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網絡文學之初：金庸客棧的回顧、反思、啟示

摘 要：金庸客棧是四通利方網站旗下的網絡文化論壇，也是中國互聯網早期著名的BBS之一。在金庸客棧的興盛時期，論壇中出現了大量的網絡文學作品，它們是中國網絡文學早期的重要創作。然而，在金庸客棧爆發了新舊用戶的沖突后，論壇內部出現動蕩，其原有的網絡文學土壤逐漸失去活力，最終走向衰落，這主要由內部和外部兩方面的因素共同作用導致。在論壇內部，江湖文化的失效和用戶權力的爭奪引發了持續的紛爭，用戶的認同感逐漸削弱，論壇的趣緣性也因此減弱。在論壇外部，新浪網出于商業考量頻繁對金庸客棧進行改版，導致用戶體驗感變差；加之互聯網新應用的出現及論壇中意見領袖的出走導致論壇用戶流失。盡管如此，金庸客棧至今仍對中國網絡文學具有深遠的影響，論壇中發帖式的寫作逐漸演變為作家與讀者之間的互動模式。此外，金庸客棧的興衰史也成為網絡文學網絡性的另一種印證，這種屬性依賴于讀者的認同、互動及參與，以維持其開放性。

關鍵詞：媒介考古；網絡論壇；金庸客棧；網絡文學；數字禮俗；趣緣關系

DOI： 10.3969/j.issn.2097-1869.2025.01.014 文獻標識碼：A

著錄格式：王一清，謝新洲.重回網絡文學之初：金庸客棧的回顧、反思、啟示[J].數字出版研究，2025，4（1）：112-119.

1 研究緣起

2020年，邵燕君等[1]在《文藝報》中提出了中國網絡文學的“論壇起源說”，認為1996年8月成立的網絡論壇“金庸客棧”是“中國最早的以文學為主題的網絡論壇，也是中國網絡文學萌發期最有影響力的文學原創和評論平臺”，主要有三個原因：首先，金庸客棧為網絡文學提供了新的媒介動力機制，即基于用戶生成內容（User Generated Content，UGC）的粉絲經濟模式；其次，金庸客棧還是一個天然的、具有網絡基因的中心化趣緣社區，在此發展了類型小說，聚集了文學力量；最后，金庸客棧形成了中國互聯網早期以自由精神為主的論壇文化。對于金庸客棧是否為中國網絡文學的起源，有學者提出了不同的觀點。例如，歐陽友權[2]認為中國網絡文學起源于北美；馬季[3]則認為中國網絡文學起源于《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在網絡上的傳播等。然而，這兩位學者并不否認金庸客棧作為中國互聯網早期論壇對于網絡文學的巨大影響和重要作用。邵燕君等[4]回應了上述兩位學者的觀點，重點就金庸客棧是中國網絡文學的“新動力機制”發生地展開論述。金庸客棧的誕生緊密聯系著中國20世紀末的武俠熱和互聯網的興起，但比起金庸客棧的誕生史，金庸客棧的衰落史似乎更有象征意義。本文采用媒介考古學和網絡傳記相結合的方式[5]，輔以邵燕君團隊的歷史資料，著重對金庸客棧的論壇紛爭進行了歷史梳理。

之所以聚焦于金庸客棧，原因之一在于金庸客棧作為20世紀末中國重要的網絡論壇之一，和四通利方的另一版面——體育沙龍，為中國第一批網民提供了數字園地，直接推動了新浪網的誕生。金庸客棧的論壇紛爭和衰落緣由值得互聯網研究者們深入分析和思考。時至今日，BBS所形成、凝聚的趣緣社區文化和自由精神仍是互聯網文化中的主體。重溫互聯網早期簡單的論壇環境，或許可以更有效地幫助我們思考關于互聯網社區的紛爭、網絡文學的生成機制等問題。另外，金庸客棧在互聯網中留下的痕跡正日益消散。《中國網絡文學編年簡史》[6]中研究材料的源網址在2023年12月訪問時多已失效，且其歷史材料的另一重要來源——互聯網檔案館（Internet Archive）中有關金庸客棧的網頁記錄也開始出現亂碼和資料缺失。這一現狀再次提醒我們，除非金庸客棧原始數據得以恢復或論壇用戶整理的資料得到公開，否則今后對于金庸客棧的研究、考古工作將會越來越難以開展。因此，趁金庸客棧的網絡痕跡還未完全消失而對其進行媒介考古，既是為保存互聯網歷史而努力，又能為當下媒介問題的解決提供歷史思路和意義借鑒。

