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莫言的小說以濃郁的魔幻現實主義風格為人們所熟知。他的新小說集《晚熟的人》改變了以往的模式,在敘述視角、寫作手法與語言風格上都轉向了現實主義,顯現出一種沉穩內斂的晚期風格。“晚熟”這一語象含有多重意蘊,包含著莫言對人性的深刻體察與對現代化的反思。
[關鍵詞] 莫言" 晚熟" 晚期風格" 鄉土書寫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5-0011-04
莫言的短篇小說集《晚熟的人》摒棄了以往汪洋恣肆的魔幻現實主義風格,回歸平實質樸的現實主義寫作,打破了讀者既定的期待視野,為閱讀帶來了新的體驗。值得關注的是,莫言根據他的同名小說《晚熟的人》為這部小說集定名,其中“晚熟”這一語象暗含著作者的多重思想考量。
一、“晚熟”語象與人性書寫
首先,從字面意義上來看,“晚熟”借用了農業生產中的術語。農作物有“早熟品種”與“晚熟品種”之分,“早熟品種”一般生長周期短,植株較低,產量相對較小。而“晚熟品種”一般由于氣候、水分等條件不那么適宜,導致作物生長周期較長,但作物植株較高,產量較大。由此可見,作者借用“早熟”與“晚熟”等詞是想表現兩種不同的成長模式。莫言在寫作中始終關注人性,始終散發著一種人文關懷。他自己曾說過:“面對當今這樣一種紛繁復雜的社會,保持一個作家的清醒的頭腦,就要時時刻刻地把寫人當作自己最主要的任務,要盯著人寫,貼著人寫。當年沈從文先生教育他的學生汪曾祺,說小說要‘貼著人寫’。后來我覺得這個‘貼著人寫’還不夠狠,應該要‘盯著人寫’。只有盯著人寫,我們才能夠發現人的本質;只有盯著人寫,我們才能夠在自己的作品里面,揭示出最豐富、最多變、最難揣測的人性的奧秘。”[1]《晚熟的人》寫到了“晚熟”的蔣二與“早熟”的常林這一對人物。蔣二是作者著重刻畫的一個人物形象。他被稱作“傻瓜蔣二”,小時候以魯鈍著稱。小說中寫到“我”一次回鄉探親時所看到的場景:“石橋上坐著四個人,都光著膀子,挽著褲腿子,把腳伸到橋下的流水中,問他們在這兒干什么,他們說用腳丫子釣魚。”[2]其中一個人就是蔣二。這段描寫很有意思,帶有一種令人發笑的、荒誕的色彩,仿佛是對正常生活的一種解構,但同時又能讓人聯想到歷史上“姜太公釣魚”的典故,“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是一種大智若愚的表現,也是一種藏鋒,一種亂世之中默默等待機會的隱忍。蔣二其實并不傻,反而非常聰明,“他前些年是裝傻,因為裝傻,在未免除農業稅和各級提留之前,他一分錢也沒交過”[2]。此前的時代氛圍不便于施展才華,他選擇了隱忍,而在21世紀和“莫言”成名后,蔣二立即抓住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機遇,利用“莫言”的名人效應,大搞房地產和周邊文化開發,搖身一變成為公司老總。他的經歷,頗有一種“大器晚成”的意味。用小說中蔣二自己的話說就是:“大哥們都說我裝傻,其實我不是裝傻,我們老蔣家的人有個特點,那就是:晚熟!”對于晚熟,他的理解是:“當別人聰明伶俐時,我們又傻又呆;當別人心機用盡漸入頹境時,我們恰好靈魂出竅,過目不忘、過目成誦,昏眼變明目,禿頭生毛,我就是一個例子。”[2]這種“大器晚成”其實是一種精力的后移,是有階段性的突然“開竅”般的“晚熟”。
“晚熟”對應著“早熟”,有了“早熟”那么也就意味著“早衰”,這是一種加速的成長過程。與蔣二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常林。常林是“我”兒時玩伴中最調皮搗蛋的一個,他不僅膽大機靈,會點武藝,而且有一個“特異功能”,那就是“可以隨時驅念放屁”。在與下鄉知青們發生沖突時,常林身先士卒,體現了他的“早熟”。但是到了后來,蔣二“晚熟”的時候,常林卻因為害怕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服下“百草枯”自殺,讓人十分唏噓。對此,蔣二也給出了解釋:“有的人,小時膽小,后來膽越來越大,有的人,少時膽大,長大后膽越來越小,這就是早熟和晚熟的區別。”[2]
