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相較于20世紀20年代中國男性作家對現代愛情婚姻的普遍自信態度,同期的女性作家則更多地對此投以質疑的目光。她們筆下的新知識女性,在探索愛情與婚姻的道路上,不僅要面對來自新舊男性沙文主義的重重阻礙與破壞,還需承受相較于男性更為獨特且復雜的“職業—家庭”沖突困境。這迫使她們在“回歸家庭的溫暖懷抱”“在職業與家庭間疲于奔命”及“堅守獨身主義的立場”之間作出艱難抉擇。其創作深刻展現了現代女作家群體超前的女性意識以及對兩性關系的深切憂慮,其中大部分的書寫迄今依然直擊兩性關系與女性發展課題的核心困局,不僅具有文學史價值,同時也具備不可替代的時代鏡像還原價值和性別社會學、家庭倫理學等多重維度的深遠意義。
關鍵詞:現代知識女性;職業;家庭;困境;文學書寫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5982(2025)03-0048-09
在五四時期浪漫主義意識推動下,個人情感如潮涌動,“婚戀”話題躍然成為五四知識分子共同矚目的焦點與矢志不渝的信念。諸多文學作品中,自由憧憬與婚戀議題交織,展現了知識青年對婚戀解放的追求與自我塑造。這些作為“人”之本能的心理與生理需求,得到了應有的尊重,甚至被“看作全部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1)。如魯迅的《兩地書》、郁達夫的《日記九種》、田漢的《三葉集》、徐志摩的《愛眉小札》、章衣萍的《情書一束》以及廬隱的《云鷗情書集》等大量書信與情書作品,勇敢地袒露了作家們內心深處的私密情感,激蕩著文學天地的波瀾。五四運動不僅引領了文學與知識的革命,更深刻地觸動了情感的革命。在五四男性文學精英的筆觸下,對自由戀愛的強調和追求不但獲得公眾的認可,與婚姻及個人滿足產生緊密結合,更注重于是否落實政治社會民族的理想。(2)他們普遍認為,兩性互尊的愛情必然導向尊重與平等的現代婚姻,傳統女性的不幸源于被剝奪了婚姻自由,因此賦予女性追求愛情的權利,便能實現婚姻和諧。他們在小說中對舊式家庭的描寫幾乎形成定論:屈從于舊禮教的婚姻注定悲慘,而自由結合的婚姻則充滿光明。現代婚戀不僅是女性幸福的鑰匙,也關聯其社會地位的提升,與“民主”“科學”一同成為反封建的重要力量。然而,當婚戀完全承載意識形態功能時,情感本身可能被工具化,成為反抗舊秩序的手段。因此,男性作家筆下,戀愛中兩性細膩的心理交鋒,尤其是女性的內在情感體驗常被忽略或淡化,女性的性別主體意識難以充分展現。
在五四女作家的創作中,婚戀與兩性關系也是最為常見的主題。然而,與同時期男作家筆下對現代婚戀全然樂觀的頌歌不同,女作家們在感慨新女性面臨無路可走的困境之時,開始對現代社會中婚戀的神圣性提出質疑。與“知識”一樣,現代婚戀是體現新文化價值體系的一個標識,成為現代女性追求自由、超越傳統性別角色的首要任務。女性對自由婚戀關系的追求,不單是個人情感與現實環境能否相容的問題,在她們眼中,“愛情”關乎話語與經驗之間的相互映照,關乎她們能否從歷史的黑夜進入歷史的前臺。五四女作家的筆下,不斷回響著對傳統兩性關系及愛情價值的深刻質疑,力圖重塑被男性話語所主導的現代婚戀觀念。文本常常聚焦在對女性身份的深刻反思,對其所處社會位置的深切焦慮。面對主流敘事以“戀愛”與“家庭”為女性勾勒的幸福藍圖,她們常常流露出明顯的信心缺失。現代性人格的構建,從認知的覺醒,到內化為言行舉止,直至成為現代人身心深處的血脈流淌,絕非一條直線上升的坦途,挫折、誘惑、懈怠、功利之心等,皆可能成為現代性人格瞬間瓦解、重歸歷史原形的誘因。在強大的文化慣性約束與人性弱點的雙重考驗下,即便是接受過現代教育、投身于現代職業的兩性個體,也未必真正具備現代性人格。他們所擁有的,可能也只是徒有其表的現代面具,充滿了欺騙性、多面性與變幻莫測。五四女作家對現代婚戀的深刻質疑,尤為鮮明地體現在知識女性對“職場—家庭”沖突困境的細膩描繪上,這絕非對愛情與婚姻的徹底否定,而是女性自主意識覺醒與探索的生動展現。
一、男性沙文私欲對女性“職場—家庭”的沖擊
馮沅君、廬隱等女性作家的作品中充滿了對“男性沙文私欲”的警惕。這一概念源自沙文主義,指男性將自身凌駕于女性之上的偏執信念,表現為對女性權利的漠視、能力的低估、角色的刻板定型及性別歧視。如將女性局限于家務育兒,男性則承擔“關鍵”職責;或承認女性可擁有新思想新職業,卻苛求她們同時背負家庭責任與倫理道德枷鎖;更有甚者直接將女性視為性對象,實施性騷擾或性侵犯。