2 互聯網歷史與媒介考古

2.1 重返金庸客棧時代

根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的報告，1997—2001年的中國網民主要有以下幾個特征：一是該時期網民年齡集中于20～35歲，年齡結構趨于年輕化；二是網民所屬地區主要聚集在北京，其次是廣東、上海等，地域劃分明顯；三是網民的學歷集中于專科及以上。正因如此，就像吉云飛[7]所描述的那樣，早期的中國互聯網是一個“精英”的園地。這一批網民受過高等教育，年輕且充滿活力，也愿意接受新鮮的事物。早期網民的精神氣質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中國早期互聯網的文化發展。

在回顧歷史時，也必須重新置身于當時的時代背景。戴錦華[8]用“文化鏡城”來喻示20世紀90年代的文化意識形態和現實基礎的斑駁多端、繁復雜陳。她提出兩個關鍵詞，契合當時網絡用戶的心理，一個是全球化，另一個是通俗文化。全球化無疑是20世紀末最強有力的表述之一，“中國同步于世界”的圖景也因互聯網的出現而不斷成為共識。中國發往世界的電子郵件“Across the Great Wall we can reach every corner in the world.”（越過長城，走向世界）更是在訴說著互聯網早期用戶對于走向世界的期待。20世紀90年代也是一個通俗文化的時代。在商業浪潮中蓬勃發展的通俗文化完成了對于精英藝術的合圍，當時金庸等作家的通俗武俠小說的流行正是這種通俗文化盛行的直接體現。基于此，20世紀末金庸客棧的發端實際上是多種文化和社會現實合力塑造的結果。

2.2 金庸客棧的歷史發展

金庸客棧和體育沙龍是四通利方中文網站“利方在線”下設的兩個垂直論壇，雖然它們并不是中國最早的BBS，但其以公共性和娛樂性的特質成為中國第一批網民的線上公共空間，它們的成功運營也推動了新浪網的誕生。新浪網建立后，金庸客棧和體育沙龍也被并入新浪門戶的歷史文化社區中。

邵燕君等考證了金庸客棧的三個時期：1996—1999年的起步發展期；1999—2000年的繁榮鼎盛期；2000年“826事件”后至2004年的動蕩衰頹期。在此基礎上，實際上還有2004—2017年的改版閉站期。根據用戶“沙歟”的回憶，其在2004年辭去論壇版主1職務前夕，金庸客棧歷經了幾次改版，丟失了大量數據[9]。筆者考證金庸客棧這一時期的實際狀況發現，新浪網站的不斷改版導致金庸客棧內容可搜但論壇無法進入。2011年，百度貼吧用戶“酒盡故人已黃昏”發布帖子，證實了金庸客棧改版閉站期的存在[10]。2017年8月31日，新浪關閉了文化歷史論壇，金庸客棧也隨之被徹底關閉。

在金庸客棧的起步發展期，論壇用戶主要討論金庸的作品和創作武俠作品。此時的“客棧”雖然名氣和影響力都無法與后來的鼎盛時期相媲美，但論壇內部的精英色彩較為濃厚，具有良好的風氣，為“客棧文化”的形成打下了堅實基礎。

在金庸客棧的繁榮鼎盛期，一個特殊的輿情事件推動了論壇的火爆，即由于作家王朔將金庸視為通俗文化代表而導致的“金王大戰”。當時，網絡用戶紛紛來論壇發表意見，各類寫手慕名而至，很多中國網絡文學的早期精品由此誕生。