對于蔣二這樣“晚熟”的人,作者看似較為贊賞,蔣二也被很多人視為“大器晚成”。然而,到了故事末尾,蔣二給“我”打來電話哭訴時,“我”的回答是:“繼續晚熟吧。”這也就道出了作者的真實意圖。蔣二自稱的“晚熟”并不是真正的“晚熟”,他的成功是投機取巧所致。他搞房地產開發非法占用滯洪區,打擂臺讓人假扮日本人,激發觀眾狂熱的愛國情緒,其中包含了欺騙的成分。恩格斯說過:“據我看來,現實主義的意思是,除細節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3]作者借故鄉人事寫出普遍現象,引發思考。蔣二這一典型人物的塑造,實際上正是諷刺了這種在市場經濟大潮中為了謀取經濟利益而不擇手段的投機者。“真正的‘晚熟’不是外部成功的襯托,也不是故意而為的做人策略,而是一種飽經滄桑的沉著內斂與腳踏實地。”[4]在得知擂臺上的日本人是假扮的后,“我”“陡然間又晚熟了一個量級”[2],“晚熟”其實是一個持續成長、逐漸走向成熟的一個過程。人是不斷成長的,在不斷的磨礪中不斷變得成熟。在這個意義上,“晚熟”不是一個完成時,而是一個進行時。人們在“晚熟”中獲得對人性、社會的深刻體悟。處在“晚熟”的過程中,我們就會具有無限的發展潛能,擁有一種不斷進步、不斷變化、無法被定義的可能性。正如莫言自己所說:“我覺得一個好的小說里面應該有未來,人物身上應該有新人的因素,故事里面應該包含著對未來的一種啟發,或者一種對未來的社會變化的預見。”[5]莫言再回鄉的審視,實際上包含了一種多元性的未來視域,同時也是對美好鄉村故土與人性保持本貌、保持“晚熟”的一種理想寄托。
二、創作的“晚熟”與轉變
莫言對故鄉的態度并不是一以貫之的,在早期,莫言對故鄉的感情是厭煩的。農村物質資源和精神資源的雙重匱乏迫使莫言急切地想逃離故鄉。但當離開故鄉后,莫言對故鄉的感情漸漸發生了變化:“但兩年后,當我重新踏上故鄉的土地時,我的心情竟是那樣的激動。”[6]由此看出莫言對故鄉的態度發生改變,故鄉成為莫言永不枯竭的創作源泉,同時也體現了莫言心理上的一種成熟。從《秋水》中第一次提出“高密東北鄉”的概念后,對“高密東北鄉”這一故鄉地理空間的書寫就在莫言的文學創作中占了極大的比重。但是在《晚熟的人》中,莫言對故鄉的書寫有了新變化。
1.敘述視角的轉變
在《紅高粱家族》等莫言早期小說中,莫言多使用第三人稱敘述,以兒童或少年視角,講述“我爺爺”“我奶奶”一輩的傳奇故事。這種視角大多是“在鄉”的,敘述者是生長生活在“高密東北鄉”的一分子。而在《晚熟的人》中,敘述者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功成名就而返回故鄉的大作家“莫言”,這種從“在鄉”到“返鄉”的視角轉換,使敘述者成為“他者”,以旁觀者的眼光對故鄉的變化進行審視。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在這樣的一種視角下,莫言對故鄉的體察變得更為敏感和深刻。這時的“莫言”返鄉,更多是想尋求一種鄉情的慰藉,尋找兒時的故鄉記憶。但是,現實卻是故鄉已經被改造成了“影視基地”,到處都是新造的景觀。現在的故鄉,早已不像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所記錄的傳統中國鄉村,也沒有了《奇遇》中描寫的“路面上雜草叢生,只是在路中心還有一線被人踩過的痕跡”[7],一切已經與“我”記憶中的故鄉大不相同。在《小說的氣味》中,莫言談道:“你的文筆無論如何優美準確,也寫不過攝像機的鏡頭了。但唯有氣味,攝像機還沒法子表現出來。”[8]他寫道:“我們也從敞開的車窗玻璃縫隙嗅到了烤玉米和烤地瓜的香氣,還有‘劇中人物白脖子’等人吃過的土匪常用飯‘拤餅’卷大蔥或卷雞蛋的氣味。”