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作為定調媒介：數字閱讀環境中讀者二次敘述能力探究

摘 要：全民閱讀素養作為一種集體性的二次敘述能力，在數字閱讀環境中呈現出復雜的變化趨勢。數字平臺的開放性和交互性使得意義散播的自由度增強，盡管數字閱讀痕跡促進了二次敘述的繁榮，但在繁榮表象下也出現了解讀趨同化的信息級聯效應。如何在數字閱讀的多媒介情境中提升二次敘述能力？出版作為解釋社群的定調媒介，依然在其中扮演著關鍵角色。出版不僅在知識的持存和共享中提供了系統化的組織，通過審慎的篩選標準為二次敘述提供了框架與秩序，還促進了文化認同的構建，在推動公共討論和文化延展方面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成為數字閱讀和在線知識服務的源頭與歸宿，尤其在智慧閱讀時代，理性知識的再激活更離不開面向原著的閱讀體驗。

關鍵詞：二次敘述；全民閱讀；數字閱讀；解釋社群；出版性

DOI： 10.3969/j.issn.2097-1869.2025.01.010 文獻標識碼：A

著錄格式：董子銘，桂盛霖.出版作為定調媒介：數字閱讀環境中讀者二次敘述能力探究[J].數字出版研究，2025，4（1）：80-87.

全民閱讀活動旨在提升全民的閱讀素養，這不僅包括讀者的生理心理、生活積累、知識結構和文化修養等基本素質，還涉及其對文本的選取、理解、運用與反思能力。素質與能力相互依存、共同構成，且并非天生具備，而是在長期的社會環境和文化熏陶中逐漸形成的集體性“二次敘述”能力。

1 二次敘述概念解析：將解釋社群引入數字閱讀過程

從作者到讀者，一個完整的故事內容生產與傳播鏈條涵蓋了“敘述化”和“二次敘述化”這2個階段。“敘述化”發生于文本創作的構成過程中，而“二次敘述化”發生于本文接收的閱讀過程中，指的是讀者對文本意義的再生產和不斷構造。作為廣義敘述學的一個重要概念，“二次敘述化”由趙毅衡在綜合法國解釋學家保羅·利科（Paul Ricoeur）的“文本不斷構造”1、美國結構主義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家喬納森·卡勒（Jonathan Culler）的“自然化”2與美國文學理論家斯坦利·費什（Stanley Fish）的“解釋社群”3立場上，修正德國敘事學家莫妮卡·弗魯德尼克（Monika Fludernik）的“讀者敘述化”4和敘事學家安斯加·紐寧（Ansgar Nünning）的“作者敘述不可靠”5觀點提出[1]。在此語境下，讀者不再被視為文本的被動接收者，而是轉變為一個多向互動、不斷生成新意義的復雜角色。讀者通過個人理解、背景知識、社交互動及平臺算法等多重因素的作用，將原有的文本不斷“再敘述”，在此過程中形成了新的文化表達和社會性解釋。沒有讀者的二次敘述，文本就沒有完成敘述傳達的過程，也就不可能出現文本的文化變異和人類文化表意活動的極大豐富。

