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處的她與家：單親媽媽育兒正在“革新”

不久前，隨著電影《好東西》的上映，主角王鐵梅的生活選擇和養育方式在網絡上引起熱議，也將長久被遮蔽的單親媽媽群體引入大眾視野。從和孩子坦誠溝通到共同成長，從培養孩子的獨立性到傳遞溫暖，隨著時代發展和互聯網信息的傳播，越來越多積極的單親媽媽養育故事正在被聽見。她們以溫柔反擊偏見，用熱忱演繹生活，不再重復悲慘敘事，悄然翻開育兒的新一頁。

將人生軌跡轉向，重構她們的家

17年前，懷孕三個月的貓姐和男朋友走入民政局的大門。在辦手續的過程中才得知，男方的所有證件都是假的。一番爭吵過后，男方以“回老家查身份”的借口銷聲匿跡。那時辦理計劃生育服務證，必須要有結婚證。居委會曾找過貓姐，表示如果是非婚生子，上戶口需要交15萬元罰款。面對父親的強烈反對和現實的壓力，22歲的貓姐有些動搖，而最終決策還是來自醫院的診斷，“那時我已經度過了孕早期，引產有相當大的風險，醫生建議把孩子生下來”。

貓姐懷孕期間，神經壓迫身體的現象非常嚴重。她有一條腿不能走路，醫生猜測是胎頭壓迫恥骨聯合。由于無法自理，她只好暫別獨居生活，搬回家里。縱使身邊的朋友給予了貓姐充分支持，但社會對未婚母親的“有色眼鏡”，仍使貓姐的父母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負擔。他們開始變得不愿意出門，擔心街坊鄰居問起。貓姐也被困在壓抑的環境里，“整個孕期多數時候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間內，寫作、彈琴、寫歌、畫畫”。直到孩子出生，家人的態度才有所好轉。可是新的問題馬上隨之而至，女兒的到來，第一次給從小生活優渥的貓姐帶來了經濟上的擔憂：“因為我要養育她，而且我非常清楚，爸爸依然介懷我未婚生育這件事。他只是考慮到我現在沒有經濟實力，所以暫時幫我照顧孩子。”

女兒兩歲的時候，朋友給貓姐介紹了一份互聯網電商的運營工作。大概半年，貓姐便從普通員工提升為運營總監。“我曾經說過，這輩子不會拿起炒鍋炒菜，不會去打工，是孩子的到來改變了我的人生。”在女兒即將步入小學之際，貓姐帶著女兒搬離父母家，找到了新的居所。

過早成為母親，使年輕女性被迫迅速蛻變，擔起了孩子成長的重任。有人在破碎的關系里重構家庭，也有人受困于婚姻的“圍城”，想要竭力打碎磚墻，找尋自我的出口。大學畢業后的第二年，春卷生下了第一個孩子。喜歡徒步、熱愛旅行的她，忽而失去了原本的自由。纖細的身材變得臃腫，育兒經驗的匱乏又導致自己經常手忙腳亂。于是，她開始在線上學習育兒課程、加入寶媽群，在線下參加醫院組織的公開課，初步掌握了育兒的方法。后來，她成為三個孩子的母親，不再為養育而感到焦慮，與丈夫的距離卻在無形中漸漸拉大。婚姻存續期爆發的矛盾，使她陷入人生的低谷期：“像走入濕答答的房間里，身上披著一件濕衣服，這段婚姻帶走了我自身的熱量。”作出離婚的決定之后，她帶走了最小的女兒。

一年中，她拿著曾經創業的積蓄，和小女兒一起走過十七個省份六十多座城市，在旅行中認識了許多朋友，也收到過許多陌生人善意，漸漸走出了婚姻的陰霾。“如果給在乎的人排序，我會把自己排在最前面。自己感覺幸福，才會帶給孩子幸福。”

同為熱愛旅行的單親媽媽，蔡蔡擁有一對龍鳳胎。2022年，她通過試管嬰兒技術輔助妊娠，37周當天在醫院順利完成剖宮產。面對枯燥重復的育兒工作，蔡蔡一直都在積極嘗試適應媽媽的角色。在她最為忙碌的階段，丈夫送來了一記重創，“孩子還不到三個月的時候，他提了離婚。我們沒有吵架，因為沒有時間交流，我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孩子的身上”。

人在遇到巨大痛苦的時候反而容易變得平靜，仿佛情感的出口都被封堵住。很長一段時間里蔡蔡都難以入眠，哄睡孩子后，她便呆坐在床邊。有兩次，蔡蔡趁著孩子睡著，爬上了高層的樓頂。“我沒有想過往下跳，只是想透口氣。那時候我很瘦，喂奶可能比較消耗身體，在樓頂上都擔心被大風吹跑，所以就走到離欄桿最遠的地方，扶著墻吼幾聲再下來。”

