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爾迪厄理論視域下的卡夫卡《城堡》解讀

[摘" 要] 本文試圖探究小說《城堡》內的權力運作模式和卡夫卡的真實寫作意圖，從社會學的視域出發，結合布爾迪厄的理論，運用場域、符號權力等概念對整部小說進行解讀，梳理出人物行為與文化、結構、權力之間的隱秘關系，挖掘出K追求進入城堡卻始終未能成功的象征意義。

[關鍵詞] 《城堡》" 權力符號" 場域" 卡夫卡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5-0044-05

一、學界對《城堡》的研究成果

馬克斯·布洛德是卡夫卡的摯友，他從宗教神學角度對《城堡》進行了研究，認為這座城堡是上帝的恩賜，而K則是要到這座城堡里去尋找神諭。在之后的數十年中，學界對《城堡》的研究也大都從神學角度出發，產生了許多不同的解讀。雖然宗教對當時人的思想影響很大，但卡夫卡作為一個具有現代主義眼光的偉大作家，在解讀其作品時不應該單純地將《城堡》看作神學追求的簡單投射。

存在主義者把古堡看作是一個荒謬的世界，K在尋求自我的真實和生存的自由時所做的無意義的嘗試，表現了人類的生存狀況。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哲學系教授考夫曼把卡夫卡的小說作為他的著作《存在主義》中的例子[1]。如果僅把土地測量員K想進入城堡看成一種對自我和生存自由的追求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因為對自身和對自由的追求，是所有人的共同特征。

實證主義批評認為，城堡周圍的環境與卡夫卡父親的出生地沃賽克十分相似，這座城堡是卡夫卡父親的象征。因為卡夫卡在他的另外一部作品《變形計》中同樣描繪了一個嚴厲、刻薄的父親形象。我們可以看到，K一直都渴望進入城堡中，如果說城堡是父親或者父權的象征，卡夫卡渴求的也許是父親的認可。

社會學家則認為，《城堡》體現了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異化、物化和非人化的基本特征。我國學者葉廷芳指出：“城堡在這里是一種權力的象征，是整個國家機器的縮影。”卡夫卡任職于工傷事故保險公司，對公司的科層制管理有深刻體會，卡夫卡有詩人般自由而不羈的靈魂，必然要對非人的科層制壓榨發出吶喊，然而這種吶喊并非震耳欲聾，而是以卡夫卡式的幽默、諷刺、調侃表現出來的。他以一種局外人的冷漠眼光審視這一切。

二、《城堡》的權力符號隱喻

布爾迪厄相信，即使在發達社會中，統治的基本模式也已經從赤裸的暴力與體罰威脅，轉向復合操縱的形式。他認為既存在經濟的權力，也存在文化的權力[2]。象征資本指經濟、社會與文化資本在實踐中轉化為文化認可、信用、聲望與識別上的總和。《城堡》中，居民得到城堡承認或與城堡里的官員有關系都被看作是擁有象征資本。文化資本的制度化指透過確定各種資格，使等級合法化、內化、客體化。《城堡》中第一個出現的場域是城堡外，在村莊中，如果有人想要考取城堡里公務員的資格，必須得從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考試，由于過程冗長，這個年輕人得熬成老人才知道自己有沒有得到城堡的承認。《城堡》中所出現的城堡、信件、鞭子等意象都屬于一種象征資本，其背后都隱喻著人對權力的掌握。一旦有人占有了相應的文化符號，他就會獲得文化符號所附帶的權力。

1.科層制的城堡

巨大的城堡本身就屬于一種文化符號。城堡是歐洲的一種建筑，由貴族斥資建造，有軍事防御和政治目的。1917年秋至1918年春，卡夫卡在波西米亞西北部的曲勞休假，他對那里的印象構成了小說《城堡》中所描繪的環境，弗里德蘭城堡則成了卡夫卡《城堡》中城堡的原型。小說中，這座城堡是權力的象征，是國家統治機器的一個縮影。城堡意象是對小說中社會結構的一個總體描述，無窮無盡的科層體制充斥在人們生活的每個角落，政府部門、教育體系都處于這種科層制管理體系之下。城堡由無數官僚機構組成，在這里想要干成任何事情都要辦無數的手續，走無數的程序。“城堡山籠罩在霧靄和夜色中毫無蹤影，也沒有一絲燈光顯示巨大城堡的存在。”[3]小說在一開頭便以一種荒謬、詭異的口吻暗示著城堡的存在是一種疊加態，城堡在物質屬性上可能是不存在的，其屬于意識形態范疇，存在于人們的意識之中。高高在上的城堡就在眼前，但對于一般人而言，權力卻是遙不可及的。莊稼人被排除在外，他們的處境是下層階級命運的代表，他們生活在城市精英文化的影響之中，但自身的亞文化不被精英文化認可，也難以向社會上層流動，他們一直渴望進入城堡，卻難以達到目的。城堡的高墻隔開了不同社會等級，作為稀缺資源的權力只能由城堡中的官員支配。