1.1 閱讀作為“二次敘述”，更強調讀者與文本的融合交互

當讀者的閱讀過程被表述為“二次敘述”6，閱讀作為一項創造性行為的本質就被揭示出來，因為讀者必須不斷向文本字句的模糊性中注入意義[2]，那么敘述的品質和意義闡釋的標準就成為需要關注和探討的命題。關于意義的標準說法眾多，但基本可以歸納為3種觀點：一是意義在作者意圖中，二是意義蘊含在文本里，三是意義在讀者的閱讀中生成。這些觀點也被英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家特雷·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概括為20世紀西方文學理論發展的3個階段：從全神貫注于作者，到絕對關注作品，再到注意力轉向讀者。在注意力轉向讀者階段，尤其注重讀者閱讀體驗的讀者反應批評、接受美學觀點成為主流。然而，閱讀無法脫離文本內容，文本開放和無限衍義也是有限度的，因此，多數理論7主張尋求一種調和與平衡，強調閱讀不僅關注文本本身，也重視讀者的體驗和闡釋，是一種在讀者與文本的融合交互中追尋意義的活動。閱讀活動作為一種追尋意義的形式，其追求的不僅僅是內容文本蘊含的意義，更在于讀者的閱讀體驗本身就具有意義。但相對于研究個體的閱讀體驗，在全民閱讀層面探討閱讀的意義，考察的則是一個社會整體趨勢的閱讀行為，全民層面的閱讀體驗深受媒介技術革新和社會文化環境的宏觀影響。因此，在數字閱讀環境中研究全民閱讀需要從更寬廣的角度來看待讀者的二次敘述過程，從而促進更深層次的知識再生和文化反思。

1.2 “解釋社群”的二次敘述，塑造數字閱讀的文化氛圍

廣義敘述學的立場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更加貼切的分析視角。它將解釋社群視為二次敘述的主體，即擁有特定文化條件和認知能力的讀者群體傾向于遵從共同的社會文化規律來解讀文本中蘊含的多重意義。相比闡釋學、讀者反應批評和接受美學，解釋社群的二次敘述更能體現出閱讀的集體性和社會文化性，它在服從作者的意圖與權威、崇尚文本絕對地位和張揚讀者個性之間，取得了關于闡釋標準的動態平衡。在傳統閱讀環境中，解釋社群往往圍繞書籍、作者、閱讀活動而自發形成，這些讀者群體可能基于共同旨趣而聚集，但其互動交流的形式和規模都相對有限，對文本的二次敘述和影響力也自然受限。

然而，在數字閱讀環境中，解釋社群的二次敘述發生了顯著變化。首先，解釋社群的社交性更強，傳統時空限制被打破，社交媒體的重新部落化帶來了各種圈群和小眾文化的蓬勃發展，如豆瓣書評小組跨境連接百萬讀者。衍生文本的二次敘述數量遠超原著，解釋社群得以跨越地域、文化、語言等障礙，形成更加活躍且多元的文化交流空間。其次，解釋社群的參與性更強，讀者可在網絡上輕松地分享閱讀心得、提出問題、參與討論，使得具有解釋社群功能的知識傳播文化交流平臺也可能成為意見匯聚、輿情發酵和信息級聯的策源地。例如，農民工群體借助短視頻平臺對電視劇《平凡的世界》進行二創的闡釋量可能反超學院派解讀。最后，解釋社群的創造性更強，數字閱讀環境所孕育的獨特文化氛圍、價值導向和審美傾向實現了對文本的解讀、再創和傳播，如B站的彈幕解碼形成了青年亞文化符號體系，為文本注入了新的文化元素和價值取向，推動了文化內涵的持續豐富和發展。

因此，將解釋社群引入數字閱讀過程的意義在于重構閱讀主體的價值。一方面，數字閱讀痕跡使閱讀從個人私密行為轉變為可見的集體智識生產；另一方面，數字閱讀實現了傳統解釋社群的空間延展、權力重構與文化增殖。數字閱讀環境中的二次敘述不僅關乎信息共享和知識傳遞，更在于通過情感交互與情緒表達促成共同體的凝聚或引發意識的分化，對塑造多元且動態的文化氛圍至關重要，而其二次敘述能力的演變也成為廣義敘述學關注的重要課題。

2 二次敘述能力演變：數字閱讀環境的復雜文化特征

解釋社群的二次敘述能力是一種長期受特定文化熏陶的產物，它雖然是集體性的，但卻并非一成不變。在媒介技術高速迭代的背景下，解釋社群的二次敘述能力在消費、學術、審美等不同的閱讀類型中，呈現出能力進化與下降共存的復雜趨勢。