[2]這些氣味都是故鄉熟悉的氣味。不過在這些氣味之中,也摻雜了新的、屬于現代化與城市文明的氣味:“不好的氣味就是刺鼻的油漆味。”[2]在“尋鄉而不得”的記憶與文化失語中,莫言表現出了一種對現代性的焦慮和反思。小說結尾推土機推倒擂臺和滾地龍拳展覽館,代表現代性與商業文明的文化符號被摧毀,其實也隱含了作者對鄉村保持原生態,遠離城市文明的同化,保持“晚熟”的一種希冀。在另一篇小說《天下太平》中,類似的反思體現得更為明顯。《天下太平》中異常巨大的“鱉精”是在被養殖場和工廠重重污染的大灣中打撈上來的,顯然是環境污染下所出現的變異物種。它像是通人性一般,“兩只綠豆小眼里放射出陰森森的光芒”[2]。小奧想要放它走,它卻狠狠地咬住了小奧的手指。這一情節的設置,讓飽受現代工業污染摧殘的自然生靈完成了對人類的一次復仇。在這樣的一種外視角下,莫言能夠更敏銳地發現鄉村現代化的問題。
2.寫作手法的轉變
莫言在早期的創作中,受到兩方面的影響。其一是小說內容大多源自口口相傳的民間傳說,并且受到蒲松齡《聊齋志異》的影響;其二是受到西方現代派如象征主義、形式主義、后現代主義與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影響。這就導致莫言的創作在內容上充滿了天馬行空、詭異神奇的想象,而在形式上具有實驗性與先鋒性。如《紅高粱》中,創新地使用了“我奶奶”“我爺爺”這種既是第一人稱視角又是全知視角的敘述方式,寫到“我”時是第一人稱,寫到“我奶奶”時又切換為全知視角,方便展現人物的內心世界。這種雙線交織的敘述方式十分新穎。《晚熟的人》小說人物的設置上,作者沒有選擇《紅高粱家族》中“我爺爺”“我奶奶”這種有著明顯代際差異與時間距離的“英雄式”的人物,而是選擇了敘述者“莫言”的兒時玩伴這種小人物,這無疑拉近了敘述距離。在情節的安排上,作者摒棄了天馬行空的想象,轉向了樸實的現實描畫。《晚熟的人》中所寫的皆是充滿市井生活氣息的小人物,而人物所做之事也皆為日常生活之事。但是,在這種現實的描寫之下,也隱藏著作者隱蔽的魔幻運用。如《晚熟的人》中蔣二向“我”推薦的“地龍酒”,是“淺綠色液體,氣味辛辣撲鼻,有些古怪”,而且“包治百病”。蔣二對這種酒極盡包裝,透出一種魔幻色彩。再如小說結尾,蔣二精心打造的擂臺和展覽館被推土機一并摧毀,標志著其商業帝國的崩塌,雖是寫現實,卻又透露出一種荒誕之感。在《天下太平》中,咬住小奧手指的“鱉精”顯然是虛構的,但作者卻未在此處過多著筆,而是重點描寫畜牧獸醫局、派出所、養豬場、村委書記等因為這件事情產生的矛盾,從一件小事的糾紛進而上升到環保意識和國家政策,這種宏大主題與雞毛蒜皮小事的交織描寫,給人一種即現實又遙遠的奇特感受。如果說《檀香刑》《生死疲勞》等作品中的魔幻書寫是語言極盡鋪陳,充滿瑰麗想象的魔幻,《晚熟的人》中的魔幻就是一種隱于現實之下的、與日常生活結合的魔幻。這種“實”與“虛”的交織融合,體現了作者寫作手法的轉變。
3.語言風格的轉變
莫言在接受采訪時談到筆名“莫言”的由來,說是自己小時經常亂說話,給父母親帶來許多麻煩。這種難以抑制的敘述沖動和表達欲望在創作中就表現為意識流的寫作思路和語言上的極力鋪陳。溫儒敏曾評價莫言的語言風格:“這樣的寫法讀起來似乎毫無節制,泥沙俱下。莫言要的就是那種放達與酣暢,這和魯迅的反諷、老舍的幽默、沈從文的舒緩、張愛玲的華麗、賈平凹的遒勁迥然不同,和所有現當代作家都不同,他靠獨特的語言與素材建構了只屬于他自己的文學世界,他有了莫言式的極其鮮明的風格。”[9]如小說《藏寶圖》,以“我”在街上偶遇多年不見的小學同學馬可為引,整篇皆是馬可在大肆吹牛,談天說地,從逛動物園談到讀書,從鄉里鄰居談到國家政策,從吃餃子談到自己的奇遇,以馬可講述的一個個魔幻的故事構成了整篇小說。而“我”在他滔滔不絕的講述中只有應和的份,被淹沒在語言的浪潮之中。這種整頁不分段而全是口語講述的模式在《掃帚星》等小說中同樣存在。這種風格在《晚熟的人》中得到了改變,作者的敘述語言顯得極為克制,有時甚至故意留白。如在《左鐮》中,作者故意隱去了田奎的父親將田奎的右手砍去這一情節,沒有過多的血腥與殘忍的描寫,只呈現了事情的結果,淡化了痛苦的表現張力。在《晚熟的人》中,結尾蔣二向“我”哭訴,而“我”只回答一句“繼續晚熟吧”,便“撂下電話,摸回床去睡覺”[2],對于蔣二的結局也沒有再敘述。這種刻意的留白,使讀者不再是被動接受書中人物無節制地敘述,而有了充分的思考空間。
