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力中的平衡:社會工作倫理的理論整合與實踐應用

[摘要] 社會工作倫理是社會工作者開展專業實踐的行動指南，而倫理理論是作出倫理抉擇的重要基石。當前，目的論、義務論、德性論、關懷倫理和商談倫理等理論一方面豐富了社會工作倫理體系，另一方面，不同倫理理論間內在的張力和復雜的服務情境使得社會工作者很容易陷入倫理抉擇“陷阱”，難以形成系統的倫理邏輯并用以指導專業實踐活動。因此，社會工作倫理理論的整合是回應社會工作服務現實困境的題中應有之義。基于社會工作的專業品性和倫理理論的融貫發展邏輯，本研究提出了全面性統合、共識性擬合和協同性嵌合三種不同的整合路徑；社會工作行業倫理守則的情境性迭代、社會工作督導的專業性教育和社會工作者的反思性訓練則是實現倫理整合轉向的可行性策略。

[關鍵詞] 社會工作倫理" 理論整合" 專業實踐" 本土化

[基金項目]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特色社會工作制度體系研究”（項目編號：19ZD144）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王川蘭，復旦大學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副教授、復旦大學社會治理研究中心副主任，主要研究方向為基層社會治理、社會工作理論、社會組織管理、兒童青少年社會服務；曹英君，復旦大學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社會工作理論、社會組織運營與管理。

[中圖分類號] C91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7672（2025）01-0011-15

一、 研究背景與問題的提出

專業倫理是社會中所有牽涉專業角色與專業行為的哲理思想、價值體系、原則與標準①，任何一門專業都需要借助倫理學理論來設定專屬的專業倫理與道德①，基于助人關系而形成的特殊倫理實踐要求社會工作更加關注專業倫理的建設。在倫理學的理論脈絡中，社會不同領域中的倫理問題以及解決道德悖論、創造對話平臺的應用倫理學是規范倫理學的新興范式②，而作為應用倫理學的分支③，社會工作倫理的形成與發展受到了規范倫理學理論的影響。按照弗蘭克納（Frankena）在《倫理學》一書中的理解和界定，不同于說明現象的描述倫理學和回答有關邏輯、認識或語義的元倫理學，規范倫理學是關于價值合理性問題的哲學研究，討論什么是“善”或“正當”并形成規范判斷④，是倫理學體系的主體與核心，其中目的論、義務論、德性論等規范倫理學理論逐漸發展成為較有影響力的路徑與流派。⑤

上述一般倫理學理論在經過社會工作實踐的抽象和演繹后形成了特殊的倫理概念、原理或程式，為社會工作的倫理情境提供了多元的思考方式與方向⑥，也為社會工作作為實踐科學的形塑與建構提供了哲學基礎和道德原則。從社會工作倫理的發展歷程來看，在其發軔階段，基督教的仁愛、慈悲等早期倫理思想就已成為福利工作的倫理指南。⑦隨著社會工作倫理從自覺、危機到突破階段的發展，倫理學領域中關于正義、隱私、自決、跨文化等方面的理論被吸收并轉化為案主自決、隱私保密、社會正義、反殖民、在地化等社會工作倫理領域中經典的理論和議題。

此外，理論與實踐的割裂是當下我國社會工作專業化發展所呈現的主要問題之一。在社會工作倫理領域內，由于不同倫理理論在演繹邏輯和適用范圍等方面存在不同取向間的張力，在回應復雜的社會需求和倫理困境時，任何一種理論都難以單獨發揮總體性指導作用。⑧因此，只有對多元倫理理論進行整合以達到彼此之間的平衡，才能更好地指導和回應專業實踐的需求。再者，可以看到多元的社會工作倫理理論指導著社會工作倫理實踐的多維判斷，而不同的社會工作倫理抉擇又影響著社會工作服務的系統化行動。在社會工作倫理理論與社會工作服務實務的交互關系與相互影響中，社會工作本質上是倫理思想在現實層面的實踐展開⑨，并且這種社會工作倫理實踐是一種多元倫理理論的整合實踐，是基于社會工作者與服務對象專業關系的倫理實踐。⑩

就社會工作的專業實踐而言，已有研究指出理論的整合是實現社會工作服務效果的有益選擇。①相應地，在社會工作的倫理實踐中，由于單一的倫理理論和模式難以解決復雜現實情境中的多層次倫理困境，對倫理理論的整合是確保社會工作倫理道德性、提升社會工作服務質量的有效路徑。

