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書林蕭騰鴻刊陳評《西廂記》版本考

[摘" 要] 明萬歷四十六年（1618年）蕭騰鴻師儉堂刊《鼎鐫陳眉公先生批評西廂記》，刊刻精善，版畫清晰，文字準確。遺憾的是，陳評本過去常被認為抄襲李卓吾等批點本，使得陳評本一直不受重視。經考證，陳評本雖有部分評論借鑒容本，但其批點用心用力，獨具特色，具有重要版本價值。

[關鍵詞] 陳繼儒" 《西廂記》" 批點

[中圖分類號] I20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3-0104-04

學界對于陳眉公評點本《西廂記》的研究，大致始于1987年蔣星煜先生出版的《陳眉公評本〈西廂記〉的學術價值》[1]。蔣星煜先生評價，陳評本是明刊本《西廂記》從校轉移到論的標志，且認為陳評本的眉批具有研究價值。孫愛琪對陳評本《西廂記》刊本流變進行梳理，認為萬歷四十六年蕭騰鴻師儉堂刊本較其他陳評刊本刊刻更為精良，應當是較其他陳評本稍晚的師儉堂精心重刊的版本，但惜其未見真本不敢妄斷[2]。常曉靜《陳繼儒戲曲評點研究》（2022）[3]對陳評的所有戲曲進行了綜合研究，認為陳評《西廂記》是16種陳評戲曲中“批評要素最為完整的版本”，而其中萬歷四十六年師儉堂本又較其他版本更為精善，“評點符號最為豐富”。可見師儉堂本《陳眉公先生刪潤批評西廂記傳奇》具有版本價值和研究價值，但目前尚未見有學者專門對該版本進行綜合研究，可見前人對該版本的關注是遠遠不夠的。鑒于此，本文擬對其版本特征和版本系統做全面梳理。

一、版本考論

版本情況介紹如下：

1.版本特征

1.1封面及書名頁

陳評本為紙質空白書衣，無書簽，書名頁前有一張空白護葉，書名頁題書名《陳眉公先生刪潤批評西廂記傳奇》。其中，書名上鈐有一枚大朱文方印，印文內容為：“此曲坊刻不啻牛毛，獨本堂是集出評、句釋，字仿古宋，隨景圖畫俱出名公的筆，真所謂三絕也！是用繡梓，買者幸具只眼！謹白。”書名下為“內仿古今名人圖畫，翻刻必究”小字雙行，均為藍印。

1.2裝幀及板式

陳評本為包背裝，每半頁十行，行二十六字，宋體，小字雙行，字數同，雙欄、框22.2厘米×14.4厘米、白口，四周單邊。版心上刻篇名，依次是“陳眉公批評會真記”“陳眉公批評錢塘夢”“陳眉公批評西廂記”“陳眉公批評蒲東詩”，中上刻卷次，中下刻頁數，下刻“師儉堂板”。

1.3藏書章

陳評本目錄、卷之上、卷之下、附錄、釋義起首等處均有諸多藏書章，例如：“菦圃收藏”朱文長方印、“烏程張氏適園藏書印”朱文方印、“無雙”朱文長方印、“抱□夢梨拙石堂”白文方印、“東海黃公”白文方印、“摩西”朱文方印、“前生明月今生才子”白文長方印、“黃人過目”朱文橢圓印。

從藏書章可以推斷出該版本的流傳過程。“東海黃公”“摩西”“黃人過目”“無雙”“抱□夢梨拙石堂”“前生明月今生才子”六方印文應為黃摩西（1866—1913年）所鈐印。又據“菦圃收藏”和“烏程張氏適園藏書印”兩方印文可知，陳評本也曾經被張鈞衡（1872—1927年）、張乃熊（1891—1942年）父子收藏。張鈞衡，字石銘，號適園主人；張乃熊，字芹伯，一字菦圃。父子二人都是著名的藏書家，藏書極為豐富。張氏父子的藏書于1941年被張壽鏞、鄭振鐸等人收購。張氏藏書一般鈐有“張鈞衡印”“烏程張氏適園藏書印”“菦圃收藏”等印。杜澤遜先生在其書《文獻學概要》[4]第四章“近代著名藏書家”部分對張氏父子及其藏書情況作了詳細介紹。1913年夏，黃摩西忽患狂疾，將生平珍藏的大量善本和手稿撕毀，并于當年農歷九月十六日病逝。而張氏父子的藏書最終被臺灣省圖書館收藏。按照這條線索，以及三人的生卒時間可以推斷，陳評本的流傳應該是經歷了從黃摩西到張氏父子手中，再到中國臺灣省圖書館的過程。