2.象征權力的公文

公文是最明顯的文化符號，背后象征著治理的權力，權力高度集中在少數占有這種稀缺資源的人手中。普通的莊稼人是沒有文化的，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目不識丁。莊稼人是很難理解公文為什么能傳達政令，也無法理解為什么公文可以賦予一個人更高的地位。借助對公文這種稀缺資源的占有，官員可以對他人進行統治。各級官員在酒店的房間中處理文件，一個侍從推著一輛裝滿案卷的小車，另一個侍從手里拿著一份名單，核對房間號碼和案卷號碼。如果房間門是關著的，那么侍從就小心地把案卷堆放在門檻上，那些放著未取的案卷通常都是一捆一捆的，特別占用空間。在K看來，官員這么做是為了炫耀，擺給同僚看的。

官員所要處理的案卷愈多說明等待他來處理的事務就愈多，同時也代表著他所掌握的文化資本愈多、權力愈大。然而掌握公文這種文化符號的不僅有官員，一個地位較低的普通村長掌握的公文數量也是相當龐大的。為了確認聘請一位土地測量員所需的文件，村長讓村長夫人打開了那個塞滿了文件的柜子，當柜門一開，兩大捆像柴火那樣捆得圓圓的文件就滾了出來，村長夫人將其打開，文件就鋪滿了半間屋子。

3.傳遞權力的書信

與公文相類似的書信也屬于文化符號。書信代表著來自城堡的認可，這種文化符號在城堡之外的場域中是稀缺的，并且發揮了分化社會階層的功能。布爾迪厄認為，所有符號“都毫無例外地把自己表征為稀缺的，在一個特定社會結構中值得追逐的”，并且“符號系統不僅提供認知與整合功能，而且作為統治集團提供整合，為社會群體的排練提供區別與等級，同時還通過鼓勵被統治者接受現存的社會區分等級而把社會的等級排列合法化，符號系統因此也發揮政治功能”。

小說中，得到城堡的認可對當地人來說十分重要。因為這種認可被表征為稀缺的，所以擁有它的人并不多，這樣，掌握文化符號的社會成員變成了文化壟斷者，進而成為統治者和操縱者，而不懂這些文化符號的社會成員則被排斥在外，掌握符號就是掌握了權力。城堡的信使巴納巴斯為K帶來的信是K成為土地測量員的資格證，K明白這封信對于他的重要意義，“這時有個人從后面把人群往兩邊分開邁著匆匆的步子過來了，到K面前鞠了一躬，遞給他一封信，K手里拿著信，定睛打量這個人，他覺得在這一刻此人比信重要”[3]。回到房間后，K從墻上取下一幅畫，把信用釘子掛在房間的墻上。

4.代表權力的鞭子

《城堡》中提及的鞭子的意象同樣有文化符號意義，鞭子象征著暴力、權威，象征著位高者對于位卑者施加強制力的武器。

K在酒吧第一次遇到弗麗達時，弗麗達的身份還是克拉姆的情婦，她為了趕走克拉姆的下屬們，就從角落里拿出一根鞭子，對著下屬們喊道：“我以克拉姆的名義，到圈里去！統統都給我到圈里去！”[3]下屬們看弗麗達認真起來了，便懷著一種K無法理解的恐懼往后擠，不一會，所有的人都被弗麗達攆過院子，趕進圈里去了。此時，手拿鞭子的弗麗達是以克拉姆情婦的身份，代表克拉姆向下屬行使他的權威。K到巴納巴斯家中打聽消息，從奧爾珈口中得知了巴納巴斯一家的遭遇，一直聊到深夜。弗麗達就讓K的其中一個助手耶雷米阿斯來找K。K感到十分不快，問奧爾珈有沒有鞭子，她說沒有，倒是有根很好的柳條，于是K拿著柳條準備抽打耶雷米阿斯。對K來說，耶雷米阿斯和加拉特是當局強行派給他的仆人，他擁有任意處置他們的權力，并且他們有義務服從K的命令。對耶雷米阿斯和加拉特來說，K是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因為職務關系，他們應該為K做任何K所要求的事。

5.獨特的異鄉人

K這種獨特的局外人身份也屬于一種獨特的文化符號。在奧爾珈看來，城堡里的老爺們缺乏在飯店里碰上外鄉人的思想準備，K作為一個外鄉人是特殊的，他無法理解這里的規定有多嚴厲。