一方面，解釋社群對影視劇作等文藝作品的解讀能力遠超從前。數字技術加速了傳播交換過程，“不斷更新的新媒體技術為青年亞文化的顛覆與抵抗精神提供了充分而廣闊的塑造空間和系統環境”[3]。用戶生產內容（User Generated Content，UGC）技術門檻的降低直接刺激了人們參與內容生產的積極性和內容傳播廣度，促使解釋社群對許多經典文本的解構和重構能力及自由度顯著提高，甚至創造出與原文本“各領風騷”的二創內容。

另一方面，雖然數字閱讀提供了多樣化的閱讀方式和更廣泛的內容選擇，但一些碎片化、快餐式的閱讀方式對讀者的深度解讀能力構成了挑戰。例如，部分網絡文學和短視頻作品可能會吸引大量追求即時滿足的受眾，而長期沉浸于這種快速消費的閱讀模式中可能導致部分讀者在處理具有高度復雜敘事結構的文本時，難以維持持久的注意力和深入的思考能力。

2.1 數字閱讀環境中二次敘述的復雜性與自由度

如何深入理解讀者二次敘述能力“有升有降”這種復雜且多樣的變化趨勢？語言及符號學家羅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的符指六因素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多維度的分析視角，他將符號的發送和接收過程拆分為6個相互關聯、相互作用的因素（見圖1），分別為：發送者、接收者、對象（Context）8[4]、信息（Message）、媒介（Contact）、符碼（Code）。在數字閱讀環境中，這些因素相互作用，共同塑造了讀者二次敘述能力的演變，由傳統的“作者—文本—讀者”線性路徑，形成了“作者意圖—文本多義—社群闡釋”的復合閉環。

在數字閱讀環境中，這6個因素并非孤立作用而是相互關聯，共同塑造了二次敘述的復雜性，使得文本發送者的意圖定點更加不可控，意義的自由播散被更大程度地催動。

首先，信息與對象的匹配度決定了二次敘述的難度，直接影響著二次敘述的路徑選擇。當文本中的情節混亂或信息不完整時，讀者的二次敘述便分化為還原式、妥協式和創造式這3種策略9。還原式敘述強調恢復原有情節和信息的完整性，妥協式敘述則是在文本的多個可能解讀中找到平衡，而創造式敘述則側重對文本的再創造和重新構建。

其次，多媒介文本與作為一套解釋規則的符碼共同影響了讀者被動綜合和敘述的水平。當表意過程側重于媒介渠道，文本傳播則展現出強烈的接觸性，如社交媒體平臺的快速反饋機制，促使文本不斷再創作和再解讀，這種互動不僅加快了傳播速度，也增加了二次敘述的空間，推動了更廣泛的文化交流。數字媒介的開放性、碎片化與多樣性帶來了多元意義和無限衍義，但不同的文化語境與社會環境也可能導致誤讀的發生，尤其是在信息被簡化或斷章取義時可能會偏離原本的文化意圖。

最后，社交媒體使非專業人士也能參與文本的生產與傳播，當表意過程側重于發送者（作者），符號文本的解讀則會表現出強烈的情緒性。與此同時，接收者（讀者）的角色意義也得到了強化，其理解會受到解釋社群社交互動評論的影響，從而推動不同觀點的碰撞與交織，成為文本意義的共同創造者。但接收者也可能因此陷入信息過載困境，削弱對文本深層意義的把握。

2.2 數字閱讀環境下二次敘述能力的“藥理二重性”

數字閱讀環境下的二次敘述呈現出了法國技術哲學家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技術藥理學范式的典型癥候：閱讀的痕跡數據作為“數字化第三持存”，既充當了集體智慧覺醒的“技術解藥”，如社交媒體為百萬級解釋社群搭建認知公地；也異化為群體性反思能力退化的“數字毒素”，如微博平臺跟評內容呈現大量語義重復。這種悖反印證了技術的“藥理二重性”：當閱讀痕跡被平臺資本主義收編為“注意力素”10，用戶看似自由的闡釋行為實則深陷算法助推的信息級聯回路，倒逼我們重審數字時代認知實踐的演化機制。

