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6-0027-04
《靜靜的頓河》由蘇聯作家米哈伊爾·亞歷山大維奇·肖洛霍夫創作完成,《白鹿原》由中國陜西作家陳忠實創作完成。兩部作品皆以非凡的史詩性分別突出反映了頓河草原與白鹿原各具特色的民族個性、風土人情、社會變遷等。本文嘗試從地域環境、婚姻形態、生活習俗這三個方面比較分析兩部小說所展現的特定地域文化差異,以期更切實地理解生活素材與文學創作之間存在的關系。
一、創作背景
1.《靜靜的頓河》
長篇小說《靜靜的頓河》集中展示了1912年至1922年間,俄國社會劇烈變革時期的特殊群體一—頓河草原地區的哥薩克民族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俄國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和俄國十月革命以及國內戰爭中艱辛探索的苦難歷程[1]。作者肖洛霍夫是20世紀蘇聯文學的杰出代表人物,曾獲得列寧勛章和“社會主義勞動英雄”稱號,當選過蘇共中央委員、蘇聯最高蘇維埃代表。肖洛霍夫1939年獲得列寧勛章、1941年獲得斯大林文學獎,1965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靜靜的頓河》同名默片電影于1929—1930年拍攝,其改編全部原著的彩色影片于1957年上映,上映后榮獲全蘇電影節的一等獎。198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決定按照蘇聯最新修訂版重新出版《靜靜的頓河》,此版本的《靜靜的頓河》成為之后流傳最為廣泛的版本。
2.《白鹿原》
在20世紀80年代初,我國興起了一股“反思文學”潮流,并在此之后逐步泛化為一種普遍的文學精神,影響了20世紀90年代的長篇小說創作[2。當時不少長篇小說的創作,都受到反思精神的影響,不少文學作品在對本民族歷史文化的反思方面,達到了一個新的歷史高度。陳忠實(1942—2016),陜西省西安市灞橋區霸陵鄉西蔣村人,20世紀6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他歷時六年創作完成了長篇小說《白鹿原》。小說以中國北方農村白鹿原上的白鹿村為縮影,展現了白姓和鹿姓兩大家族之間祖孫三代人的恩怨紛爭,由點及面地展現了中國北方農村從清朝末年至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社會變遷。除了《白鹿原》之外,他的其他代表作還有《康家小院》《日子》《信任》等。
二、兩部作品地域文化的書寫差異
1.地域環境
《靜靜的頓河》描述的是頓河沿岸的草原景觀,《白鹿原》描述的是黃土臺塬景觀,兩者重點描述的風景、描寫的技巧有著顯著差異[3]。《靜靜的頓河》采用大量筆墨進行景物描寫,甚至為突出描寫景物的深層細節,會短暫地中斷小說情節敘述。而《白鹿原》在景物描寫上則盡可能地采用簡短抒寫的策略,尤為注重將景物描寫同敘事情節緊密結合,注重整體敘述的連貫性。兩部小說中所反映的自然景觀也從側面折射著兩個民族迥然不同的民族性格。
《靜靜的頓河》所描述的地域大環境是頓河沿岸的草原景觀。作者不吝筆墨描寫了大量紛繁復雜的景物,著重細節的描繪,文字充滿著畫面感[4。但需要注意的是,作者在進行翔實的描寫景物的同時,又時常會因此而阻斷情節敘述,形成鮮明的停頓感。
例如:
黎明時淡灰色的天空閃爍著寥落的晨星。風從黑云里鉆了出來。頓河上的晨霧像一根煙柱似的移動著,碰到石灰巖的山崗,便順著山坡鋪展開去,又像一條灰色的無頭蛇似的鉆進了峽谷。左岸的河巒、沙灘、山溝、葦塘和露珠晶瑩的樹林都沐浴在通紅通紅的寒冷的朝霞里。太陽還在地平線下面懶洋洋的不肯上來[5]。
這段敘述不拘泥于敘事情節,而是濃墨重彩、細致入微地描繪頓河沿岸的風光景觀,作者在景物描寫結束之后再回歸到主線情節。