作為異鄉人，K擁有一種獨特的眼光，他并不像酒店老板娘等人那樣迷信克拉姆的權威。K作為外來者，在這里形成了第三種力量，干擾了村莊和城堡原有的穩定秩序[4]。他具有當地人所不具有的理解事情的角度和思維方式，他為了接近城堡，會提出在當地人看來膽大包天、危險的想法。K還擁有一定的醫學知識，被鞋匠的兒子邀請去給他的母親治病。

三、《城堡》中兩個場域的轉換

“K到達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村子埋在深深的積雪里，城堡山籠罩在霧氣和夜色中，不見蹤影，一點可以顯示城堡存在的燈光也沒有。K久久站在由大路通往村子的木橋上，仰望著虛無縹緲的空間。”[3]《城堡》開篇這一段文字把當地的人群布局和權力結構清楚地呈現出來。從地理位置看，城堡在山上，它虛無縹緲、不可捉摸，帶有神秘色彩；村莊在山下，被積雪覆蓋，在冰雪中靜靜忍受著。從社會地位看，城堡里的人是管理者、統治者；村莊里的人是被管理者、被統治者，城堡有權勢，村莊無地位[4]。

1.作為權力高地的城堡

城堡之內是象征著權力的官僚機構，在城堡之內的官員所處的是《城堡》中的另一個場域。城堡里有一套嚴格的制度，是一臺巨大的、沒有人性的機器，所有的工作都基于效率原則，以確保最大利益。官僚機構的管理制度滲透到了生活的各個方面。一方面，它讓人類的行為集中在提高效率上，另一方面，它對人類人格的自由進行了殘酷的壓迫。

為K傳遞消息的信使巴納巴斯常到城堡之內的各個辦事處去，但那些辦事處不是城堡，他進了一些辦事處，但這些辦事處只是更大的辦事處的一部分，這些辦事處里又有擋板，擋板后面又有別的辦事處。城堡之內與城堡之外場域的界限是難以察覺的，不僅是空間上的隔絕，也使人們心理上變得分離。這條主干道并不是直接通往城堡的，而是從城堡附近經過，這似乎是有意為之，在距離城堡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K一直期待著這條道路會朝城堡方向開去，但是沒有。城堡的高墻是社會下層人難以逾越的權力高墻，村民很難從城堡之外這個場域向城堡之內的場域流動，即使是被請來進行土地測量工作的K也是如此，他費盡周折也難以跨入城堡之內的場域。

K一直尋求與城堡辦事處主任克拉姆見面的機會，作為核心人物的克拉姆常常來到村莊，但K從來沒有機會與克拉姆見上一面。K每次打交道的都是克拉姆的下屬，包括克拉姆的信差、秘書、代理，甚至克拉姆秘書的秘書，此外村莊里的每一個人對于克拉姆的描述都不一樣。

2.與權力絕緣的城堡之外

在城堡之外這個場域里，資本主要以是否獲得城堡認可的形式存在，與城堡官員搭上關系的人在這個場域中掌握了更大的話語權。主人公K是不是一名土地測量員，是否獲得了城堡的認可，直接影響著客棧里的人對待他的方式。在得到承認之前，K受到施瓦采的驅趕，直到他當上土地測量員之后，就受到了人們的尊重和敬畏。

K身份地位的轉變，表現為客棧眾人從想欺壓K，轉變為害怕受到K的欺壓，大家開始敦促K不要睡在店堂的草墊子上，而是搬到店主的房間里暫住。剛來不久的K提出要和巴納巴斯出去走走，K有種小狡猾，他暗地里認為只要跟著這位聯絡他和城堡的信使，就一定可以到達城堡。然而他的如意算盤沒有打響，巴納巴斯只不過將他帶到了自己的家中。在雪地行走時，他怎么也跟不上巴納巴斯的步伐，只能挽著巴納巴斯的手困難前行。

在城堡之外這個場域里，誰能獲得城堡里官員的認可，或與官員有關系，誰就擁有了超出他人的地位。村莊里的女人將能夠為城堡的工作人員提供服務看作榮譽。在專門為城堡里的老爺服務的客棧里，K的住宿要求則遭到老板的拒絕，因為按照規定，K作為土地測量員只能去酒吧，房間是留給城堡來的老爺的。K絞盡腦汁就是為了靠近克拉姆，甚至不惜勾引克拉姆的情婦弗麗達。他與弗麗達的愛情看似沒有來由，實際上都是為了各自的利益考慮，在另一位酒吧女招待佩瑟看來，弗麗達是想利用K這個新來的土地測量員重新獲得大家的關注。

