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給你出一道題。假設你來自火星,突然被扔到中國,你可能被扔到北京這樣的大城市,也可能被扔到河南這樣的內地省份,甚至可能被扔到西藏這樣的邊疆地區。不幸的是,你被扔到中國去的使命,就是去上中學,然后高考。當然了,如果你想考進北大、清華這樣的名校,你肯定希望自己被扔到北京或上海,因為那里學習條件好,分數線也低。但問題是,你被扔到這三個地方的概率一模一樣,都是三分之一。這個時候,讓你來設計一個理想的高考分數線制度,你會怎么設計?
這個假設的情形不是我的發明,而是美國政治哲學家羅爾斯的發明。羅爾斯1971年寫了一本厚厚的書,叫《正義論》。因為這本書厚得讓人望而卻步,所以我斗膽把它庸俗成一句話:只有當你不知道自己可能是誰時,才能想清楚什么是正義。
他有一個術語,叫“無知之幕”,也就是一個人對自己的社會處境暫時失明的情形。一個站在無知之幕后面的人,既可能是比爾·蓋茨,也可能是一個非洲饑民。如果你覺得正義就是殺光富人瓜分他的財產,萬一無知之幕拉開,你發現自己就是比爾·蓋茨,恐怕你會后悔得一頭撞死;如果你覺得正義就是Windows2000賣5000美元一套,萬一無知之幕拉開,你發現自己其實是非洲饑民,估計也要捶胸頓足。
好了,你站在無知之幕后面,你不知道自己會是北京人、河南人還是西藏人,你得想想什么樣的高考分數線制度最合理。
在思考這個問題之前,我們不妨來看看美國人所面對的一個類似的問題和他們的回答:平權行動。
平權行動是20世紀60年代隨著美國黑人運動、婦女運動興起的一項政策,由美國總統約翰遜在1965年發起,主張在大學錄取學生、公司招收或晉升雇員、政府招標時,應當照顧少數民族和女性,目的就是要挽回歷史上對黑人和女性的歧視,把他們在歷史上承受的痛苦折算成現實的利益。
平權行動實施之后,黑人和婦女的大學錄取率、政府合同中的黑人中標率大大提高。高校錄取制度更是平權行動的熱點。有的大學甚至明確地采取了給黑人、拉美裔申請者加分的制度,或者給他們實行百分比定額制。這種拔苗助長的善良愿望,促成了美國的大學里各種族齊頭并進的大好局面。最典型的例子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這所學生幾乎都是白人的學校,已經被平權行動搞得五顏六色:39%的亞裔,32%的白人,14%的拉美裔,6%的黑人和1%的印第安人。
然而,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人們開始對平權行動嘀嘀咕咕,其主要的矛頭指向它矯枉過正,形成了一種逆向歧視。
1978年的巴克案打響了反對平權行動的第一槍。巴克是一位白人男性,連續兩年被一所醫學院拒絕錄取,與此同時,這所醫學院根據16%的黑人學生的定額,錄取了一些比巴克各方面條件都要差的黑人學生。巴克不干了,我不就是白點嗎?我白招誰惹誰了?他一氣之下上訴到美國最高法院。最高法院裁定對黑人學生實行定額制是違憲的,但仍然在原則上支持平權行動。
緊接著,嘀咕發展成了議論,議論發展成了吆喝。最著名的吆喝,來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加州州長彼得·威爾遜。他吆喝道:不能讓集體性權利踐踏個人的權利,我們應當鼓勵的是個人才干。于是他大刀闊斧地開展了廢除平權行動的運動。1995年6月,公立的加州大學及其九個分校廢除了錄取學生時的平權行動。1996年11月,加州用公投的方式廢除了包括教育、就業、政府招標等各方面的平權行動。1997年4月,這一公投結果得到了最高法院的認可。受到加州的影響,另外十幾個州也躍躍欲試,要廢除逆向歧視的平權行動。