得知女兒的遭遇后，早早從離婚經歷中走過的蔡蔡父母，成為了她養育路上最大的倚仗。為了幫助女兒照看孩子，他們在不同城市之間輾轉，由曾經的中年離異夫妻變成了現在的養娃“搭子”，在蔡蔡的新家被摧毀后，盡己所能地為她修補生活。

“我感覺自己的兩個孩子就像草原上的羊，爸媽為了幫我放羊，變成了牧羊的游牧民族。”平日里，蔡蔡在大學教課，父母陪著她在成都；學校放假前，他們會提前帶孩子回到安徽。就這樣，一家人在兩個地方交替生活。

疫情過后，蔡蔡在照看孩子和出國讀博之間難以抉擇。母親第一時間站出來，鼓勵她繼續學業：“我跟你小姨帶孩子，你爸白天來做飯，我們把孩子給你帶得好好的，你就放心去。”

逆流而上，尋求孩子成長的更優解

“長大是她自己的事，但我對她有義務和責任。”女兒上初中的三年，貓姐工作之余，兼顧孩子的飲食起居和學業。面對學習上的難點，她與孩子共同分擔，并嘗試用一起游戲來消解孩子的學習壓力。“學習壓力大，她就更厭學，不如讓她放松地玩。”在貓姐的悉心照料下，女兒的成績一點點由班級中游躋身保送重點高中的隊伍里。

察覺到孩子性格上的轉變，是在和女兒的初中畢業旅行中。貓姐和女兒坐在云南一家網紅餐廳的門前排隊。走累了的貓姐想讓女兒詢問一下餐廳叫號的情況，女兒的答復是：“不行，我不敢問。”貓姐看著女兒的臉越漲越紅，馬上就要掉眼淚了，她突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孩子不敢跟陌生人正常交流了。

在貓姐的觀察中，周圍離婚家庭的孩子都很健康活潑，但自己孩子的情況與旁人不太一樣。“第一，她的生活沒有父親參與。第二，她知道她的父親是一個非常負面的形象，會給她造成自卑感。”一次貓姐收拾屋子，不小心翻到了女兒的日記本，看過前兩頁，她感到一陣酸楚。女兒日記的第一頁，寫的是：我有個神仙媽媽，神仙媽媽居然可以不給我留家庭作業，還讓我出去玩，給我零花錢，陪我打游戲。第二頁就寫到了沒有父親的事。而這些心理活動，女兒從不和旁人訴說，也很少直接表達自己對媽媽的愛。“單親家庭想要做到從各個方面教育孩子，給予她充足的愛，真的挺難的。”為了幫助女兒從敏感的狀態中走出來，更坦然地接受周邊的環境，在女兒升上高中后，貓姐堅持讓她騎自行車回家，并且根據她的興趣，為她報名了日語班。與此同時，貓姐也常常鼓勵愛寫作的女兒多嘗試，與女兒一起保持閱讀的習慣。通過各種辦法，貓姐努力為女兒營造更為開放舒適的成長氛圍，讓陽光漸漸溫暖孩子的心靈。

為了彌補父職缺位，貓姐曾經刻意嘗試過打造兩種“人設”：“有時候，向她表現出我特別強悍的一面，就像一個父親一樣可以保護她；有時候我又表現得特別感性，時時刻刻都想與女兒共情。那段時間感覺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也沒做到這件事。”后來貓姐逐漸明白，做真實的自己，以朋友的方式和女兒達成共識，一起面對父職缺位這件事，反而是更有效的解決方式。“反正有我陪著你，我跟你共同面對成長中的喜悅和憂傷。沒有爸爸就算了，我們一樣可以活得很精彩。”

作為在單親家庭中成長的親歷者，蔡蔡一度覺得原生家庭并未給自己造成太多影響，但心底始終藏著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如今家人在側，合力為她托舉起一個家庭，使她從隱隱的傷痛中脫敏。然而面對孩子，蔡蔡難免陷入另一種迷茫的旋渦：“看到別人小家團圓，我就會想，如果我沒有離婚，我們就可以一家四口出去玩。但現在，我跟誰一起帶孩子出去都覺得不合適，感覺不一樣。”

孩子一歲三個月的時候，蔡蔡把他們送到了托班。在解放父母的同時，也讓孩子們在環境安全、課程有趣的氛圍里，接收新鮮事物的刺激。“放假住在淮南，妹妹總是會說‘媽媽，我想回成都’，她想上學找老師和同學玩，覺得上托班很有意思。”雙胞胎的特殊性，也讓兩個孩子在接觸外界的過程中減少了對家長的依賴，其中一個孩子做任何事情，旁邊都會有另一個陪著。養育方式的轉變給孩子和大人帶來了新空氣，孩子們在教育的滋養下收獲了成長的快樂，父母和蔡蔡也在久違的自由里感受著生命的愜意。曾經的迷茫，似乎在生活的歷練中有了新的答案。

在蔡蔡的成長中，母親從不干涉她的選擇，遇到困難會幫她分析，陪她一起渡過難關。走出婚姻陰影的蔡蔡希望自己也可以延續母親的做法，讓孩子們勇敢地面對生活中的不同境遇：“人這一輩子不可能只遇到好事，不遇到壞事。最重要的是擁有解決問題的能力，見招拆招，還要具備良好的心理素質，用積極的心態去面對挑戰。”

