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田端
田端的現在已經沒有什么文學遺址了,但好歹曾經是一處文學勝地,氣場遺韻還是在的。那里還有一個叫“田端文士村”的紀念館。于是,我把田端納入了2017年夏天在東京的行程之中。
乘山手線,從鶯谷至田端,四站。到了田端站一查,發現紀念館就在車站旁邊。
明治二十二年,東京美術學校(現東京藝術大學)在上野開校。田端當時還是鄉村,為東京的偏遠之地,房屋造價和租價均十分低廉,而上野到田端的船運又很方便,于是很多藝術生住在了田端。之后,小杉放庵、板谷波山、吉田三郎、香取秀真等藝術家也陸續遷入。大正三年,芥川龍之介遷入田端,大正五年,室生犀星也來此定居。以這兩位文壇新貴為中心,菊池寬、崛辰雄、萩原朔太郎、土屋文明等也在田端修建了住所。到大正中期,田端已成為一個頗有影響的東京“文士村”。
二戰結束前夕,盟軍空襲東京,這一片的房屋幾乎炸光燒盡,戰后重建就干脆另起爐灶了。所以,現在田端是以一個紀念館的方式存留著昔年榮景。但難得的是,這一片的街道格局并沒有發生什么變化,因為田端不屬于城市中心區,沒有被納入都市改造計劃,而且土地所屬關系相當復雜,因此得以保留了原有的道路格局,除了兩側的房子變了,田端的大致形貌一如往昔。
田端文士村紀念館是一個銀灰色的圓形建筑,有專門的研究機構在此辦公。一樓展示區內有各種資料照片、手稿、早期初版的作品、相關研究書籍等,還有各種研討紀念活動的海報,以芥川龍之介和室生犀星這兩位文學明星為代表,常設展示中還有芥川和室生在田端住所的復原模型。
我查了一下谷歌地圖,發現田端有好幾處文學標識牌,于是選了芥川和室生,出了紀念館之后開始谷歌步行導航。
田端像一個安靜的小鎮,穿行在小街小巷里,除了偶爾有放了暑假的孩子抱著球或者騎著車經過外再無路人。街巷的上空是密織的電線,陽光把電線桿和電線的影子投在地上。窨井蓋被來回行人和車輛擦得錚亮,像一枚大硬幣摁在路面上。
芥川龍之介的標識牌立在街邊,旁邊是幾棟淺褐色外墻的兩層的小公寓。芥川銀色金屬標識牌上鐫:
作家芥川龍之介(1892—1927),大正三年至昭和二年的約十三年間,居住于此地(當時田端435號地)田端1-20。在此期間,他執筆了《羅生門》《鼻》《河童》《齒車》等小說及俳句,在日本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的足跡。
在日本現代作家里,芥川龍之介是我很早即讀到的一位,首當其沖的當然是他的代表作《羅生門》。后來黑澤明根據其原作改編拍攝的電影《羅生門》(片名叫《羅生門》,其內容卻來自芥川的另一部小說《竹林中》),也大大拓展了芥川在文學讀者之外的名聲。現在回想一下,我對芥川作品印象最深的,倒不是他的小說,而是一部關于中國旅行的隨筆:《中國游記》。
室生犀星的標識牌立在一戶姓松井的人家的花壇上,紅磚砌就的花壇里種的是矮松,旁邊是一棵楓樹。標識牌為木板白漆底,上書:
室生犀星(詩人,小說家,明治22年—昭和37年),于大正五年七月遷入田端163號地(現3-4),后又在田端內多次遷居。其中,此處田端523(現5-5)號地為其居住時間最長,也是他尤其中意的一處住所。對犀星文學的領悟就在俳句之中。他有“魚眠洞”這一俳號,在其創作生涯中創作了編成四冊句集的約1750句俳句。田端時代是他的作品與芥川龍之介等作家的作品被關注的時期,同時也是他作為詩人、小說家出道的時期。
我曾在2017年4月去過室生犀星的故鄉金澤。金澤以室生犀星為其驕傲名片,雖然這位作家成年后的大部分行跡并不在金澤。年輕的室生奔赴向往的東京,歷經輾轉獲得了自己的文學成就。后來選擇田端安居,其原因很可能在于這里的氣息與故鄉有著緊密的關聯。室生犀星的好友、詩人萩原朔太郎說:
室生君與田端風物,不啻以一種最必要的聯想結合在一起。以至于究竟是室生君居于田端,還是田端住在室生之中,幾乎難以從表象上區分。總之,田端與犀星的鄉里金澤極其相似:那種寺廟的味噌湯的味道,陰氣的、濕乎乎的金澤的延長,剛好就是田端和根岸邊的風物。恰巧在這樣的所在,有一個玩味著俳味和風雅的金澤人室生。
