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凝視作為權力的運作手段之一,指向人的主體性建構。本文基于凝視視角,同時結合后殖民文化語境探究《面紗》中凱蒂的主體性建構之路,研究發現小說采取混雜性的策略,打破東西方地域、文化和性別對立的二元思維,通過建構混雜的地域空間和文化環境,消弭父權制社會下凝視與被凝視者的中心和邊緣界限,使凱蒂女性主體性得以建構成功。
[關鍵詞] 凝視視角" 《面紗》" 混雜性" 主體性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5-0049-04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是20世紀較早開始游歷中國并書寫中國的外國作家之一,他創作的中國背景作品包括《中國屏風上》《蘇伊士以東》和《面紗》。毛姆的中國書寫與其自身的情感經歷密不可分,在經歷兩段失敗的感情后,毛姆對女性的偏見根深蒂固,并將其投射在他創作的女性形象中,他筆下的女性追求權勢、沉溺愛情且缺乏理性。對愛情徹底失望的毛姆分別于1919年和1921年與男性友人杰拉德游歷東方,并基于自己在中國的經歷創作出小說《面紗》。《面紗》以凱蒂·費恩的成長為主線,講述了倫敦名利場的富家小姐凱蒂因背叛婚姻而被丈夫瓦爾特·費恩帶往霍亂肆虐的中國小鎮湄潭府,在東方世界里逐漸走向自我覺醒與救贖的故事。
“凝視是攜帶著權力運作或者欲望糾結的觀看方法,觀者被權力賦予‘看’的特權,通過‘看’確立自己的主體位置,被觀者在淪為‘看’的對象的同時,體會到觀者眼光帶來的壓力,通過內化觀者的價值判斷進行自我物化。”[1]米歇爾·福柯認為,眼睛有建構性的權力,這種建構性的權力不在于揭示各種人物和事物的客觀存在,而是將人物或事物納入其觀察的視覺框架之下,并按照目光凝視設定下的構成來把握[2]。后殖民主義和女性主義都是凝視研究的重要文化語境,在后殖民主義研究中,東方是西方凝視主體建構的他者,呈現出落后與神秘的兩極分化形象;在女性主義研究中,女性是男性凝視主體建構的他者,被妖魔化或天使化。小說《面紗》中對東方世界和女性的建構并行不悖,且存在交織融合之處。本文基于凝視視角,同時結合后殖民文化語境,探究女主人凱蒂·費恩的主體性建構之路。
一、凱蒂的主體性困境
?《面紗》的故事發生在20世紀初,這時的英國社會,個人主義和功利主義思潮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而興起,資本主義剝削的本質使個人主義成為資本主義社會中最本質的東西[3]。19世紀英國學者邊沁提出的功利主義觀念影響日益擴大,他認為人們不需要考慮行為的動機與手段,僅需要考慮行為結果對人最大快樂值的影響。社會文化基于生理差異將男女兩性二元劃分,并指派不同的性別分工,男性能夠不斷向外部世界拓展,通過與外部世界的交互實現自己的個人價值,而女性則呈現出內在性的特點,只能在婚姻中尋求自身的價值。因此在當時功利主義思想盛行的西方社會,男性在社會工作中追名逐利,女性只能將個人價值寄托在丈夫和子女身上。凱蒂的母親賈斯汀太太“不得不酸溜溜地承認,她的成功只能寄希望于他,于是她想方設法逼他為己所用”[4]。然而,賈斯汀太太的野心并不滿足于此,在得知丈夫的律師事業上升機會渺茫后,她把主意打在了自己的女兒身上,“靠著給女兒們找到如意丈夫,她想一舉把這輩子的晦氣統統打消”[4]。
