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流俗地》中古銀霞的創傷表征及療救

[摘" 要] 《流俗地》是馬來西亞華文作家黎紫書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以盲女古銀霞的人生為主線，描繪了馬來西亞華人眾生相。主人公古銀霞的記憶里充滿了無法忽視的創傷性遭遇：既有先天性視障帶來的生理局限，也有身體遭受侵犯的殘酷現實，還有在成長過程中由家庭與社會環境共同編織的創傷之網。此外，古銀霞在掙脫個體創傷枷鎖后，作為女性群體的一員，仍需面對邊緣化的社會境遇。面對創傷，黎紫書構建了一種獨特的療救模式。古銀霞的創傷與療愈之旅，不僅是個體命運的沉浮寫照，更是黎紫書文學創作風格轉向的深刻映射，體現了她對人性深度與社會現實的深刻省思與藝術再現。

[關鍵詞] 《流俗地》" 創傷" 療救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5-0029-04

從馬來西亞華人文學（以下簡稱“馬華文學”）總體來看，離散作家的跨文化經歷衍生的文化失根感，已成為這一群體共同的創傷體驗。不同于當下致力于展現“無根”狀態的作品，《流俗地》深入民間，以盲女古銀霞的視角回望其在錫都的成長歷程。王德威坦言，《流俗地》關注多重邊緣地位，“華人遭受二等公民待遇，女性在兩性關系中屈居劣勢，底層社會日積月累的生活壓力，無不一點一滴滲透、腐蝕著小說人物的生活”[1]。邊緣處境所構建的創傷表征貫穿小說始終，似乎并未脫離黎紫書一貫的“黑暗之心”主題[2]，但考慮到作者為古銀霞賦予的救贖色彩，這無疑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解讀視角，標志著黎紫書創作的不斷越界，表明她在銘記創傷的同時，也在探索建構救贖的可能性，從而挖掘更多的話語空間。

截至目前，國內外對于該小說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女性形象、敘事技巧等方面，較少有人從創傷角度對該文本進行研究。因此，本文從創傷敘事理論出發，從創傷表征與創傷療救層面分析《流俗地》中古銀霞所經歷的身體創傷、成長創傷、女性創傷，以及古銀霞是如何通過自我與外力修復創傷的。這一過程不僅展現了角色的堅韌與成長，同時隱喻性地指向了同為創傷主體的馬華文學在療愈創傷方面的可能。

一、《流俗地》中古銀霞的創傷表征

創傷的原初意義指身體上受到的傷害，弗洛伊德將其引入精神病學領域后，認為心靈受到的刺激也可稱之為創傷。隨后，創傷理論進一步發展，由個人生理與心理創傷轉向社會文化創傷。總體而言，創傷這一概念涵蓋了由戰爭、大屠殺、性侵犯等事件引發的傷害，也涉及日常生活中個體所遭受的傷害，從而形成了集體創傷與個體創傷的雙重維度。創傷理論的核心在于深入探討并分析社會邊緣群體及少數族裔所經歷的創傷性事件。在《流俗地》中，古銀霞這一角色具有盲人、華人及女性三重邊緣身份，其創傷體驗復雜而多維。她不僅面臨個體層面的身體創傷與成長創傷，還作為女性群體的一員承載著更廣泛的社會集體創傷的印記。

1.身體的創傷

身體創傷是創傷主體遭受創傷事件的直接體現。在《流俗地》中，盲女古銀霞天生視力殘缺，這一狀態不僅是生理上的缺陷，更象征著一種與世界連接的斷裂——一種感知被剝奪、現實被扭曲的境遇。在此境遇下，古銀霞在盲人院上學時被強暴，身體遭受暴力性事件的打擊，導致自我與身體產生分離感，使她像局外人一樣看待自己的流產經歷，“以后她每每想起便覺得這事情不實在，有點兒戲，便懷疑那醫生是個騙子，不過只是欺負她眼盲，用一整套人工流產的儀式替她疏通陰道，導出她閉塞了的月經”[1]。事實上，古銀霞的身體創傷以“延遲”（弗洛伊德認為性創傷是最早的創傷形式之一，其傷害往往表現為延遲）的形式表現出來。這些創傷以幻覺和夢境的形式反復出現。在遭遇身體創傷后，古銀霞多次做噩夢，夢見自己成為尸體，感受到肉身被剖開，子宮被取出。每一次的噩夢都是古銀霞對創傷經歷的強制重復，由于創傷經歷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本能地將這些痛苦壓抑到潛意識中，導致身體在重返噩夢時產生麻木、抑郁、游離等非常態情感，“使受創主體無力建構正常的個體與集體文化身份”[3]。具體表現在現實生活中，古銀霞于家中藏匿了五年，日復一日地編織網兜子，仿佛將自己編織進了一個孤獨的網中，游離于集體生活外，最終形成了創傷后遺癥。