二、 社會工作倫理的理論區隔與整合轉向

實踐哲學包含著探討人生目的及其實現手段的倫理學，倫理學表現有多重形式②，其中規范倫理學是整個倫理學體系的主體與核心，為社會工作倫理抉擇提供了理論支撐。作為規范倫理學的新興范式，社會工作倫理當屬應用倫理學的范疇③，因此可以通過回溯應用倫理學的歷史和邏輯，進而對倫理學原本范式的延宕和社會工作倫理當代整合的轉向進行系統的分析與解釋。

（一） 社會工作倫理理論的多元取向與實踐限度

在倫理學的原本范式中，規范倫理學與社會工作實務的聯系最為緊密，即關注通過社會制定道德的目的亦即道德終極標準，從行為事實如何的客觀本性出發推導、制定出行為應該如何的優良道德規范④；而元倫理學僅被視為研究規范倫理學未加證明的前提和假設的理性反思活動⑤，因此難以具體指導社會工作的倫理抉擇。在分析倫理學陷入末路和規范倫理學當代復興的雙重作用下，專注于實踐問題而產生的應用倫理學一方面試圖避免元倫理學滯于困境，另一方面努力推進規范倫理學走向生活。⑥可見元倫理學和普通規范倫理學理論為應用倫理學的發展提供了養料，社會工作倫理當屬應用倫理學的范疇。回顧應用倫理學的歷史與邏輯，從倫理學作為實踐哲學應用的本質來看，應用倫理學是理論倫理學的自我反思、自我否定的產物；從倫理學自身的發展進程來看，應用倫理學是倫理學的高級階段，正如美國著名倫理學家羅爾斯（Rawls）的《正義論》所言，是超越了理論倫理學的束縛而達到了應用倫理學高度的創造性理論；哈貝馬斯（Habermas）的商談倫理學也嘗試探索一條通往應用倫理學的新出路和一種新的理論形態。⑦

社會工作倫理也同樣遵從上述應用倫理學發展的歷史邏輯，普通規范倫理學理論對社會工作倫理的形成具有較大影響。早期的規范倫理學理論主要分為目的論和義務論，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西方倫理學新思潮的出現，德性論、關懷倫理、商談倫理等理論得到發展，極大地繁榮了規范倫理學，也為社會工作倫理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①社會工作倫理也由此進入了倫理理論和決策理論的階段，該階段成為社會工作倫理走向專業研究與發展的關鍵期②，向社會工作倫理的專業化、規范化與體系化邁出了關鍵一步。

前述諸多倫理理論各具內涵、維度與側重，理論間的差異與張力也為社會工作倫理及其服務實踐提供了多元化視角③的指導（見表1）。

表1所梳理的多元倫理理論的分歧在于道德規范的評價標準存在差別。在西方倫理學史上，目的論與義務論圍繞著道德標準問題展開了百年針鋒相對的斗爭。④具體而言，目的論和義務論討論善惡正邪的尺度是“行為”，前者如邊沁（Bentham）等學者關注行為的結果與意義，深刻影響了社會工作的價值基礎，使社會工作者敏銳地意識到“傷害原則”等；后者如康德（Kant）等學者重視行為的規則與責任，肯定了人的價值，指導社會工作者回應弱勢群體的訴求。除此之外，20世紀后半期以來，德性論的復興運動要求社會重建德性倫理在道德生活中的主導地位⑤，如麥金太爾（MacIntyre）的《德性之后》就集中論述了德性理論。⑥德性論的道德判斷在于品質，對行動主體是否具備了自由、節制、高尚、睿智等美德密切關注，促進了社會工作者良好品德的培養與助人為善的實踐。此外，后興的關懷倫理和商談倫理等倫理理論重構了行為維度上道德判斷的有效性邏輯，關懷倫理突出行為的關系性，強調關懷者與被關懷者互為主體的行為，對社會工作者與服務對象的關系建立與服務開展有重要意義；商談倫理重點討論了主體間行為的合理性建構，強調程序的公正性，為社會工作者采用非批判、接納、包容與平等的對話與互動提供了理論基礎。