以作家馮沅君來說,她擅長寫戀愛悲歌,其短篇小說集《劫灰》已脫離早期的愛情抗爭主題,《緣法》《林先生的信》等篇章更是逆轉了對戀愛至上理念所持有的樂觀情懷。正如學者戴錦華、孟悅所言,馮沅君筆下新女性對自由愛情的召喚,無疑是新文化價值體系的一種鮮明標志。然而在這些文本中,對立面的男主角對肉體性愛的“渴望”與女主角的“抗拒”,卻使得這些追求自由的新女性,再度被傳統婦女的貞節觀念所束縛。對中國現代婦女而言,追求思想解放與精神自由是被贊許的,但女性的肉體情欲還是困陷于父權體制貞潔觀念的控制之中。(3)《緣法》(1925)深刻展示了作者對現代男性虛偽自私心態的辛辣嘲諷,并對新式愛情中的海誓山盟提出質疑。(4)故事聚焦某學堂一位教師雄東與妻子玉貞之間情深意重的戀情。然而命運弄人,玉貞不幸罹患重病,早早撒手人寰,留下雄東沉浸在無盡的悲痛之中。玉貞離世未久,雄東的雙親便迫不及待地催促他續弦,對象竟是親族中的三妞。三妞黧黑多麻,身材活似排缸,既目不識丁,性情更是旱烈火爆。雄東抵死不肯答應這門親事,怎奈其父母貪戀三妞豐厚陪嫁。熬不住家里苦苦哀求,雄東只好點頭。故事從“要知道玉貞的死于雄東有什么影響,只看從她死后他的悲痛思慕的樣兒就得了”(5)一句話開始,可見雄東對玉貞之死何等悲痛。他豐碩偉岸的身軀如今形銷骨立、原本紅潤的面龐已和害了三年癆病的人相差無幾,再配上數月未剪的頭發、未刮的胡子、深陷而呆癡的雙眼,更顯得他一分像人,九分像鬼。“自妻子死后,他不許任何人進他的房,玉貞死前一日吐的血,還在地板上凝結,殘脂剩粉、茶杯藥瓶……一切都保持著她死前的秩序。”(6)雄東對玉貞的死無法釋懷,當雙親打算迎三妞進門,他便極力反抗。“三妞,比玉貞哪一點?玉貞又能剪又能做,粗的細的,鍋上鍋下,哪里不行……再說還識字……她呢……今天鼓腮,明天噘嘴。那樣大的人連對鞋都捏不上。”(7)在結婚當天雄東還跑到玉貞墳上哭得死去活來,然而結婚不到三天,他竟高興起來。朋友見他再婚好久未來上課,以為必是病了,特來家里拜訪。誰料在大廳左等右等,雄東卻千呼萬喚始出來,而且紅光滿面得意洋洋。“他整天在房中陪那黑美人玩,學校的課也不去教了……他對人說她并不很黑,只是不很白。雖然面上有幾點麻點,可是十個麻點九個俏,她要沒有麻子,怕還不會如此俏哩。”(8)小說以冷筆寫出現代愛情神話的虛幻,同時嘲諷了高舉自由旗幟行欺騙玩弄之實的男性知識分子的多面性與善變性。區別于以往那些強調爭取婚戀自由、歌頌愛情偉大的作品內容,馮沅君注意到現代男性對愛情的態度,以及愛情并非從一而終的虛構神話。《緣法》一文并無建構現代兩性愛情觀的目的,但對于現代男性以爭取自由婚戀為“進步”的重要象征,已有嘲諷愛情之“崇高”“偉大”的意圖,深入到人性的復雜深層,具有明顯的解構主義色彩。
在馮沅君的筆下,對小知識分子男性沙文私欲的嘲諷之作屢見不鮮。《林先生的信》(1925)是其中一部力作,它細膩描繪了男女學生在一次偶然中窺見老師情書的場景,進而揭露了林老師偽君子的真實面目。(9)小說借由這群小學生純真無邪的對話,巧妙地轉述了那位年輕男老師的矛盾行徑:一方面,他在課堂上諄諄教誨學生們應如何尊重愛情;另一方面,他卻對女學生輕佻嬉笑,過分關切。更甚者,學生們無意間獲取了林老師愛人文漣女士的情書,信中字字句句,盡訴林老師如何背棄多年深情,先是玩弄女性感情,后又決然斷交,既有憤懣的質問,也不乏哀憐的同情。這些天真爛漫的小學生,競相傳閱這封滿載秘密的書信,興奮地討論著老師的道德品質。而林老師的兩性行為,與傳統一夫一妻多妾制下的男性行為在本質上并無二致,皆是男性沙文私欲的赤裸裸展現,是兩性平等和諧婚戀關系的絆腳石,也會導致現代家庭功能的嚴重削弱。學校作為一個現代知識傳授的處所,老師作為一個知識的教導者,馮沅君以此作為象征真理與價值的場域,辛辣地諷刺了現代男性在面對新道德觀考驗時的虛偽與懦弱。現代知識的廣泛傳播,并不意味著男權意識形態的自動退場。以知識和道德為基石的理性力量,在欲望橫流的感性力量與傳統男權集體意識形態的雙重夾擊下,往往顯得脆弱不堪,甚至潰不成軍。
廬隱在《灰色的路程》《藍田的懺悔錄》《時代的犧牲者》等作品中,則充分展現了新男性自我中心的自私心理。小說《灰色的路程》(1924)以夢境寓言的方式,回溯一位往返于感情路途中尋覓真愛的女子如何飽嘗戀愛失敗的心路歷程。夢中在她旅途迷惑、悲傷沮喪之際,只見里面坐著30多個男生正凝神聽講,只聽到那教員興奮地說:“你們知道女性的怯弱,她們怕人說她們生得丑,更怕人說她們年歲大,她們處處表現出要被男性所占有和愛護的痕跡……根據她們這些弱點,男性對她們的愛,正仿佛愛一件東西似的……也正同于兩個男性,爭一個女性,便覺得這個女性更可愛。這并不是真愛女性,不過是要戰勝其他男性罷了,所以不惜決斗,不惜用種種手段去籠絡……”(10)主人公頓時恍然大悟:原來這些年輕的男子根本不曾了解男人和女人在世界上的關系!在男性沙文主義的影響下,現代男性的自私心理被偽裝得冠冕堂皇且正確、權威,正如他們對女性的愛是蜜蜂為自己采蜜,卻從不曾注意花瓣的美麗。《時代的犧牲者》(1928)描述一位結婚多年的職業婦女,丈夫以拓展事業前途為由在外另結新歡。某日女主角與其丈夫外遇的對象相逢,彼此才警覺都是受了男人的欺騙。面對名存實亡的婚姻,她痛心慨嘆:“在這新時代離婚和戀愛都是很時髦的,著了魔的狂熱的青年男女,一時戀愛了,一時又離婚了,算不得什么。富于固執感情的女子,本來只好做新時代的犧牲品。”(11)而被欺騙成了別人婚姻第三者的年輕女子,更是懊悔地說:“我本來是醉心自由戀愛的,想不到被自由戀愛斷送了我!”(12)當自由戀愛成了一種工具或手段,男女兩性之間的平等必然只是空中樓閣。小說中,作者在男主角張道懷寫給朋友的書信中一語“道懷”,深刻揭露了現代社會男性知識分子卑鄙狡詐而又市儈庸俗的沙文心理。信中侃侃而談,認為今日青年若欲在中國社會出頭,以金錢勢力最不可少。男主角埋怨妻子家世日漸衰薄,無益己身晉升。“而林女士家既富有,貌亦驚人,于弟前途,實有極大關系,且吾輩留學生,原應有一漂亮善于交際之內助,始可實現理想之新家庭,方稱得起新人物。若弟昔日之黃婆臉,則偶實不類,弟一歸國即與離異。今使君已無婦,茍蒙吳兄高義玉成,他日得志,不敢忘母千金之報”(13)。
