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龍亢桓氏與臨沂顏氏關系探略

A Study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Huan Family in Longkang Area and the Yan Family in Linyi Area during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JIN Renyi，XIE Tiansheng

（School ofHumanities，AnqingNormal University，Anqing，Anhui 246O11，China）

Abstract：The interactions between the Huan family in Longkang area and the Yan family in Linyi area during theWeiand Jindynasties hold significant meaning.DuringtheWeidynasty，HuanFanservewithYanFei as the Emperor'sAttendant.In the late Western Jinand early Eastern Jin，Huan Yiand YanHanbecame brothers-inlaw and arranged a marriage between theirchildren.In the mid-to-late Eastern Jin period，Huan Wen's marriage proposal to Yan Han was rejected，and Yan Yanzhi sought refuge with Huan Xuan.Thedevelopment trajectory of therelationship between these two families reveals diffrent paths of progression for the Huanand Yan families. Moreover，themariage casesof the Huan family inLongkang areaandtheYanfamilyinLinyiareaindicate that endogamy was a complex historical phenomenon.

KeyWords：Wei and Jin dynasties；Huan FamilyinLongkang area；Yan family inLinyi area

士族興盛是魏晉時期突出的時代特征。龍亢桓氏和臨沂顏氏，是魏普時期頗具代表性的士族，受到了學界較多關注。但以往研究主要聚焦于桓氏和顏氏的個案分析①，對二姓互動關系則措意無多，僅在探討東晉桓氏或顏氏的姻親對象時略有涉及，并無深入其中①。探究魏晉時期桓氏與顏氏的關系，不僅有益于理解魏晉士族間的微妙關系、揭曉士族的不同發展軌跡，而且對于深化身份內婚制的認識有所裨益。本文以《右光祿大夫西平靖侯顏府君碑》為線索，結合正史所見，從二姓核心人物入手②，來探求魏晉龍亢桓氏與臨沂顏氏之關系，以期聊補上述闕略。

李闡《右光祿大夫西平靖侯顏府君碑》（以下稱《顏含碑》）載桓彝與顏含在江上相遇，“言及知舊，抆淚敘情”[1]1052③。碑文中所言“知舊”，通常可理解為知交舊友，欲深入探究其確切含義及背后所蘊含的故事，或許可從二姓先祖的生平中探尋到一些蛛絲馬跡。桓彝曾祖桓范④，“字元則，世為冠族。建安末，入丞相府。延康中，為羽林左監。以有文學，與王象等典集《皇覽》”[2]290。顏含伯曾祖顏斐，“字文林。有才學。丞相召為太子洗馬，黃初初轉為黃門侍郎”[2]513。桓范和顏斐的首次任職都與曹操有關，但桓范是丞相屬官，顏斐是太子屬官，兩人分屬不同。

除《魏略·桓范傳》記載了桓范的早期仕宦，《太平御覽》亦載：“延康元年初置散騎之官，皆選親舊文武之才，以為賓宴之屬。遷桓范為散騎侍郎。”[3]157值得注意的是，桓范被曹丕選任為散騎侍郎的重要原因是“親舊文武之才”，這一點在其他史料中也有所體現。《晉書·司馬孚傳》云：

魏武帝崩…奉太子以即位，是為文帝。時當選侍中、常侍等官，太子左右舊人頗諷諭主者，便欲就用，不調余人。[4]1082

盡管史載司馬孚上諫后文帝\"遂更他選”[4]1082，但可以看出，文帝對親侍人員的任用原則并非是僵化固定的，而是展現出了相當的靈活性，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從親舊圈子選官的做法。桓范就是一個以“左右舊人”任散騎的典型案例。再如孟康，亦因“親舊”關系躋身散騎官，史載：“黃初中，以于郭后有外屬，并受九親賜拜，遂轉為散騎侍郎。”[2]506

又《北堂書鈔》在卷58《設官部十》“散騎侍郎六十七”中，單列一條“皆貴子弟”，亦可為上述觀點之佐證。該條征引《魏志》云：“是時，散騎侍郎多貴戚子弟，或以高才英儒充其選。”[5]44 那么，在最初的散騎官設置中，以“貴戚子弟”“高才英儒”為主，尤以“貴戚子弟”居多。其中，“貴戚子弟”自不必多言，至于“高才英儒”，也大多出身名門。這些人員實際上都是魏文帝的舊部，只是假名為“文武之才”，掩飾了以“親舊”關系任職的實際情況。必須要指出的一點是，“親舊”與“文武之才”并非相互排斥、彼此對立的關系，相反，二者完全可以并行不悖地共存于諸多官員身上。