除上述主要代表性理論外，如斯坎倫（Scanlon）的新社會契約論、諾齊克（Nozick）的自由意志論、內格爾（Nagel）的公平觀、德沃金（Dworkin）的權利論等其他倫理理論的研究形成了更為具體和全面地闡述義務、自由、平等、公平、權利等議題的流派，也同樣為社會工作倫理發展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①與此同時，不同倫理理論的道德評價標準相異，理論內部還存在著多樣化的倫理原則與倫理取向，并且任何一種倫理理論都存在著理論的短板、爭議和適用范圍，難以回應全部的倫理情形。一方面，目的論、義務論和商談倫理都以“行為”作為道德評判標準，但三者分別側重行為的不同方面：目的論難以證明行為長遠后果的正當性，義務論無法判斷行為規則的有效性，商談倫理混淆行為所達成共識的合理性與真理性。另一方面，德性論和關懷倫理都關注“美德”，但德性論停留于品質層面且無法提出完整性的品格清單；關懷倫理雖期望在實踐中發揚關懷美德，但仍擺脫不了道德個別性和忽視等差性等方面的桎梏。因此，筆者認為各倫理理論應當在一定程度上進行對話并相互補充與完善，這對倫理理論在實踐中進行更為有效的整合、發展與運用具有現實意義。

（二） 社會工作倫理理論整合的需求驅動與轉向理路

上述理論流派的發展極大地豐富了倫理學的內容，拓展了倫理學的理論空間，但若僅從社會工作的角度來看，倫理理論的分野卻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為社會工作倫理實踐提供了多元的視角和原則；另一方面，倫理理論間的張力也會傳導至社會工作的實務層面，沒有被整合的倫理理論會對專業發展、倫理抉擇以及服務成效帶來問題和挑戰。

對于社會工作專業而言，諸倫理理論的單線縱深進路極易造成理論間更為深刻的割裂和紛爭，進而影響專業的建設和發展。其一，從社會工作專業的本質品性來講，社會工作本身是一門實務性專業，應當回應現實社會的需求，單一的倫理規范顯然無法滿足現代社會和社會工作實踐的復雜性需要，因此受到了諸多理論工作者和實務工作者的挑戰。②其二，就社會工作專業的權威形塑來說，由于各類倫理理論的不同取向和主張均有其合理性，因此難以找出絕對客觀的倫理標準，這種相對論或無定論立場在一定意義上難以助力專業權威的建立③，在一定程度上將會制約社會工作的專業發展。其三，從社會工作專業的理論責任來看，作為一門學科專業，社會工作承擔著理論研究的責任。社會工作倫理是社會工作專業的基礎課程和研究的重要方向，更是聯結倫理理論和服務實踐的紐帶。倘若專業的理論研究忽視了倫理理論間橫向的對話與交流，那么不同的理論將越發引起排斥和沖突而非補充與協作，這在一定程度上將會導致專業責任的缺失。因此，為了促進社會工作專業建設，順利邁入規范倫理學發展的正確之路，我們必須不斷協調多元倫理理論，使其互補和貫通①，從而更好地實現社會工作專業的使命與價值。

倫理理論間的張力在“波及”社會工作實務后，社會工作者極易“滑入”倫理兩難的“陷阱”之中，這對社會工作者個人狀態以及工作過程無疑都會產生負面的影響。倫理困境是一個具有普遍性的議題，貫穿于社會工作實務的全過程，社會工作者需要依據倫理理論和原則來指導解決各類倫理難題并擺脫困境，以此作出最為恰當的價值判斷和倫理抉擇。②面對極易產生的社會工作倫理困境，在目的論、義務論、德性論等倫理理論紛爭的態勢下，社會工作者必須明確倫理抉擇中的道德優先性。如奧斯莫（Osmo）和蘭多（Landau）在對以色列社會工作者調查時發現，大部分社會工作者在作倫理抉擇時偏愛義務論（沒有具體實務情境）或目的論（有具體實務情境）。③換言之，社會工作者在不同的狀態和情境中作出的倫理抉擇可能具有經驗性和主觀性特點，這種倫理理論選擇的次序可能受到專業教育、個人偏好等因素的影響，容易極端化為單一性的理論選擇圖式，由此作出的倫理理論抉擇往往難以應對復雜的倫理難題。因此，社會工作倫理理論的整合將有助于解決社會工作者知行不一和選擇偏好存在差異等問題，促進社會工作者隊伍的專業化和規范化。

