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生態恐懼”與“生態他者”是生態批評領域中研究排斥性話語的代表概念。前者指涉西方對大自然的蔑視和恐懼,認為生態恐懼是對自然環境無根據、無理性的恐懼,是造成環境惡化和生態危機的心理根源。它從個性化的主體出發,挖掘人類對大自然的壓迫、控制的認知和心理學根源,強調人類對大自然的恐懼本質上是一種生態病癥。后者借鑒殘疾理論和后殖民主義視角,研究環境運動和生態批評發展中的不平等,目的是揭露以“生態”為名的權力爭奪和對原住民的生態剝削。二者都直面生態批評發展過程中所淡化的生態二元對立,即生態與非生態框架下的自然與非自然、清潔與骯臟、健康與疾病等符號對立及相關文化外延。同時,二者側重不同,從本質主義和文化建構等不同方面為生態批評的排斥性話語研究提供了理論基礎。
關鍵詞:生態恐懼;生態他者;排斥性話語;生態二元對立
DOI:10.16397/j.cnki.1671-1165.202501099開放科學(資源服務)標識碼(OSID):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一般項目“美國浪漫主義詩歌中的通體性書寫研究”(21YJA752007)。
21世紀以來,生態批評借鑒新物質主義和后人類主義思潮的理論成果,力圖消解人類與非人類的二元對立關系,認為人類與非人類在物質性角度有著深度的交互與融合,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邊界是模糊的、可滲透的。然而,近十年來,全球生態批評雖然取得了很多共識,但是也見證了與生態整體性愿望背道而馳的、更為復雜的變化,例如貧富分化加劇、地區沖突和戰爭不斷,而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更加暴露了經濟差距和不平等。在這樣的背景下,人類社會本身的南北問題,意識形態問題,階級、種族、年齡和性別等問題以更復雜的方式疊加、交叉,將其特殊性、排他性呈現在生態批評研究之中。在這樣的語境下,關注和反思生態批評視閾下的排斥性話語顯得尤為必要。
一、“生態恐懼”的意義及其局限性
“生態恐懼”(Ecophobia)是一個典型的關注人類與非人類之間排斥關系的概念,是對界定人類與非人類之間排斥性關系本質的有益嘗試。“生態恐懼”一詞是詞根“phobia”(恐懼)與前綴“eco-”的疊加,指毫無緣由的、非理性的恐懼;該前綴來自希臘語,意為“房屋、居住地”,因此臨床心理學用“ecophobia”特指個體對家庭或居住環境的非理性恐懼。①西蒙·埃斯托克(Simon Estok)直接借用這一心理學術語,但是將其涵義從個體病癥延展至一種普遍性病癥,從心理學角度挖掘生態恐懼癥及其排斥性本質的內在根源。當然,或許因為“eco-”這個前綴自19世紀生態學(ecology)誕生以來,其內涵和外延早已與“環境”、“自然”息息相關,埃斯托克的這種挪用在此意義上來看,其用意是非常清晰的,即他所謂的“對自然界的非理性和毫無根據的恐懼或仇恨”①。“生態恐懼”一詞由西蒙·埃斯托克在其2009年發表的《在矛盾和開放的空間中進行理論建構:生態批評與生態恐懼》(“Theorizing in a Space of Ambivalent Openness:Ecocriticism and Ecophobia”)一文中首次正式使用。埃斯托克在此文中開宗明義提出要對此術語進行理論建構,目的是克服生態批評領域長期以來的“開放性”(openness)所帶來的弊端。他提到,生態批評領域的學者們長期以來在一些關鍵概念上是模棱兩可甚至互相矛盾的,“我們越是談論自然的表征,就越清楚地認識到,我們不僅需要可滲透的邊界,還需要更明確的結構、定義和可行的術語;同時也越清楚地認識到,對自然世界的輕視實際上是一種可定義和可識別的話語”②。這個具有反思特征的、以明晰界限為目的的可定義、可識別的術語就是“生態恐懼”。
當然,埃斯托克對排斥性話語的關注可以追溯到更早,并在對“生態恐懼”的關注和研究過程中將其逐漸納入生態批評的前沿領域,與熱點問題和理論相結合,探討生態恐懼在人類與自然關系中的根源和表現形式。早在其1995年的博士論文《在想象生發處閱讀‘他者’:莎士比亞作品中的陌生人指向》(Reading the‘Other’When Fancy is Bred:Designating Strangers in Shakespeare)中,埃斯托克已經關注到,“對環境的恐懼和厭惡,就像‘同性戀恐懼癥’一詞所表達的恐懼和厭惡類似”③。在其2011年的專著《生態批評與莎士比亞:解讀生態恐懼》(Ecocriticism and Shakespeare:Reading Ecophobia)中,他將對莎劇的文本分析作為其生態恐懼理論的佐證。他聚焦莎劇的環境描寫、人物、劇情與環境的關系,以《李爾王》《麥克白》《亨利二世》《亨利四世》以及莎士比亞晚年撰寫的《科利奧蘭納斯》(Coriolanus)和《泰爾親王配力克里斯》(Pericles)等劇作為例進行歸納總結,提出莎劇中的人與自然關系表現出不同類型的生態恐懼癥,并從不同角度將對自然空間的恐懼與社會反抗、種族壓迫、歧視女性、異族排斥等結合起來。