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 20世紀五六十年代,日本文學作品塑造了“阿帕奇族”這一外來文化形象。作家小松左京吸收并運用了這一文化形象,將其與底層勞動者的左翼革命、安保運動、美蘇冷戰等時代背景相呼應,在看似戲謔的文本中嵌入了嚴肅的命題。小說中,阿帕奇族的表象是一種有意識的扮演,這種扮演在受眾之間產生了不同的效果,但都達成了阿帕奇族掩蓋其真實意圖的目的。小說中的這種“表演者與觀眾”之間的接受錯位,與現實中小說《日本阿帕奇族》同時代的接受情況形成了微妙的呼應。
[關鍵詞] 阿帕奇族" 表演" "左翼革命" "日本SF" "同時代接受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4-0078-06
《日本阿帕奇族》是日本科幻小說界“御三家”之一小松左京的首部長篇小說。該作品出版于1964年3月,銷量達到7.5萬冊,成為當年的暢銷書。作為日本戰后科幻文學(以下簡稱“日本SF”,SF是英文Science Fiction的縮寫)的早期代表作,它在讀者接受與科幻個性的保持方面找到了微妙的平衡,并在文本與現實之間映射出20世紀60年代大眾眼中日本SF的“怪物”形象。十年后,小松左京憑借《日本沉沒》這一現象級科幻作品使日本SF在日本社會站穩腳跟。
《日本阿帕奇族》講述了二戰結束后,日本社會逐漸向戰前狀態靠攏,不僅重啟軍備,還通過憲法修正,廢除死刑改為“流放”的社會狀況。失業的木田福一被流放至大阪兵工廠廢墟,在那里他遇到了政治犯山田,后者策劃的暴動因實力懸殊而失敗。木田被迫投靠廢墟中聚居的阿帕奇族大酋長二毛次郎,并通過食鐵獲得了人類難以企及的能力。阿帕奇族在軍隊的打壓下奮起反擊,逐漸擴大了勢力,并攪亂日本政局和經濟市場,最終通過“大阿帕奇戰爭”滅亡日本,建立了“大阿帕奇國”。
這部小說受到日本學術界的關注,有不少文獻對《日本阿帕奇族》中的各種元素進行梳理和闡發,其中對戰后社會的否定是比較常見的落腳點。同時,剖析國家暴力結構、新左翼革命的幻想、怪物元素中暗含的個人經歷、“在日朝鮮人”的表象、作為文化符號的“鐵男”等各個層面的論文也不斷涌現。但已有文獻忽略了文本中“怪物”表象下的敘事策略,以及小說中“大阿帕奇戰爭”所隱喻的左翼革命、冷戰格局等信息。因此,本文將探索小說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日本社會的讀者接受情況,闡述其反映出的日本SF在當時不被大眾認可的“怪物”定位,以回顧日本SF的發展歷程。
一、作為“怪物”的日本SF與讀者接受
《日本阿帕奇族》發表于日本左翼運動勃發的時代,小說內容充滿了對當時政治局勢和左翼運動的暗喻與夸張想象,因此,當時讀者對這部小說的接受情況值得探究。不同于戰前作家處于絕對優勢地位的社會環境,20世紀五六十年代日本的作家與讀者關系發生了顯著變化。
“今天的小說讀者,主要是一些工薪族,他們對作家提出的最低限度的要求就是提供有趣的讀物。”[1]在這樣的背景下,阿帕奇族作為大眾文化(西部電影、漫畫)中的符號,其本身具有的娛樂性對當時讀者具有天然的親和力。