服務于案主利益、促進社會發展是社會工作的根本目標和終極追求，諸多社會工作倫理理論分野與博弈的負面影響將會逐層傳遞至服務對象。雖然服務對象無須對社會工作倫理的理論與抉擇有過多了解，但是在建立關系、目標設定、計劃開展等不同階段都需要服務對象系統以及目標系統的參與，這反向要求社會工作者應當具備扎實的關懷倫理、目的論和義務論等理論基礎，倫理抉擇的過程同時也是檢驗他們對倫理理論掌握程度和整合運用能力的過程。基于實踐經驗，在多元倫理理論區隔的情況下，為了更準確地作出倫理判斷并回應服務對象的需求，社會工作者需要在各種倫理理論和原則的思維中來回轉換，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實際服務效果，很容易導致復雜案例“蹺蹺板效應”的出現，更難以提升服務對象的福祉水平。因此，為了更好地滿足服務對象的需要并達到服務目標，我們必須有效整合和應用社會工作倫理理論。

綜上所述，單一倫理理論的實踐限度和社會工作倫理的實踐需求從理論和現實層面都對社會工作倫理理論的整合轉向提出了迫切的要求。如圖1所示，諸多倫理理論體系之間存在著觀點、假設、命題方面的矛盾和爭論，并且任何一種理論取向都難以單獨覆蓋社會工作服務的各個方面。若強行僅用某一倫理概念來解釋整個道德生活和專業服務，這種解釋則必將是一種人為歪曲，所產生的理論抉擇困境均會對專業、工作者和服務對象產生負向的影響。換言之，社會工作專業價值的體現需要社會工作者通過提供具體的服務來轉化；服務對象的體驗、感受與評價又反映了社會工作專業的意義；然而理論間的張力會造成理論分割的加劇，不利于社會工作者的倫理抉擇，甚至蔓延至服務對象系統，限制服務效果的實現。因此，如何把多元倫理理論有機地結合起來，更為合理有效地理解和處理多元理論之間的關系并用以指導社會工作倫理實踐，這是許多理論工作者努力追求的目標。①

三、 社會工作倫理理論的多維整合進路

如何對相互區隔的倫理理論及原則在應用的過程中作出必要的調適與整合是社會工作在運用倫理理論提供服務的實務過程中面臨的挑戰。社會工作者需要一種眾多倫理理論的“集合體”或“扇面”以使得不同理論分支相互貫通并整合于一體。②對理論間內在邏輯聯系的把握與整合是實現這一目標和擺脫倫理學困境的可能出路③，更是在理論分殊的張力中實現平衡的核心樞紐。

上述理論整合的邏輯本質有著融貫性方法論的特點，即并非由單一理論類型構成的一根“線”，而是訴諸目的論、義務論、德性論等多元倫理理論形塑與整合出的一扇“面”。①其中，比徹姆（Beauchamp）和邱卓思（Childress）在合著的《生命醫學倫理原則》中就強調了“整合模式：反思平衡”的方法論②，他們提出的生命倫理學四項基本原則形成一個融貫系統，為破解生命醫學倫理學的倫理困境提供了一個決策框架。更值得一提的是羅爾斯對“反思平衡”整合模式的論述，即通過反思來實現倫理原則和倫理判斷的整合③，通過原則與判斷的反復和修正才能達到一種和諧的平衡狀態。④已有的研究比較抽象和初步地探究了倫理理論的整合思路，那么在社會工作倫理與實踐的視域下如何進一步細化和厘清倫理理論的整合理路？我們可以從倫理理論的統合、擬合與嵌合方面進行嘗試和分析。

（一） 從博弈到集成：倫理理論的全面性統合

我們必須承認，每一種倫理理論都無可避免地具有一定的偏狹性和抽象性：一方面，各種理論均有塑造單一性和確定性解釋系統的愿望⑤；另一方面，任何理論又無法完全涵蓋倫理實踐中的復雜情境⑥，多元倫理理論之間必然存在著張力和博弈，薩爾邁爾（Sellmaier）則將不同倫理理論和文化共同體之間的沖突稱為“倫理差異”。⑦以規范倫理學理論中的目的論和義務論為例，兩大倫理派別對“正當”與“善”關系的不同理解形成了不同的理論形式⑧，前者將倫理價值賦予行為的結果，后者則將倫理價值賦予特定的行為或行為類型，兩者立場各異并長久爭論，各具意義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都存在局限。⑨因此，為了更全面地集成和整合倫理理論，我們可以吸納和保留各理論的要素和原則以促成多元倫理理論的統合。