2018年,埃斯托克出版專著《生態恐懼假說》(The Ecophobia Hypothesis),在前期文本研究的基礎上專注于生態恐懼理論建構。該專著分7個角度,結合當下生態批評的熱點問題和前沿領域,詳細分析了生態恐懼的不同側面及各異的表現方式,包括物質生態批評(material ecocriticism),恐懼與喜愛的程度分級(spectrum),生態媒介(ecomedia)中的生態恐懼,空洞生態學(hollow ecology),動物、食物與瘋癲(madness),生態恐懼無意識(the ecophobic unconscious),對廢物與垃圾的施動力的無視(indifference to waste and junk agency)等。④2019年,在他主持的ISLE雜志第2期“生態恐懼”專欄中,包括埃斯托克本人在內的9位學者發表了對該理論進行的延展性應用的文章。專欄的出版標志著“生態恐懼”理論的成熟和較高的接受度。專欄作家所涉及的主要領域包括美國文化中的生態恐懼、藝術作品中的生態恐懼、作為藝術欣賞的生態恐懼、生態恐懼與土著世界觀、生態恐懼與地方文化、生態恐懼與人類世、生態恐懼與厭女癥等。
經過論文、專著、專欄等一系列從理論到文本,再到理論凝練的學術歷程中,“生態恐懼”理論逐漸豐滿,框架日趨完整。正如埃斯托克及其他學者這些年來的研究所呈現的,“生態恐懼”作為一種理論,其目的是彌合“學術研究與現實世界之間的巨大鴻溝”。雖然其起點是在生態批評“開放”和“矛盾”的空間中提供一個具體的視點,使生態批評走上更加嚴謹的道路,也使生態批評理論更多地參與到保護環境的具體行動中,但是作為一個新的理論,其建構過程是開放的。當它從排斥性這一視角對生態批評的研究領域和視野進行拓展之時,它可以與厭女癥、種族主義、同性戀恐懼癥等其他排斥性話語相融合,成為人類-非人類的關系與人類文化領域研究的另一個視域,成為生態批評豐富和多元的研究思路的新工具。
回顧其發展歷程,“生態恐懼”在理論建構和傳播的過程中表現出如下特點。首先,埃斯托克力圖呈現的是“生態恐懼”的普遍性。正如他自己多次闡述的,“廣義上講,我們可以將生態恐懼癥定義為對自然世界的非理性和毫無根據的恐懼或仇恨(irrational hatred),它如同日常生活和文學中的同性戀恐懼癥、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一樣在場和微妙”①。這種源于心理層面的害怕和非理性的仇恨導致其患者不僅無視大自然的能動性,而且更糟糕的是,將一切非人類的活動視為一種對安全的污染和威脅。這種“生態恐懼”還常常會以控制的方式作為表征,將權力關系研究納入其中,因為人類出于恐懼會產生對大自然的控制欲。埃斯托克將其與心理學相關聯,暗示這是一種本質主義的疾病。其次,“生態恐懼”因其詞源可以被理解為一種疾病,因此它一方面具有“不健康”的負面特征,即人類對非人類構成的環境害怕、壓迫和控制是錯誤的,必須予以反對;另一方面,既然是疾病,就存在治療或克服的可能性和療愈方式:當人類認識到這種病癥的嚴重性和緊迫性,就會推動人類在反思生態恐懼的道路上更進一步,也就從根源上認識到保護大自然和人類生存環境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生態恐懼”這一術語的排斥性特征是對人類優越論(Human Particularity)的揭發。②它認為人類環境危機的根源是根深蒂固且黑暗的生態恐懼……必須嚴肅對待并理解生態恐懼的發展走向。③它所揭示的不是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關聯、交互與融合,不是對消解邊界、重塑規范的愿望,而是對“失去界限和規范的深層恐懼”④。因此,只有認識到人類特殊性所帶來的病理特征及其嚴重危害,才能從根本上治療因恐懼導致的對非人類、非文明的控制欲望,這對當下人類認清自己的問題、正視環境危機有著積極的作用。然而,不得不看到的是,“生態恐懼”理論本身也存在明顯的問題。它簡化了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同時也在另一些關鍵問題上表現出它自身的含混性。首先,它將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簡化為心理疾病,割裂了人與自然關系的歷史變遷,淡化了歷史、觀念、意識形態在人與自然關系中的重要性。其次,生態恐懼具有難以名狀的含混性。生態恐懼究竟指的是害怕、恐懼還是仇恨?抑或是兼而有之?雖然這一提法來自心理學詞匯,但是其心理層面的界定不清晰。其三,如何理解生態恐懼所表現出的非理性的控制欲望?所謂的非理性是否為一種生態無意識?那么生態恐懼所表現出的控制欲是否總是毫無理性和根據?其四,埃斯托克多次提到,生態恐懼與同性戀恐懼等文化批評領域相關,因此要為“被噤聲的他者”(silenced Others)發聲①,但是他并沒有清楚地定義生態恐懼框架中的“他者”具有何種特征。因此,如果說污染、瘟疫、戰爭是造成生態環境惡化的原因,其背后的根源是生態恐懼,那么生態恐懼的對象和原因又是什么?