女性一直處在父權制社會的全景式凝視之中[5]。這種凝視不僅來源于父權制中的男性,也來源于那些已經將父權制價值觀內化的女性。在男性凝視中,女性被物化為男性欲望的載體和生育的容器;而父權制社會中的女性凝視則成為男性凝視的幫兇,女性通過凝視將其他弱勢女性建構成父權制社會期待的模樣。在“看”與“被看”的二元結構中,凝視主體通過將凝視客體建構成自己目光設定下的模樣而確立自己的主體地位,凝視客體在被建構的過程中被他者化,失去了自身的主體性。
小說中,凱蒂最先受到的是來自母親賈斯汀太太的凝視。小說的開頭對賈斯汀太太這樣描述:“要是你有幸和她交談片刻,一定會對她那雙東瞥西看、捉摸不定的眼睛感到惶恐不安。”“那雙眼睛在你身上各處游走,在你和房內其他人之間飛快地游移,你會覺得她的眼睛在給你挑毛病,在給你這個人下定論。”[4]男女權力關系的不對等注定賈斯汀太太無法將丈夫建構成自己希望的完美模樣,她只能將凝視的目光投向女兒。福柯認為無論是粗暴的、血腥的懲罰還是現代“仁厚”的控制,權力最終涉及的總是肉體,即肉體及其力量、它們的可利用性和可馴服性、對它們的安排和征服[6]。小說中的凱蒂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外貌上的優勢讓她成為賈斯汀太太的主要凝視對象,“賈斯汀太太在她身上傾注了所有感情,感情底下隱藏著殘酷和心機”[4]。
凱蒂的身體不再為她自身所擁有和控制,而是逐漸成為他者化的身體,只能按照賈斯汀太太的意愿行動,這造成凱蒂與其自身的疏離與異化。父權制社會中的凝視將女性建構成價值單一的個體,將女性價值和外貌緊密捆綁,因此賈斯汀太太認為她必須在凱蒂年輕的時候為她找一個好對象。她發揮自己的社交天分,為凱蒂不斷爭取參加舞會的機會,“凱蒂高雅地與他們繼續友好地交往,同時小心地與他們保持距離”[4],因為“賈斯汀太太面帶冷酷的微笑,滿意地觀察著她房子里所發生的一切,讓他們別離凱蒂太近對她來說不費吹灰之力”[4]。來自母親的凝視讓凱蒂不能在舞會上隨心所欲地尋找自己喜歡的對象,她的行為時刻受到凝視的控制,只為等待母親眼中杰出丈夫的出現。
凱蒂作為被凝視的客體,體會到母親凝視眼光所帶來的權力壓力,也會內化母親的價值判斷進行自我他者化,凱蒂將找到高收入和高地位的丈夫奉為人生信條,流連忘返于各大舞會之中。然而,三四個社交季過去了,母親眼中完美的丈夫并沒有出現。凱蒂到了二十五歲還是單身未嫁,而她身邊的女性朋友早已結婚生子,就連處處不如自己的妹妹多麗絲都找到了心儀的對象。賈斯汀太太怒不可遏,經常毫不留情地給凱蒂臉色看。“她明白媽媽現在不在乎她嫁給誰,媽媽一門心思只想讓她早點離開家。”[4]迫于賈斯汀太太的壓力,凱蒂倉促地嫁給了細菌學博士瓦爾特·費恩,作為凝視的客體,凱蒂在被凝視的過程中失去了能動性,行動被賈斯汀太太的凝視目光所操控,呈現出他者化的特點,女性主體性處于被壓制的狀態。
二、凱蒂的主體性消極探索
福柯認為現代社會如同一個全景敞視監獄,每個人都處在社會網絡之中,在凝視他人的同時也被他人所凝視,而主客體目光交互中,唯有掌握權力者的凝視才是權力的載體,能夠對客體產生作用。西方父權制社會中性別權力的不對等似乎使女性無法擺脫被凝視的客體身份,女性主體性的建構只能被懸置。而小說《面紗》中,對東方世界的建構打破了凱蒂被西方父權制社會凝視的固有邊界,為凱蒂的自身主體性探索提供了條件。