行駛在人生的長河中，平靜有時，風浪亦有時。在有限的人生里，與孩子共同體驗人生、分擔苦樂，是家長所能給予孩子的精神財富。除了與小女兒長期共處，春卷也盡可能地參與不在自己身邊的孩子的生活。假期里，她把孩子們接到身邊，到處游玩。在幫助孩子們提高適應能力的同時，春卷發覺他們對事物的認知也在漸漸提升。“他們會和我說，三亞的沙子是軟的，洱海的沙子是硬邦邦的、小小個的。雖然他們還很小，但已經能夠在體驗中豐富感知，擁抱世界。”

在相處中，春卷發覺，年幼的孩子們雖然經常會發生爭執，但對彼此的關心正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漸漸增加。哥哥會在見面時抱住最小的妹妹，也會在有車駛過時，將兩個妹妹擋在里面。困擾春卷的是，兩個沒有和自己共同生活的孩子，還是會更喜歡和爸爸待在一起。帶孩子們去大理旅居前，她花了很多心思做攻略和安排行程，旅行中每天換著花樣帶他們玩。但孩子們還是會說：“很想回爸爸家。”雖然她明白相處時間往往決定了孩子們的情感親疏，但依舊難免失落，同時，也會因為孩子們明確劃分“媽媽家”和“爸爸家”而心酸。面對孩子在情感上的缺失，春卷感到十分抱歉。最小的孩子究竟在哪里上學，老大老二在升入小學后，爸爸能否給予充分的學業輔導，也是春卷在教育上較為焦慮的問題。但每當從孩子口中聽到“媽媽你辛苦了”，看著一只只試圖幫她拎起行李的小手，又會讓她暫時放下紛擾的思緒，加入孩子們的歡笑。

掙脫枷鎖，讓養育與夢想并行

“兼顧工作、學習的同時，還能夠撫養兩個孩子。我覺得自己真的很厲害，這是我人生中新的嘗試。”出國讀博時，蔡蔡的孩子只有七八個月大。她背著吸奶器，落地泰國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買冷柜，放在酒店房間里。45天里，她大概擠了140多斤奶。為了測試運輸中凍奶是否會解凍，她把水裝在儲奶袋里，反復嘗試包裝，確認沒有問題后將奶水全部打包，從泰國背了回來。“現在想想，那個時候確實有點固執，但也是一種經歷。我要讓他們的爸爸看看，稱職的家長是什么樣的，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我一定會做到最好。”

“當媽媽不容易，但是也并不可怕。”在春卷看來，單親媽媽都能體會養育的艱辛，也能在孩子時時刻刻的愛里，愈合生活的傷口。在小女兒一歲三個月時，春卷帶著她踏上了旅途。孩子第一次坐飛機，春卷很緊張。但令她驚喜的是，女兒適應得很好。“養育中許多困難是需要克服的，獨自旅行和帶著孩子一起旅行，困難程度肯定不一樣，雙方都在磨合。”

“騎馬、沖浪、滑雪、登山，到中國最南的海灘撿拾貝殼，去最北的漠河堆雪人……就算帶著孩子，也可以去做這些事情。”在摸索中，春卷發現沖浪時，工作人員可以在岸上幫忙照看小孩；滑雪時，教練也可以帶孩子一同教學。個人自由和母親的愛可以同時存在。“現在想去哪個地方，馬上就可以出發，主要是想讓自己開心一點，同時盡量把孩子帶好。”

當年幼的孩子曾與母親攜手，在人生的旅程中連接情感，縱使不能常常相伴，也依舊能在愛的基礎上，搭起相互理解的橋梁。“雖然陪伴女兒的時間還是不夠，但也可以通過及時有效的溝通，讓她看到我在工作上的努力與進步，同時，傾聽她對某些事情的看法。讓孩子感知到，我對她的愛永遠不會減少。”貓姐說。

如今，貓姐已經是兩家酒吧的主理人，作息時間很難與女兒保持同步，于是盡量把自己遇到的事通過微信第一時間與女兒分享，而女兒也一直包容著她，更為媽媽如今的成就感到驕傲。“上班對我來說，是養育帶給我最大的成長，幫助我實現了自己的理想。沒有孩子，我可能根本沒有獨自面對生活的能力。”照顧女兒的信念，讓貓姐有了軟肋也有了鎧甲。

手術時，由于麻醉劑過敏，貓姐不能用止疼片。在瀕死的體驗里，她一直想著：“如果我死了，孩子怎么辦？”她在潛意識里努力掙扎，是孩子給了她活下來的勇氣，她想為女兒樹立好榜樣。“小時候，我是一個叛逆少女。孩子的出現改變了我的整個人生，讓我對世界的認知發生了巨大的改變。現在，除了一步步完成自己的計劃，就是協助我的女兒，實現她的夢。”（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