1964年3月22日,《朝日新聞(東京)》的《日本阿帕奇族》廣告中著力強調了具有地域特色的“大阪”和“喜劇”兩個關鍵詞[2]。廣告將小說內容概括為喜劇,意在引導讀者將其視為一部能使人發笑和娛樂的讀物。但事實果真如此嗎?正如小說中的阿帕奇族引起社會大眾發笑并“獲得了劇烈而廣泛的歡迎”[3]一樣,書籍也在現實中大賣7.5萬冊。然而,小說中信息傳遞的無效與錯誤信息傳達導致的毀滅性后果(即阿帕奇族滅亡人類),卻在引導著讀者透過“喜劇”的外表尋找更深層的信息。當時的評論也指出,“雖然題材是關于社會邊緣人的,但是小說加入了大阪相聲的語氣,將邊緣人描寫得熱情鮮明,這一點很優秀”[4],對其語言特色和內容的喜劇及戲劇性特點給予了高度評價,但對其社會性的點評則主要集中在對社會邊緣者的關注上。如第二節所述,小說中的人類因阿帕奇族的“印第安表象”(阿帕奇族所呈現出的與印第安人相關的形象或特征)始終無法理解其毀滅性的力量,這種“誤解”最終投射在小說文本與讀者的關系中——《日本阿帕奇族》作為一部小說,在娛樂、喜劇、商業的表層下所包裹的思想內核與文本的現實指向在當時并未獲得應有的評價。
更加“權威”的評論家群體則對日本SF本身持有疑慮。當時,日本SF對大眾來說仍是一個相對新奇陌生的概念,評論家們對這一新門類也持負面態度。在當時的報紙上,書評作者在介紹小說本身之前,甚至首先需要解釋日本SF究竟是什么,對小說的評價語氣也顯得割裂。
1963年9月29日,《朝日新聞》對小松左京的短篇小說集《大地和平》的評價是:“雖然屬于日本SF,但其趣味性是一流的。讓我們充分享受到了‘虛構小說的有趣’。雖然這部小說暫且算是日本SF,但總之有實力的了不起的新人登場了。”[5]評論者雖不情愿,但仍承認有趣的作品是日本SF,鮮明地反映了當時社會對于日本SF的偏見。當時主流媒體對承認日本SF的文學性存在明顯的抵觸心理。
在談及故事中阿帕奇族的“怪物”身份時,小松左京說:“寫作阿帕奇族,怪物指的就是與純文學訣別、創作日本SF小說的自己。”[6]可以說,對日本SF尷尬處境的認識也影響了小松左京的創作心態。如果說拋棄純文學、轉向日本SF寫作的自己是怪物的話,那么與傳統純文學格格不入的日本SF,在正統文壇人士眼中又何嘗不是“怪物”呢?小松左京在自傳《SF魂》的前言中寫道:“在我剛開始寫作日本SF作品之際,它不但被看作是地位低下的旁流,甚至‘文壇主流’還聲稱‘SF等于兒戲’,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雖然現在‘SF’這個詞連小學生都知道,但是在當時的社會上卻沒有深入人心……當然,日本SF作家也不受關注,至少在大學里學習文學的人是不會以此為業的,這是那時的常識。”[7]
無獨有偶,日本SF最初的支持者安部公房也曾創作多篇隨筆闡述自己對于日本SF作為“怪物”定位的看法。1967年,安部公房發表了一篇名為《SF——這無名之物》的散文。當時,《SF雜志》的讀者專欄爆發了一場關于“什么是日本SF”的爭論,安部認為這種爭論就像將一種神秘而令人恐懼的動物命名為“獅子”,并討論如何將之圈養一樣。至少20世紀60年代時,日本SF對大眾來說依然是一個神秘且難以被分類的文學種類,這與其來源有關。