可見，在魏文帝時期的官員任用體系中，桓范所任散騎侍郎的選用標準確是傾向于曹氏“親舊”。無獨有偶，顏斐所擔任的黃門侍郎亦遵循了這一規則，所選之人也多為與統治階層有親舊關聯者。揆諸史乘：

夏侯尚字伯仁，淵從子也。文帝與之親友…后為五官將文學。魏國初建，遷黃門侍郎。[2]293

文帝為五官將，召（盧）毓署門下賊曹…文帝踐作，徙黃門侍郎。[2]650-651

會太祖創業，召海內至德，（任）嘏應其舉…文帝時，為黃門侍郎。[2]748

在《夏侯尚傳》中，裴注還引王沈《魏書》云：夏侯尚“有籌畫智略，文帝器之，與為布衣之交”。顯然，夏侯尚、盧毓、任嘏均是曹氏“親舊”，也皆因“親舊”這一因素受重用。桓范作為與曹魏家族有同鄉之誼且早被視為心腹的人物，自曹操時期就進入丞相府，無疑是曹丕“親舊”圈子中的一員。顏斐起家雖非曹操丞相府，但也是受曹操親召任職的，這使顏斐有機會進入曹魏政權的核心圈子。綜上所述，曹丕只是在“親舊”圈子里任用散騎侍郎和黃門侍郎，所以桓范與顏斐應當屬于同一社交與政治圈子，彼此之間很可能認識甚至熟絡。

延康元年，桓范既擔任過羽林左監一職，又曾遷官散騎侍郎。散騎侍郎和羽林左監都是皇帝身邊的官員，但他們有不同的職責和地位。就職責而言，散騎侍郎和散騎常侍大致相同，掌規諫，出入侍從，與上談議，不典事。[6]552 羽林左監主羽林左騎，掌宮禁宿衛，護從皇帝。[7]3576與羽林左監相比，散騎侍郎更靠近決策中心，與皇帝的關系更加親近。

那么桓范與曹丕的關系先后究竟如何呢？《三國志·夏侯玄傳》載：

（玄）少知名，弱冠為散騎黃門侍郎。嘗進見，與皇后弟毛曾并坐，玄恥之，不悅形之于色。明帝恨之，左遷為羽林監。[2]195

夏侯玄為散騎黃門侍郎時①，因故觸怒魏明帝，降官為羽林監。而就桓范任職情況可知，其仕途較為順利，為官時應當沒有大的過錯。所以我們是否可以大膽推測，延康元年，桓范不是由散騎侍郎左遷羽林左監，而是由羽林左監升任散騎侍郎。

另據《魏略·桓范傳》記載，桓范“與王象等典集《皇覽》”是在擔任羽林左監之后。并且，典集《皇覽》的任務當屬羽林左監職責之外。《皇覽》是供皇帝閱讀的類書，所以典集《皇覽》的任務與散騎侍郎的職能有交叉和相似之處。基于此，典集《皇覽》極有可能在散騎侍郎的職責范圍之內。《三國志·劉劭傳》云：

黃初中，為尚書郎、散騎侍郎。受招集五經群書，以類相從，作《皇覽》。[2]618

又《三國志·楊俊傳》注引《魏略·王象傳》：

魏有天下，拜象散騎侍郎，遷為常侍，封列侯。受詔撰《皇覽》。[2]664

劉劭、王象典集《皇覽》皆是以散騎常侍或散騎侍郎職位受任，故桓范典集《皇覽》時的職位也應當是散騎侍郎。可見，延康元年，桓范是先擔任羽林左監，后右遷散騎侍郎并典集《皇覽》，桓范與曹丕和決策中心的距離是愈來愈近的。并且，魏黃初初晚于漢延康元年，故顏斐在黃初初轉為黃門侍郎時，桓范已任職散騎侍郎數月，二人曾在同時段擔任曹丕近侍。