一方面，數字閱讀痕跡促進讀者反應批評的繁榮。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留下的各種行為數據，包括標簽、筆記、轉發、點贊、評論等，這些數字閱讀痕跡不僅是讀者與文本互動的表象，更為讀者的反應和批評提供了技術支持和表達渠道。讀者在UGC社交媒體平臺分享自己的閱讀筆記、發布評論和表達個人觀點時，可以快速對文本進行二次創作和評價，這些批評和反饋，構成了數字閱讀痕跡的基礎，使由媒介接觸性主導的二次敘述成為可能。傳統閱讀中的二次敘述往往是深思熟慮的，而在數字平臺中，讀者的互動往往是即時且碎片化的。通過轉發、點贊、評論等動作，讀者的反應在平臺上迅速傳播并被他人接觸，從而形成廣泛的閱讀反饋循環。這種反應與批評的繁榮表明閱讀不再僅僅是意義的接受，而更是意義的共建。這些數字閱讀痕跡不僅促進了個體的反應和批評，而且提升了集體性、社群性解讀的能力。越來越多的讀者在平臺上留下自己的解讀與批評，逐漸形成一個巨大的解釋社群，讀者的個人解讀和批評意見得以整合、對話，并通過反饋和互動不斷深化。這種社群化的二次敘述，不僅提高了個體的批判性思維能力，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新的文化語境和價值觀念。

另一方面，二次敘述繁榮表象下存在著信息級聯效應。雖然數字閱讀環境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二次敘述自由，但這種繁榮的現象也掩蓋了一個潛在問題：在信息迅速流動的數字平臺上，讀者的反應和批評往往更容易受到解釋社群的影響，從而形成“從眾跟風”的信息級聯效應。讀者往往會根據平臺上已有的解讀來調整自己的觀點，而非進行獨立批判性思考和創造，如此一來，二次敘述中的“個性化”往往就會被“同質化”取代。

筆者結合2023年上半年國內的二次敘述熱點選取了3組關鍵詞，分別為“三體+劉慈欣”“狂飆+高啟強”“羅剎海市+刀郎”。研究采集了2023年6月15日—9月15日共計3個月的微博平臺數據，使用深度學習方法[5]計算每條發帖內容的語義，并使用t-SNE算法將該語義投影在二維平面中。平面中的每個點都對應1條發帖內容（其中1號色點對應普通用戶的發帖內容，2號色點對應橙V個人認證用戶的發帖內容，3號色點對應藍V企業認證用戶的發帖內容），點的分布范圍對應了發帖內容的語義空間（見圖2）。

“三體+劉慈欣”的二次敘述傾向于還原式解讀。在社交媒體和在線討論平臺上，讀者圍繞“三體問題”的物理學原理、暗物質和超弦理論等展開討論，顯示出其對原著內容的尊重與細致分析，力求還原作者劉慈欣的思想和意圖。通過對小說《三體》中具體情節和復雜科學概念的再解釋，大量二次敘述內容得以產生，這些內容不僅在讀者之間傳播，也影響了作品的整體文化價值和社會認知，后來的影視改編也多采取忠于原著的敘述策略。

“狂飆+高啟強”則屬于典型的妥協式二次敘述。許多觀眾和評論者既欣賞劇中的人物塑造和情感沖突，也能理解為適應電視劇的節奏和敘事結構對部分情節或人物設定而作出的必要調整。電視劇《狂飆》中“高啟強”這一黑幫頭目角色的身上呈現出很多社會和情感層面的問題，折中的處理方法讓觀眾既能看到道德沖突的復雜性，也能理解人物行為的多維動機。

“羅剎海市+刀郎”的二次敘述則更多表現為創造式解讀。歌曲《羅剎海市》的歌詞帶有強烈的象征性和詩意模糊性，激發了廣泛的藝術再創作和文化再生產，衍生出許多不同的解讀空間。聽眾并不僅僅停留在對歌曲表面含義的接受上，而是通過自己的理解與創作賦予歌曲新的生命和意義。