三、作家的“晚熟”與反思
對于“晚熟”的含義,莫言自己曾做過解讀:“‘晚熟’是一個很豐富的概念,從文學的角度來講,一個作家或者一個藝術家過早地成熟了、定型了,那么他的藝術創作之路也就走到了終點,所以作家都不希望自己過早定型、過早成熟。”[10]這里的“晚熟”就表示作家要保持一種開放的心態,不斷學習,不斷突破。在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莫言并未停止創作,不僅繼續小說創作,而且在文體上也不斷創新,寫出了多部戲劇、詩歌等。
“晚期風格”是薩義德在《論晚期風格——反本質的音樂與文學》中提出的一個概念。王德威評論《晚熟的人》時認為其是莫言晚期風格的開始:“創作者越過生命頂點,感受到時不我與,反而有了特立獨行、自甘異化的沖動。晚期風格每每引人側目,但在晦澀甚至古怪的作品中,我們感受到藝術家放出奇招,仿佛與時間的必然性相抗衡。”[11]其實,莫言當下的創作狀態更像是陳曉明在《無法終結的現代性》當中提出的“晚郁時期”,“‘晚郁時期’的寫作是一種更加沉靜內斂的寫作……是作家對自己過往經驗的極有力的超越”[12]。莫言的晚期創作,透露著一種老道的自信與率性。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的莫言對人生與世界有著更深刻的認識。莫言以“作為老百姓而寫作”這一更加深刻而扎實的民間立場,繼續著對現實的反思。
時代發展日新月異,被現代化所裹挾的中國鄉土空間正在發生著種種復雜而深刻的變化。在這樣的現實背景下,莫言以更復雜的生命體驗和對世事人性更深刻的體察回望一貫書寫的“高密東北鄉”這一中國乃至世界的文學地標,必然會對故鄉有進一步的探索和超越。《晚熟的人》中,莫言選擇以現實手法和日常敘事對故鄉新人新事進行描繪,是其創作進一步“晚熟”的體現。面對后現代浪潮中普遍存在的主體性喪失與歷史失語的困境,莫言正用其返璞歸真的現實敘事和剖析性的人性體察,在不斷的自我超越中,為鄉土文學開拓出一條新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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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莫言.我們都是被偷換的孩子[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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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莫言.做一個晚熟的人[N].光明日報,2020-08-2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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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陳曉明.無法終結的現代性[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責任編輯 夏"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