在金庸客棧的動蕩衰頹期，論壇的“黃昏”伴隨著論壇中江湖文化的破滅、武俠題材的衰落和作為意見領袖的寫手的出走一并到來，論壇的興盛之態一去不返。該時期論壇衰落的導火索是以“磚水之爭”為名的新老之爭——伴隨著水帖2用戶的增多，渴望閱讀精品的用戶和想要自由發帖（水帖）的用戶之間的沖突愈演愈烈，加之老用戶對于論壇管理方式的諸多不滿，最終在2000年8月26日，金庸客棧出現大量刪帖、謾罵等“炸版”事件，也被稱為“826事件”。在此之后，即使是金庸親筆為金庸客棧題名，也未能阻止論壇的傾頹。“磚水之爭”是中國互聯網早期BBS中用戶紛爭的典型代表，其直接導致了論壇內部的持續動蕩，讓本就處于衰落階段的金庸客棧論壇雪上加霜。“826事件”不僅僅是金庸客棧由盛轉衰的轉折點，也成為論壇文化不可持續的象征性事件。此后，雖然論壇版主們多措并舉以嘗試恢復客棧繁榮，如聯絡寫手繼續創作、提供精品導讀等，但論壇還是走向了持續的低迷和衰頹，并進入了長時間的改版和無法訪問狀態，直至最終閉站。

3 無法阻止的論壇傾頹：金庸客棧江湖文化的失效

回顧歷史，金庸客棧出現的用戶紛爭并非偶然，它是金庸客棧中江湖文化失效導致的結果。網絡論壇的文化一旦失效，論壇用戶便難以獲得集體性認同，以趣緣而相聚的群體因此分崩離析。

3.1 移植想象的江湖文化

金庸客棧的論壇文化實際上是一種從武俠小說移植到互聯網中的江湖文化3。“江湖”一詞，本身就具有一種曖昧性和復雜性，其與“廟堂”相對應，可以說，“江湖”本身就是一種非官方文化標志。這種非官方符合人們當時對互聯網自由自在、開放多元的想象，用戶希望在論壇中快意恩仇、暢所欲言，如古代俠客、豪杰般在論壇中匯聚。

金庸客棧的眾多用戶試圖在論壇中建立起一個武俠的江湖，于是金庸客棧內部“幫派”林立，主要存在三種屬性截然不同的“幫派”：第一種是早期就誕生于論壇之中，樂于圍繞文學、文化現象而提出觀點的“幫派”，如早期的“匪幫”“黑通社”，以及后來影響較大的“掐架協會”“拍馬協會”“騎墻派”等；第二種是在論壇繁榮鼎盛期開始壯大、為文學創作而生的“幫派”，如幾乎包攬了論壇中重要原創寫手的“花癡派”；第三種是后期新用戶為對抗老用戶而建立的“玫瑰派”。金庸客棧中“幫派”林立，它們的出現既是論壇用戶對武俠江湖想象的網絡映射，又是基于趣緣社群所形成的、帶有認同的網絡共同體。這些名為“幫派”的共同體形成了各自獨有的“黑話”話術和“門規”秩序，是中國互聯網早期趣緣群體的樣貌，在當今的網絡群體中仍可窺見其遺留。

3.2 江湖文化的失效

金庸客棧成也江湖，敗也江湖。雖然金庸客棧形成了自己的江湖文化，但其管理仍是一種基于禮俗的自治。論壇的版主由用戶選舉產生，這標志著金庸客棧的管理不再是一種“烏托邦”式的實踐，而是一種對網絡江湖的努力建構。然而，趣緣群體使用禮俗的治理方式存在一些先驗性問題，這導致論壇用戶間紛擾不斷，并最終形成中國互聯網早期的文化對抗和群體沖突——“磚水之爭”。

3.2.1 互聯網中江湖想象的無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湖既非王土，又非廟堂，是一種常態的基層，而鄉土和江湖的概念既有重疊又具分離。江湖有門派的紛爭，而鄉土有家族的確立，兩者都通過規則的約束和長老制度的統治而維系內部權力的運轉。但鄉土是個體穩定的居所，江湖是個體漂泊之所在，而江湖的漂泊，又并非浪跡天涯，而是局限在勢力范圍的固定生存[11]。在這個意義上，江湖依舊存在著地域性。而鄉土中非常重要的血緣關系在江湖中既可能存在又可能被取代，當實際的血緣關系缺失時，師承關系成為江湖文化中新的“血緣關系”。所以說，江湖文化和鄉土文化似是同質，又不完全相同。因此，金庸客棧的論壇文化（江湖文化），也可以被視為一種鄉土中國的數字化移植和變形。