散騎侍郎參與決策、與皇帝關系近密，同樣，黃門侍郎也具備該特點。散騎侍郎掌“規諫”，關于黃門侍郎職能，《通典·職官三》言：“魏晉以來，給事黃門侍郎并為侍衛之官，員四人。魏杜君名恕，字務伯，為黃門侍郎，每政有得失，常引綱維以正言。”[6]549《晉書·職官志》載：“自魏至晉，散騎常侍、侍郎與侍中、黃門侍郎共平尚書奏事，江左乃罷。”[4]733故時顏斐任黃門侍郎，職責與身為散騎侍郎的桓范大致相同，都是參預政務、發表政見，即“平尚書奏事”，參與決策。

散騎侍郎和黃門侍郎不僅職責大致相同，而且同為皇帝的內職近侍，與皇帝保持了一種密切關系，與外朝官員相區別。《晉諸公贊》云：

帝常與中護軍司馬望、侍中王沈、散騎常侍裴秀、黃門侍郎鐘會等講宴于東堂，并屬文論…帝性急，請召欲速。秀等在內職，到得及時，以望在外，特給追鋒車，虎賁卒五人，每有集會，望輒奔馳而至。[2]138

可見，這些內職近侍在參與決策的過程中“近水樓臺先得月”，比起外朝官員，內職近侍參與決策的速度更快、程度更高。葉煒認為，門下省、散騎省及侍中省官員共同構成了一個“侍臣”群體，這個群體在帝國早期的職能呈現出廣泛而復雜的特點，大體合“警衛服侍”“處理皇帝家務”及“顧問應對”三種職能于一身。并且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這三個職能的界限并不清晰，在特定情形下，這些職能相互之間甚至能夠彼此替換[8] 。

綜上所述，可以合理推斷桓范和顏斐之間存在一定的來往。在漢末魏初的歷史背景下，龍亢桓氏與臨沂顏氏分別以桓范和顏斐為代表，同樣“世為冠族”[9]42-43，地位大體相當，同是曹氏親舊。黃初年間，二人同時段擔任曹丕內職近侍，與曹丕關系密切，彼此應當認識甚至熟識。那么，桓彝與顏含祖上有舊識也就有了合理的依據，如此看來，顏含江上所說“知舊”并非虛妄之言。

一

實際上，顏含所言“知舊”并非僅僅局限于二姓先祖之間的淵源，顏含和桓彝本人之間同樣有著舊識關系。《顏含碑》言“桓溫，君夫人從甥也”[1]1052，即桓溫之母與顏含妻子是從父姐妹。顏含妻子屬魯國孔氏[10]90，《晉書·桓溫傳》只載桓溫“母孔氏”[4]2571，《顏含碑》與顏氏族志《陋巷志》可補桓溫母親地望之闕。

王素在《試述東晉桓彝之功業》一文中[]，從孔愉先世居梁國、桓范堂叔桓曄避亂會稽山陰、桓氏世居宛陵與山陰同屬江南三方面展開論述，認為桓彝妻子出自會稽山陰孔氏。現在看來這一結論或許有進一步討論空間。其一，桓氏所居之沛國與會稽山陰孔氏祖居之梁國雖然毗鄰，但二姓并不一定會結姻，地緣條件只是為二姓結姻提供了可能性。其二，只是桓范堂叔桓曄一人與會稽山陰士族有交往，并不足以說明整個桓氏家族與會稽山陰孔氏的交往情況。其三，據楊恩玉《東晉宣城內史桓彝墓考辨》的考證與推論[12]，桓彝不是世代居住宛陵，而是過江后僑居宣城郡治所宛陵。顏含與桓彝二人渡江相遇時，顏含年齡約46歲，桓彝不足30歲。[9]55以薛瑞澤統計分析的\"西晉男子婚齡為15歲”[13]122 為基礎，那么顏含與桓彝各自成婚及成為連襟，均在西晉時期，則桓彝娶妻是在僑居宛陵之前。