1.4版畫及刻工

陳評本跨頁連式版畫十幅，每圖雙面。其中第三幅右上角署名“聘州刻”，第四幅左下角署名“次泉刊”，第六幅左上角署名“陳昇云刊”，第七幅右上角署名“陳聘洲刻”，第九幅左上角署名“鳳州刊”，其余五幅版畫刻工未署名。

2.內容結構

2.1基本結構

陳評本正文墨印，分上下兩卷，各十出，無序、跋、凡例。書名頁后，內容依序排布為“陳眉公先生批評西廂記卷上目錄”“鼎鐫陳眉公先生批評會真記”“附錢塘夢”；主體部分分為上下兩卷，題為“鼎鐫陳眉公先生批評西廂記卷之上”“鼎鐫陳眉公先生批評西廂記卷之下”；這個版本的釋義部分也分為上下兩卷，分別綴于兩卷卷末，為“陳眉公先生釋義西廂記卷之上”“陳眉公先生釋義西廂記卷之下”；最后還附有“鼎鐫陳眉公先生批評蒲東詩”。其中未見下卷目錄，上冊釋義之后即直接開始卷下內容，或存在版刻漏印問題。

2.2題記

上卷目錄后有黃摩西手書題記，位置在《會真記》前空白處：

“金元樂府運用成語多食而不化，反為本色語累，獨實父顓歙收北宋南唐詩余之精華，如蜂釀春髓、鮫杼霞絲，渾成無跡，人巧極而天工錯，玉茗好勝，欲以奇巧過之，終入晦澀，明珰翠羽不及一倩盼，此事自關天才，非可腹笥競也。貫華武斷，喧賓奪主，折衡敗律，撦挦無余，花間美人橫受昭平之刑，為之眥裂。今得此本，如漢殿傳呼，忽睹王嬙真面，快甚！而不知何傖父，以貫華惡札添注其旁，天下殺風景事往往有不可以理喻者！”

2.3卷端

卷端有三行題署，最上方題“云間眉公陳繼儒評”，下方并列三行“潭陽儆韋蕭鳴盛校”“一齋敬止余文熙閱”“書林慶云蕭騰鴻梓”。其中上卷卷首題署中“一齋敬止”誤作“一齊敬止”，下卷無誤。另，上卷目錄中第二出出名作“僧房假遇”，正文第二出出名作“僧房假寓”，為版刻訛誤。又，正文“第九出錦字傳情”篇名誤作“第八出錦字傳情”，“八”字旁有后人手寫的校對痕跡“九”。

二、陳評本與其他評點本的關系

1.陳評本的體例

關于署名為陳繼儒的《西廂記》批點本究竟是否真為陳繼儒本人所批校，還是僅僅為了圖書銷量托名陳繼儒的問題，楊少偉先生在《陳繼儒戲曲評本真偽考辨》一文中表示“師儉堂刊本卷首‘一齋敬止余文熙閱’實為托詞，余文熙的工作不只是‘閱’，卷首托名陳繼儒的序乃至評語，極有可能均為余文熙所作”[5]，可參看。行文所限，本文不對此問題作進一步討論，僅僅從陳評本批點內容的文論思想價值角度，對這一版本管窺蠡測，挖掘其文本價值。

1.1正文

《西廂記》共五本二十一折，但很多明刊本都不分本，直接合并為二十折，并且改折為出，原本每本的楔子合并到各出當中。題目正名是元雜劇的體例標志之一，是用兩句或四句的韻語概括全劇主要關目，一般放在整部劇的開頭或末尾，而《西廂記》這種多卷本，就放在各本的開頭或末尾。但是這些直接分成二十出的明刊本，有的會直接刪去題目正名，有的雖然保留，但會改變題目正名的位置。陳評本《西廂記》就是不分本，并刪掉了題目正名，上下兩卷共分為二十“出”，正文不標宮調，有些出目有下場詩。稱謂也不是嚴格按照元雜劇的末、旦，而是直接用劇中人物的簡稱或身份，不標其在劇本里的角色，即生、鶯、紅、夫人、琴童、將軍、小二、本、聰、惠、鄭恒。以上種種都體現了陳評本的傳奇化特點[6]。