盡管3部作品的二次敘述分屬不同類型，但從圖2可見，少數讀者的解讀被其他讀者采納、分享和再創造。普通用戶的語義分布范圍與橙V、藍V認證用戶基本一致，在創造式二次敘述的《羅剎海市》的評論分布圖中，雖然有一小簇語義遠離了其他點的分布范圍，說明其與其他點的語義存在明顯的差異，但在這一小簇中，2號色點（橙V認證用戶）仍然主導了語義形狀。這說明盡管二次敘述的機會增多，但大部分讀者圍繞作品展開的討論仍趨向于對已有解讀的復述和模仿，缺乏深度的原創性、多角度反思。在社交媒體平臺中，部分知名書評人或有較大粉絲群體的關鍵意見領袖（Key Opinion Leader，KOL）的評論和解讀往往能迅速聚集大量關注，形成引導性的閱讀趨勢。KOL的觀點在二次敘述中占據主導地位，進一步加劇了文本解讀的趨同化，降低了普通讀者原創性反思的機會。

數字閱讀環境中二次敘述能力的演變本質是技術現代性困境的文化顯影。初期闡釋平權釋放的創造力迅速遭遇算法賦權的反噬，如經典代讀、熱門跟貼導致部分用戶陷入認知窄化。這種技術賦權與算法規訓的共存，印證了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對技術“促逼”本質的警示——當數字閱讀痕跡成為可計算、可操控的數據流，二次敘述便從意義生產的開放場域轉變為意義坍縮的認知圍城。破解困境需要重思意義闡釋的標準，將數字工具復歸為對話的中介，在工具理性與人文價值的張力中重建闡釋生態。

3 二次敘述能力提升：出版作為解釋社群的定調媒介

文本的多媒介傳播中常常出現媒介之間信息不一致的情況。如電影中的畫面與聲音不協調、音樂中的旋律與歌詞相互沖突、戲劇中的角色表情與語言不符等。此時，接收者必須對各媒介傳達的信息進行分辨和整合，將某些媒介的信息視為主導性，而其他媒介則成為輔助或反襯，最終形成綜合的理解。因此，二次敘述不是機械的再現，而是通過重讀或回顧被賦予藝術性。正如法國社會學家羅蘭·巴爾特（Roland Barthes）所言，重讀不再是簡單的消費行為，而是一種“游戲”，它使得文本的意義能夠在不同讀者之間反復回響并產生差異，最終實現藝術的升華。通過這種集體性的重讀過程，某一文本的意義可以在群體中不斷積累、豐富和演變，最終被推崇為經典。

在多媒介的情境中，某個媒介往往承擔定調的作用，成為解讀其他媒介信息的依據，這決定了整體文本的解釋框架。這一定調媒介通常由體裁的文化程式決定，清晰度和權威性決定了其解釋的主導性。例如，畫作的意義常由標題或副文本來定調，歌曲的意義通過歌詞來明確等。在數字閱讀環境中，跨媒介敘述類型愈發豐富，多媒介混合已成為常態，這必然對讀者的媒介素養和故事解讀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

鑒于此，出版作為定調媒介的作用愈加重要。它不僅是技術化的文本傳遞手段和持存裝置，更是二次敘述的起點和框架提供者。數字平臺上的出版形式，如電子書、有聲書、精講書、廣播劇、在線課程、學習圈等知識服務形態作為媒介的組合，很大程度上框定了文本的傳遞方式和解讀路徑。通過數字技術，出版的多媒介性得以強化，二次敘述被不斷激活與延伸。在此過程中，數字出版提供了一個統一的文本接收和解釋平臺，為不同形式的二次敘述提供了互相交織、互動和再創造的空間。

