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元代文獻中的“好投拜”

[摘" 要] 《元典章》《通制條格》等元代文獻中有“好投拜”一詞，部分辭書將“投拜”一詞徑釋為“投降”不妥。本文通過考察“好投拜”一詞的歷時發展脈絡、共時文獻語境，認為將其釋義為“好好地投靠歸附”更為妥當。

[關鍵詞] 元代文獻" 好投拜" 《元典章》" 《通制條格》

[中圖分類號] I22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3-0096-04

《元典章·兵部》《通制條格》等元代文獻多次出現一個詞“好投拜”，如《元典章·兵部卷之一·省諭軍人條畫》：“省諭軍官、軍人，據好投拜官民宅舍、店鋪、莊產、田地、花果、松竹、菜園一切林木不得強行占奪。”《元典章·戶部卷之三·戶口條畫》：“如對證委系好投拜人戶，及在后投屬，或本投下招收到底人戶，作民當差。”“本使戶下附籍驅口，在外不曾另籍，今次雖稱宅外另居，及好投拜民戶，依舊為驅。”《通制條格》卷二：“如對證得委系好投拜民戶，及在外投屬或本投下招收到底人戶，作民當差。”

關于“好投拜”一詞的釋義，目前尚未有辭書解釋，只有“投拜”一詞在許少峰主編的《近代漢語大詞典》中被解釋為“投降”[1]，在龍潛庵主編的《宋元語言詞典》中被解釋為“拜伏于地，服罪降伏意”，陳高華、張帆等學者也將“投拜”一詞直接解釋為“投降”[2]。我們認為以上兩種解釋都不能完整準確地表達“好投拜”的含義，且“好投拜”具體應作何理解，下文予以探討[3]。

一、“投”的歷時考察

投，從手從殳，表示用手拿一種叫殳的兵器投擲，所以其本義是拋、擲。《說文》：“投，擲也。從手從殳。”字形最早見于戰國時期的簡帛文字。《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簡28背三：“以白石投之，則止矣。”《詩經·小雅·巷伯》：“取彼譖人，投畀豺虎。”《國語》卷十九：“乃使取申婿之尸，盛以鴟夷，而投之于江。”

拋擲是由一處轉移到別處，因而引申出放置、棄置之義。《吳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第七：“猶縱毛爐炭之上幸其焦，投卵千鈞之下望必全，豈不殆哉？”《戰國策·楚策四》：“園死士夾刺春申君，斬其頭，投之棘門外。”[4]《老子·德經》：“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

由拋擲的動作本身引申出扔出、擊打之意。如《荀子·議兵篇》：“以桀詐堯，譬之若以卵投石，以指撓沸。”《孫子兵法·勢篇》第五：“兵之所加，如以碬投卵者，虛實是也。”《漢書·賈誼傳》：“欲投鼠而忌器。”

根據拋擲物的不同，“投”又能引申出其他不同含義。投擲的是禮物性質的東西，“投”引申出贈送之義。如《詩經·衛風·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據。”《詩經·大雅·抑》：“投我以桃，報之以李。”這兩例的“投”分別表示贈送木瓜和桃作為禮物。

投擲的是書信，又可引申出寄送、呈交之義。如《后漢書·列傳七八》：“常使一人持囊隨王車，人有言事者，即以書投囊中。”《洛陽伽藍記·景寧寺》：“或有人慕其高義，投刺在門，元慎稱疾高臥。”按，“投刺”意謂投遞名帖。

投擲的是自己的身體，則可引申出跳進之義。如《韓非子·說林上》：“務光因自投于河。”由這一含義可進一步引申為流放、放逐之義。如《莊子》：“堯于是放讙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亦引申出投宿、住宿之義。如《廣異記·成珪》：“至明，投近村。村中為珪裝束，送至滁州。”杜甫《石壕吏》：“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由投擲自身又可引申出投奔、投靠、奔赴之義。如《后漢書·光武皇帝紀》：“南陽英雄及王常皆投歸伯昇。”《史記·淮陰侯列傳》：“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搜神記》卷十九：“滎陽人張福船行，還野水邊，夜有一女子，容色甚美，自乘小船來投福。”《北史·列傳七十二》：“承宗性至孝，萬里投險，偷路負喪還京師。”