曹魏時期，桓彝曾祖桓范與顏含伯曾祖顏斐私下是“親舊”，朝中為“同僚”，至西晉，桓彝和顏含又成為連襟，故而二人在渡江時會“言及知舊，抆淚敘情”。

此外，《顏含碑》又載桓彝向顏含提親一事：

桓溫，君夫人從甥也，求君小女婚；君并不許，日：“吾與茂倫于江上相得，言及知舊，抆淚敘情。茂倫日：‘唯當結一婚姻耳。’吾豈忘此言？”[1]1051-1052

據前文所述，顏含與桓彝于江上邂逅，二人傾心交談，回憶往昔，并訂下兒女親家之約。桓彝、顏含二人本就處于同一個婚姻圈之內，江上相遇時，桓彝主動向顏含提出“唯當結一婚姻耳”的請求，是符合自漢代以來的婚選“親上加親”的習俗和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社會風尚的[14]20。除此之外，桓彝向顏含提親或許有一定的政治原因。

桓氏因桓范在嘉平之亂中支持曹爽受到牽連，成為“刑家之族”，到西晉泰始元年大赦后，才有機會重新出仕。桓彝父桓顥官至八品郎中 $＼begin{array}{r l}{[6]1006（＼mathbb{D}}amp;{{}}＼end{array}$ ，可見，再次踏入仕途的桓氏族人所擔任的官職往往是品階較低的，在政治舞臺上的影響力與地位也相對有限，未能在權力核心圈層占據顯著位置。桓彝初入仕途為州主簿，在八王之亂時，積極投身齊王冏反對趙王倫的義行，因功獲封騎都尉[4]939。后續東海王越與成都王穎爭斗之際，桓彝卻未能尋得有力的支持與依靠，未能夠進入東海王越的幕府，獲得一席之地。此時的錯失良機，或是之后桓彝積極奔走、向皇帝靠攏的動機之一。總而言之，在南渡之前，桓氏家族的政治處境依舊較為低微，和桓顥時期相比，并無顯著的變化。

觀乎顏氏，其家族在魏末晉初這一時期的發展同樣艱難。按顏氏族志《陋巷志》記載，顏盛、顏斐一代之后雖有顏欽、顏默等分別擔任過給事中與汝陰太守等職，但曹魏黃初年間到西晉太康年間共六十余年的歷史，卻鮮見瑯琊顏氏為官參政的詳細記載。可見顏斐、顏盛后顏氏家族發展受挫。這一點，從《世說新語·尤悔篇》記載的“王渾后妻”一事可見一斑：“王渾后妻，瑯邪顏氏女。王時為徐州刺史，交禮拜訖，王將答拜，觀者咸曰：‘王侯州將，新婦州民，恐無由答拜。'王乃止。”[15]90 顏盛于魏黃初年間擔任青、徐二州刺史這一要職，還被封爵關內侯，顯赫一時。然而至晉初②，顏氏女子竟被視作普通州民，這種身份地位的巨大落差清晰地表明：在曹魏時期，顏氏家族的發展遭遇了嚴重的阻礙，陷入了一段發展的低谷。

對于臨沂顏氏而言，其家族的發展到了顏含之時，才逐漸又有所起色。《晉書》顏含本傳言：

本州辟，不就。東海王越以為太傅參軍…元帝初鎮下邳，復命為參軍。[4]2286

顏含拒絕本州中正的舉薦，伺時投奔東海王司馬越，這是臨沂顏氏在家族發展的關鍵時刻做出的一次重要政治抉擇。顏含出仕時正值“八王之亂”

的后期，而東海王司馬越則是當時最具實力的軍事、政治集團。此后，顏含應司馬睿之命為其參軍，又由此與司馬睿產生關聯。此時顏含并不是簡單地進入了司馬睿府，而是在司馬睿府中占據了相當重要的地位。《晉書·諸葛恢傳》載：“元帝為安東將軍于時王氏為將軍，而恢兄弟及顏含并居顯要時人以帝善任一國之才。”[4]2042 在此有必要著重提及顏含家族所在的瑯琊國，它曾是司馬睿及其父祖的封國，在魏晉嬗代這一關鍵歷史時期，擁有較為特殊的政治地位。“西晉諸王…與封國有較多的聯系。他們一般都重視與封國內的士人結交，甚至姻婭相聯，主臣相托，形成比較密切的個人和家族關系…除王氏外，瑯邪國內其他士族如諸葛氏、顏氏及各色人才，司馬睿亦廣為結交，以盡其用。”[16]3 可知，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歷史環境下，顏含因為地理位置的關系，開始便依附于司馬越和司馬睿兩個派系，并且在南渡前的司馬睿府中，曾占據“顯要”的位置，這才有了隨司馬睿前往江左的機會。