卡夫卡巧妙地把城堡之外這個無形的權力場域用具象化的意象——雪展現出來，城堡外堆積著無盡的積雪，權力就如同積雪，所有人都深陷其中，無法自由地行動，K也是如此。

四、《城堡》的寫作意圖

1.對權力場域的描繪

卡夫卡生于捷克的布拉格，但他沒有用捷克語寫作，而是用德文。那時捷克還處于奧匈帝國的統治之下，而奧匈帝國的發源地是奧地利，使用德文。所以，對于用德文寫作的卡夫卡來說，語言本身似乎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難以進入的城堡。語言的區隔感自然而然地向小說《城堡》中延伸。生活在奧匈帝國的人，被要求使用官方規定的語言體系，這本身就是強制性權力的作用。奧匈帝國就如同一座巨大的城堡，形成了體制內與體制外兩種幾乎隔絕的權力場域，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卡夫卡作為猶太人，與當地人還有種族文化差異，卡夫卡對權力十分敏感。小說中的人無論是在城堡之內還是在城堡之外，都不可能擺脫權力的束縛。

卡夫卡創作的所有小說都擁有類似《城堡》式的陰冷氛圍，整體風格荒誕而陰郁。卡夫卡對于周遭的一切都用一種冷峻的目光加以審視，很多學者喜歡將城堡解釋為上帝或卡夫卡父親的象征，K對于進入城堡的渴望是卡夫卡對父親認可和對上帝的追求，但這樣的觀點與卡夫卡的真正寫作意象是不同的。卡夫卡曾在信中提到了他童年時對父親的印象。卡夫卡的父親是個商人，是一個暴虐的、專橫的人，他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兒子對文學的興趣，對卡夫卡的個人愛好他從來都是藐視的，他希望卡夫卡完全服從于自己的意愿，而不是去創作文學。

《城堡》控訴了專制權力的殘暴以及權力對個人尊嚴和自由的藐視。卡夫卡不僅是屈服于神權、父權或命運的可憐孩子，也是永遠無法進入到城堡中的K，卡夫卡通過描繪《城堡》這樣一個權力扭曲的場域來諷刺專制權力。卡夫卡對于這種權力是不屑的，他對K的情感既有諷刺又有同情。

2.逃離權力場域

卡夫卡借由文學創作完成并宣示自我的轉變，逃離權力場域引力的魔爪。逃離城堡權力場域的辦法，既無法在城堡之內獲得，也無法在城堡之外找到，《城堡》小說中的所有人物都是無法擺脫權力的。

弗麗達渴望接近克拉姆，K也渴望接近克拉姆，酒店的老板娘一直對克拉姆念念不忘，女招待佩瑟也渴望接近城堡官員，所有人都對象征著權力的克拉姆趨之若鶩，像著了魔一般崇拜他。一旦進入到《城堡》小說的這個場域之中，人物就再也無法擺脫權力的控制了。

卡夫卡借《城堡》說出了自己對權力的不在乎。小說《城堡》中，卡夫卡以一個絕對局外人的身份理性思考這個世界，小說只不過是他玩弄的小把戲，他把自己看作K，將自己對世界的理解融入K這個人物之中，但他不僅是K，還是游離于整個城堡之外的小說作者。

上帝會以一個什么樣的視角看待問題？卡夫卡借助他的小說回答了這個問題：“我不在乎。”他的不在乎或許是說給那個始終不認可他的父親聽的，又或許是說整個世界，當然也包括那個象征著卡夫卡自己的K。一個游離于整個《城堡》小說之外的人，本身就不會在乎能否進入城堡。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不會對卡夫卡臨死前要求朋友燒掉所有手稿而感到困惑了，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

五、結語

本文從社會學的視域出發，結合布爾迪厄的理論，引入場域和符號權力概念來解讀《城堡》。卡夫卡的創作為人類留下寶貴的文學遺產，《城堡》所蘊含的意義深邃而神秘，值得人們不斷地思索回味，但也許正如卡夫卡所寫的那樣“世界上的反對力量是很大的，目標越是遠大，遇到的反對力量也就越大”[3]。

參考文獻

[1] 曾艷兵.卡夫卡《城堡》研究述評[J].外國語言文學，2005（4）.

[2] 朱玉川.場域轉換與符號權力——布爾迪厄視域下的魯迅小說《離婚》[J].名作欣賞，2021（11）.

[3] 卡夫卡.城堡 變形記[M].韓耀成，李文俊，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5.

[4] 謝瑩瑩.卡夫卡《城堡》中的權力形態[J].外國文學評論，2005（2）.

（責任編輯 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