1.2附錄

《西廂記》的很多版本都有附錄，大都是元稹《會真記》、崔張故事的詩詞曲賦、《錢塘夢》、刊刻者寫的序跋等，仿佛有意識地記錄《西廂記》的傳承發展。陳評本也遵循了這一不成文的規則，這種做法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后人對版本進行溯源及分類。陳評本單單把《蒲東詩》置于末尾，應該是考慮到陳繼儒對蒲東詩的評價。陳繼儒批評《蒲東詩》云：“蒲東詩大都俗腐，且煩多可厭，本欲刪去，又恐學究尚有好之者，納批無味，轉添蛇足，空存之可。”可見陳繼儒對《蒲東詩》評價不高，許是如此，陳評本才將其置于文末。

2.陳評本與徐士范本的關系

《西廂記》在版本分類方面還沒有一個完全統一的說法，但是大多數學者都認為陳評本與徐士范刊本之間存在因襲關系。另外，陳評本與容與堂刊李卓吾本的出目名相同，可見陳評本也受到了容與堂本的影響。有些學者按照評點內容，把徐士范本作為一個系統，容與堂本作為另一個系統；有些學者則按照分本與分折的情況，把容與堂本以及受容與堂本影響的評點本全部歸在徐士范系統內，稱為傳奇型評點本。

2.1均保留《絡絲娘煞尾》

徐士范刊本全名《重刻元本題評音釋西廂記》（二卷），體制上受傳奇和南戲影響，刻于明朝萬歷八年（1580年），陳評本目前認為最早可能刻于萬歷四十六年（1618年），徐本大約早了陳評本三十多年。陳評本在正文體例安排上繼承了徐本的體制，都將全劇分為二十出，每出以四字標目，雖然都不分本，但是有《絡絲娘煞尾》。大部分刊本的《絡絲娘煞尾》都缺，徐本是最早保留《絡絲娘煞尾》的，陳評本也具有這一特點。《絡絲娘煞尾》在《西廂記》各本之間起到承上啟下的過渡作用，也可以以此證明《西廂記》原本是分本的[7]。

2.2釋義與字音的編排更具相關性

許多有釋義字音的刊本都是將每一出的釋義字音羅列在每一出后面。徐本二十出的釋義、字音都在一起集中放于書后。陳評本分前后十出為上下兩卷，釋義、字音集中置于上下兩卷卷尾。陳評本與徐本的釋義大都是解釋一些方言、典故、俗語、成語等，而且陳評本的釋義較徐本少，體現出了明清評本釋義的簡化趨勢。

3.陳評本與李卓吾本的關系

3.1借用型批點

容與堂本即二卷本《李卓吾先生批評北西廂記》，該版本有眉批、旁批、夾批和出批，刻于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藏于上海圖書館。容本評點雖受到謝世吉本、徐士范本影響，但基本上自成一家，尤其是反復提及的“摸索”理論，具有獨創性。容本影響深遠，后出的許多評本都受其影響，陳評本受到容本影響毋庸置疑，最為直接的證據是陳評本部分批點與容本的批點重復，例如：