倫理理論反映了人類的本性，倫理理論的統合性邏輯也來源于人類發展的統一性。⑩因此，要想吸納多元理論全部的價值與意涵，以人類理性、情感和卓越為基礎的目的論、義務論、德性論等不同的理論應當選擇統合為一體，實現多元規范性倫理理論統一于一個更為重大的原則，以便理解和超越倫理的表面分歧，并提供一個系統綜合與批判性考察的視角。①如學者吉拉斯（Geuras）和加羅法洛（Garofalo）基于人性根源的分析和道德實踐的論證建構了統一倫理理論，即通過匯集多元倫理理論的主要觀點及其回應的問題，集成為一個統一的倫理決策整合框架，以便人們在回應倫理問題時將多元倫理理論的要素統合為一個整體，以此選擇最佳判斷。②從抽象的理論建構邏輯（見圖2）來看，倫理理論的統合路徑即是在一定程度上淡化甚至忽略了倫理理論間的差異，保留并吸納了多元倫理理論的概念、假設、觀點、命題等全部內容（如圖2所示，統合理論即不同理論和不同板塊的加總：A+B+……+F+G），將其集成并整合為一個更為廣泛的倫理理論體系的過程。

倫理理論的統合為社會工作倫理實踐的復雜情境提供了具有全面性、完整性、普適性和包容性的理論框架，然而全盤吸納的統合路徑在吸收了各家理論主張和長項的同時，也保留了不同理論的弊端和缺陷，因此這種路徑有著諸多局限。從本質上來看，統合是一種機械的、生硬的理論吸收、歸并集合程序。由于不同倫理理論的立場、假設和價值觀有所不同，僅通過對理論的統合而整合出的倫理理論形式難免存在著結構冗雜、內容煩瑣、觀點相悖的缺點，內部并未完全達到“平衡”的狀態，缺乏理論的“信度”，因此在指導倫理沖突較為復雜的社會工作服務時難以確保理論的適用性和有效性。

（二） 從區隔到求同：倫理理論的共識性擬合

社會工作服務的場景錯綜復雜，透過不同的倫理理論視角可以作出不同的倫理判斷和選擇，從而產生不同的倫理實踐效果，這個過程既有挑戰性又不可回避。換言之，倫理理論必定要服務于社會的道德實踐，各種理論體系各執一詞容易使得社會工作者無所適從。事實上，諸多倫理理論間存在著疊合共識。諸如目的論、義務論、德性論都認為，道德的核心價值取向是正義和善，道德的特質是利他、自主和理想，只是在解讀時存在些許區隔。③然而，應用倫理學恰恰可以幫助打破不同倫理理論間的壁壘，進而釋放出前述潛在的共同點，社會工作的倫理實踐就可以借助由這些共同點匯合而成的新的理論形式來省察和規范服務對象所面臨的困境與問題。①可見，尋找多元倫理理論間的共識可以成為一種倫理理論整合的可行邏輯。

在數理科學中，尋找點陣“共識”的方法即為“擬合”，可以形象地將其表示為用一條平滑的曲線將平面中分散的點連接起來。那么在整合性社會工作倫理理論的建構中，可以將多元化的倫理理論類比為分散的“點”，這條平滑的曲線即諸理論間的“共識”，曲線函數的計算和點陣的連接即理論的“擬合”過程。在對倫理理論共識性擬合的探索中，帕菲特（Parfit）基于價值的客觀主義理論論證了“三重理論”，在《論重要的事》中澄清和修正了義務論、契約論和目的論的內涵，嘗試超越倫理理論間的不可通約性并找尋理論間的共識性，為道德行為的正當性判斷提供了一個一般的高階的判斷標準②；此后還可以納入常識道德、德性論進而拓展為“四重理論”乃至“五重理論”③。前述“多重理論”的建構展示了多元倫理理論的趨同性特點和求同性可能，其原因就在于根本目標的一致性。概而言之，倫理理論的擬合路徑即在充分把握和比較諸倫理理論基本概念、思想和價值觀等要素的基礎上，通過識別和評估不同倫理理論的共同點和共通性，從而將理論共識匯集、疊合并重構為新的整合性理論的過程（如圖3所示）。應當注意的是，倫理理論的擬合并非模式化地忽視或抹平理論間的差異，而是在尊重和保持理論多樣性的同時尋求共識性的擬合。

倫理理論的擬合實質上是為多元的倫理理論搭建了一個對話和交流的平臺，是一個尋找倫理理論間的“最大公約數”的路徑。擬合邏輯的最大特點即共識性為社會工作的實務過程以及社會工作倫理守則的制定提供了一個“萬能”的規范。但其局限在于擬合出的倫理理論過于抽象，與社會工作的具體服務情境之間存在一定的差距，因此可能會缺乏理論的“效度”和指導意義。