戰前與戰時,日本最早的科幻作品大多被稱為“空想科學小說”,主要面向學齡兒童或帶有軍國主義色彩的成人讀者。戰后的科幻作品因時代變遷,渴望與前兩種印象切割。戰后,代指科學幻想小說的SF首次出現于日本雜志社對美國科幻雜志的翻譯。SF這個稱呼本身就源于對戰前科幻的區別意識。后來,日本最早的面向大眾的商業科幻雜志《SF雜志》創刊于1959年12月。主編福島正實為了將當時大眾印象中的“空想科學小說”更新為“SF”,認為嶄新科幻小說作家的出現至關重要,他設立原創的科幻小說文學獎,開始培育日本本土的SF人才。可以說,戰后日本SF脫胎于空想科學小說傳統,受到戰后進入日本的歐美科幻的直接刺激和影響,是面向成年人的一種大眾文學。為了擺脫與海野十三為代表的戰前、戰時小說的關系,模仿歐美科幻小說成為一種常見選擇。
巽孝之在《無國籍科幻的消息:第一世代的想象》中,將第一世代的共同點概括為“對無國籍烏托邦的洞察”[8]。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日本讀者眼中,日本SF不同于早先熟悉的面向兒童的科幻讀物,而是充滿了直接被歐美科幻影響的情節、相對晦澀的科學理論,同時還具有強烈的無國籍風格。各種因素結合下,對于長期受自然主義文學觀主導的日本文壇而言,日本SF的“異端”性可想而知。也因此,安部公房堅持“日本SF也許反而才是文學的正途”的創作理念,聲稱要“奪回自然主義文學占領的假說文學領地”[9],這也是對“純文學”的一種鮮明反抗。
“怪物”這一表象不僅可以用以形容當時日本SF在日本文學界的處境,同時也出現在《日本阿帕奇族》的文本中,成為阿帕奇族身份的關鍵詞。在“怪物”表象之下,不僅掩藏了他們毀滅人類的決心,還在文本層面成為消解嚴肅對話的方式。
二、“怪物”的“表演”——對嚴肅對話的消解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對日本的占領雖已結束,但其流行文化,如電影、雜志等,依然滲透進日本社會,印第安人“阿帕奇族”——這一在巴特·蘭卡斯特主演的美國電影中成名的北美印第安部落——作為一個文化娛樂符號進入日本文化領域。大眾雜志、兒童漫畫、西部電影的流行使阿帕奇族成為一個充滿異域風情且隱含對立結構的文化符號。在日本流行過程中,這一符號與當時朝鮮戰爭導致的鐵價上漲背景下偷盜廢棄兵工廠鐵屑的在日朝鮮人產生了交集。在日朝鮮人在廢棄兵工廠偷盜鐵屑時與警察發生沖突,甚至有組織、有戰術地攻擊警察。同時,由于他們的外國裔身份,當時的新聞報道將他們類比為阿帕奇族。因此,阿帕奇族在當時的語境中具有雙重含義:一是美國流行文化中的抗擊殖民者的印第安人形象;二是偷盜鐵屑的在日朝鮮人。
“這不正是西部故事片中如此親近的美國印第安人的英雄——阿帕奇族的風格嗎?”[3]小說中,阿帕奇族第一次登場時,敘述者便提及了西部電影,并著重強調了“阿帕奇族的風格”。阿帕奇族出場時,敘述者運用眾多漫畫、動畫中的經典海盜形象符號進行堆砌[10]。而在小說的重要場景——大酋長進入國會的場景中,敘述者又提及大酋長的服飾,看似印第安人裝扮,實則由日常用品拼湊而成[3]。因此文本雖然指出他們是阿帕奇族,但又提示他們的印第安人形象不過是符號拼湊的表象,是對印第安人的“扮演”或“表演”。敘述者對西部電影或漫畫中“阿帕奇族的風格”進行著重強調,暗示阿帕奇族形象的表演性,這是值得注意的現象,其中隱含了敘述者的敘事策略。
結合小說出版時阿帕奇族文化符號被社會接受情況的分析,可以認為《日本阿帕奇族》中偷盜鐵屑的底層人們采用的印第安人“阿帕奇族”形象是一種表演性的裝飾和偽裝。這種扮演的表象與當時大眾媒體、新聞報道中的美國阿帕奇族形象保持一致。但在這種一致的表象下,流淌著一種阿帕奇族的“真實”。這種“真實”被表象所覆蓋,難以被“觀眾”察覺。