李卓吾 陳眉公

第二出 楔子 看雖飽，然到底不能救饑。 看雖飽，然到底不能救饑。

【上小樓】 窮秀才專會算未來賬。

【幺篇】 窮秀才專會算未來賬。

【四邊靜】 老面皮！ 就要寫庚帖了，虧得老面皮！

第九出 【幺篇】 書柬甚不風流。詩稱之。 書乏風流意味，詩卻稱之。

【寄生草】 紅娘也道學起來。 這丫鬟也來講道學。

第十六出 【水仙子】 妙！妙！逼真夢里光景。 夢中猶記杜將軍。光影必真，妙甚！

3.2回應型批點

陳評本還有很多批語很像是對容評本的直接回應，構成了一種隔空對話的效果，也可看作是批點本呈現出的所獨有的一種較為特殊的文化現象。例如：

李卓吾 陳眉公

第二出 【四邊靜】 紅娘也講道學。 何緣出個女道學？

第五出 【二】 這和尚也是個烈漢子，何難立地成佛？ 已證阿羅漢果。

第十四出 【禿廝兒】 索性說明，老夫人有何話說？妙！妙！ 一一供狀，看他怎么發落。

【圣藥王】 紅娘真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識，二十分膽。

有此軍師，何攻不破，何戰不克？宜乎鶯鶯城下乞盟也哉！ 一本《西廂》，全由這女胸中搬演出，口中描寫出，大才、大膽、大忠、大識。

第十九出 【小桃紅】 到得你聞名時，卻不好了。 便早知名了。

出批 紅娘為何如此護著張生？疑心，疑心！ 護張生甚尖利，罵鄭恒忒狠毒。

第二十出 【錦上花】 做官的就說做官話了，丑也不丑？ 做官的就說做官的話，丑！

陳評本第二十出的出批“卓老謂《西廂記》是化工筆，以人力不及，而天巧至也。傅物肖形，奇花萬狀；摹情布景，風流萬端。空庭月下，葉落秋空，反復歌詠，不覺凡塵都死，神魂莫知所之！卓老果會讀書”（手寫字跡不易辨認，前人的研究論文中引用此句都誤作“神魂莫不知之”，筆者核對斷定實為“莫知所之”），直接承認受到了李卓吾的影響，并對容本推崇備至。但陳評本并非完全抄襲，其在繼承的基礎上又有所創新，其批點不乏鞭辟入里之處，蔣星煜先生極評陳評本是明刊本《西廂記》從校轉移到論的標志，故而對于陳評本的批點價值也需要重新評定。

4.陳評本的影響

直接受到陳評本影響的有萬歷年間“東海月峰先生孫礦批點”的《朱訂西廂記》二卷（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本），有眉批、旁批和出批，絕大部分直接抄襲陳評本；“譚陽劉應襲”刻《李卓吾批評合像北西廂記》二卷（美國伯克萊加州大學東亞圖書館藏本），有眉批和出批，大量抄襲化用陳評本；明后期蕭騰鴻師儉堂刻《湯海若先生批評西廂記》二卷（上海圖書館藏本），在陳評本之后，該本有眉批、旁批、夾批、出批，抄襲甚多。

另有托名湯若士、李卓吾、徐文長的《三先生合評元本北西廂》五卷（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藏本），以及《新刻魏仲雪先生批點西廂記》二卷（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本）也襲用了陳評本許多內容。藏于國家圖書館的明萬歷、天啟筆峒山房刻本，徐奮鵬評閱的兩卷《新刻徐筆峒先生批點西廂記》（這本書的下卷題為《新刻筆峒徐先生批評西廂記》）[8]有許多出目的總評內容與陳評本雷同甚至完全照搬，也有說法認為此本疑直接抄襲魏仲雪本。其他受到陳評本影響的還有《新訂徐文長先生批點音釋北西廂》二卷（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本）、《新刻徐文長公參訂西廂記》二卷（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本）等。

三、結語

《明季北略》卷十五《陳繼儒卒》記眉公八十二歲駕鶴之前召子弟賓朋說：“汝曹逮死而祭我，不若生前醉我一杯酒。”將瞑目，又“暢言無鬼之旨，鼓掌大笑而逝”。陳眉公一生經歷豐富且富有傳奇性。晚明時期社會形勢復雜多變，他卻始終胸懷黎民，密切關注百姓生活與社會現實。他縱情文章，寄意山水，筆耕不輟，文學造詣深厚，其文彰顯時代風貌。眉公獨特的人格魅力深刻滲透進全部評點內容，其評點諸本在學術研究領域意義重大，為研究晚明時期的文化特征、學術發展脈絡等提供了珍貴且詳實的一手資料，文獻價值不可小覷。在文論方面，陳評本展現出獨特的批評視角與理論深度，對古代文學批評理論的建設和完善亦有重要貢獻。

參考文獻

[1] 蔣星煜.《西廂記》的文獻學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2] 孫愛琪.陳繼儒評《西廂記》的刊本流變及其真偽[J].中華戲曲，2016（2）.

[3] 常曉靜.陳繼儒戲曲評點研究[D].上海：上海師范大學，2022.

[4] 杜澤遜.文獻學概要[M].北京：中華書局，2008.

[5] 楊少偉.陳繼儒戲曲評本真偽考辨[J].文化遺產，2022（5）.

[6] 伏滌修.明代人對《西廂記》劇體的體認[J].徐州工程學院學報，2008（3）.

[7] 張人和.《西廂記》的版本系統概觀[J].社會科學戰線，1997（3）.

[8] 黃季鴻.明版《西廂記》載錄[J].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9（3）.

（特約編輯 紀"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