（三） 從解構到重組：倫理理論的協同性嵌合

現代規范倫理學理論試圖用普遍的道德法則或規則來規制道德生活與行為，偏離了倫理現實，難以有效指導倫理實踐，這也啟發我們要基于審慎原則和現代生活特征重構適合于實踐的倫理理論，而非為了某種理論類型的完備性而片面固守或囿于某種經典的倫理理論范式。④社會工作服務于現代人的實際需求，其倫理實踐更須在多元倫理理論的張力中尋找平衡。因此，不論是倫理學理論的發展性還是社會工作服務的專業性，都要求我們轉換倫理理論整合的思路，突破單一倫理理論的約束，不糾纏于行為本質、行為效果或行為者的理論紛爭，而是分析各理論體系的不足及其優點，以促進各倫理理論形成協同與聯動的體系。①

區別于倫理理論的統合與擬合邏輯，為了協同多元化的倫理理論，如圖4所示，不同倫理理論及其各子理論或要素間并不拘泥于理論形式的“邊界”，而是基于對原初理論的解構，經過聯動和重組以形成多元協同的平衡與嵌合狀態。同樣以目的論和義務論這兩種最基本的倫理理論學理進路為例，諸多學者都嘗試在理論層面給出兩者“嵌合”路徑的模型或方法。如康德的至善理論和義務性目的說分別代表了一種從目的到義務和從義務到目的的貫通路徑；另如弗蘭克納的“混合義務論”或是布蘭特（Brandt）的“道德法典”概念同樣在目的論與義務論之間搖擺，表現出某種調和綜合的理論努力。②還有學者指出正確的選擇是在道德起源原則標準的問題上應堅持目的論；在道德評價依據的問題上應堅持義務論。③前述理論嵌合方法或路徑有著明顯的理論偏好或傾向，且沒有集合與協同更為豐富的倫理理論。而社會工作通常以案主利益為中心、以行動視角為導向、以人在場景為原則，需要以動態性或權變性思維對待倫理決策和倫理行動，同時盡可能地保持價值中立。因此，在社會工作視角下的倫理理論協同性嵌合理應是基于諸多倫理理論的核心意涵以及價值中立的基本要求，根據社會工作者的具體服務情境，深入剖析倫理行為的本質及其效果，力求多元倫理理論的相互協調，從而對不同理論及其要素進行有機重組、接合與協同的整合過程。

倫理理論的嵌合邏輯是一種策略性、權宜性的整合策略，它訴諸理解、解釋、拾取、重組和協同不同理論的“碎片”，像是拼湊而成的“拼盤”，理論內在的一致性可能有所削弱④，同時也對社會工作者倫理理論的學習和把握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相反，理論嵌合的邏輯在應對社會工作具體實務情境和倫理困境時卻可以發揮靈活性、動態性、權變性和適配性等方面的顯著優勢，能夠有效地促成多元倫理理論的平衡。

上述全面性統合、共識性擬合與協同性嵌合路徑從理論層面為我們提供了多種超越倫理理論分野的整合思路。盡管不同的模式仍舊不可避免地存在些許弊端，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們都能夠擺脫單一化的理論偏執或理論教條的束縛，為社會工作倫理實踐提供有價值的決策框架與可行邏輯，將有助于社會工作者在復雜情境中作出更為整合性的倫理判斷和選擇。

四、 整合性社會工作倫理理論的實踐應用

既有研究表明社會工作的倫理理論與實踐應用相互影響、相互促進，整合性倫理理論的建構與重構離不開實踐場域中的專業應用。但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倫理理論和倫理應用之間始終存在著一條鴻溝，如何調和抽象倫理學理論與具體道德生活情境的沖突是促成理論整合的終極階段。這同時也啟發我們是否可以從倫理實踐的不同主體出發，來探究整合性理論的應用邏輯。

（一） 社會工作倫理守則的“情境性”迭代發展

自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社會工作倫理成為社會工作本質探索必不可少的重要部分①，倫理守則的編訂是社會工作價值倫理的直接呈現，在此脈絡中，1960年美國社會工作者協會首次頒布了《社會工作倫理準則》，國際社會工作聯合會于1976年頒布了《國際社會工作倫理守則》。2009年深圳市社會工作協會發布的《深圳市社會工作者守則》和2012年民政部發布的《社會工作者職業道德指引》是我國在社會工作倫理守則領域的重要探索。盡管各地現有的社會工作倫理守則關注到了社會工作者行動的規范性和專業性，卻仍在總體上呈現出概括化和一般化的特點，難以為當前具體且復雜的倫理困境提供恰切的指引。作為應用倫理學的社會工作倫理，在整合模式的發展中應當更加強調“情境性”迭代發展策略，不斷細化社會工作倫理守則，實現不同倫理原則間的協調與平衡。