田端處處以這些曾經駐留于此的文學家和藝術家為榮。經過“江戶坂”,看到路邊標識牌上也鐫有一段文字:
江戶坂,是從田端的臺地到下谷淺草的坡道,其名稱據說是這樣的由來。在這個坡道附近,有詩人室生犀星,俳人瀧井孝作,畫家池田輝方、池田蕉園夫妻,畫家巖田專太郎,詩人福士幸次郎居住。坡道上的左手邊有著名為露月亭的茶館,據說陶藝家板谷波山35歲時,于此賣過名為飛鳥山燒的酒壺及酒杯。
在日本旅行,處處可見這樣的文學碑牌。不僅在各個城市,就在日本很多小城鎮甚至鄉間,也時時可以遇到,它們立于路邊,或是簡單的石碑,或者就是一個木牌,字也不大,得趨近才能看清。碑文總是很簡潔,寥寥數語告知人們這里曾經發生過怎樣的人和事。日本人對文化的尊重和保護由此可見一斑,對于行跡于此的路人來說,也是美好的停駐瞬間。而文化的積累與釋放,就在于這樣一絲一毫的細微滲透。
一籃甜杏一籃暑
1921年3月底,二十九歲的芥川龍之介從田端的書房起身,離開日本乘船前往中國,從上海入境。作為大阪每日新聞社的簽約作家,他領命完成一本關于中國的游記。這本書,就是后來獲譽“最重要的大正時代文學作品”之一的《中國游記》。
芥川在1921年中國之行的留影中,都有點尖嘴猴腮的模樣——在中國旅行的三個多月間,他的身體一直不好,其間還因肋膜炎住進了醫院。但從同樣攝于1921年的一張肖像照看,他長得還真是不錯呢:闊額、濃眉、修鼻、豐唇;頭發茂密光澤,下顎緊致秀氣;眼睛不算大,但深邃有神。1921年6月25日,在北京訪問的芥川與胡適見了面,在當天的日記里胡適寫道:
他的相貌頗似中國人,今天穿著中國衣服,更像中國人了。這個人似沒有日本人的壞習氣,談吐(用英文)也很有理解。
芥川龍之介1913年入東京帝國大學英國文學專業學習,所以英文流利;來到中國訪問時,他已在日本功成名就(1915年,二十三歲的芥川寫出了他的代表作《羅生門》),因而到訪中國時,借每日新聞社的安排,他得以與當時的一眾新舊顯要如胡適、章太炎、鄭孝胥、辜鴻銘等會面。
明治、大正、昭和這三個時期的不少日本作家,均對中國文化多所涉獵并頗有好感,芥川龍之介也是如此。芥川不僅熟讀漢語典籍,還創作了好些取材自中國的小說,他對漢詩以及中國古代文人畫也很有興趣。在上海城隍廟旁邊的古董店游逛后,芥川寫道:
不論隨便向哪一家的店內張望,都只見在銅香爐、陶制馬、景泰藍、玉鎮紙、青貝櫥柜、大理石硯屏、野雞標本、真假莫辨的仇英畫等等十分雜亂的物什之中坐著叼著水煙袋穿著長衫的店主人,正氣定神閑地等待著客人。
類似這樣的描述在《中國游記》里還不少。很多時候,他看著中國的山水,就幻想著《三國》《水滸》里的各路傳奇好漢出沒其間。而在實際的熙攘往來之后,芥川對其目睹的市井中國人的氣質很是失望,認為看到的盡是如《金瓶梅》里的陳經濟、《品花寶鑒》中的奚十一一般的人物,而不見杜甫、岳飛、王陽明、諸葛亮之類豪杰的蹤影,于是慨嘆:“現代的中國,并非詩文里的中國,而是小說里的中國啊。”
有人認為芥川的《中國游記》有很多對中國的不良印象,對此說法我頗不以為然。1921年的中國是個什么情形?這個飽讀中國典籍的日本文學家,一路想看的都是“煙籠寒水月籠沙”“楓葉荻花秋瑟瑟”,但那時中國山河潦倒,民眾煎熬,舊的榮光一去不返,新的秩序遠未建立,芥川所看到的正是這個中國,這跟他從典籍里讀到的當然落差很大,他也不過是如實記錄下他的失望罷了。
芥川從上海進入中國,從天津返回日本,由南至北,游歷了三個多月。首先進入眼簾的西化的十里洋場,讓他相當悵惘,而在北京,他又找到了“中國”的感覺:
我在中國從南到北旅行了一圈,最中意的城市莫過于北京了,因此我在北京停留了大約一個月。那里的確是一個住起來十分舒心的地方。登上城墻放眼望去,數座城門看上去像是在青青的白楊和洋槐中被漸次織繡出來的一般。處處盛開著的合歡樹也是美景之一。駱駝漫步在城外曠野中的景致,更是讓人涌起一種難以言表的感懷。
其實,即便是在江南和華南的旅行過程中,在對環境、衛生、住宿等方面有著諸多抱怨的同時,芥川也依然頗為享受著他的見聞。比如他寫蘇州的水——
不知橋名,且倚石欄觀河水。陽光。微風。水色似鴨頭之綠。兩岸皆粉壁,水上倒影如畫。橋下過舟,先見其紅漆的船頭,繼而見其竹編船艙。櫓聲咿呀入耳時,船尾已穿橋而過。一枝桂花順水飄來,春愁與水色共深。