自漢代開始，投的投奔、投靠義逐漸增多。東漢以后，漢語雙音節詞大量增加，“投”的構詞能力逐漸增強，出現由“投”與奔走、依附、兵甲義有關的語素組成的雙音節詞，這些詞大多都有投靠歸附的含義。茲舉例如下：

第一類是“投”與表示奔走、依附、順服含義的語素結合，表達歸附義，“投”在這些詞中是“投靠”的含義。

“投赴”，投奔，追隨。《后漢書·列傳八十》：“顯中流矢，主簿衛福、功曹徐咸皆自投赴顯，俱歿于陣。”

“奔投”，歸附。《舊唐書·本紀第八》：“奚王李魯蘇來奔，召固妻東華公主陳氏及魯蘇妻東光公主韋氏并奔投平盧軍。”

“投竄”，投靠。《舊唐書·列傳四十八》：“今陛下為公主造觀，將樹功德以祈福佑。但兩觀之地，皆百姓之宅，卒然相逼，令其轉移，扶老攜幼，投竄無所，發剔椽瓦，呼嗟道路。”

第二類是“投”與表示兵器、甲胄含義的語素結合，表示投降義，“投”在這些詞中是拋擲、扔掉的含義。

“投甲”，《新唐書·列傳九十六》：“光顏躍馬入賊營大呼，眾萬余人投甲請命。賊平，加檢校司空。”

“投兵”，《宋史·列傳一二七》：“德策馬先濟，步騎從之，遙謂賊曰：‘吾與金人大小百戰，雖名王貴酋，莫不糜碎，爾何為者。’賊遂投兵降。”

第三類就是“投降”一詞，表達敵對雙方中一方停止抵抗依附于另一方，含義主要由其中的“降”一詞來承擔。“投”依然承擔的是歸附義。

“投降”最早出自《魏書·列傳五三》：“昔劉禪據一國之地，姜維為佐，鄧艾既出綿竹，彼即投降。”

以上可以說明宋元以前“投”單獨使用的時候一般表示的是歸附、依附義，而幾乎沒有投降義，投降義主要由“降”來承擔，少數由“投”與兵甲類語素組成的雙音節詞來承擔，“投降”一詞自南北朝時期出現，后來逐漸穩定地表示戰斗雙方中一方失敗而停止抵抗的含義[4]。

二、“投拜”的文獻運用考察

回到我們要解釋的“投拜”一詞，它出現于上述第一類雙音節詞中，是“投”與表示順服義的“拜”組合而成的雙音節詞。

投拜一詞最先出現在《宋書·黃回傳》：“黃回雖勤效累著，而屠懷干紀。新亭背叛，投拜寇場，異規既扇，廟律幾殆，幸得張敬兒提戈直奮，元惡受戮。”按，此句出自《答齊王劾黃回詔》，所涉及的史實是南朝昇明元年，荊州刺史沈攸之起兵反對蕭道成，蕭道成以黃回為將，令其出新亭作為前鋒，尚未交戰時黃回卻密謀相應敵對勢力。后來齊王蕭道成上書彈劾黃回，宋順帝回應的詔書之中說“新亭背叛，投拜寇場”[5]。這里的“投拜”一詞是投靠的意思，因為當時黃回軍隊尚未出發，雙方還沒有交戰，所以解釋為 “投降”不準確。

唐代文獻中也有這個詞出現。《唐才子傳》卷九：“谷曰：‘數枝非早也，未若一枝佳。’已不覺投拜，曰：‘我一字師也。’”按，這里的“投拜”指的是佩服、拜服。

宋金時期，“投拜”一詞大量出現，主要出現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大金國志》《三朝北盟會編》《宋史》等史書文獻中。