社會工作倫理抉擇的“情境”不僅關注服務對象的現實處境，還包含社會文化環境等多方面的場景因素。以我國為例，作為“舶來品”的西方社會工作建立于契約之上，無法完全滿足形成于實質性信任關系的中國社會工作發展的需要。②場景的差異要求中國社會工作者直面現實，思考更加符合本土價值倫理的社會工作策略③；建立“以中國為中心”的知識體系，增強文化自覺，構建社會工作本土化的理論體系④。此外，在中國的本土化情境中，社會工作倫理在本質上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具有內在相通性⑤，前者可以從后者那里繼承豐富的思想遺產，為整合與建構中國特色的社會工作專業倫理提供有利契機進而實現對接轉換。①由此，我國區域性倫理守則的制定，就應該充分融合本土豐富哲學思想、深厚文化沃土以及馬克思主義科學理論等，以實現本土化社會工作倫理理論及倫理守則的整合與新生。

倫理守則的“情境性”迭代發展本質上是對原有倫理守則的反思、調整、細化與完善的過程，需要在專家學者的指導下，經由社會工作行業團體充分探討，明確在某特定情境中應當作出怎樣的倫理抉擇，并在融合本地法律法規與文化取向的基礎上，最終形成在地化的社會工作倫理守則。在未來的發展中，社會工作倫理守則的編訂要在深刻理解整合性社會工作倫理理論內涵與價值的基礎上，動態性把握社會實際情境的變遷，由此形成更具適應性和整合性的實踐指南，以更好地引導社會工作者遵循倫理標準與應對倫理困境，促進社會工作者專業水平與道德水準提升。

（二） 社會工作督導的“專業性”教育培訓

倫理理論的整合與應用對社會工作者提出了較高的要求，然而大量的一線社會工作從業人員并非社會工作專業出身，缺乏系統的社會工作倫理教育，因此在具體情境中難以思考整合性的倫理抉擇策略與實踐。有學者以學校社會工作領域的具體情境為案例，研究分析了目的論和義務論的分野在實務工作中所產生的倫理困境，同時指出了當前倫理教育的不充分、尚未形成有效的倫理課程體系等問題，從而倡導社會工作倫理基礎和技術課程的培訓與教育。②

社會工作倫理的教育是專業使命實現、專業角色界定、專業職責厘清和專業能力提升的前提與保障③，規范倫理學強調對行為規范的系統化建構和教育，在社會工作倫理守則的行為要求之外，社會工作機構中的督導亦應承擔起教育者的責任，培養社會工作者對倫理議題的敏感意識和整合思維。

典型性案例分析和個別化專業輔導是社會工作督導賦能社會工作者，幫助其提高專業倫理素養的有效方式。一方面，社會工作督導可以通過典型案例分析的方法促使社會工作者深刻理解多元社會工作倫理理論的價值取向及其影響下差異化的倫理判斷，并探討如何將其與實踐服務相結合，從而更好地掌握整合性社會工作倫理理論在實際情境中的應用方法和技巧，進而更有效地解決實際問題。另一方面，督導還可以通過個別化專業輔導的方式向一線社會工作者教授倫理理論和倫理守則的知識，引導其在具體的服務實踐中學習與感悟，親身體驗不同倫理問題的處理方法，并且根據個體經驗反思和總結，逐步內化并形成整合性的倫理決擇模式。

（三） 社會工作者的“反思性”倫理訓練

社會工作既是“職業化反思科學”，又是“反思性職業”，這要求社會工作者具備“反思性專業性”，需要社會工作者反思性地理解理論知識，能夠在具體情境中將其轉化為行動的適度性和靈活性，且避免將知識與能力絕對化。①因此，“反思性”倫理訓練是社會工作者專業能力提升的基礎，有助于社會工作者將整合倫理理論的能力由自動化層次逐步提升至批判性評價層次，從而更好地回應各種利益或價值抉擇問題與挑戰，以促成倫理理論與專業實踐之間的對話與互動。