在筆者看來,這些問題都與“生態恐懼”定義中先天的局限性相關,這就是它自身與其心理學源頭的強關聯,即將生態恐懼定義為一種先在的心理本質。一方面,為了表現“生態恐懼”的根源性,如前文所述,埃斯托克借鑒心理學術語將其定義為一種人類對大自然的本質特征,與理性無關,與邏輯無關,是人類對大自然的本能反應。而這種本質主義的生態恐懼具有不同的外在表現形式,比如化妝品行業所謂的天然“缺陷”和“瑕疵”、城市衛生管理者所謂的“害蟲”、景觀維護者所謂的“市容”……在埃斯托克看來,“病態的以自我饑餓和‘自殘’方式的‘尚美’,本質上就是一種生態恐懼,這種具有等級秩序的觀念與私刑和種族主義如出一轍”②。通過對“尚美”、“懼丑”這些外在現象的分析,可以清晰識別內在的、本質性的“生態恐懼”。另一方面,他又試圖彌補其本質主義的不足,將生態恐懼與文化建構相關聯,他指出,“生態恐懼與權力和控制相關,它使掠奪動物和非動物資源成為可能”③。“對生態恐懼的理論化就是認識到‘控制’的重要性。這種控制是圣經賦予人的神性權威,但是諷刺的是,我們對自然環境的控制似乎越多,我們實際擁有的反而越少。因為我們根本無法控制非人類世界,因為我們無法預測我們的行為對它的影響。”④從本質主義到建構主義,這些表述之間缺少了一個邏輯橋梁,那就是“生態恐懼”與“權力/控制”之間的關系。為何作為人類的我們本性中的生態恐懼會導致對非人類世界的控制,而不是對大自然的逃避和屈服?“生態恐懼”在面對這些問題時的不確定性也許可以借助另一個排斥性話語——生態他者來彌補。
二、“生態他者”:恐懼癥的文化表達
“生態他者”對于“生態恐懼”在文化領域內的邏輯是一個有效的補充。如果說生態恐懼是個人體驗層面的深層心理本質的話,那么生態他者就是這種恐懼癥的文化對象和根源。“生態他者”的提法來自薩拉·蕾伊(Sarah Jaquette Ray)的同名著作《生態他者》(The Ecological Other:Environmental Exclusion in American Culture)。《生態他者》借鑒身體理論,聚焦身體話語,將生態批評與少數族裔研究(ethnic literary studies)、殘障研究(disability studies)相結合,深度分析看似進步的美國環保主義運動如何將殘障人士、移民和原住民構建為生態他者。該書的研究范圍涵蓋了流行于20世紀美國的荒野運動、優生學等環保主義相關運動,認為這些運動看似以環保為目的,實則與限制移民政策和優生學的社會衛生改革等有關。作者提出,環保話語一方面塑造了美國身份的特殊性,另一方面制造了環保運動的“生態他者”。比如極限體育、盈利性科教娛樂、邊境巡邏、國家公園服務等產業和活動,以保護野生環境、提升和優化衛生和健康為名,實際隱含著種族主義、殘障歧視等排斥性話語。雖然該專著的主要研究對象是美國的環境運動,但是通過對環境運動中權力關系的研究,作者認為,“作為一種厭惡性的話語,環境運動相關話語如何看似顛覆霸權,實際卻強化了社會等級與不公”①。《生態他者》犀利地指出,雖然生態批評致力于消解傳統的二元論,構建整體性的生命圈,然而實際上,厭惡、仇恨、恐懼等話語已經悄然構建了一個新的二元體系,比如“純潔”/“不純潔”、“健康”/“疾病”、“干凈”/“垃圾”等。②
盡管《生態他者》一書未能對“生態新二元”進行深入分析,但其對新的生態二元的關注和揭露,為研究生態批評的排斥性話語提供了重要啟發,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對生態批評過度關注整體性、和諧性的深度反思。首先,它折射了“整體性”視域下的生態批評對排斥性話語的淡化和忽視。28年前,徹麗爾·格羅費爾蒂(Cheryl Glotfelty)在《生態批評讀本》(The Ecocriticism Reader: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一書中將生態批評與女性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研究相類比,提出生態批評研究將是“對文學與物理環境的關系之研究,如同女性主義批評從性別意識的視角研究語言與文學,馬克思主義批評在文本解讀中引入對生產方式和階級的意識,生態批評是采用‘地球為中心的’(earth-centered)的研究方法”③。在以“地球為中心”這一理念的影響下,生態批評強調“整體”、“全球化”和“人類世”,關注全球氣候變化、第六次物種大滅絕,在此過程中,倡導全人類共同行動、共同應對,呼吁共同的生態美學,追求共同的生態愿景,在追求普世生態價值的同時忽視了人類本身所具有的各種歷史、地理、種族、經濟等方面的差異性。雷伊在其作為合作者的另一部專著《拉丁美洲的環境主義》(Latinx Environmentalisms)中,將“生態他者”與“環境正義”相結合,分析拉丁美洲環境思想被主流白人環境主義所遮蔽的現實,是從排斥性話語角度研究環境正義的有益嘗試。④