《大金國志》卷三：“宋朝以故事命吏部員外郎傅察為接伴賀正旦使，行至境上，值斡離不入侵，遂執察等，責使投拜。自副使蔣噩以下皆羅拜臣服，察獨不屈。”按，此處的“投拜”與后文的“羅拜臣服”相對應，都是投靠、臣服之義。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七十九：“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為盜賊者，皆合于安石之意。此所謂壞天下人心術。”按，此處“投拜”當是投靠、依附之義。

在宋元時期的文獻中，“投拜”與“投降”的使用頻率是有差異的，有的文獻偏重使用“投拜”，有的文獻偏重使用“投降”。那么我們就進一步從文獻語料中考察“投降”與“投拜”在詞義上的區別。

《冊府元龜》卷八十八：“逆賊史朝義已下，有能投降及率眾歸附者，當超與封賞。”

《南村輟耕錄》卷三十：“二十四日，完者下元帥蕭亮員成等率苗軍突至，兵不與敵，遂北出通波塘而去，投降士誠。”

《全元雜劇·李文蔚·破符堅蔣神靈應》：“量你止有十萬軍馬，急早投降。”

在上述文獻語境中，“投降”只有表示放棄抵抗的含義，而沒有歸順、依附的含義，上舉《冊府元龜》的例子為表達依附、歸附的含義另外使用了“歸附”“款附”，進一步證明“投降”本身沒有依附、歸附的含義，而“投拜”則從南北朝時期開始出現起就有了投靠、歸附的含義[6]。12世紀到14世紀，中國先后出現宋遼西夏對峙、宋金對峙、南宋與元朝的對峙，各方之間相互對抗兼并，邊境上戰爭頻繁，“投拜”在時代背景下逐漸產生投降義，但是其投靠、依附之義仍然占據主導地位。

以致于后來“投拜”一詞沒有流傳下來，反而“投降”一詞一直沿用至今，這是因為在表達雙方交戰一方放棄抵抗的意義時，“投降”更為明確，“投拜”的“拜”表意寬泛，詞義邊緣模糊，導致表意不如“投降”明確，自然 “投降”在與“投拜”的競爭中勝出。這同樣說明，在“投降”一詞中，“降”是起主要作用的，而在“投拜”中，“投”是起主要作用的。同樣要說明的是，“投降”在明清時期發展出拜師的含義，“拜”就成為起主要作用的語素了。

基于這一結論，我們看元代文獻中“投拜”的用例：

《南村輟耕錄》卷一：“宋奉表及國璽以降，遣千戶囊加歹等入城慰諭，令居民門首各貼好投拜三字。”

《通制條格》卷二：“如對證得委系好投拜民戶，及在外投屬或本投下招收到底人戶，作民當差。”

“投拜”一詞在元代文獻包括《元典章》中大多是表示南宋王朝滅亡以后，原來的南宋百姓歸附元朝，稱為“好投拜”百姓。根據“投拜”一詞的歷時發展脈絡以及共時文獻語境，我們認為將其單純解釋為“投降”不符合元代的歷史語境，應將其解釋為“投靠、歸附”更為妥當。

三、“好”的歷時與共時考察

上文我們已經討論得出將“投拜”一詞釋義為“投靠、歸附”更為妥當，但我們還應注意的是在元代文獻中，“投拜”相當一部分是以三音節詞“好投拜”形式出現的。所以我們有必要考察“好”的具體釋義。

好，甲金文從“女”、從“子”，像婦女對著孩子，相親相愛，表達家居弄兒的情境。本義是親愛。金文“好”始有美好之義，如《虘鐘銘文》中的“用濼（樂）好賓”。

《說文》：“好，美也。從女、子。”段注：“好本謂女子，引申為凡美之偁。凡物之好惡，引申為人情之好惡。”