3.1 出版作為定調媒介的學理依據與現實需要

出版之所以能夠作為數字閱讀的定調媒介，主要因為它在知識和信息的組織、存儲與傳播過程中扮演了獨特的角色11[6]。這一角色并不僅限于信息的簡單傳遞，而是通過對思想、經驗和知識的整理、篩選和對解釋標準的統一，在信息過載、碎片化盛行的數字環境中為二次敘述提供了系統化認知基礎和規范化框架，在知識組織和文化治理的維度上具有不可替代性。首先，出版作為第三持存技術12，在信息的保存與傳遞中提供了系統化的組織。在傳統出版和數字出版中，出版不僅將知識保留下來，還通過嚴格的篩選標準和多種媒介形態使知識得以編輯規范和長時間保存、流通與重構，確保了知識的持久性、穩定性和可追溯性，盡可能地避免了信息碎片化、失真誤導和過度解讀，從而為二次敘述提供了一個清晰的起點和共識的基礎。其次，出版不僅是知識傳播的載體，其文化規約的功能也建構了解釋社群的對話基礎。出版通過提供共享的平臺和框架，使不同作者的表達得到整理與發布；通過權威版本的刊布與理路清晰的主題策劃和知識關聯，形成公共的知識體系和討論語境，為解釋社群提供了理性的相互溝通和批評的基礎，從而促進了深入討論、集體創作和認知創新。

盡管數字技術為信息傳播提供了更為便捷的渠道，閱讀載體也向電子書、AR/VR等技術形式演進，但出版的內核始終是知識權威性與文化解釋權的基石，在數字環境中扮演著關鍵角色。數字出版不僅延伸了傳統出版的影響力，還將其延伸至社交媒體、在線評論等互動性更強的領域，這些數字閱讀形式仍然依賴出版所提供的知識架構與標準來進行知識的整理和篩選，如微信讀書通過社交化閱讀重構傳播鏈，但其內容篩選仍依賴傳統出版的知識架構。

出版作為定調媒介的現實迫切性，不僅源于技術演進的外部挑戰，還更深層次地植根于人類認知生態的內在危機，新聞出版從業者必將經歷從內容提供者向網絡治理者的轉型。在人機協同的知識生產體系中，出版機構通過編審流程與版權管理等技術裝置，建構起連接多元行動者的節點控制力。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AI）技術雖大幅提升了信息生成效率，且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內容生產流程，但其算法偏差、虛構數據與語義不可控性等幻覺問題已引發學界警惕。例如，語言模型對歷史事件的概率性生成常導致事實訛誤，而對文學意象的機械化重組也易消解文本的深層隱喻結構。在此背景下，出版的質量控制系統（如三級審校制度）與文化濾網功能（價值導向評估）成為抵御認知失序的關鍵——學術出版通過數據溯源機制（如標注原始文獻來源）約束AI訓練的語料邊界，教育出版則通過知識分層架構（教材的知識樹體系）抑制機器生成內容的邏輯碎片化。這種技術適配性正彰顯出，當數字媒介成為人的認知延伸時，出版作為內容價值中樞，將持續為技術應用劃定文化安全閾值。

因而，數字時代的出版定調是在知識保真與創新賦能的動態平衡中重構文化治理范式。其價值內核既要維系人類知識體系的本體穩定性，又要駕馭技術革新中的認知風險。這種在守正與創新間的張力性實踐，正是出版在智能文明演進中不可替代的深層邏輯。出版不但不會被信息傳播的泛化所取代，而是必將在新的技術形態中得到更深層次的延展與再生。

3.2 數字閱讀環境中出版的功能延展與媒介共生

出版通過知識持存與框架供給，為解釋社群的二次敘述劃定意義邊界。但這一過程并非單項支配，而是一種雙向互動。出版標準的權威性內化為讀者的認知工具，使其在自由解讀與規范約束的張力中實現二次敘述能力的生成。例如，讀者對《三體》的還原式解讀既依賴個人創造力，也受限于出版物所建構的科學敘事共識。出版的核心作用早已超越傳統的記錄和傳播功能，而在于通過媒介形式的固定化與公共性，使文本的意義能夠在歷史的維度中穩定流傳，允許意義的多重構建與文化變異。數字出版在“敘述化”和“二次敘述化”之間架起了橋梁，確保了文本意義的歷史性與集體性，同時不再執著于闡釋邊界的控制，而是致力于培育彈性化的闡釋譜系，既保障文化基因的傳承，又釋放變異空間，最終推動社會文化的更新與發展。