其次,對生態二元論的關注揭示了整體論對人類的多樣性和客觀存在的不平等性的隱藏和抹殺,因為在強調人類作為整體對非人類剝削的同時,生態二元論將社會的不平等歸屬于自然原因。通過主導輿論和公眾的認知,生態普世價值掩蓋了生態他者關系中的權力關系。同時,在科學的加持下,生態新二元的對立似乎具有了更強的客觀性。比如科學家發現,造成全球氣候變暖的罪魁禍首是溫室氣體,于是溫室氣體的排放就成為全人類共同的敵人。那么溫室氣體是什么呢?溫室氣體指任何會吸收和釋放紅外線輻射并存在大氣中的氣體。在《京都議定書》中,有6種溫室氣體被規定為“需要控制”,包括二氧化碳、甲烷、氧化亞氮、氫氟碳化合物、全氟碳化合物、六氟化硫。其中二氧化碳的溫室氣體貢獻率為25%,甲烷的溫室氣體貢獻率為15%。二氧化碳的主要來源是礦物燃料和森林采伐,而甲烷主要來自細菌或生物體腐敗,包括沼澤地、稻田、牛羊等牲畜消化系統的發酵過程等。把這些抽象的化學名稱轉化為簡單的生活經驗后會發現,二氧化碳和甲烷主要來自基礎工業、農業、畜牧業,這就意味著一個關于環境保護的新的二元對立的社會體系:生態友好型(eco-friendly)—生態不友好型。人類可以按此對號入座:生態友好型的人類或居民形成的是與基礎工業和農業無關的貿易型、金融型社會;生態不友好型的人類和居民則主要從事重工業生產、礦產開發、傳統農業、畜牧業。前者大多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而后者大多是發展中的現在的欠發達國家。所謂的生態不友好的欠發達國家正是自稱生態友好的富國眼中的“生態他者”,應該受到生態友好型國家的制約。
同時,生態二元對立對他者的排斥和壓迫更加隱蔽。在生態他者的對面,常常不是你死我活的對他者的消滅,而是凝視他者、評判他者的“生態旁觀者”。這些旁觀者甚至隱藏在保護自然、回歸自然等旗幟之下,以一種看似公正的方式將自己的環境觀念強加于他人。正如斯黛西·阿萊莫(Stacy Alaimo)所指出的,“回歸自然”(Back to Nature)等環保運動和保護自然資源的愿望,部分是由中上層階級對決定地緣政治領土的權利的焦慮所驅動的。①在白人主流的環境保護的要求下,追求經濟發展被認為是不尊重野生環境,是生態落后者,而揮舞著環保主義旗幟的則是先進的生態主義者。于是,非洲大草原上加勒比群島以環境保護為名成為綠色的“永恒”:國家公園、野生物種保護區、狩獵保護區、原住民保護區被一片一片“保護”起來,成為不受政治和歷史約束的自由飛地。它們是白人旅游者欣賞自然美景、滿足“冒險欲望”的天堂,而原住民則被隔離在“保護區”之外,淪落為“內部移民”、“休閑難民”。②
那么欠發達國家努力按照“規則”改造自己,成為生態友好型社會后,就可以不被凝視、不被評價、不被譴責、不被看作“生態他者”嗎?雖然蕾伊在《生態他者》的研究中主要聚焦美國和拉丁美洲,但是當我們將對“生態新二元”的關注延展到全球,其二元對立的權力關系則表現出更為復雜的一面。以應對氣候變化的世界會議為例,可以看到西方發達國家將“生態他者”的方法運用到了地緣政治的博弈之中。1972年6月,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召開的聯合國第一次人類環境會議提出“只有一個地球”,號召全球聯合起來,采取行動應對氣候變化。1992年,《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UNFCCC)出臺。1997年《京都議定書》出臺,倡導全球碳減排、共同應對氣候變化。關于碳減排這個最重要的議題,在2009年12月16日哥本哈根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丁仲禮院士在題為“IPCC、G8及OECD長期減排方案分析”的演講中指出,長期以來的減排方案非常不公平,因為發達國家在2006—2050年的人均排放權是發展中國家的2.3~5.4倍,是發達國家設計的“減排陷阱”,發達國家不足15%的人口獲得約44%的排放空間,而留給發展中國家的排放空間則非常有限。這個“減排話語下的陷阱”,目的是要限制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增長,加大富國與貧國的差距。①即便在這樣復雜困難的條件下,為了保護地球環境,中國頂住巨大的壓力,于2020年9月提出“雙碳”目標,2021年7月全國碳市場開市。然而諷刺的是,一直以來一些譴責中國碳排放的西方國家卻集體放棄或推遲碳中和,包括丹麥、德國、荷蘭、英國、美國。這是生態保護,還是地緣政治?是環境公約,還是貿易壁壘?