對于阿帕奇族的出現,店員所代表的普通民眾的反應受到了當時流行的美國西部劇的影響。如果說大眾是以娛樂的眼光來觀看和理解日本阿帕奇族的話,那么政府和左翼則是從荒誕的“怪物”角度來看待他們的。“‘怪事’‘怪物’這些稱呼,是他們還沒有對我們作出善惡敵我的判斷——不,是下不了判斷的證據。怪物就是打亂他們日常判斷標準的超常識性存在。而且,一直打亂敵人的判斷標準,是對我們有利的事情。”[3]對政府而言,阿帕奇族是難以被理解和認知的對象,即怪物。而對左翼來說,這樣的阿帕奇族正是攻擊政府的利器。“讓他們變成這樣奇怪的怪物,是政府的責任,他們只不過是政府失敗的可憐犧牲者。”[3]
如果大眾否認阿帕奇族的嚴肅性,只能從他們身上獲取文化符號的娛樂性,那么政府和左翼則是將之“怪物”化,試圖將阿帕奇族排除在社會秩序和倫理之外。這是一種認識層面的暴力,而隨后軍隊的出場則代表了一種身體層面的暴力。阿帕奇族擊敗軍隊逃離流放地,悄悄占領一個電視臺向全國電視觀眾發表聲明的場景,更是一場荒誕的“表演”。“(電視節目的)贊助商賣的商品有印第安人像商標。……從演播室的舞臺下,阿帕奇族人一個接一個地上臺。有的家伙還向觀眾席揮手,大喊:‘我們是阿帕奇族……’然而觀眾卻哈哈大笑。‘各位,請安靜!我們是阿帕奇族!’……但是,笑得歇斯底里的人們,還以為這是玩笑的繼續,笑聲越來越高。”[3]之后,日本阿帕奇族開始發表關于自己的嚴肅聲明,但是,“途中主語一會是‘俺們’,一會變成‘我們’,只能讓人姑且一聽”[3]。在舞臺上發生的這段插曲,既是一場阿帕奇族為了誤導觀眾的表演,也展現了一種兩者之間(表演者與觀眾)無效的對話。
借用語言學對話模型來說[10],發話者(阿帕奇族)與聽眾(現場觀眾及電視觀眾)之間的信息(即阿帕奇族的真實情況)實際上無法有效傳遞。一方面,娛樂節目舞臺、以阿帕奇族為噱頭的廣告贊助商、印第安人裝扮,這三重信息折疊裝置阻礙了信息的傳遞。觀眾沉浸在由笑聲組成的狂歡中,失去了讀取深層信息的能力。另一方面,阿帕奇族的重要聲明在娛樂節目上播放,這在小說層面上形成了喜劇性和戲謔性,同時也暗示了傳達的無效性——觀眾本身對嚴肅議題的排斥,把任何真實都當作謊言和娛樂。
阿帕奇族無法在流放地之外獲得其存在的正當性,因此他們利用媒體與觀眾進行對話并傳遞錯誤信息,這是他們在社會中存活的策略。同時,受話者們將阿帕奇族解讀為社會弱者的觀念是錯誤的,甚至是危險的。事實上,阿帕奇族在最后毀滅了人類,顯示出他們強大的力量。
不僅在文本內部存在發話者與受話者之間的誤解,在日本阿帕奇族走出流放地與社會大眾、政府等交互的過程中,敘述者也一直沒有向讀者解釋阿帕奇族誤導大眾的真實意圖,導致讀者對阿帕奇族的最終目的知之甚少。小說中的觀眾與現實中的讀者形成了巧妙的呼應。
這種發話者與受話者之間信息傳遞戲謔化背后的意義消解,以及對媒體價值的質疑,生動地詮釋了信息傳遞的困難,暗示了這種敘事策略背后試圖傳達的嚴肅命題。在娛樂性中試圖進行嚴肅命題言說的小松左京在談到創作初衷時表示:“通過創造阿帕奇這個角色,造成就算日本滅亡也會使人們大笑不止的效果是我的創作動機。”[11]而這種所謂的“大笑”,正如高橋和巳對小松左京的評價:“我終于明白你旺盛的玩笑欲是什么意思了……是攻擊的煙幕彈啊。”[12]
三、“怪物”表象下的冷戰時代與左翼革命