首先，數字出版平臺提供了公共討論與文化延展的空間。有聲閱讀平臺（如得到、帆書、喜馬拉雅FM等）通過將出版物轉化為電子書、在線課程、圖書精講等多種形式，創造了一個開放、互動的知識共享空間，拓展了公共文化討論的邊界；社交媒體互動平臺（如微博、知乎、豆瓣等）的評論、討論區、群組等功能為用戶提供了即時反饋和深度參與的機會，促進了文本的意義擴展，使作品能夠在不同的文化背景和讀者群體中產生新的解讀；網絡文學平臺（如起點中文網等）不僅包含作者分享，還包括讀者參與的互動創作和討論，進一步推動了創作與閱讀的融合，深化了作品的文化內涵，也促進了解釋社群的凝聚力。在這種多維度的互動中，數字出版成為了知識傳遞與文化延展的核心紐帶。

其次，書籍是數字閱讀和在線知識服務的源頭與歸宿。作為源頭，書籍承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學術價值，為數字時代的學習與知識傳播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作為歸宿，在線知識平臺提供的多種產品和服務形態最終仍指向紙質出版，尤其是那些由著名教授或專家提供的講座、課程等，其內容經過精雕細琢，最終往往會被轉化為講義或著作，并以圖書的形式出版。這些出版物不僅是對平臺知識服務內容的固化和升華，也成為了平臺營銷和推廣的重要載體。這一過程不僅體現了數字閱讀與傳統出版的相互依存，還顯示了書籍在現代知識傳播體系中的深遠影響。

此外，智慧閱讀時代更不能放棄紙質原著的閱讀體驗。盡管生成式AI（Generative AI，GAI）技術為知識的獲取提供了更高效的方式，但紙質出版依然在提升閱讀體驗和二次敘述能力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優勢。從斯蒂格勒的藥理學角度來看，一方面，傳統出版的線性敘事與數字超文本正在形成辯證的藥理關系——前者作為認知“免疫系統”維持著知識結構的完整性，后者則作為“疫苗”刺激多元闡釋“抗體”的生成。這種“接種”邏輯在經典文本的跨媒介改編中尤為顯著，例如，當《紅樓夢》的AI續寫讀物引發爭議時，原著紙質書籍的存在迫使闡釋必須回歸作者曹雪芹的語義基線展開變異。另一方面，GAI催生的認知捷徑依賴就像一場“慢性中毒”，AI提供了直接簡化理解、給出版物“劃重點”的功能，這雖然能提高效率，但卻也削弱乃至剝奪了讀者面對紙質書籍進行反應批評的閱讀體驗。人們通過AI“劃重點”得到的知識往往局限于對已有知識的歷史性理解，而非理性知識的再激活，即所謂“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因此，閱讀紙質原著作為一種“解藥”，仍然是我們不能放棄的、提升二次敘述能力的重要方法。

總之，出版作為塑造人類認知介面的元技術，在數字閱讀環境中的核心價值體現為知識持存體系的守正與闡釋框架的動態供給，本質上是讀者主體性與媒介可供性共同作用的產物。出版的定調作用并非是對意義的單向規訓，它不僅體現在構建規范化的知識框架和閱讀秩序上，更在于通過數字平臺與社交網絡的互動，激發解釋社群的集體解讀與再創造，從而轉化為邊界彈性化的意義共構基礎設施。這種以出版性為核心的互動性與集體性，使二次敘述不再是個體的單向解讀，而是一個共享與重構的文化過程。通過這種協作，數字時代的知識得以不斷深化，文化在集體參與中不斷創新與進化。在解釋社群的二次敘述中，閱讀作為意義建構的“綜合”過程，出版作為至關重要的“持存”技術，二者實現了有機的融合與統一。