“生態他者”雖然無法直接回答以上問題,但是為此類問題提供了從排斥性視角進行思考的路徑。實際上,這些問題與普利策獎得主賈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那著名的“耶利的問題”殊途同歸。“為什么你們白人制造了那么多的貨物并將它們運到新幾內亞來,而我們黑人卻幾乎沒有屬于我們自己的貨物呢?”②也許在此基礎上我們可以繼續發問,為什么擁有豐富自然資源的南方國家如此貧窮?為什么世界貧富差距如此之大?在回答這些問題的過程中,也許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人類與自然環境之間的關系不是單一的,而是深陷于人類與人類之間的關系之中。人類與自然環境作為一個整體共存的同時,也存在各種復雜的排斥性關系。
三、結語
強調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親密關系,想方設法認同自然,這是生態批評所追求的人類與非人類的共同體和整體性理想。然而在實現此理想的過程中,不應淡化一個現實,那就是“區別”與“多樣性”:人類與非人類、人類之間,非人類物質之間的事實上的差別。對他者差異的認識與生態批評的整體性追求并不矛盾,因為正是由于差異的存在,各種物質性存在才使自身的價值得以顯現,也使我們正視在差異化存在下的多樣化的責任與訴求。尤其是當我們難以實現整體性道德、普及普適性價值觀的時候,也許可以嘗試尊重差異、正視多樣,既保護非人類的多樣性,又捍衛人類的多樣性。生態批評對“多樣化”的理解有著先天的理論準備,生態批評的開放性、跨學科性也有著基因上的優勢,對當下的深切關注也是題中之意。生態批評在過去幾十年的發展中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相關理論與術語可謂層出不窮,對文學文本幾乎進行了全面的重新解讀。從一開始,生態批評,尤其是其跨學科、跨文化研究方法,就具有明顯的包容性和整體性特征。正如勞倫斯·布伊爾(Lawrence Buell)對早期環境批評發展浪潮所總結的,“第一次浪潮呼召更高的科學素養(scientistic literacy)”①。生態批評第二波浪潮則更加“以科學為導向”,“科學與文化之間的界限更加模糊”。②近年來,生態批評對跨國家、跨地區等領域的研究與合作已經作出了很多努力,取得了不少成果,顯示出生態批評中多樣性方面的活力與韌性。比如在環境正義、后殖民生態批評等領域,已有一大批學者提出令人深省的問題,做出深刻的探索,為窮人、發展中國家、少數族裔、邊緣群體等發聲。
正如埃斯托克所意識到的,“有時,人類和非人類的倫理糾纏表現得如此尖銳,自然環境的參與是如此復雜,政治解讀因此無法避免——正是在這些點上,生態恐懼的概念變得至關重要”③。正是從這個角度來看,雖然“生態他者”的概念在理論建構上還有很大空間,但筆者認為,它是對“生態恐懼”在文化研究領域的有效延伸。雖然有不少生態批評學者反對后結構主義對語言建構能力的夸大,但是不可否認,建構主義者的研究為我們揭開了權力、知識、主體、語言之間的復雜關系,讓我們認識到本質主義認知的不足和文化研究的重要意義。“生態恐懼”所揭示的人類對大自然的厭惡或仇恨并不總是非理性、無依據的,而他者化便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種演變邏輯。那么如何兼顧生態特殊性與全球生態危機的整體性?如何在彰顯生態批評的文化、學術地域性和多樣性的同時,實現超越特殊性的全球性合作?對排斥性話語的關注與研究近年來也取得了不少成果,比如環境正義④、后殖民生態批評⑤,也許我們可以借用戴蒙德對“耶利的問題”的反思,以新的眼光來看待這些問題。而這新的眼光,就包含對排斥性話語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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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相關文獻參見:SCHLOSBERG D. Environmental justice and the new pluralism:the challenge of difference for environmentalism [M]. New York:Oxford UP,1999;SANDLER R,PEZZULLO P C. Environmental justice and environmentalism:the social justice challenge to the environmental movement [M]. Cambridge,MA:MIT Press,2007;DAUVERGNE D. Environmentalism of the rich [M]. Cambridge,MA:MIT Press,2016. SHUE H. Climate justice:vulnerability and orotection [M]. New York:Oxford