然而，中國第一批網民群體多為城鎮地區的高學歷群體，相對主流的“精英”們本就與江湖或鄉土的地緣基礎存在一定程度的悖謬。加之電子媒介中地域的消失，使江湖文化失去了重要根基。雖然BBS也可以被看作是一個地域，但其也只是一種虛擬的存在，網民并不實際受到地域約束，也體會不到江湖文化中的明顯邊界。同時，由于彼時的互聯網使用體驗多是自我與陌生人的對話，鄉土中國基于血緣的聯系和江湖文化基于師承的關系在互聯網中也基本失效。因此，金庸客棧的江湖文化在當時的新興互聯網中，更像是一種無力的想象。

3.2.2 無法確認的“幫派”秩序

BBS本就是一種支持用戶自發發帖的網絡模式，無論是選擇“幫派”還是做一個“閑散者”，都是用戶的自發選擇。“幫派”的誕生根本上是因為眾多網民的趣緣形成了文化群體，出于文化認同，“幫派”才能緊密地聯系用戶，凝聚趣緣群體中的共識和力量。

社會學家曼紐爾·卡斯特（Manuel Castells）曾提出，人們傾向于用原始認同，如地域、民族、種族、宗教等概念在網絡社會中進行重新編組，在編組的過程中，人們按照“他們是什么”或“相信他們是什么”來組織意義[12]。因此，即使網民同樣出于對武俠的熱愛并相聚于金庸客棧，但因地區的差異、品位的不同，網民在互聯網中更愿意以自己的喜好來組建趣緣群體，并將認同作為群體的主要甚至是唯一意義來源。不同的意義來源產生了不同的群體訴求，因此，不同的趣緣群體在此產生了交鋒。

若只是同時期的用戶進行“幫派”交鋒，金庸客棧的論壇秩序并不會受到太大的破壞，而恰恰是新舊迭代之爭，致使金庸客棧的江湖文化破產。金庸客棧用戶默認地實行著一種以長幼次序為核心的“長老秩序”，而在現實中穩定不變的長幼次序在互聯網中實際并不成立，因為用戶的先來后到并不能成為一種長幼次序。論壇的版主和管理人員雖然看似專制，但實際上更是無為的，因為用戶可以隨時“出走”或用其他方式應對管理。作為管理層的版主難以實行其權力，這便導致“長老秩序”中權力行使的失效。長幼次序無法被確定，“長老權力”無法行使，最終影響了新用戶對論壇文化的認同。

在鄉土社會中，個體接受文化也是被禮俗教化的過程，長幼次序承擔了教化的責任，完成了新個體對文化的認同，進而保證了文化的穩定。而互聯網去中心化的思想及新一批用戶對于自由的渴望，實則是在拒絕教化。因此，“幫派”中的長老秩序在互聯網中也只停留于想象。一方面，老用戶渴望以長幼之名教化新用戶；另一方面，新用戶以抗拒教化為旗幟，進而形成認同，組合成新的共同體。兩撥群體都在試圖用自己的價值和信念建構論壇規則，最終導致沖突的產生，江湖文化的敘事在一次次對抗中碎裂，新用戶不滿地離去，老用戶帶著不舍前往新的園地。江湖文化的失效，也再一次驗證：網絡社會抽離了社會環境，使文化成為符碼和超文本，文化便淹沒于互聯網看不見的邏輯之中，難以擁有原本的內涵。

3.2.3 用戶間文化權力的爭奪

除上述原因外，流動的權力也成為金庸客棧中明顯的爭端源頭，這正是費孝通所說的時勢權力[13]。他認為，鄉土社會并非是靜止的，在社會變遷和社會繼替的交織中存在著時勢權力4。互聯網的快速變遷與用戶的大量涌入，正是滋生文化英雄與時勢權力的土壤。為了獲得集體認同，用戶們會默認這種權力存在。然而，時勢權力和已有規則有時是相悖的，需要管理者去壓制，隨之引發不同意見的碰撞和思想斗爭，進而演化成群體間的對壘。這正是金庸客棧面臨的問題。

流動的權力或者說時勢權力，可以說是全球化、現代化帶來的問題之一。時勢權力破壞了網絡群體間的認同，反抗的認同凝聚則宣告了認同的解體。于是，不論是文化的失效還是認同的消解，最終都使金庸客棧失去了原本的江湖姿態，論壇用戶亦是發出“愣是把個豪俠云集的武林大會，弄成了天橋下賣把式的場子”的感慨[9]。另外，論壇中的權力實際上也建構在文化符碼的基礎之上，其權力的斗爭就是文化的斗爭，后者認同將權力錨定在社會結構的某些環節，并構建攻防陣地，用以爭奪建構行為和新制度文化符碼“信息戰”的勝利。