凱蒂來到香港后,發現自己的社會地位與丈夫的職業息息相關,瓦爾特細菌學博士的身份讓她在香港的社交圈處于邊緣位置;瓦爾特孤僻古怪的性格加劇了凱蒂對這段婚姻關系的不滿。婚姻中男女權力的不對等注定凱蒂無法將瓦爾特建構成自己希望的模樣。“輪流唱歌是多么令凱蒂興高采烈的事,然而他就是不肯加入進去;對于她說的閑話,他從來不搭腔,這讓她感到憤懣。”[4]長期受英國功利風氣浸染的凱蒂自然無法接受現實,功利主義避苦求樂的利己觀念讓凱蒂選擇出軌。“她敢確信他被她迷住了,即使是他嘴上沒說什么,那雙閃爍著欣賞之情的眼睛也背叛了他。”[4]當一個身居高位的人投來傾慕的眼神時,凱蒂認為那就是愛情,她最終投入香港殖民總督助理查爾斯·唐生的懷抱。
西方凝視下的東方不是真實的,而是被某些支配性的框架所控制和表述的東方[7]。從小說中對殖民者和被殖民所處的地域的建構可以看出,當時的香港并沒有實現與西方的融合互通,反而呈現出二元對立的割裂局面:凱蒂和唐生兩家人居住在面朝大海的歡樂谷,而中國人只能蝸居在狹窄逼仄的域多利道旁。小說將域多利道旁昏暗逼仄的東方古董店設定為凱蒂和唐生偷情的主要場所,東方成為凱蒂墮落的場域。從西方殖民中心場域向東方落后邊緣場域的移動一方面指涉凱蒂的婚內越軌行為,一方面也隱含著凱蒂對西方父權制凝視的消極逃避與反抗。身體不單單是物質性的,也是具有意識性的,凱蒂身體行為不再完全受制于他人,而是逐漸擁有了自我能動性。凱蒂渴望和唐生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并心生一計:“倘若自由找上門兒來,事情就簡單多了。”[4]偷情的場所從東方古董店昏暗逼仄的閣樓轉移到了凱蒂的房間,這不僅意味凱蒂重新回到被凝視的場域,更將自己的越軌行為暴露在別人的凝視之下。凝視是一種觀看模式,也是一種感知模式,其遵循可見性法則,可見性使被凝視為可能[8]。凱蒂房間的百葉窗雖然是關著的狀態,但也無法阻止光線的流入,阻擋不了瓦爾特的凝視,于是就有了小說開頭她出軌被發現的場景。
在父權制社會中,男性通過制定規則賦予女性相應行為規范,凝視下任何的行為偏離都將招致懲罰,以此來逼迫女性重新回到傳統的性別規范之中。在發現凱蒂出軌后,瓦爾特并沒有選擇離婚,而是要求凱蒂和他一同前往霍亂肆虐的湄潭府,對凱蒂進行死亡威脅使她重新回歸到妻子的角色之中。凱蒂心中充斥著對死亡的恐懼,但開始覺醒的主體性促使著她爭奪自身的控制權。凱蒂踏進了唐生的辦公室,準備與其進行最后的談判,但愛情的幻象最終也被唐生親手打破,唐生凝視中所承載的從來不是愛情而是欲望。在唐生眼里,自己的事業和家庭遠比凱蒂的個人安危重要,并表明即使他倆出軌的證據被公之于眾,瓦爾特最終和她離婚,他也不會選擇和凱蒂結婚。凱蒂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唐生用來滿足其欲望的容器,而自己也因為對唐生權力地位的渴望掉進這個為她設置的欲望陷阱。凱蒂從這段婚外情中抽離出來,毅然決然接受自己越軌行為所帶來的懲罰——和瓦爾特遠赴疫區,深入死亡的中心地帶。雖然小說中對東方場域的建構為凱蒂的主體性覺醒提供了契機,但仍表現出明顯的二元對立思維,即將女性和東方與社會負面價值捆綁在一起,認為女性在主體性的探索中不可避免地走向消極和墮落。
三、凱蒂主體性的積極建構