2.成長的創傷

身體的創傷顯而易見，而“缺父”狀態與社會的偏見卻隱藏在日常生活中。成長創傷這一概念本質上聚焦于個體在成長過程中承受的暴力性傷害，這些傷害主要源自家庭與社會。《流俗地》敘述了古銀霞在錫都的成長經歷，市井俗事的描繪間，古銀霞的成長傷痛悄然顯現。古銀霞的成長創傷首先表現在父親缺位的家庭結構上。她身處一個典型的“問題式原生家庭”，其中“缺父”狀態與代際沖突交織成復雜的家庭生態，家庭氛圍沉悶壓抑，父母間情感疏離。父親說話浮夸尖酸，為人很不踏實，甚至在女兒面前與人妖調情，好色無恥，無視家庭。尤其在古銀霞于盲人院遭受性侵后，她身心狀態的巨大變化并未引起父親的絲毫警覺與關懷，父女關系愈發疏離。

從個體層面剖析，弗洛伊德強調兒童與青少年時期對人格塑造的關鍵作用。古銀霞所經歷的黯淡童年與難以磨滅的精神創傷，無疑對其性格形成與命運軌跡產生深遠的影響，“缺父”的傷痕使她難以建立安全的人際關系，創傷的印記將會一直留存。此外，古銀霞的成長創傷還表現在社會層面的偏見上。社會對盲人群體的偏見與歧視，使得古銀霞與細輝、拉祖一起上學的愿望化為泡影。本應成為庇護所的壩羅古廟以“不收盲人”為由拒絕了她，原本親近的鄰里也因擔心“娶了這盲女”而逐漸疏遠。從古銀霞在樓上樓的生活、盲人院的學習到電臺的工作，她的成長軌跡清晰可見。而在每一個階段，她都承受了一系列創傷事件，這些構成了她成長的隱痛。

3.女性的創傷

作為女性群體的一員，古銀霞仍需面對邊緣化的社會境遇。“女性是一種處境”[4]，在生理屬性、社會角色等方面體現著女性與創傷的密切聯系。在馬來西亞華人社會中，女性往往受到傳統倫理觀念的束縛。作為盲女的古銀霞，在社會中被視為弱勢群體，其行為和選擇往往受到更多的限制和評判。當她試圖進入盲人院學習時，母親感慨她為何不能安分一點，其他人也不理解，認為盲人女性上學有什么用，女性的最終歸宿是嫁人。而蕙蘭的喪偶式婚姻、蓮珠的喜新厭舊式婚姻以及馬票嫂的被奴役婚姻皆是警示。女性生存的苦痛難以言說，死后也未必能解脫。

鬼魂敘事元素的介入更加凸顯了女性命運的不幸。樓上樓頻繁發生的跳樓事件，死者多為靦腆內向的女性，她們死后仍被生前的執念所困，徘徊于樓上樓，如無眼女鬼逢人便問眼珠。這些女鬼的悲慘遭遇皆源于男性，她們因錯愛薄情郎而歷經磨難，最終選擇自殺。鬧鬼成為女性群體創傷的一種表達。古銀霞以自己的眼珠同樣沒有找到作為個體創傷與女性集體創傷的同構。由此，黎紫書將古銀霞塑造為展現女性創傷的窗口，從個體創傷擴展到馬來西亞華人女性的集體創傷。鬼魂作為女性創傷的魅影在文本中顯現，“當代小說中，鬼故事被重新改寫以探究創傷作為精神著魔的本質。鬼魂具體表達或實體化了新近的歷史創傷，代表了一種集體和文化困擾的形式”[5]。小說中，鬼魂是時間斷裂的具象體現，是過去在當下的浮現，黎紫書以存在于主流話語縫隙之中的少數族裔女性視角來揭露以古銀霞為代表的女性群體的邊緣處境。