兩相比較，桓彝向顏含提親可能存在一定的政治意圖。桓彝過江時，中原傾覆，面對國破家亡，面對自己的連襟一顏含，敘及祖上，在“親上加親”的婚姻理念及不凡的政治抱負的驅使下，桓彝向顏含提出了“唯當結一婚姻耳”的請求。當然，從顏含“吾豈忘此言？”的話語中也不難看出，顏含當是滿口應允。總而言之，歷史是復雜的，桓彝與顏含在江上相約婚姻，是感性與理性雙重作用、種種因素交疊而產生的結果。

南渡后的二姓關系，可從桓彝與顏含的仕宦著眼。檢尋《晉書》所見，桓彝、顏含南渡后的仕宦大體如下：

元帝為安東將軍，版行（桓彝）逡遒令。尋辟丞相中兵屬，累遷中書郎、尚書吏部郎。[4]1939

過江，以（顏）含為上虞令。轉王國郎中、丞相東閣祭酒，出為東陽太守。東宮初建，含以儒素篤行補太子中庶子，遷黃門侍郎、本州大中正，歷散騎常侍、大司農。[4]2286

桓彝先世經歷了極大的政治災難，至桓彝過江又是族單勢孤，乃至整個桓氏家族不為時人所重。桓彝、顏含同樣是受任縣令，但出任地域不同。逡遒縣在合肥之南，地處江北，西晉屬淮南郡。南渡之后，在門資不足致貴達，與王、馬無淵源的情況下，桓彝并未受到司馬睿的待見，被迫先居留于江北。顏含所出任之上虞屬會稽郡，司馬睿曾言“今之會稽，昔之關中\"[4]2042，一語道破會稽之重要。無論經濟還是軍事，會稽皆是望郡。16-17]此外，與顏含同為司馬睿軍府“顯要”的諸葛恢，先出任江寧令，后調為會稽太守。[4]2042以上種種，均顯示出司馬睿對有地緣關系的瑯琊士族的重用，與出為江北荒縣縣令的桓彝形成鮮明對比。

在各任逡遒、上虞令后不久，桓彝與顏含再次產生交集。桓彝應司馬睿辟命，再次過江，為丞相中兵屬。顏含也由上虞令轉為王國郎中、丞相東閣祭酒。兩件事應都發生在司馬睿任丞相之時。史載：

愍帝即位，加左丞相。歲余，進位丞相、大都督中外諸軍事三月…諸參軍拜奉車都尉，掾屬駙馬都尉。辟掾屬百馀人，時人謂之“百六掾”[4]144-145

元帝為丞相，招延四方之士，多辟府掾。時人謂之“百六掾”。[4]2316

所謂“百六掾”，是指司馬睿在進爵晉王時其府中所置的掾屬僚佐及王國官[18]40按司馬睿于西晉建興元年（313）為左丞相，至建興五年稱帝，為相五年。在此期間，桓彝與顏含皆進入司馬睿丞相府，成為同僚。此時顏含是第二次入司馬睿府。在此之前，即司馬睿任鎮東大將軍時顏含已經入府，而桓彝則是司馬睿丞相府新辟佐吏。“百六掾”是司馬睿在江左建立政權的基本力量，在此基礎上，以“百六掾”為主體的北方士族和官更在“寄人國土”的江東結成了政治同盟。桓彝與顏含在司馬睿丞相府雖分屬不同、執掌不一，但也都是為“戮力王室”而努力。

后桓彝在中央“名顯”，而顏含又“出為東陽太守”。東宮初建，顏含又回到中央就任散騎常侍等職，桓彝曾在“明帝將伐王敦”時，官拜散騎常侍[4]1940，但顏含為散騎常侍的時間已無從可考，二人是否為同一批散騎常侍暫未可知。此外，桓彝出任宣城內史，抵抗蘇峻，以身殉國，顏含“豫討蘇峻功，封西平縣侯，拜侍中，除吳郡太守”4]2286。桓彝、顏含都不同程度地參與了蘇峻之亂的平定。