認同固然是互聯網社會中非常重要的存在，但在網絡社會中，它會伴隨著時勢權力的產生而失效，任何群體的“勝利”和認同的凝聚都是短暫的。在無約束的網絡空間里，信息的動蕩將是常態，金庸客棧不再有穩定的“權力精英”，只有“出自權力的精英”，即“精英”的身份只存在于他們短暫的權力任期內。因此，金庸客棧老用戶的威信力越來越低，在論壇治理中作用越來越弱，新舊之爭也越來越尖銳。

3.2.4 商業化和新應用的助推

在互聯網高速發展的初期，新浪網成為中國知名門戶網站，金庸客棧的瀏覽量也隨著新浪的崛起而大幅增加，但此時的新浪網卻并沒有重視對金庸客棧的管理，新浪網的商業化進程在當時成為許多金庸客棧用戶內心的隱憂。

2001年6月，新浪網內部發生爭端，業界普遍認為是因為網站管理層與資方矛盾激化[14]，金庸客棧的平等、自由也隨此事件而受到侵蝕。此后，新浪官方論壇管理員開始強勢介入論壇事務，并出于商業化考量不斷改版，諸多帖子被刪除，而一些違反站規的帖子卻因流量高而得以保留，金庸客棧網站管理方和用戶之間的矛盾進一步加劇。

另一方面，彼時的網絡文學論壇還未催生出針對作者的收益模式，多數用戶都是“為愛發電”。面對論壇動蕩的環境——毫無理由地刪帖和版面中過多的水帖、爭吵，一部分寫手逐漸失去創作的激情，擱筆停寫。由此加劇的水帖反而成為論壇的主要流量來源，網站管理者也出于商業考量默認了水帖的存在。在這種商業化背景下，金庸客棧開始走向改版與衰落的道路。金庸客棧內部的武俠風氣逐漸消失，論壇管理問題日益嚴重，金庸客棧從一個江湖風氣濃厚的網絡園地變成了商業網站的附庸。金庸客棧中作為意見領袖的寫手紛紛出走，帶走大量用戶，他們選擇前往清韻書院、彼黍離離等其他網絡文學論壇。用戶的流失使金庸客棧元氣大傷。

另外，隨著QQ等“網絡尋呼機”（網絡聊天軟件）的興起，BBS的使用率逐年下降，新的互聯網服務出現并逐漸取代論壇在互聯網中的地位，新的互聯網時代由此開啟。

3.3 江湖文化的反思

金庸客棧的由盛轉衰象征著中國互聯網早期趣緣群體的瓦解和網絡論壇用戶自治的失敗。事實上，在互聯網發展的早期存在著一種田園牧歌式的理想化、自由化的主張，即“不規制”的思想[15]，這種觀念一度深刻影響了用戶對于互聯網的認知。然而，無為而治卻在一定程度上導致網絡環境亂象叢生，不僅污染了網絡環境，也影響了網絡趣緣群體的聚合，削弱了論壇的趣緣性。

2002年以前，我國的互聯網治理以被動的善后為主[16]。這一時期，國家層面對互聯網文化的治理仍處于摸索階段，網絡論壇的文化生成與治理更像是一個實驗性的嘗試。盡管當時的互聯網還不是成熟的輿論“博弈場”，但網絡的復雜性和曖昧性已初露端倪，胡泳[17]曾以“叢林時代”到“江湖”的比喻來說明中國互聯網場域的日益復雜化。江湖的魚龍混雜恰恰證明互聯網用戶自治的不可行，無論是在武俠小說還是在虛擬網絡中，江湖都是一個不穩定的文化存在。或許對于以趣緣而相聚的網絡論壇而言，良好的規范和用戶的對話禮儀（真誠和理性的交流），才能使自由變得可持續，使認同變得可存在。但這卻和快意恩仇、行俠仗義的江湖形成對立。論壇的江湖文化逐漸失效，金庸客棧的自治管理愈發荒誕，意氣之爭充斥在論壇空間中，最終給論壇帶來不可挽回的損害。