二、《流俗地》中古銀霞的創傷療救

赫爾曼在《創傷與復原》中提出了創傷復原必要的三個階段：“創建安全感、追憶和哀悼、建立與周圍環境的聯系。”[6]在古銀霞身上，創傷療愈主要通過言說創傷記憶、構建社會關系以及重構自我身份三方面實現。

1.創傷記憶的言說

創傷的核心是創傷記憶，要治愈創傷，受害者必須正視自己的創傷記憶并敢于言說。弗洛伊德首先認識到創傷言說的作用，指出言說能夠引導意識和激發潛意識，并把“談話療法”作為治療心理疾病的一種基本方法[7]。古銀霞最痛苦的創傷記憶源于在盲人院遭受的強暴，在與顧有光一起參加追思會后，他們搭乘的電梯出現故障，陷入黑暗中，這一環境象征著顧有光與古銀霞此時的平等處境。古銀霞向顧有光述說了自己在盲人院遭受強暴的創傷經歷。當古銀霞說出“歡迎你來到我的世界”時，顧有光作為傾聽者，幫助古銀霞處理了心靈的創傷，使她的個體經驗轉化為集體經驗，從而降低了創傷相關事件的喚醒程度。暴露創傷的目的是尋求療愈，古銀霞將個體經驗以抽離的方式講述給顧有光，是她進行自我救贖與和解的嘗試，同時也是重建聯系、重拾自我的過程。之后在返回錫都的路上，古銀霞感受到一種重獲新生的歡悅。以“忘在電梯里”作為創傷敘事的結束，意味著古銀霞接受了創傷，開始接納新生活。

2.社會關系的溫情療愈

“與他人和外部世界建立聯系對于創傷主體的復原至關重要”，創傷療愈的有效手段之一就是“個體受創者和朋友、愛人、親人建立聯系”[6]。因此，創傷的恢復需要在關系中構建。“鐵三角”是最穩定的關系形式之一，古銀霞、細輝與拉祖間的友情使他們在華人聚居的環境中獲得了彼此支撐的精神支柱。他們自幼在馬來西亞小城錫都的樓上樓中共同成長，有著自己信念的細輝、正義的拉祖為古銀霞提供了一次又一次溫情的慰藉。細輝與拉祖幫助古銀霞積極融入社會，他們帶領古銀霞出門，照顧她，給她念書，教她學象棋，銀霞從拉祖和細輝的對弈中“聽棋”，內心的光亮被觸發。正如王安憶所言：“我最感動的是他們三人手牽手走在路上，羅漢護觀音似的，沒有接地，沒有罅隙，混沌一團天籟，簡直要飛上天去，卻又落回地面，做了俗人，還是要依著歲月長大。”[8]羅漢護觀音式的守護緩解了銀霞成長中的創傷。不僅僅是鐵三角的友情支撐，古銀霞的母親和誼母馬票嫂等女性力量的支撐與關懷也給予了古銀霞巨大的精神支持。古銀霞的母親在臨終前仍掛念著她，囑咐古銀霞在陽臺上晾曬男性的衣服，夜晚也要讓屋里亮著燈，以免被外人欺負。這種細膩的母愛為古銀霞提供了溫暖與安慰。而馬票嫂的剛強和“種種讓古銀霞多年來欽佩和感激”的品質，也給予古銀霞來自女性群體的強大力量。

這種救贖蘊含在日常生活的溫情中，拉祖、細輝、古銀霞的母親、馬票嫂等，盲女古銀霞身邊不乏無私愛著她的人。正是這份溫情，使《流俗地》在銘刻古銀霞創傷的同時帶有救贖的意味。“話說回來，我覺得寫《流俗地》是必須用暖色調的，因為我所認知的馬來西亞，我的家鄉，便是這么一個有溫度的地方。”[9]一方面，溫情的社會關系有助于療愈古銀霞在成長中受到的種種挫折。另一方面，這種溫情加強了華人與族裔群體的聯系，有助于華裔建構主體身份、治療創傷，從而在此基礎上展望多元文化共生共榮的文化共同體。