前述兩篇小說還有一個深刻之處,即男性沙文主義者對傳播具有強大的影響力。其一是內容的傾向性。無論是小說中教員對女性的描繪,還是張道懷對自己另結新歡行為的詭辯,都印證了在傳播內容中,男性沙文主義者往往會強化自身對女性角色的刻板印象并將其物化,強調男性的優越性和主導地位,從而影響受眾對性別的認知和態度。其二是話語的霸權。文本中作為知識權威的代表(某男教員)利用講臺的說教、職場主角張道懷的私人社交,隱喻了一種話語霸權。男性沙文主義者可能通過社交媒體、職場、公共平臺、文字作品等各種傳媒渠道來控制話語權,廣泛傳播對女性不利的信息和觀念,潛移默化地影響受眾的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使女性處于有形的制度規約和無形的言語觀念雙重的枷鎖之中,從而強化性別不平等的社會現象。
以當代小說《余震》和電影《唐山大地震》為例。電影《唐山大地震》是以加拿大籍華人女作家張翎的小說《余震》為藍本,由蘇小衛編劇、馮小剛執導的一部電影。小說《余震》聚焦女孩萬小登在經歷地震之后的“心里余震”,讓女性自己“說話”:萬小登給自己起名字;抵抗養父的管制;努力學習考上復旦大學;主動追求校友楊陽作為男友;結婚后決然去加拿大留學,并把丈夫女兒帶出國;超越丈夫的成就成為知名作家;在家中掌握一切大權;決定同丈夫離婚;回鄉去尋找母親……(14)很明顯,前述情節均帶有強烈的、清醒的女性自我意識。但遺憾的是,電影《唐山大地震》中方登在被母親送上死亡線的那一刻起,就被導演設置成了“失語”狀態:她被救災部隊士兵定義為“不愛說話”,被養母懷疑為“啞巴”,所做各種決定總想得到養父的支持,贏取養父的關愛;極度期待投向男友的懷抱和得到國外丈夫的支持和理解……電影中的方登,在男性面前已經是一個徹底的“失語”者。電影《唐山大地震》對男性的改編處理也大有意味。小說《余震》中父親平淡無奇死在途中,但電影《唐山大地震》設置為父親為保護妻子而死得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父者”的力量無處不在,“女性”是從屬或失語的。作為受眾,很少人知道《余震》,而《唐山大地震》幾乎家喻戶曉,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的兩性認知和民族文化認知。同樣的,前述20世紀20年代的女性小說,在大多數現代文學史教材中基本也處于“失語”狀態,或者被進行“民族/國家現代啟蒙主義”話語的宏大敘事解讀——這不能不讓人慨嘆:時間已跨越百年,但男性沙文主義的魅影猶在。
廬隱的短篇小說《藍田的懺悔錄》(1927)則傾訴了新式女子難以擺脫舊父權和新男權共同壓迫所造成的不幸,揭露了披上“新青年”外殼的男性沙文主義者如何按照自己的刻板印象打造、控制和損害新女性的內在本質,顛覆了當時主流創作中“出走—新學—真愛—重生”的直線型進化論敘事模式。主人公藍田在14歲時由家庭作主與某紈绔子弟定親,待到出嫁時才得知對方已娶了三個女人,決然逃婚遠走北京讀書。不料,她在北京又成為一伙以新青年面目出現的輕浮男子的狩獵品,最終與其中一位名叫何仁的男子同居后,才知道自己受騙。故事的結尾,何仁甩棄她與另一女子結婚,而藍田落寞潦倒病得奄奄一息。當那位嫁給何仁的女子來探望藍田時,兩人不禁發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痛苦哀呼:“呵!我哭,我盡情地哭,我妄想我懺悔的眼淚,或能洗凈我對于舊禮教的恥辱,甚至新理學的玷污……到現在我不覺要后悔,知識誤我,理性苦我——不然嫁了——隨便地嫁了,安知不比這飄零的身世要差勝一籌?呵?弄到現在志比天高,但是被人的蹂躪,全身玷污,什么時候可以洗清?”(15)藍田通過逃婚象征性地殺死了封建之“父”,卻依然擺脫不了新時代的“叛逆之子”們對她的控制——他們已然是新的男權社會的主宰。作者透過藍田的遭遇揭露社會黑暗的一角,女性婚姻命運一方面仍然受制于舊傳統勢力,另一方面亦受五光十色的浮華世界所誘騙。從舊式婚姻枷鎖掙脫出來的女性,跳出火海轉身又溺入水沼,并未真正獲得自由,現代社會通行的說教的標準與潛隱的標準讓大多數的女性依然屈服在男性控制下。“懺悔錄”一詞深刻地呈現了廬隱的女性立場以及為現代女子之不幸鳴不平的一腔悲憤,也是一種要求男性沙文主義者進行懺悔的隱喻式表達。