桓彝、顏含分別是桓氏與顏氏在東晉時期的第一代人物，他們身上已隱約顯現兩條不同的家族發展軌跡。桓彝組織北方流民，建立軍隊，平王敦、抗蘇峻，積極向司馬氏靠攏。回顧歷史，東漢時期桓氏世為帝師，桓榮、桓郁、桓焉祖孫三代先后為漢明帝、章帝、和帝、安帝、順帝五代皇帝老師。到了曹魏時期，特別是在高平陵事變中，桓范堅定地站在曹氏一方，扶持曹氏政權。由此可見，桓氏堅持皇帝路線，注重政治起家，冀望通過在政治領域的積極作為來提升家族地位和影響力。而顏含所歷多為清顯之職，雖然起家優越、地位尊崇，但未有執掌軍政大權的經歷，政治作為一直不高，政治影響力較為有限。這或許意味著顏含選擇了與桓氏不同的發展道路。

三

桓彝卒后的桓、顏關系，仍要從《顏含碑》談起：

王處明，君之外弟，為子允之求君女婚；桓溫，君夫人從甥也，求君小女婚，君并不許，日：“吾與茂倫于江上相得，言及知舊，抆淚敘情。茂倫日：‘唯當結一婚姻耳。’吾豈忘此言？溫負氣好名。若其大成，傾危之道，若其（闕）敗也，罪及姻黨。爾家書生為門，世無富貴，終不為汝樹禍。自今仕宦不可過二千石，（闕）婚嫁不須貪世位家。”[1]1051-1052

《晉書·顏含傳》亦記載此事：

桓溫求婚于含，含以其盛滿，不許。[4]287

在桓彝與顏含達成口頭約定之后，桓溫付出了實際行動。但桓溫主動向顏含求婚其小女時，卻遭到了顏含的拒絕。顏含既然已經與桓彝達成約定，為何待桓溫提親時又拒絕呢？顏含的舉動不合常理，其中蘊含的歷史信息值得深入探討。

王處明和桓溫都曾求婚于顏含，“并不許”一言似道出二者被拒原因有共同之處。王處明即王舒，屬瑯琊王氏。碑言王舒是顏含“外弟”，則顏含可能與王舒是同母異父兄弟，也可能是姑舅兄弟①。而桓溫母親又與顏含妻子是從父姐妹，可知，無論是瑯琊王氏，還是龍亢桓氏，都在臨沂顏氏的婚姻圈內。三氏既然已經同在一個婚姻圈，那么門第因素在他們的婚姻選擇中當不在考慮范圍之內。所以，在上述情況下，顏含拒婚王舒、桓溫，說明顏含對瑯琊王氏和龍亢桓氏并無意見，拒絕的只是王舒和桓溫個人。

顏含直接指出，對于桓溫個人，若其坐大，“負氣好名”的性格會致使親家受累。桓溫之負氣好名于《晉書》和《世說新語》中可知一二。如桓溫用彈弓射劉恢枕頭，劉啖不悅，而“桓甚有恨容”[15]340；又如桓溫少與殷浩齊名，卻“每輕浩”，語人日“少時吾與浩共騎竹馬，我棄去，浩輒取之，故當出我下也”[4]2047；再如桓溫“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復遺臭萬載邪”[4]2576 的狂悖之言。以上事例均可與顏含對桓溫的認識相應②。顏含認為，桓溫“負氣好名”的性格最終會導致“罪及姻黨”，可見，顏含拒絕與桓溫聯姻的主要原因，源于他持有的謙退自保的心態，不愿意過于深人地參與門閥世家之間的權力斗爭，以此避免受到不必要的牽連。

顏含拒婚之舉并非空穴來風。其一是顏含有人倫鑒識，善于識人。顏含曾擔任“本州大中正”，而選拔官吏需要有“人倫鑒識”的能力。如，“子喜亦涉文籍，好人倫，孫皓時為選曹尚書”\"[2]138；“點雅有人倫識鑒，多所甄拔，知吳興丘遲于幼童，稱濟陽江淹于寒素，悉如其言”[19]813；“瓊詳練譜諜，雅鑒人倫，先是，更部尚書宗元饒卒，右仆射袁憲舉瓊，高宗未之用也，至是居之，號為稱職，后主甚委任焉”[20]447。此外，桓彝也是有人倫識鑒之人，曾任尚書吏部郎[4]1939，這或許是桓彝與顏含交好的又一佐證。其二，桓溫確有不臣之舉，史書詳載，茲不贅述。其三，顏含“罪及姻黨”這一說法，當是有其所親見或了解的、強有力的現實證據。這一現實證據或許與西晉末年的“賈后專權與被誅”事件有關。