在談及小說的創作背景時,小松左京表示:“當時主要在進行圍繞戰爭的左翼活動。朝鮮戰爭于1950年6月爆發,1951年3月陷入膠著狀態。”[11]在小松左京參與左翼運動的青年時代,朝鮮戰爭是否會波及日本成為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同時,左翼運動的勃發也是反對日本卷入美國主導的冷戰格局的導火索。這部小說的創作背景、阿帕奇族的設定與日本左翼運動和冷戰時代息息相關。小說開始創作的1958年,《日美安全保障條約》的改定交涉啟動,這激發了大眾的憤慨。然而,安保條約最終還是被強制通過,即便后來岸信介內閣被迫辭職,新安保條約依然成立。盡管違背了大多數國民的意愿,日本還是被卷入了冷戰的格局中。與時代背景相呼應,小說中也有多處暗示安保運動的場景。如“民眾為了阻止參議院通過阿帕奇族三法案而掀起了大規模國民運動,甚至發展到了倒閣運動”[3],這是對1960年安保運動的戲謔轉寫。
在《日本阿帕奇族》中,對日本政府軍隊的描寫常與美國符號共同出現。“我”進入流放區前,流放區守衛的過度武裝與美國提供的軍裝,暗示了日本被卷入冷戰中。針對阿帕奇族的軍事演習中,雖然日本飛機掛著日本國旗,卻裝備著美國武器。美國武器的出現意味著美國與日本在軍事上的緊密綁定,即小說中的日本政府已經完全融入美國的全球軍事體系,成為美國在東亞的代理人。
作為美國遠東軍事行動的協助者,小說中日本政府與美國形象有所重合。1966年3月28日的《產經周刊》中,小松左京指出:“現在的美國仿佛當時的軍國主義日本。”[13]他將冷戰時代的美國比喻為軍國主義日本,也印證了《日本阿帕奇族》中將兩者形象重疊的創作意識。
小說中與阿帕奇族貿易并提供關鍵酸液(幫助阿帕奇族消化鐵屑)的朝鮮人是阿帕奇族的同盟。然而,朝鮮人進入日本的背景與朝鮮戰爭和美蘇對立有關。在日朝鮮人作為日本阿帕奇族的原型,實際上也是美蘇對立引發的國家分裂和白色恐怖襲擊的受害者。另外,“阿帕奇這個名字本身也是從美國進口的”,阿帕奇族這一表象本來就包含著“反美”的意味。后文中,蘇聯政府將日本阿帕奇族拉入自己的陣營,與美國的對立格局因此逐漸顯現。
在《日本阿帕奇族》中,得到美國支持的日本軍隊(包括原子彈、軍事設備的提供以及安保條約的修訂)與因朝鮮分裂而受害的在日朝鮮人、聲援阿帕奇族的蘇聯政府以及日本阿帕奇族之間爆發了大阿帕奇戰爭。這場戰爭意味著日本繼朝鮮之后成為美蘇對立的戰場。而阿帕奇族消滅日本軍隊、阻止安保條約成立的行為,象征著對當時冷戰結構突破的想象。同時,反抗美國將日本并入冷戰體系也是一種彌補歷史裂痕、防止歷史被遺忘的方式。美國把日本納入其冷戰體系,雖然促進了日本戰后的經濟復蘇,但反美與協助美國這兩種立場的劇烈變化也產生一種斷裂性的體驗。小說中阿帕奇族對美國主導的冷戰格局的反抗,既是對反美歷史記憶的回溯,也是對軍國主義日本的再次批判,使日本的戰爭記憶得以被再次提起,而歷史的斷裂也在小說的想象中得以修復。
這部小說也是作者對自己學生時代左翼運動經歷的一種“總結”。他在《日本阿帕奇族》1964年初版發行的“作者的話”中提道:“(阿帕奇族)可能是我的胡亂青春期能量的變形。”[14]因此,考察小松左京青春時代參與學生運動的經歷,成為理解阿帕奇族指代對象的途徑。在他與鶴見俊輔談及自己的文學與學生運動的關系時,鶴見俊輔認為小松左京“選擇左京這個名字,還是因為有某種學生運動的記憶吧”[15]。小松左京深受學生運動的影響,這段時期的經歷也深深烙印在他的文學作品中,使他的文學帶有一種“左翼”的氣質。但學生左翼組織內部的分裂使小松左京身心俱疲,這一經歷反映在他私小說風格濃厚的短篇《背叛》中。進入京都大學后,他與高橋和巳等人創辦雜志,一直堅持進行純文學創作。可以說,他的學生運動與純文學創作是同時進行的。但大學畢業時,他卻燒掉了8000張草稿,并回憶道:“今后,即便繼續寫作,也絕對不會自我告白。”[16]他決定拋棄以前的私小說式的自我告白,為后來轉向日本SF奠定了基礎。