前述作品具有明顯的兩性社會學價值,諸多案例與當下很多現實生活中的畸形婚戀案例本質上是一致的,這也從側面說明:現代性啟蒙僅僅是建立兩性平等和諧關系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這種關系的建立也非一朝一夕之功,有賴于傳統男權集體意志、兩性叢林法則、女性物化觀念等逐漸退出現代社會,也有賴于現代法治、公平職場、公共話語、公共資源等現代性機制的逐步體系化建立,并且內化外顯于現代公民社會的言行規范之中。
二、在“職業—家庭”沖突困境中放棄職場
五四時期的女作家們,在質疑現代社會形態中的兩性關系之余,敏銳地洞察到:知識女性在步入婚姻殿堂后,所面臨的“職業”與“家庭”的雙重挑戰,相較于男性,顯得尤為獨特且錯綜復雜。她們開始積極探索新式婚姻模式,借此傳達對男性中心社會意識及倫理觀念的深刻審視與有力批判。
廬隱很多作品聚焦婚后生活為知識女性心靈帶來的微妙變遷,她以誠摯而細膩的筆觸,刻畫了那些追求婚姻自主“勝利以后”卻陷入“職業與家庭”雙重夾擊中的女性群體,深刻剖析她們所經歷的難以言喻的失落情緒與錯綜復雜的精神糾葛。短篇小說諸如《前塵》(1924)、《幽弦》(1925)、《勝利以后》(1925)及《何處是歸程》(1927)等,無不滲透著作者親身經歷的兩段不幸婚姻之痛楚與無奈。當新女性們終于跨越“自由結婚”的難關,這些昔日為婚戀自由而英勇地向舊禮教發起挑戰的英雄,卻愕然發現:理想的光輝已然黯淡,內心的苦悶依舊根深蒂固,“結婚、生子、做母親……一切平淡的收束了,事業志趣都成了生命史上的陳跡……這原來就是女人的天職。但誰能死心塌地地相信女人是這么簡單的動物呢?”(16)顯然,“勝利”并非永恒的避風港,尤其是那些植根于文化深層的“勝利”,更可能隨時被傳統集體意識的慣性所顛覆。現代女性的挫敗,“在男權文化無所不在的影響下,女性將他們(男性)的標準內化為自己的自覺追求,終至淪入毀滅的命運”(17)。
20世紀初,中國關于“愛”的論述發生顯著轉變。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倡導戀愛自由,使愛情與婚姻、個人幸福緊密相連,這一變革呼應了19世紀西方文學中愛情觀念的變遷:愛情從家庭和諧的威脅變為維系家庭秩序的關鍵。自由戀愛成為中產階級擇偶的標準流程,雖挑戰傳統婚姻模式卻未背離傳統家庭框架,反而成為婚姻結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現代愛情逐漸演變為社會穩定的標志,體現了時代變遷中人們對情感生活的新理解與追求。
當“愛情—婚姻—家庭”邏輯取得合法性地位,愛情論述又難免被過度理想化與規范化。米歇爾·福柯在《性經驗史》中發出警告:社會最喜歡利用情欲與身體的樂趣,在論述預計之中,隱藏權力運作的真相。我們的愛情觀既非單純的“自然”,亦非絕對的“個人”,而是肇始于社會權力操作于私密的領域。愛的論述,是社會秩序的某種再現。(18)愛情對現代女性不僅是情感體驗,更承載歷史文化與社會建構。早期女性主義者如凱·米勒認為,愛情是男性控制女性的神話,并非平等的催化劑,而是階層制度的粘結劑。對女性而言,“愛”意味著妥協、屈服與犧牲。在現代愛情觀的偽裝下,女性仍習慣接受男性指令,被索取而無平等。正如蕭紅所說:“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是笨重的,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中養成的自甘犧牲的惰性。”(19)在現實生活中,廬隱這位充滿叛逆精神的新女性,正是以一種近乎自虐式的犧牲姿態,行進著自己獨特而坎坷的婚戀之路,同時也將其不幸婚戀與對愛情的理想化追求自傳式地融入其文學創作中。
《補襪子》描述了一對新式夫妻在日常繁瑣生活里所引發的爭執。妻子忍受不住,終于對自私的丈夫說:“我本來不配做好太太……其實呢,你也太為自己享樂,因此就忘記了別人。你為了一雙破襪子沒有補就像是拿到把柄了,一股勁地向我發脾氣……別說我一天到晚都忙著在外面工作,就是有些工夫與其補那破襪子,我還不如寫寫文章呢。……我想你還是趕緊到紗廠里去找個好太太吧,她不但會補襪子而且還會織襪子咧。同時當然也會炒小菜,領小孩子,樣樣出人頭地——但只一件,她可未必經濟獨立。同時也不見得能陪你這神秘的詩人清談吧!”(20)才華的削減、人生的勞碌和生計問題的困擾,如何不令現代女性深感孤寂與蒼涼?廬隱認為,現代婚姻家庭對女性的苛求,就在于既要求婦女具有經濟生產能力,又要她們兼備賢妻良母的傳統美德,譬如要“包容”“無私”“不計回報”“為母則剛”等,這是帶有明顯“他者”色彩的道德標簽。而極具諷刺性的是:丈夫在家庭的經營中,卻經常是缺席的“喪偶式存在”。這種兩性在家庭角色中的失衡現象,百年之后的當下又有多少改觀呢?我們來看一組數據對比,或許就有了答案。據2020年珍愛網發布的國內首份家庭家務調查報告——《2020年婚戀家務觀報告》,我國女性為家庭勞務的投入時間相較于男性更多:中國家庭中女性家務勞務時間為平均每天2小時6分鐘,是男性的2.8倍,男性僅為45分鐘。(21)而女性在工作上的投入時間和男性類似,因此女性相對于男性面臨更顯著的家庭和工作沖突。在巨大的時間、精力、能力限制下,加上兩性傳統價值觀束縛,相當一部分知識女性最終選擇了退出職場,完全回歸家庭的模式。在廬隱筆下,知識女性一方面為實現以愛情為基礎的自主婚姻而努力,但另一方面又因婚后的實際生活與理想的憧憬相去甚遠而失望惆悵。這種性別處境的蒼涼無奈,對于21世紀的新女性們來說依然焦灼。