4 重回歷史的啟示

金庸客棧為中國網絡文學開啟了論壇模式，網絡文學得以在網絡論壇中以即時互動的形式生成，網絡文學的互動性成為其毋庸置疑的特性。一方面，網絡文學天然攜帶互聯網的UGC基因，用戶自身的表達和創意為網絡文學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營養；另一方面，隨著粉絲文化的興起，粉絲讀者與偶像作者的互動成為網絡文學消費的一環。對于網絡文學而言，參與式文化是互聯網的一大特征，同時也是媒介互動的基礎[18]，其對網絡文學產生影響是一種必然。網絡文學需要實現讀者間、讀者與作者間的互動和參與，并讓讀者在這種參與中獲得認同。當我們重回金庸客棧這一網絡文學互動性機制的發生地，有關網絡文學的諸多話題不言自明。

4.1 網絡文學中的BBS不死

金庸客棧衰頹后，中國互聯網的BBS時代并沒有完全落幕，無論是天涯社區還是龍的天空，都仍在推動中國網絡文學的前進與發展，前者創造出知名網絡文學作品《明朝那些事兒》，而后者一直是讀者尋找網絡文學“口糧”的重要來源之一。

網絡文學的互動性使BBS的形式和精神在互聯網中成為“不死”的存在，具體表現為網絡文學網站和App中評論區的嵌入。評論區的設置攜帶著論壇文化暢所欲言的精神底蘊，也沿襲著讀者與作者、讀者與讀者之間的交流、互動模式。評論區的設置固然是BBS形式在互聯網中延續的更迭，但更是當下網絡文學網站實現讀者情感消費的重要手段。通過評論區，讀者滿足了表達欲望和情感的抒發，進而不自覺地成為了互聯網中情感的消費者和勞動者。這與金庸客棧中那些“為愛發電”的論壇用戶行為如此相似，但不同的是，當下的網文產業更加商業化，配套的情感消費和勞動機制也更加完善。王婉波等[19]認為，起點小說網“本章說”機制為讀者提供了評論與交流的機會，實現了讀者間、讀者與作者間的互動，進而實現了讀者們的情感勞動。此外，晉江文學城的“幼苗培育”活動等也以游戲化策略將讀者的評論和分享融入平臺激勵機制，使讀者與文本、作者之間的關系更加緊密。

4.2 網絡文學的網絡性與公共性

網絡文學的網絡性是其有別于傳統文學的重要特性。邵燕君[20]使用數碼人工環境的概念，打開網絡文學研究新的理論維度。如果將網絡文學放置在一個和自然世界相平行的環境（即數碼人工環境）之中，那么網絡文學環境中的網絡性就可以更好地被凸顯、延展和探究。傳統環境中的江湖文化在數碼人工環境中是失效的。因此，寄身于趣緣社區的網絡文學也勢必會因網絡文化的波動而發生變化。這意味著不能簡單地將網絡文學視為傳統文學的電子化版本。

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曾提示我們：媒介即訊息[21]。互聯網中的內容或文化均會呈現出互聯網的特質，進而實現其在互聯網中的合理安置。網絡文學的網絡性賦予了網絡小說一種公共性，即在數碼人工環境中放置一個公共設定，然后在互聯網的環境中完成自身的設定，并超越自身。同時，網絡性也解釋了趣緣社群對于網絡文學的意義，網絡文學的公共性一定要在趣緣社群中實現，否則網絡文學無法實現自身的完整[22]。

從網絡文學網絡性和公共性的角度可以更加清晰地理解金庸客棧的興盛與傾頹。金庸客棧的興盛期也是論壇網絡文學創作的爆發期，原因在于此時的金庸客棧論壇有著良好的參與式文化和趣緣認同，使網絡文學的公共性成為可能，網絡文學可以在此豐富、完善自身內容，吸引更多寫手慕名而來。而金庸客棧的傾頹則是由于論壇文化中的趣緣認同失效，參與式文化難以實現，論壇失去了其公共性空間，網絡文學失去了完成其網絡性的土壤，寫手們也因此不得不離開金庸客棧，另覓他處。

金庸客棧的傾頹進一步提醒著今日的網絡文學網站和作者，要想保持網絡文學作品的生命力，作者與讀者及讀者間的互動和參與極為重要。為了保障這種互動機制，亟須建立和培養有效的網絡規范和用戶素養。一旦網絡文學作品失去互動參與的可能性，其開放性也將受影響，進而影響作品的生命力和作者的創作力。