在《日本阿帕奇族》中,阿帕奇族展現了極限狀態下人的異變——從人類向食鐵人(即阿帕奇族)的轉變,同時也映射了“我”從人類向“怪物”的身份變化。小說文體從紀實性極強的純文學風格轉變為戲謔、奇幻風格,體現了小松左京文學創作方向的變化。小說中“我”的異變,映射了小松左京從純文學創作者向當時尚處初級階段的日本SF創作者的轉型過程。可以說,《日本阿帕奇族》中的“我”烙印著小松左京本人參加學生運動的影子,而革命失敗的山田或許影射了學生運動失敗后抑郁而終的好友高橋和巳。
小說中,“我”與山田的互動是促成“我”成為阿帕奇族的重要原因。政治犯山田逃出流放地的暴力行動失敗后,“我”失去了領導者,但加入阿帕奇族后,不僅成功逃出流放地,還在大酋長的帶領下暴力推翻了日本政府,消滅了軍隊,建立了大阿帕奇國。這個“我”、山田、阿帕奇族的三角形關系,影射了小松左京青春時代參加學生運動的個人經歷,而山田的死亡與阿帕奇族的暴力革命,則蘊含著對日本左翼革命主體從青年學生轉變為底層平民的大膽設想。
四、結語
《日本阿帕奇族》廣泛吸收了同時代大眾文化中的阿帕奇族形象的特點,結合當時社會新聞中偷盜鐵屑的邊緣人形象,塑造出具有多重意指的“怪物”——日本阿帕奇族。這一形象既包含了對日本社會底層人物自下而上進行暴力革命的政治想象,又借用了與美國殖民者對抗的印第安“阿帕奇族”的文化含義,與小說中嵌套的反抗美國為首的冷戰體系的左翼運動相呼應,同時也與安保運動相契合。總體上,這部小說的主人公——阿帕奇族的形象塑造,以“怪物”為表象,隱含了嚴肅的政治話題,具有強烈的戲劇性和現實張力。
正如小說中阿帕奇族掃清人類建立“怪物”的國家——大阿帕奇國一樣,日本SF在經歷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開拓期后,經過科幻作家們的努力,終于在1973年小松左京的科幻小說《日本沉沒》發表后,成為日本當代大眾文學中最有影響力的形式之一。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科幻感”通過電影、漫畫、動漫、游戲等滲透到普通大眾中,現已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即使在純文學界,融入科幻思想的作品也在迅速增加,科幻作品獲得芥川獎提名的情況也并不罕見。“怪物”終于逐漸與主流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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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余" "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