女性總是必須不停地以身體來見證時代的問題與考驗。現代女性反抗傳統、走出牢籠,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拉鋸抗戰,但正如廬隱小說《勝利以后》所闡釋的,“勝利”的最后竟是她們始料未及的苦果:“當我們和家庭奮斗,一定要為愛情犧牲一切的時候,是何等氣概?而今總算都得了勝利,而勝利以后原來依舊是苦的多,樂的少,而且可希冀的更少了,可藉以自慰的念頭一打消,人生還有什么趣味?從前以為只要得一個有愛情的伴侶,便可以度過我們理想的生活,現在嘗試的結果,一切都不能避免事實的支配。”(22)廬隱不僅著眼婦女在家庭內部承擔勞務過重,影響事業發展這一面,而且強調了已婚知識女性與社會環境的沖突。作家譏諷了新知識女性在當時社會中的最主要出路:進入家庭、埋沒于日常生活,從而磨滅自我。《勝利以后》的主角沁芝認為,家務對女性的牽累并不是主要的,根本問題是社會的腐敗,使婦女婚后受制于家庭結構中的既定角色。她們取得愛情“勝利”之后,才頓然察覺,愛情原來只是婚姻結合的前聲,而婚姻依舊逃脫不了新舊男權意識形態的編碼,它是“女人—叛逆的女兒”的歷史性結束,是女人歷史性生存的死亡。婦女的出路“不從根本上想辦法,是永無光明的時候”。
石評梅《偶然來臨的貴婦人》、冰心《我的鄰居》、凌叔華《綺霞》等小說中對現代女性覺醒之后的慘敗,表現出更加令人絕望的態度:面對“職業—家庭”的可能沖突,她們要么完全回歸舊式“賢妻良母”角色,要么成為事業女強人而失去了家庭。
《偶然來臨的貴婦人》中的張蔚然,前八年是“名噪一時的女界偉人”,成為革命新貴衡如的嬌妻后就不再工作了,因為“一半灰心,一半懶惰”。在她看來,往日“當主席,請愿,發傳單,示威,這套拿手戲”非常幼稚,她的人生哲學是:人生為的是地位、物質享受,有了這些就沒有什么不滿意。與廬隱筆下女性角色的被迫無奈不同,張蔚然是主動回到家庭的:“我高興熱鬧時到上海向那金迷紙醉的洋場求窮奢極欲,喜歡幽靜時找一兩個閑散的朋友到西湖或牯嶺去……如果國內的情形使我厭煩時,也許輕裝簡服悄悄地就溜到外國。”(23)盡管張蔚然在物質上得到極大的滿足,但其精神世界卻變得日益空虛。曾經為之奮斗的革命理想已遙不可及,現實生活雖然安逸卻讓她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失落。她與周圍人的關系也逐漸變得疏離,她只關心自己的利益和快樂。這也讓她失去了許多曾經的朋友和支持者,生活變得更加孤獨無助。在張蔚然身上,體現出一些現代知識女性面對女性性別覺醒、社會現實、個人命運等諸多復雜因素時的自我認知混亂和人生迷失,對于“女性物化”和“依附性地位”,張蔚然樂在其中,最終也“死亡”在其中。不能不說,這是石評梅對某些現代女性的一個生動反諷。
《我的鄰居》中,M太太讀書時有文學夢想且極具才華,出過詩集,畢業后工作優秀且備受校方贊譽。后來她與同為教師的同事M先生結婚,又生了幾個孩子,生活軌跡發生了急劇變化。面對家庭養育之責,M先生堅決反對M太太繼續在校工作。M太太選擇退守到家庭,放棄一切事業上發展的可能,以至后來即使想在家里寫稿子賺錢補貼家用也實現不了。小說寫道:“在寫作里真可以逃避了許多現實”,“但是現實還是現實,一聲孩子哭,一個客人來,老太太說東說西,老媽子問長問短,把我的文思常常忽然驚斷,許久許久不能再拿起筆來。我是走不脫的!我不求安逸,我相信我雖沒有學過家務,我也能將就地做,而且我也不怕做,勞作有勞作的快樂,只要心里能得到一點慰安,溫暖……”(24)在不斷地妥協和煎熬中,M太太逐漸成為一個“既不善管理家庭瑣事,又無力兼顧社會事業”的“高等游民”,她感嘆“文章誤我,我誤爹娘”,“我這個人真不中用,啥也不會”,最終陷入深深自卑、中年窮困和階層墜落之中。
前述小說展現出部分知識女性在面對“職業—家庭”沖突困境時,為保全家庭而主動或者被動地放棄職場事業,事實上放棄了女性自我更全面發展的機會,以至整個人生最終以失敗告終。這種“放棄”與當下所謂女性“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婚戀觀本質相同。學者許琪在由全國婦聯和國家統計局共同組織實施的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數據研究中發現:2000年有47.5%的受訪者同意“男人以社會為主,女人以家庭為主”,而到2010年,認同這一觀點的樣本比例上升到了57.9%,10年間上升約10個百分點。上述差異在總體中也是非常顯著的。綜合來看,這10年間中國人的性別觀念不僅沒有朝著男女平等的方向發展,反而出現向傳統回歸的趨勢,而且女性的性別觀念向傳統回歸的速度快于男性,并且這種趨勢不僅存在于樣本當中,而且可以推論到研究總體。(25)為何在社會現代化進程中會出現這種倒退現象?一方面是因為中國男尊女卑的父權男權傳統過于強大;另一方面也與自由競爭、優勝劣汰的市場經濟環境、傳統性別角色固化觀念、“女性為家庭育兒之根本”、“女性為大地之母”等傳統家庭倫理觀的復雜社會結構有關,這些都在催促著女性以犧牲自我為代價“回歸家庭”。