3.自我身份的重構與超越

小說中，盲女古銀霞的身體殘缺被賦予了象征靈魂豐盈的意義。在身體先天性殘缺難以治愈的情況下，黎紫書通過文學創作，超越世俗的本真維度，為古銀霞構建了一種神性的形象，從而實現“盲”的超越，賦予古銀霞救贖的意義。

一方面，古銀霞由自身身體的“盲”延伸出“靈覺”，在視覺缺失的情況下，擁有了超越常人的嗅覺和聽覺。她始終保持著“記憶天才”的設定，初次下盲棋便能毫不費力地制勝，全市大街小巷在她腦中宛如棋盤般清晰可見。另一方面，拉祖對象神的獨特解釋讓古銀霞在殘缺面前被賦予了神性：“迦尼薩斷一根象牙象征犧牲，所以那些人生下來便少了條腿啊、胳膊啊，或有別的什么殘缺的，必然也曾經在前世為別人犧牲過了。”[1]古銀霞視此為人生哲學，將殘缺和劫難視為塑造神性的應有之義，進而實現了人格的超越和神性的建構。這種神性實際上意味著一種個體的主體建構。

黎紫書通過對古銀霞殘缺形象的神性建構，在古銀霞本體中催生出新的自我。古銀霞身上展現出人性與神性的雙重性，促進了她的自我認同與自我接納。雖然天生視障，但她將其視為一種試煉，從而更加坦然地接受自己的缺陷，以堅韌和樂觀的態度面對生活。因此，她不愿意像其他殘障人士一樣待在家里做零工，而是渴望到學校學習新知識，結交新朋友。黎紫書在文學作品中巧妙地運用了宗教信仰的元素，進一步彰顯了古銀霞這個角色的神性光輝。古銀霞的殘疾與劫難成為她的磨煉石，她的神性帶有悲憫的雋永意味，使她在經歷中獲得了精神上的救贖。

三、結語

家庭的不幸、社會的壓迫以及個人因身體缺陷而遭遇的失敗，共同構成了古銀霞人生路上的重重阻礙。作為一位身體殘障卻心靈通透的女性，她背負著沉重的社會包袱。視障、貧窮、性別，這些標簽如同無形的枷鎖，將她推向社會的邊緣。古銀霞的創傷經歷在小說中被細膩刻畫，她的成長軌跡、生命歷程與生存狀態均在此框架下得以展現。黎紫書通過對古銀霞形象的塑造，不僅剖析了創傷對個人的影響，更以此為透鏡，折射出馬來西亞華人社會的復雜變遷與多元生態面貌。古銀霞承載的創傷具有隱喻意義，象征著馬華文學在馬來西亞本土的微妙處境，通過女性、華人、盲人三重身份的交織，作者揭示了邊緣群體真實而深刻的創傷歷史。

值得注意的是，古銀霞的盲與“不盲”、人性與神性的交織、現實與超越的碰撞、創傷與救贖的并存，意味著她能夠直面創傷，不被固有所困，這成為馬華文學中少有的亮色，一定程度上也隱喻著創傷個體或集體走出創傷的可能。《流俗地》雖聚焦世俗中難言的創傷之痛，卻在救贖方面展現了它的不俗之處。

參考文獻

[1] 黎紫書.流俗地[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

[2] 王德威.黑暗之心的探索者——試論黎紫書[M]//黎紫書.山瘟.臺北：麥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0.

[3] 陶家俊.創傷[J].外國文學，2011（4）.

[4] 波伏娃.第二性[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5] 懷特海德.創傷小說[M].李敏，譯，河南：河南大學出版社，2011.

[6] 赫爾曼.創傷與復原[M].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15.

[7] 劉蕩蕩.表征精神創傷" 實踐詩學倫理——創傷理論視角下的《極吵，極近》[J].外國語文，2012（3）.

[8] 王安憶.之子于歸，百兩御——《流俗地》代序[M]//黎紫書.流俗地.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

[9] 羅昕.黎紫書：《流俗地》寫的是整個馬來西亞華人社會[N/OL].澎湃新聞.[2021-07-07].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460455.

（責任編輯" 余" 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