取消平權行動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1998年是加州大學各分校取消平權行動的第一年,在這一年里,伯克利分校黑人學生的錄取率下降了一大半,從1997年的562個黑人下降到1998年的191個;拉美裔的學生也從1045個下降到434個。各大學校方很有點“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的感慨。
2003年,平權行動再次成為熱點問題。因為那年最高法院遭遇了一個新的巴克案:密歇根大學的Gratz Grutter對Bollinger案。2003年6月23日,最高法院再次作出了一個八面玲瓏的裁決:密歇根大學給每個少數民族申請者加20分的本科生錄取政策是違憲的;但同時,它又裁定法學院為了增加學生的多樣性而照顧少數種族是合法的。這與其1978年對巴克案的裁定是一樣的:原則上支持平權行動,但反對用定量的方式來固定這種平權行動。
如果說最高法院1978年的曖昧還是理直氣壯的,2003年的曖昧就已經是如履薄冰的了。那個加分制違憲的裁定是6比3作出的,而法學院平權行動原則合法的裁定,是5比4驚險勝出的。彼得·威爾遜們吆喝了這么些年,終于把平權行動的陣腳給吆喝亂了。
平權行動爭論的核心,正如眾多社會問題的核心,是一個程序性正義和補償性正義的矛盾。程序性正義主張將一個中立的程序施用于任何社會群體,而無論結果如何,大家都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兔子也好,烏龜也好,你就跑去吧。程序性正義的最大問題,就是對歷史、經濟和文化的無視。一個經歷了245年奴隸制、100年法定歧視和僅僅30年政治平等的種族,必須和一個幾百年來高歌猛進征服全球的種族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補償性正義則主張根據歷史、文化、經濟條件有偏向地制定法律和政策,以保證一個相對公平的結果。但補償性正義面對一個不可避免的操作性問題:由誰、如何、是否可能來計算鑒定一個人的歷史、文化和經濟遭遇?一個祖上是黑奴的黑人錄取時加20分,那一個祖上是華工的亞裔應該加多少分呢?一個祖上四代是貧農的人,和一個祖上兩代是貧農的人,分值又有什么不同?一個窮白人和一個富黑人,誰更應該加分?莫非我們還要在每次高考前進行一次階級成分調查?這聽起來就有點耳熟了,而且是不太悅耳的一種耳熟。這種補償性正義的原則,需要一個巨大的國家機器來整理、裁判歷史和現實無限的復雜性,而這種裁判權一旦被權力機器劫持,問題就不僅僅是如何抵達正義,還有這架機器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了。
所以說,美國最高法院對平權行動的曖昧是一種無奈,也是一種智慧。它一方面贊同將歷史、經濟等因素融入政策的考慮當中,否定了純粹的程序正義;另一方面,對如何具體地補償歷史、經濟問題又支支吾吾。畢竟,就算是愛因斯坦,估計也研究不出歷史和現實之間、經濟地位和政治資本之間的兌換率。
承認一個一個的人,也承認一群一群的人。承認你矯捷的身手,也承認他人背上的歷史十字架。因為在無知之幕的背后,你可能是一只兔子,也可能是一只烏龜。
好了,終于可以回到開頭提的那個問題了:來自火星的你,被扔到大城市、內地、邊疆的可能性各三分之一,你會如何設計高考分數線方案?
你可能會說:三個地方分數線一樣嘛!大家公平競爭嘛!
你也可能會說:讓邊疆地區的分數線低一點,其他兩個地方一樣,因為邊疆地區貧窮,教育條件有限,人家北京、上海的孩子用電腦打字,俺們這里還在鑿壁偷光呢。
你還可能會說:我選擇讓北京、上海分數線低一點,其他兩個地方一樣。因為……因為……啊,你們地球夏天真熱啊!
我們知道,這三種選擇,第一種叫程序性正義原則;第二種叫補償性正義原則;第三種,姑且稱之為夏天總是很熱原則吧。
(豫之南摘自上海三聯出版社《民主的細節——美國當代政治觀察隨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