與應用倫理學的整合邏輯一脈相承，社會工作者“反思性”倫理訓練的目的在于將社會工作倫理的科學知識轉化為日常行動知識，將反思意識貫穿于倫理實踐的始終。社會工作者對倫理理論和倫理規范的總體把握是倫理反思、倫理訓練和倫理實踐的基礎，學者洛西特（Rossiter）等對加拿大社會工作者的研究表明，倫理規范并沒有完全在實踐中被使用，從業者往往只是模糊地意識到它們的存在。②因此，反思性的倫理訓練需要涵蓋各類社會工作倫理理論的自覺學習、倫理意識和倫理抉擇能力的培養，以使從業者在服務中能夠選擇最優解決方案，從而實現倫理理論在實踐層面的整合運用。

具體而言，社會工作者應當主動學習倫理理論知識，全面且系統地掌握倫理理論的多元流派、基本概念、主要原則和價值觀等，構建起社會工作倫理的知識架構和體系，形成倫理判斷和倫理抉擇的理論基礎；同時，社會工作者可以通過參與研討會、倫理情境模擬和倫理談判等多樣化形式的訓練，運用倫理理論的整合視角主動思考和審視實踐中的倫理問題，深化對倫理問題的認識和理解，培養敏銳的倫理覺察能力和問題分析能力，促進倫理理論與實踐情境的準確連接，形成更為整合性的倫理思維并從中獲得啟示與指導。

歸根到底，著眼于社會工作的實務過程和社會工作服務的相關主體是整合性社會工作倫理理論應用的核心與關鍵。根據社會工作各主體與服務對象的空間距離、倫理理論應用的響應范圍以及實踐特點，可以將前述社會工作倫理守則的“情境性”迭代發展、社會工作督導的“專業性”教育培訓、社會工作者的“反思性”倫理訓練總結構建為如圖5所示的集主體、載體和屬性于一身的三維應用邏輯。在社會工作實務中，不同主體的角色具有重合性和流動性，多元應用載體具有層次性和系統性，不同主體和不同載體的聯動形成了以服務對象為中心的由近及遠、由小到大的實務性、經驗性和規范性的倫理應用結構，以促進倫理理論的整合意義向具體服務成效的過渡和轉化。

五、 結論與討論

社會工作倫理是社會工作發展的柱石之一，在整合視角下通過對社會工作倫理的理論整合及其實踐應用的研究，本文主要得出以下結論：首先，目的論、義務論和德性論作為三大經典倫理理論分別關注社會工作的服務結果、角色職責和專業品格，此外還有以關懷關系建設為核心的關懷倫理、以對話交往為基礎的商談倫理等多元化理論在對社會工作多維行動進行指引的同時，在道德判斷標準和倫理原則取向等方面也存在著區隔與張力。其次，倫理理論爭鳴態勢和復雜服務情境的存在，使得社會工作者難以在復雜案例中選擇絕對合理與客觀的倫理理論指導，因此社會工作的專業化發展與不同社會工作系統的現實需求驅使社會工作倫理在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實現整合。最后，社會工作倫理的理論整合是一個基于理論間內在邏輯聯系的多維度交互、協調和發展的過程，只有配合社會工作相關從業者在實踐中開展深入的研究、反思與探索，才能在理論與實踐的張力中達到平衡的狀態。

與以往關注社會工作服務方法或技術整合的研究不同，本研究探討社會工作倫理的整合邏輯。在理論層面，倫理理論的整合可以具體化為統合、擬合與嵌合三種不同的方法路徑，分別對應倫理理論整合的全面性、共識性和協同性。在實踐層面，社會工作倫理守則的“情境性”迭代完善為倫理的整合實踐提供了行為規范和專業指南；社會工作督導的“專業性”教育培訓和社會工作者的“反思性”倫理訓練分別著眼于倫理實踐的外在專業引導和內在行動反思，由此建構出了社會工作倫理整合轉向的實踐框架。這種抽象理論與具體應用的螺旋式交互相輔相成、互為因果與相互塑造，共同確保了社會工作倫理理論與實踐的發展進步。

綜上所述，這種社會工作倫理的整合是基于理論爭鳴和主體需要的實踐與理論相結合的宏觀、立體且具有發展性的整合過程，深刻體現了社會工作專業的科學性與藝術性。本研究只是理論層面的規范研究，缺乏結合倫理理論整合案例的實證分析，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此外，社會工作倫理困境的根源在于價值觀矛盾，本文僅將社會工作倫理理論的整合內涵與策略作為分析的重點，未來還可以圍繞價值觀和價值判斷對倫理理論整合的影響做進一步探討。

（責任編輯：徐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