三、在“職業—家庭”沖突困境中選擇獨身
除了前述作品,還有一些小說寫出了知識女性的另外一種選擇:獨身。她們要么是因為拒絕愛情和婚姻而選擇獨身,要么是曾經受傷害于愛情和婚姻而選擇獨身。但是,小說中所呈現出來的共同特點是:她們都不可避免地遭遇人生難以彌補的缺憾。這類小說如陳衡哲《洛綺思的問題》、冰心《西風》、凌叔華《綺霞》等。
在《洛綺思的問題》中,作者對主人公的獨身生活并未直接進行詳盡的日常生活描述,而是通過其內心世界的選擇與掙扎來展現。洛綺思是一名哲學系研究生,與哲學教授瓦德相戀并訂婚,但出于對學問事業的執著追求,她擔憂婚后養兒育女會妨礙到個人發展,于是提出毀約,選擇了獨身。這一決定標志著她踏上了獨立自主的學術道路,但同時也意味著她在情感上選擇了孤獨與自我犧牲。然而,功成名就的洛綺思卻依然時常被關于“家”的夢魘所困擾:在夢中,經常出現丈夫瓦德以及兩個可愛的寶寶,“她此時才明白她生命中所缺的是什么了。名譽嗎?成功嗎?學術和事業嗎?不錯,這些都是可愛的,都是偉大的,但他們在生命中,另有他們的位置。他們或者能把靈魂上升至青天,但他們終不能潤得靈魂的干燥和枯焦。”“但是,這個感慨,這個惆悵,除了洛綺思自己之外,卻只有對面的青山,能夠了解和領會。就是她的老朋友瓦德——現在已是子女面前的瓦德——也是絕對不容窺見這個神圣的秘密的。”(26)洛綺思對愛情和婚姻的態度體現出其復雜的內心世界和強烈的自我意識。她并非對愛情婚姻漠不關心,而是在個人理想與現實責任之間做出了艱難選擇。她深愛瓦德,但更珍視自己獨立發展的機會,不愿讓婚姻成為束縛個人成長的枷鎖。這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部分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在追求事業與家庭平衡時所面臨的困惑與掙扎。關于女性“職業”與“家庭”之間雙重人格的平衡發展問題,陳衡哲在不少作品中指出,女性不應該因為追求事業而完全放棄愛情和婚姻,反之亦然。洛綺思的獨身選擇體現了她對事業的執著追求,也反映了她在情感上的孤獨與失落。這種雙重人格的沖突與平衡是陳衡哲女性思想的重要體現。
《西風》則通過何秋心和遠的故事,探討了愛情、事業和人生選擇之間的復雜關系,以及獨身女性何秋心充滿矛盾的內心掙扎。十年前,何秋心理性地選擇了獨身,原因有三:一是她有著明確的事業抱負,對自己的工作和未來有著明確的規劃和追求,認為如果放棄自己的事業來成為一個溫柔的妻子,將會是一種巨大的犧牲和浪費;二是她渴望獨立自主的生活方式,不愿意被家庭和婚姻所束縛,很享受工作中的成就感和自由感,認為這種生活方式更符合自己的性格和價值觀;三是她對愛情的思考極其理性,盡管對遠有著深厚的感情,但她也清楚地認識到兩人之間的現實差距和矛盾,因此選擇了理性地面對自己的感情生活。然而,這種理性的獨身主義在十年后一次火車餐車上與遠的意外相遇中,被裹上了一層濃濃的慚愧和心酸——這才是小說的重點。在與遠的交談中,秋心不自覺地審視自己的現狀,注意到自己的憔悴和歲月的痕跡,而遠卻依然年輕且事業有成,甚至已經擁有了家庭。這種對比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和自卑。盡管秋心對遠仍然懷有情感,但她也清楚地意識到兩人之間已經隔著無法逾越的距離。這種既喜悅又酸楚的心情讓她難以言喻。她在與遠的交談中,“竟然發出很自然歡暢的笑聲”,但很快她就恨自己“在十年后重見的遠的面前,竟然暴露自己的隱弱”。她談及自己獨身生活的真實狀況:“這些年來,我的工作真是很累,一到休息的時候,對于周圍的一切,我就更覺得厭倦。我要走海道,就為的是要避開熟人熟事。”她甚至想到“假如十年前是另一個決定”,但她不容許自己往更深層去想,而只能繼續逼迫自己走早已選定的道路。(27)《西風》所表現的沖突,很大程度上是20世紀20年代那個特定時代社會結構、性別角色觀念以及經濟條件的反映。其時,女性在職場上的地位尚未完全確立,社會對女性的期望往往更多聚焦在家庭角色上,這導致許多女性在職業追求與家庭責任之間面臨艱難抉擇。而那些在事業上有所成就選擇獨身的女性,又不得不同時面對來自社會、家庭乃至自我內心的質疑和壓力。這呈現出個人理想與社會規范之間的張力,尤其是當女性的職業選擇被視為對“傳統女性角色”的背離時,這種沖突更加凸顯。