后殖民主義理論家霍米·巴巴提出混雜性這一策略,認為西方文化和本地文化只有在交流碰撞中相互影響,使各自都變得不純,才能消解兩者之間的二元對立,促進本地文化逐漸擺脫邊緣境遇。《面紗》中的湄潭府正是通過混雜性策略建構出的多元混雜的地域。在湄潭府工作的韋丁頓家的外墻上鑲嵌著夸耀的裝飾,客廳卻掛著風格各異的中國書法卷軸;法國人建在湄潭府的修道院墻壁被粉刷成清一色的白色,門梁上釘著十字架,房屋內部結構卻是傳統的中式布局。這些多元混雜的地域特性體現著東西方文化的相互影響,東方也不再是西方凝視下完全落后的模樣,而是反過來對西方文化產生了影響。過去生活在西方地域環境中的凱蒂對東方有著同其他西方人一樣的偏見,在湄潭府這一混雜地域中,凱蒂得以體驗真實的東方世界。湄潭府清晨神秘而圣潔的自然景象讓凱蒂充滿敬畏之情。“她還從未有過如此神思飛揚的感受,她覺得她的身體此時只是一具空殼,而她的靈魂在蕩滌之后變得純凈無瑕。”[4]湄潭府的海關官員韋丁頓不僅說著一口流利的中文,對中國歷史和小說中的奇聞軼事更是信手拈來。在與韋丁頓的交流中,她對東方的刻板印象逐漸被打破,往日她聽人談論起東方,都是些頹唐甚至不堪入耳的話,而在韋丁頓口中,西方成了蠻夷之地,唯有生活在東方中才能領略幾分真實的世界。“這就如同他為她掀起了簾幕的一角,瞬間她目睹了一個夢中難以見到的恢宏的世界。”[4]初到湄潭府的凱蒂,整日將自己封閉在半山腰的平房內暗自神傷,沒有積極探尋改變自身境遇的道路。在湄潭府這一混雜的地域環境中,凱蒂內心關于東西方二元對立的觀念被打破,她不再想著如何逃避凝視,而是開始積極地尋求改變。湄潭府人的生活并沒有因為霍亂的肆虐而停擺,相反,人們的生產勞動仍然有序地進行著。翠綠的稻田、騎著水牛慢悠悠往家趕的小男孩和戴著草帽的農民……這些東方人文景觀與西方現代浮躁的社會形成對比,凱蒂郁結于心的苦悶在此得到紓解,同時也象征著她從西方物欲橫流的環境中解放出來,在東方人文景觀中走向自我覺醒。
湄潭府這一混雜的地域環境為凱蒂的主體性建構提供了條件,但《面紗》并沒有將女性主體性的探索完全置于女性語境中,通過將男性邊緣化來凸顯女性主體性,而是同樣呈現出混雜性的特點,剔除根植在社會集體無意識中的性別對立觀念。在韋丁頓和法國修女共同的幫助下,凱蒂逐漸適應了在湄潭府的生活,小說打破了利他和利己兩種對立的文化思維,利他和利己能夠相互混雜和轉化,實現融合互通。在法國的修道院內,修女們的無私奉獻讓凱蒂開始反思自己的利己心態,開始投身到修道院的工作中,在社會勞動中發揮自身的能動性幫助他人。也正是在幫助他人過程中,凱蒂感受到自己也在不斷成長,她感慨自己從前除了哭什么都不會,而現在她發覺自己時常開懷大笑。在混雜的文化環境中,凱蒂得以從父權制凝視下解脫出來,不再將自身價值寄托于婚姻和男性,而是在與外部世界的交互中找到自己的價值,實現自身的主體性。
四、結語
小說《面紗》通過建構倫敦、香港和湄潭府三種不同的地域環境,展現了凱蒂在父權制社會的凝視下的主體性探索之路,通過混雜性建構策略,打破地域、性別和文化之間的二元對立關系,消弭了凝視與被凝視的邊界,使凱蒂在混雜的環境中逐步建構自身的主體性,實現女性意識的覺醒。東方作為小說的主要敘事場景,暗含著毛姆對英國功利社會對女性荼毒的批判,同時寄托著毛姆對于女性的成長與覺醒的美好愿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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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