5 結語

金庸客棧是中國接入互聯網后較早出現的公共BBS之一，也是中國互聯網早期網絡文學的發源地之一，其孕育了中國第一批互聯網趣緣群體，并見證了中國互聯網早期的網絡紛爭。金庸客棧早期主要為江湖文化，用戶的認同感得以形成，為中國網絡文學的早期書寫提供了肥沃的土壤。然而，隨著后期新用戶的加入，長老秩序和互聯網的自由精神發生沖突、無法將新用戶按長幼秩序進行編排等原因，導致金庸客棧內部的時勢權力激增，各“幫派”間形成權力對峙，最終消解了江湖文化，也削弱了論壇用戶的認同感。此外，新浪對新用戶的政策傾斜和頻繁改版，進一步影響了老用戶和作者的權益，再加之通信軟件的興起和互聯網服務的多樣化，BBS的使用率整體下滑，這些因素共同導致了金庸客棧最終走向沒落和消亡。

然而，金庸客棧時期形成的網絡文學精神（或者說基因）在網絡文學發達且多元的今天仍然存在。金庸客棧時期暴露出的問題，也仍然是今天網絡文學產業面臨的挑戰。在這個意義上，回顧金庸客棧的歷史，對于中國網絡文學的發展依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作者簡介

王一清，男，北京大學新媒體研究院碩士研究生，拉薩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傳播學助教。研究方向：新媒體學、視聽傳播、互聯網考古。

謝新洲，本文通信作者，男，博士，北京大學新媒體研究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新媒體與網絡傳播、媒介經營管理、競爭情報與企業戰略競爭。E-mail：xzxie@pku.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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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k to the Beginning of Online Literature： Retrospect， Reflection， and Revelation of Jin Yong’s Inn

WANG Yiqing1，2， XIE Xinzhou1

1. School of New Media， Peking University， 100871， Beijing， China; 2. Lhasa Teachers College， 850007， Lhasa， China

Abstract： Jin Yong’s Inn is a network culture forum affiliated with Stone Richsight website， also a famous bulletin board system （BBS） in the early days of China’s internet. During the flourishing period of Jin Yong’s Inn， many works of online literature appeared， which were important in China’s early online literature industry. However， after the conflict between old and new users broke out in Jin Yong’s Inn， the forum fell into turmoil and went into irreversible decline. It was mainly caused by the interaction of internal and external factors. Within the forum， the failure of the “Jianghu” culture and the struggle for user power led to constant disputes. Users’ sense of identity was facing a crisis， thus weakening the interest-related relationship. Outside the forum， Sina frequently revised Jin Yong’s Inn website for commercial considerations， leading to a poorer user experience. In addition， the emergence of new internet applications and the departure of opinion leaders in the forum led to the loss of users. Nevertheless， Jin Yong’s Inn still has a far-reaching influence on China’s online literature. Its posting writing style has gradually evolved into an interactive mode between writers and readers. The rise and fall of Jin Yong’s Inn confirmed the network nature of online literature， which closely relied on readers’ identification， interaction and participation.

Keywords： Media archaeology; Bulletin board system; Jin Yong’s Inn; Online literature; Digital etiquette and custom; Interest-related relationship

1論壇版主負責論壇日常事務的管理，維護論壇的文化氛圍和禮俗秩序。

2網絡論壇（BBS）中對主題不重要、無意義的帖子的統稱。

3此處沒有使用“幫派”文化一詞，是因為在互聯網中，除幫派外還存在著散兵游勇式的游客（訪問用戶）。他們如同江湖中的散人，既無幫派，也無立場，行走、活躍于互聯網江湖。

4費孝通認為，時勢權力是繼橫暴權力、同意權力、長老權力之外的第四種權力，其伴隨社會動蕩而產生。“在新舊交替之際，不免有一個惶惑、無所適從的時期，在這個時期，心理上充滿著緊張，猶豫，和不安。這里發生了‘文化英雄’，他提得出辦法，有能力組織新的實驗，能獲得別人的信任。這種人可以支配跟從他的群眾，發生了一種權力。這種權力和橫暴權力并不相同，因為它并不是建立在剝削關系之上的；和同意權力又不同，因為它并不是由社會所授權的；和長老權力更不同，因為它并不根據傳統的。它是時勢所造成的，無以名之，名之曰時勢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