《綺霞》深刻描繪了一位有音樂天賦的女性綺霞在婚姻與事業之間的掙扎與悲劇。綺霞出身于“高門巨族”,受過良好的教育且極具音樂天賦。她與丈夫卓群自由戀愛并結婚,曾有一段幸福美滿的時光。然而,綺霞的音樂夢想在婚后逐漸被家庭瑣事所淹沒,她不得不放棄自己熱愛的小提琴,轉而全心侍候丈夫和婆婆,可她內心深處始終無法割舍對音樂的熱愛。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內心深處的夢想被重新點燃。在友人的鼓勵和外國小提琴家演出成功的刺激下,綺霞開始經歷激烈的思想斗爭:“想組織幸福的家庭,一定不可繼續琴的工作,想音樂的成功必須暫時脫卻家庭的牽掛。”(28)經過長時間的內心掙扎,她最終決定追隨自己的夢想。給丈夫留下一封信后,毅然決然地離開家庭,前往國外學習小提琴。這不僅是對女性自我價值的追求,也是對傳統婚姻觀念的挑戰。綺霞的出走象征著她從傳統的女性性別角色中解脫出來,開始追求屬于現代女性自己的幸福和自由。幾年后,綺霞學成歸來,成為一名受學生青睞的音樂教師。當她滿懷期待地回到家中時,卻發現丈夫已經另娶他人。綺霞實現了自己的音樂夢想,但失去了曾經深愛的丈夫和家庭。她不得不獨自面對孤獨和遺憾,用琴聲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夜晚。綺霞的人生悲劇不僅僅是個人的遭遇,更是那個時代女性普遍面臨的困境,也反映了那個時代的女性在追求個人幸福和自由時所面臨的巨大挑戰和犧牲。
五四女作家筆下“獨身知識女性”形象背后更多是“被獨身”的無奈。女性面對職業與家庭如何實現真正平衡?男女兩性在家庭中的角色平衡如何實現?自上而下的政治制度賦權與自下而上的兩性覺醒自律如何有機結合?這也許是這類小說更想引導我們去探索的方向。無論是“回歸家庭”,還是選擇“獨身”,這些作品既是特定處境里女性苦悶的宣泄,標志著女性已經萌發的危機意識,更蘊含著女性對自我價值的不懈追求,以及在生命歷程中不斷探求新生道路的熱望,體現唯有現代獨立女性才具備的精神特質。
這種對現代知識女性婚后“職業—家庭”沖突困境的書寫,體現了廬隱、陳衡哲、石評梅、冰心等女作家們女性意識的超前性和對兩性關系的極度焦慮,至今依然是兩性關系和女性發展課題中的重大困局。在傳統社會中,兩性的分工非常明確,男性被制度性地安排在公共領域,通過事業上的成功為家庭承擔經濟責任,女性被制度性地安排在私人領域,照顧家庭并以妻妾、母親等“家庭照顧者”身份來盡其責任義務。女性的家庭勞動不被認為應該獲得報酬,在兩性關系中更無法獲得平等對待。“職業—家庭”沖突困境是女性進入現代社會才遭遇的問題,女性覺醒并允許進入公共領域,但兩性重新分工并未建立新的平衡,是根本的原因。在現代社會,“工作不能少,家庭必須顧”成為社會的主流觀點,女性被認為應該兼顧職業和家庭并且認為家庭和職業對女性而言同等重要,這也是大部分中國女性的價值追求。但精力的有限性也使得這種理想化的兼顧讓女性承受了巨大的“職業—家庭”沖突。從廬隱等女作家的書寫,到當下知識女性實實在在的困境案例,都展現了這種沖突困境的三種狀況:其一,現代知識女性在工作和家庭難以兼顧時產生的“內在沖突”,要么使女性重新退回家庭變成沒有經濟收入的所謂的“全職媽媽”或者“完美媽媽”,喪失經濟獨立性,要么使女性偏向事業而較少承擔家庭角色,但因此也獲得“有遺憾的女性”甚至“第三類”“女權主義者”等負面評價;其二,現代知識女性在沖突困境中無論做出何種選擇,基本上都會遭遇因角色分裂而導致的心理困惑與折磨,承受巨大的身心負荷;其三,現代知識女性如果理想化地兼顧家庭和工作兩個領域,做個“完美型女性”——既很好地承擔家庭看護養育責任,又承擔與男性相同的職業角色,很可能的實踐結果是在兩方面都得不到有效的權利保障和發展機會,相比較男性而言,更容易陷入貧困化和邊緣化。遺憾的是,廬隱們雖然窮盡其想象力去重構全新的婚姻家庭模式,但限于時代局限與個人經驗,她們的文本更多地還是停留在呈現問題、還原私人空間真相的層面。但這就已經足以在文學史上無可替代、無可抹殺了,畢竟“如何支持現代女性走出‘職業—家庭’兩難困境”可能需要聚百余年之功,去克服舊有制度與文化的歷史慣性,需要兩性依靠自上而下的政治賦能、制度賦能與自下而上的啟蒙覺醒等,才能雙向合理改變現代女性的兩難困境。
四、結語
綜上所述,就小說題材而言,20世紀20年代的女作家寫身邊瑣事、愛情婚姻以及兩性關系,并不必然輕軟或狹窄,這需要視女作家的詮釋角度和表現力道而定。某種意義上,前述文本彌補了我國現代文學中宏大敘事的不足,讓讀者可以走入迷宮一樣復雜但又細致入微的女性內心世界和兩性私密生活空間,而后者恰恰是你我人生日常中的基本構成。女性小說里大量出現的婚戀題材,不但是自我與自由的表現,更是女性性別主體對社會期許的再詮釋。也許是同意,也許是質疑,經由這個在五四時期最被重視的議題之一,女作家檢視與自身最密切的經驗。她們從愛中找出成為兩性私密關系里主導強勢的奧義,傳達一種更自覺的女性意識。當下,這種女性意識在很多領域已讓女性獲得了“自我”實現,并且擁有了我國在兩性平等的法律、輿論、能力培養等多方面越來越完善的保障。但不可否認的是,很多女性在扛起了與男性相同的職業重擔之后,在很多領域依然僅僅被當作“二流勞動者”,依然沒有被家庭釋放出來,依然背負著男權社會賦予的“母親”“妻子”“女兒”等傳統性別分工下的性別角色,比較容易處于“失衡”“失語”“失我”困境。兩性平衡是最小化沖突的狀態,是工作和家庭功能良性運行的體現,意味著家人同等參與,個體角色間的沖突弱化,使工作和家庭中的人得到真實的成就感和幸福感,這有賴于我國的家庭政策體系進一步完善、女性進一步參與政策制定、家庭倫理導向的進一步重塑、女性發展權益和經濟等根本利益的進一步保障等。因此,前述女性作家的文本不僅具有文學史價值,也同時具備了不可替代的時代鏡像還原價值和性別社會學、家庭倫理學等多重價值,值得不斷地多角度挖掘。