賈后被誅后，以平陽賈氏為核心的婚姻、政治聯盟迅速解體潰敗，史載：

梁王彤、趙王倫矯詔廢賈后為庶人，司空張華、尚書仆射裴顧皆遇害，侍中賈謐及黨與數十人皆伏誅。[4]96

倫乃矯詔遣尚書劉弘等持節賫金屑酒賜后死 趙粲、賈午、韓壽、董猛等皆伏誅。[4]966

（裴頠）二子嵩、該，倫亦欲害之。[4]1047

及趙王倫廢后，以詔召（賈）謐于殿前，將戮之…韓壽少弟蔚有器望，及壽兄鞏令保、弟散騎侍郎預、吳王友鑒、謐母賈午皆伏誅。[4]1174

（韓壽）少子蔚，亦有器望，并為趙王倫所誅。 韓氏遂滅。[2]678-679

因賈后之禍受牽連的姻族，有河東裴氏中裴頠一支，賈謐以及南陽堵陽韓氏之韓壽、韓蔚、韓鞏、韓預等。裴頠為賈充之甥。賈謐原名韓謐，父韓壽，母為賈充少女賈午。因賈充“無胤嗣”，遂以外孫韓謐“奉充后”。因此，聯姻并非僅僅局限于將兩個家庭聯結在一起，它更是一種憑借婚姻作為紐帶，使得多個家族彼此產生聯系的方式。這實際上意味著，不同的家族之間通過婚姻形成了共同的利害關系。

賈后亂政導致了朝廷內部的混亂，加劇了宗室成員之間的爭斗，進一步引發了八王之亂。自賈后擅權始至八王之亂結束，顏含作為司馬越、司馬睿集團中的一份子，這一歷史教訓對于他來說，無疑是最為直接、有力且深刻的，以至于產生“若其敗也，罪及姻黨”的價值判斷。

從結果來看，顏含拒婚之舉無疑是有見識的。桓氏自桓溫憑武功自恃、行廢立之事，至其子桓玄稱帝立楚失敗、桓氏遂滅，使得桓氏于東晉三代之經營毀于一旦，從此未能再居為顯赫家族。可見，依靠政治發展，能使一個家族迅速興盛，也能致使一個大族瞬間衰敗。而顏氏始終以一種超然姿態，遠離政治紛爭和權力旋渦，謙退持重，更多地依靠文化底蘊和傳承來維系家族生命力，使之歷經世代依舊熠熠生輝。

雖然桓、顏看似因拒婚有不快，但雙方并未產生較大嫌隙。從晉末顏延之在桓玄與劉裕中選擇桓玄一舉中，可見二姓關系之微妙。《宋書》顏延之本傳云：

顏延之，字延年，瑯邪臨沂人也。曾祖含，右光祿大夫妹適東莞劉憲之，穆之子也。穆之既與延之通家，又聞其美，將仕之，先欲相見，延之不往也。后將軍、吳國內史劉柳以為行參軍。[21]2069

劉穆之的兒子娶顏延之妹妹，但只有一例姻親關系就言“通家”似有不妥。1958年，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在南京北郊幕府山西側的老虎山南麓，對顏含后裔的家族墓葬群進行了調查和發掘，在此次發掘中，一號墓出土了長方形磚質的《顏謙婦墓志》。根據墓志所刻可知，顏含第二子顏謙之妻為劉氏[22]19。顏謙為顏延之伯祖，可以推測顏謙婦劉氏應也屬東莞劉氏，所以劉穆之言與顏延之為“通家”。雖“通家”，但劉穆之只聽聞顏延之的美名，卻未嘗見過顏延之，想要提攜顏延之，又被顏延之擱置。可見，雖然顏延之與劉穆之“通家”，但是二人卻并沒有那么要好，顏延之與劉穆之關系并不真如一般“通家”親密。