類似這樣的美妙文字在整部《中國游記》里其實比比皆是,而我感興趣的則是他如何用他的呈現方式來書寫中國,比如俳句。可惜《中國游記》里只有一首,是他在漢口時寫下的——
夕陽殘照下,一籃甜杏一籃暑。
夢中的白孔雀
民國初期在中國的外國人中有一說法:到北京可以不看紫禁城,不可不看辜鴻銘。
借助每日新聞社的聯絡安排,年輕的芥川龍之介在北京拜見了不易見的辜鴻銘。《中國游記》評述人物時有刻薄的味道,但每論及長者,芥川都十分恭敬。與鄭孝胥和辜鴻銘的見面都留有長篇記錄,語氣中毫無冒犯和唐突,甚至連一句調侃也沒有,只持謙恭有禮的晚輩姿態。與鄭孝胥見面時,芥川每拈起一支香煙,鄭老就起身為他點火,這令芥川十分惶恐且感動,并在游記中鄭重記下。
在與辜鴻銘見面的最后,芥川問其為何有感于時事而不欲介入時事,辜鴻銘用英語飛快地答了,芥川沒有聽清楚,請其重復,辜鴻銘便生氣似的在紙上用大字寫了很多個“老”字。芥川嘆道:“在感喟先生的衰老之前,我為自己尚年少有為而深感慶幸。”
有了這番感慨的六年后,1927年7月24日,這個少年得志并為年輕而慶幸的作家,因絕望而服藥自盡,享年三十五歲。他死的那年,恰好是大正改號昭和的同一年,所以有人說,他的死,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芥川出生七個月時生母發瘋,十個月時被過繼到舅父家,由本姓新原改姓芥川,在芥川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成年后的芥川龍之介身體很差,加之天性敏銳、多思的趣味,身心消耗過量,直至走到自戕的結局。菊池寬是芥川的同窗和摯友,他說:
他的死因,一多半可歸于使其心力交瘁的神經衰弱,但剩下的大約一半在于他對人生及藝術的過于真誠,過于神經敏感。
《中國游記》里有一段在杭州趕夜路時遇豪宅的描寫十分搶眼。芥川說,起先是在黑夜中遠遠見一白色的物體浮現出來,逐漸走近,一面白墻明白現于星空之下,再走近,院門也清晰于視線之中,透過院門,隱約可見一間間燈火通明的房間,對聯、琉璃燈、盆栽的薔薇和晃動的人影。芥川心想:說不定李白就住在里面呢。這座中國豪華庭院出現得如此突兀且鮮明,芥川因之對其產生了類似狐仙故事的聯想,書生夜晚投宿于深院豪宅的暖榻,早上醒來卻發現睡在荒煙蔓草的墳塋之中:
從黑暗的深處浮現出來的燈火輝煌的白墻宅院,對于這種夢境般的美麗,古今的小說家們也一定同我一樣感受到了一種超乎現實的神秘……我感到在那扇門里,有一種我所不曾了解的神秘的幸福。甚至感覺在那里面,一定會藏著蘇門答臘的忘憂草或者鴉片夢中的白孔雀。
1921年的中國旅行,幫助芥川在后來創作出短篇小說《湖南的扇子》。在此之前,芥川有中國題材的小說《南京的基督》。1995年,香港嘉禾將《南京的基督》改編拍攝成了同名電影,導演區丁平,男主角、日本作家岡川龍一郎由梁家輝飾演,這個角色是按照芥川龍之介本人的形象塑造的;女主角,南京秦淮河邊的妓女宋金花,由日本女演員富田靖子飾演。這部電影獲獎無數,包括在第八屆東京國際電影節上摘取了最佳藝術貢獻獎和最佳女演員獎。這當然和芥川在日本的深厚影響力有關。而我卻覺得這部電影很一般,只是將原著荒誕且荒涼的人生故事改編成了一個流俗的異國戀愛故事,跟芥川原作那種深邃悠遠的哲思趣味相去甚遠。
芥川龍之介的最后一部作品是未完成的隨感錄《一個傻子的一生》,其中有一則是《先生的死》:
雨后的風中,他走在新車站的月臺上。天空還有些昏暗。月臺對面有三四個鐵道工人,一齊揮舞著鶴腳鋤,高聲唱著什么。雨后的風吹散了工人的歌謠和他的感情。他沒有點燃香煙,感受到近乎歡喜的痛苦。他外套的口袋中還塞著“先生危篤”的電報。從對面長滿松樹的山丘背后,一列早晨六點的上行列車拖著淡淡的煙,蜿蜒地駛了過來。
這里面的“先生”,指的是夏目漱石。
“近乎歡喜的痛苦”這一句我印象很深。回想早年讀過的芥川龍之介,那些敏感的抽搐和強作的鎮定,以及縈繞于其間的美妙,它們,似乎都一直潛行在我青年時的閱讀之中。
責任編輯:施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