注釋:
(1) 茅盾:《社會背景與創作》,《茅盾全集》第1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497頁。
(2) 李歐梵:《情感的歷程》,《現代性的追求》,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139—159頁。
(3)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02頁。
(4)(5)(6)(7)(8) 馮沅君:《緣法》,《春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85—89、85、85、88、88—89頁。
(9) 馮沅君:《林先生的信》,《春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90—96頁。
(10) 廬隱:《灰色的路程》,《廬隱小說全集》,時代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607—608頁。
(11)(12)(13) 廬隱:《時代的犧牲者》,《廬隱小說全集》,時代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371、375、372頁。
(14) 張翎:《余震》,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
(15) 廬隱:《藍田的懺悔錄》,《廬隱小說全集》,時代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104—105頁。
(16) 廬隱:《何處是歸程》,《廬隱小說全集》,時代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57頁。
(17) 楊麗馨:《西方女性主義文論研究》,江蘇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79頁。
(18) [法]米歇爾·福柯:《性經驗史》,佘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06頁。
(19) 聶紺弩:《在西安》,轉引自喬以鋼:《低吟歌唱——20世紀中國女性文學論》,南開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67頁。
(20) 廬隱:《補襪子》,《廬隱小說全集》,時代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685—686頁。
(21) 李佳佳:《2020年婚戀家務觀報告:逾六成北上廣深女性不認同“賢妻良母”》,中國新聞網2020年1月8日。
(22) 廬隱:《勝利以后》,《廬隱小說全集》,時代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33頁。
(23) 石評梅:《偶然來臨的貴婦人》,《石評梅文集》,燕山出版社2007年版,第99頁。
(24) 冰心:《我的鄰居》,《冰心全集》第3卷,海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304頁。
(25) 許琪:《中國人性別觀念的變遷趨勢、來源和異質性——以“男主外,女主內”和“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兩個指標為例》,《婦女研究論叢》2016年第3期。
(26) 陳衡哲:《洛綺思的問題》,《一支扣針的故事》,北方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49頁。
(27) 冰心:《西風》,《冰心全集》第3卷,海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89—90頁。
(28) 凌叔華:《綺霞》,《凌叔華經典作品》,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128頁。
作者簡介:鄔春立,廣州應用科技學院藝術與傳媒學院講師,廣東廣州,528200。
(責任編輯 莊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