UP,2014;WALSH E M. Justice and equity in climate change education:exploring social and ethical dimensions of environmental education [M]. New York:Routledge,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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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朱凱,王利娟)
Ecophobia and the Ecological Other:A Reflection on Exclusionary Discourse
NANGONG Meifa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Beijing Forestry University)
Abstract:“Ecophobia”and“the ecological other”are typical concepts in the field of ecocriticism to study exclusionary discourse. The former refers to the Western disdain for and fear of nature,suggesting that“ecophobia”is an unfounded and irrational fear of the natural environment,which serves as a psychological root cause of environmental degradation and ecological crises. It start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individualized subject,exploring the cognitive and psychological roots of humanity?s oppression and control over nature. It emphasizes that the essence of human fear toward nature is an ecological pathology. The latter draws on disability theory and postcolonial perspectives to examine inequalit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environmental movements and ecocriticism,with the aim of exposing the struggle for power and the ecological exploitation of indigenous peoples carried out in the name of“ecology”. Both concepts confront the ecological binary oppositions that have been downplayed in the development of ecocriticism. These include symbolic contrasts within the ecological and non-ecological framework,such as nature versus non-nature,purity versus pollution,and health versus disease,along with their associated cultural connotations. At the same time,the two concepts focus on different aspects,providing a theoretical foundation for the study of exclusionary discourse in ecocriticism from perspectives such as essentialism and cultural construction.
Key words:ecophobia;ecological other;exclusionary discourse;ecological binary opposi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