《詩經·鄭風·叔于田》：“叔于狩，巷無飲酒。豈無飲？不如叔也。旬美且好。”按，這里的“美”與“好”是并列結構，是形容詞性。

作為形容詞的“好”意義逐漸擴大，詞義發生虛化，發展出成為副詞的“好”。侯菁文（2020）認為，至少在東漢時期，“好”發展出情態副詞的用法，如《太平經》卷四十九：“是故古者大圣三皇，常自旦夕力學真道，見不好學真道者，名為無道之人。”這里的“好”放置在動詞“學”之前作狀語修飾“學”，語義功能發生泛化，情狀副詞“好”正式產生。我們認為這一論斷是正確的。

至六朝以后，“好”常出現在祈使句中，用來表示叮囑、勸勉。例如《百喻經》第四十二節：“商主舍行，坐二弟子而語之言：‘好看駝皮，莫使濕爛。’”這里的“好看”就是指 “好好看管”，“好”用在動詞“看”的前面充當情狀副詞。

唐代“好”字進一步虛化，產生“好生”“好好”兩個雙音節情態副詞。如《敦煌變文集》卷二：“好生供養觀音，還要虔恭禮拜。”[7]《敦煌變文集》卷六：“前頭事，須好好祗對，遠公勿令厥錯。”

宋代以后，情態副詞“好好”“好生”用例逐漸豐富，至元代達到頂峰[8]。如《碧巖錄》卷第六：“這公案好好看來，只是尋常斗機鋒相似，雖然如是，也不妨難湊泊。”《五燈會元》卷十四：“問：‘如何是鳳山境？’師曰：‘好生看取。’”

《元典章·兵部》卷二：“你到那里好生的嚴切禁約者。”《元典章·工部》卷二：“管民官每不用心好生體覆呵，有罪過者。”《全元雜劇·關漢卿·關大王獨赴單刀會》：“這荊州斷然不可取！想關云長好生勇猛，你索荊州呵，他弟兄怎肯和你甘罷？”《全元雜劇·關漢卿包待制三勘蝴蝶夢》：“你好好的從實招了者！”

從上文“好”的歷時與共時分析我們可以得出，“好”“好好”“好生”作為情態副詞到元代已經發展成熟。我們認為“好投拜”一詞中的“好”當是情態副詞的用法，表示好好投靠，好好歸附，不生出異心[8]。在元代其他文獻中也有這樣的用法，如《秘書志》卷四：“去年皇帝圣旨里阿刺渾撒里一處商量來，俺的勾當他也好理會的有。”這里的“好理會”就是“好好處理”的意思，可為佐證。

四、結語

上文我們從“投”到“投拜”再到“好投拜”，從詞義發展的歷時和共時層面進行考察，得出如《元典章》《通制條格》等元代文獻出現的“好投拜”一詞不能簡單理解為“投降、拜服”，“投拜”應該是投靠、歸附的含義，“好”是作修飾的情態副詞理解，整體上應該理解為“好好投靠、歸附而不再生出異心”。我們希望關于“好投拜”一詞的考釋能對以后的古籍整理閱讀工作和辭書編纂修訂工作有所裨益。

參考文獻

[1] 佚名.大元圣政國朝典章[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8.

[2] 白維國，江藍生，汪維輝.近代漢語詞典[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5.

[3] 許少峰.近代漢語大詞典[M].北京：中華書局，2008.

[4] 龍潛庵.宋元語言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

[5] 陳高華，張帆，劉曉.《元典章·戶部·戶計》校釋[J].暨南史學，2005.

[6] 王曉欣.《至正條格》中關于軍事方面的資料初探[J].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2012.

[7] 張振羽.“好生”的來源與演變更替[J].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2）.

[8] 侯菁文.副詞“好生”“好不”“好好”的共時和歷時考察[D].哈爾濱：黑龍江大學，2020.

（特約編輯 紀"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