作者簡介

董子銘，女，博士，電子科技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研究方向：數字社會治理、傳播技術研究。

桂盛霖，男，博士，電子科技大學計算機科學與工程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嵌入式系統安全技術和多媒體人工智能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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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ing as a Tone-setting Medium： Exploring Readers’ Secondary Narrative Ability in Digital Reading Environment

DONG Ziming1， GUI Shenglin2

1. Schoo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University of Electronic Science and Technology of China， 611731， Chengdu， China; 2. School of Computer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University of Electronic Science and Technology of China， 611731， Chengdu， China

Abstract： The nationwide reading literacy， as a collective secondary narrative ability， is changing in digital reading environments. The openness and interactivity of digital platforms increase the freedom of meaning dissemination. While digital reading traces boost secondary narratives， they also cause interpretation homogenization. How to enhance this ability in digital multi-media contexts？ Publishing as a tone-setting medium for interpretive communities is crucial. It systemizes knowledge persistence and sharing， offers frameworks for secondary narratives through selection standards， and builds cultural identity. Publishing is indispensable for public discussions and cultural extension， serving as the foundation and goal of digital reading and online knowledge services. In the smart-reading era， reactivating rational knowledge needs reading experiences based on original works.

Keywords： Secondary narrative; Nationwide reading; Digital environment; Interpretative community; Publishing nature

*基金項目：2024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技術與讀者：全民閱讀的媒介研究進路”（項目編號：24FWB003）。

1利科認為文本不是已經被構造好的，而是不斷構造的；趙毅衡認為“不斷構造”的過程就體現在二次敘述中。

2卡勒的“自然化”強調通過隱藏人工痕跡、融入文化常識和體裁模式等方式來增強文本的真實感和可信度；趙毅衡認為自然化的過程便是把敘述文本理順到“可理解”狀態的“還原”式二次敘述過程。

3費什的“解釋社群”強調讀者在閱讀和解釋文本過程中的共同性和互動性。

4弗魯德尼克認為敘述性是讀者強加于文本的特征；趙毅衡認為二次敘述也要基于文本，不可能完全無中生有。

5紐寧認為敘述不可靠性是作者的局限性所致；趙毅衡認為不可靠敘述的目的不是欺騙而是吸引讀者。

6二次敘述能力更側重提供文本后的閱讀能力，而非包含著文本獲取與選擇的整體閱讀能力。

7如德國闡釋學者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提出閱讀是“作品視界和讀者視界的融合”；波蘭現象學和美學家羅曼·英伽登（Roman Ingarden）認為閱讀是“主客體間相互補充建構的交流活動”。多數理論也包含讀者反映批評和接受美學。

8結合符號學多線發展出來的術語，趙毅衡將本應譯為“語境”的Context改為“對象”。

9與英國社會學家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的解碼理論不同，二次敘述并非完全由讀者自主選擇的解讀方式，而是文本本身在其結構和符號系統的召喚下，促使讀者不得不采用的某種特定解讀策略。

10屬于法國哲學家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藥”（Pharmakon）的范疇。

11黃旦基于書史研究的視野，在縱向的出版模式梳理和橫向的研究范式對比中觀照出版歷經的變化，并從中挖掘出不變的共性——“出版性”作為區分出版與其他范疇的標準，即經驗、思想、知識的組織、生產和公共傳播。正因為出版性以繼往開來、公共分享為目的，以專業系統的整理沉淀為組織生產過程，故出版不可被信息傳播所泛化，但將傳播出版化——在不斷更新的技術形態中堅持出版、超越出版——卻是提升一個社會文化智力、改善一個國家文明境況，開闊一個民族知識汲取的視界和胸懷的重要運轉動力。

12斯蒂格勒的“三個持存”為探討出版性揭開了技術哲學的面向。第一持存是感官記憶，第二持存是對信息的有意識篩選與組織，而第三持存通過技術手段將信息永久保存下來，并賦予其可傳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