顏延之未赴劉穆之之約，卻轉投劉柳門下。劉柳屬南陽劉氏，父劉耽，其姊妹嫁與桓玄。據楊曉斌考證，顏延之約在22歲即義熙元年左右任劉柳行參軍[23]33-35 。

應當注意到，劉柳成為吳國內史的時間節點，正處于桓玄篡政的時期。在桓玄柄政之時，其對自家親屬多有拔擢任用之舉，像他的岳父劉耽以及內弟劉柳，皆在此列。《晉書·劉耽傳》載：“桓玄，耽女婿也。及玄輔政，以耽為尚書令，加侍中，不拜，改授特進、金紫光祿大夫耽子柳。”[4]1676

劉穆之“世居京口”，雖然職位不高，但與當時劉牢之、何無忌、劉毅、劉裕同處京口官場。元興三年，劉裕與桓修共同入朝面見桓玄。桓玄皇后劉氏有智鑒，對桓玄言：“劉裕龍行虎步，視瞻不凡，恐終不為人下，不如早除之。”[24]3614 然桓玄未從。當知桓玄皇后劉氏與其家族素質較高，且與劉裕對立。后劉裕欲伐桓玄，《宋書·劉穆之傳》載：

及高祖克京城，問何無忌日：“急須一府主簿，何由得之？”無忌日：“無過劉道民。”高祖日：“吾亦識之。”即馳信召焉。[21]1415-1416 ，

“京城”即“京口”[25]7，則劉裕招攬劉穆之的時間亦在元興三年。何無忌薦舉劉穆之、劉裕言“吾亦識之”說明何無忌和劉裕在元興三年前就已結識劉穆之，且對劉穆之十分欣賞，三人關系非常。何無忌是劉牢之外甥，與桓玄有殺舅仇怨。劉穆之任劉裕府主簿，為劉裕出謀劃策，后為平桓玄立下汗馬功勞，以功封“西華縣五等子”。劉裕也非常器重劉穆之，以為心腹之任。[21]1416

綜上所述，時值政治風云變幻之際，顏延之并未接受劉穆之伸來的橄欖枝，反而選擇擔任劉柳轄下的行參軍，這一行為實際上意味著他在劉裕與桓玄的政治博弈中，站在了桓玄一方。東晉中后期，龍亢桓氏與臨沂顏氏的關系，并沒有因為顏含拒婚桓溫的事件就此交惡，只是因家族道路不同而沒有似前代一般產生較為直接的交集了。

四

龍亢桓氏是魏晉時期最為著名的世家大族之一，于東晉時期，在桓溫的領導下，建立了“桓與馬”共天下的政治格局，對東晉的歷史發展進程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臨沂顏氏雖說并非高門顯貴，但在士族群體中，亦堪稱是聞名遐邇的文化家族。在魏晉這個重家族利益發展、一切唯家族利益至上的社會環境里，龍亢桓氏與臨沂顏氏的互動頗具典型性。

桓、顏二姓對彼此關系的選擇，實際上是對各自家族發展道路的選擇。曹魏時桓氏與顏氏皆是曹氏親舊官僚，家族地位相差無幾。至魏晉迭代之際，桓氏因“嘉平之禍”衰落，顏氏在瑯琊地方發展。永嘉南渡后，顏含因地緣崛起，此時桓彝欲鞏固與顏氏的婚姻圈，積極向司馬睿靠攏，以求改變其家族衰落境況。隨后，桓溫開啟了桓氏的尚武之風，使得桓氏發展一日千里，迅速崛起成為一流士族。而顏含謹守儒業，謙退自保，將文化傳家作為自己家族的主要追求，不愿過多參與政治斗爭，于是拒絕聯姻桓氏。受“靖侯成規”①影響，顏氏憑借家族聲譽和士族身份平流進取，至顏延之，家族狀況一落千丈。晉宋變革之際，顏延之選擇加入如日中天的桓玄陣營。然而緊接著，桓氏在以劉裕為首的次等士族的打擊下，盛極而衰，迅速滅亡。此后顏氏發展雖有波折，但其家族成員仍大體遵守“靖侯成規”，維持家族門第的綿延，至唐猶不衰。

東晉是士族門閥鼎盛的時代，身份內婚制在這一時期也發展到頂峰。顏含拒婚桓溫，顯示了身份內婚制的復雜性，反映出當時的婚姻締結并不是簡單的依靠門第，還有對于個人素質的考察。即使大體門當戶對，并且在同一婚姻圈內，未必就會繼續聯姻。身份內婚制的衰落或許從顏含兩次拒婚的案例中已顯現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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