南去河百里而遙,而建有金龍四大王祠者,蓋為諸商酬愿之所也。清化為三晉咽喉,乃財貨聚積之鄉,凡商之自南而北者,莫不居停于此而賽愿焉。明嘉靖辛酉歲,晉商劉尚科苦祀神無地,募化本鎮信士孫秉德地基一段,捐已資、募商財,經始建廟,此廟制之所由來也。”明清時期的清化(博愛)交通便利、商賈云集,被稱為“三晉咽喉”,河神信仰受到了南北商人的資助。有關博愛的大王碑刻記述了大王信仰的傳播,以及民間祈求黃河安瀾、五谷豐登的訴求。
與大王廟相似的還有楊將軍信仰。河神楊將軍,也稱為楊四將軍或楊泗將軍,起源于黃河流域,被視為黃河之神,尤其在河南溫縣和山東張秋等地區受到崇拜。立于清同治九年(1870年)的《敕封管理河神楊將軍祠碑記》云:“自古神圣生前多異,沒后多靈。溫西二十五里小營村有前……楊將軍者,行四。……十二年,黃水暴漲,村前成渡口,祖及父造舟渡人,不取值。”民間傳說楊泗將軍是河南溫縣人,明代被封為將軍,清代初期被封為總理江湖河道翼運平浪鎮東侯。他的形象與治水有關,被認為具有特殊的法力,能夠平定水患。《清史稿》載:“張秋鎮祀明楊四將軍,故河督黎世序,封孚惠河神”[7]楊四將軍的信仰后來也傳播到長江流域。如《清稗類鈔》載:“萍鄉居民如有感冒以至嘔吐、頭痛、頭暈、四肢畏寒、遍體發熱,以及口中譫語、面目紅腫經數日不愈者,即于寺觀迎楊四將軍像至家,置廳事。”[8]在江西德安,楊四將軍被稱為楊四菩薩,并且他的生辰六月六日被當地居民紀念。
四、結束語
通過對豫西北地區水利碑刻的整理和研究,我們得以窺見古代民眾與自然環境互動的歷史脈絡。黃河水利碑刻記錄了黃河流域自古以來的水患、災害治理、修渠浚河、挖井架橋等重要事件,這些碑刻分布廣泛、內容豐富,為研究黃河流域歷史與文化提供了第一手資料。水利碑刻具有重要的文化傳承功能,它除了記錄黃河流域人民與水患斗爭的歷史,反映了古代社會對自然力量的認識與敬畏,還承載了豐富的文化信息。從萬水朝宗的山水崇拜到河神敘事中的治水先賢,再到口耳相傳的民間信仰流變,河神崇拜不僅是對自然力量的敬畏與崇拜,更反映了社會變遷、文化傳承與民眾心理需求。這些水利碑刻是歷史的記錄,也是珍貴的文化遺產。它們展現了古代社會如何面對自然災害,如何在與自然斗爭的過程中形成特定的文化信仰,并且通過這些碑刻敘事增強了凝聚力。總之,水利碑刻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歷史資料,幫助我們理解古代社會與自然環境的深層邏輯。
注釋:
①本文所引碑刻均來自余扶危主編《黃河流域水利碑刻集成·河南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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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2025年度河南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豫西北清代水利碑刻整理與研究”(編號:2025-ZDJH-429)、2023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劃基金項目“(多卷本)河南戲曲文物志”(編號:23YJA760076)的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王雅琨(1987—),女,漢族,河南焦作人,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語言文學、民俗學。
(責任編輯:張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