《白鹿原》呈現的是中國北方農村的黃土臺塬景觀,與《靜靜的頓河》濃墨重彩的描繪景物、展現景物生動的細節不同。《白鹿原》在景物描繪方面采用較少筆觸,盡可能使景物描寫服務于敘事情節,注重敘事的連貫性。例如這段白嘉軒發現雪地里白鹿精靈的描寫:
他拄著一根棍子,腳下嗪察察響著走向銀白的田野。雪地里閃耀著綠色藍色和紅色的光帶,眼前常常出現五彩繽紛的迷宮一樣的瓊樓仙閣。翻上一道土梁,他已經冒汗,解開褲帶解手,熱尿在厚厚的雪地上刺開一個豁豁牙牙的洞。這當兒,他漫無目的地瞧著原上的雪景,辨別著被大雪覆蓋著的屬于自己的麥田的壟畦,無意間看到一道慢坡地里有一坨濕土[6]
這段描寫將景物描寫融人敘事的情節之中,使景物描寫同敘事情節做到有機統一,整段書寫連貫流暢,沒有因景物描寫而造成停頓感。同時,本段的情節敘述具有承接上文引起下文的作用,一方面與上文仙草尋白嘉軒的情節相呼應,另一方面又為后來白嘉軒發現白鹿精靈和與鹿子霖換地的情節做了鋪墊。
頓河以其博大的胸襟孕育了哥薩克民族勇猛頑強的優秀品質,但也沉淀下了孤傲、自大、判斷力缺失的缺點。黃土臺塬賦予了白鹿原鄉民吃苦耐勞、厚重堅毅的品格,但也造成了活力的缺乏、視野的局限,導致整體上暮氣沉沉,宛如一座封建堡壘。
2.婚姻形態
《靜靜的頓河》中的哥薩克成年女性在婚姻上可以有一定自主選擇的權利。而反觀《白鹿原》中的女性,她們在婚姻方面則缺乏自主選擇的權利,只能由父母之命來決定。兩部作品都塑造了敢于反抗傳統婚姻的典型女性人物形象,體現了兩位作者對于自由戀愛的歌頌。兩部作品書寫結婚彩禮與婚姻禮儀都極具各自的民族特性,差異鮮明。
《靜靜的頓河》中的哥薩克女性,可以自己親自參與擇偶,父母也會盡可能考慮女兒的意見,而非粗暴地替她們做主。如:
娜塔莉亞是他的大女兒,他對她十分鐘愛,所以在選女婿方面不強迫她。去年開齋期間,就從很遠的楚茨康河畔來過好幾起求親的,都是一些信舊教的哥薩克大戶人家;從霍派爾河畔和旗爾河畔也來過求親的,但是娜塔莉亞沒有看中那些求婚的小伙子,所以媒人的一番心血都落空了。
可以看出,哥薩克女性在婚姻選擇上有一定的自主選擇性,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選擇心儀的對象,并非由父母決定自己的終身大事[。
相比之下,白鹿原上的傳統女性在擇偶方面就沒有頓河草原上的女性那樣具有自主性。如文中冷先生將大女兒冷秋月許配給鹿兆鵬時,在談婚論嫁的過程中,冷先生從來沒有征求過女兒冷秋月的個人意見,而只由自己的主觀意愿決定女兒的終身大事。同樣的,鹿子霖在鹿兆鵬的婚事上也沒有征求過鹿兆鵬的個人意見,而是武斷地自作主張。這也造成了后來鹿兆鵬與冷秋月婚后價值觀念不合,沒有共同語言,丈夫對妻子毫無夫妻之情,各自身心俱疲。鹿兆鵬常年在外奔波不顧家門,冷秋月經年累月地獨守空房,身體與心靈受到雙重折磨,不到中年便走向了生命的終點。
娜塔莉亞與冷秋月的人生結局都是充滿悲劇性的,兩人是各自所在地域傳統女性的典型代表。娜塔莉亞的言行舉止符合東正教教義,冷秋月的言行符合儒家傳統觀念。她們都希望按照傳統的價值觀念相夫教子,經營家庭。但事與愿違,丈夫對她們都沒有夫妻之情,最終兩位女性都在身心折磨中離開了人世。娜塔莉亞的死亡主要是由于家庭與婚姻的悲劇所致,而冷秋月的死亡除了家庭與婚姻的悲劇之外,還有中國封建禮教的迫害。文中冷先生讓鹿兆鵬下休書了斷這段婚姻,鹿子霖卻說:“你前二年說這話,我不忍心,我總想得個圓滿結局。”他們只在乎面子與門風,全然沒有在乎冷秋月的身心需要。后來冷秋月發瘋,冷先生為了顧全鹿家和冷家的面子,不惜下重藥親自毒啞親生女兒,冷秋月也在此后很快離世。她的悲慘結局,無疑是在深刻地控訴著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
但也需要注意,兩部作品各自都塑造了敢于反抗傳統婚姻觀念的典型女性形象一阿克西妮婭和白靈。她們都敢于拒絕自己不滿意的婚姻,大膽地反抗并去追求自己向往的愛情。阿克西妮婭愛上了格里高利,大膽地結束了同斯捷潘的婚姻,撲向了格里高利的懷抱,二人一同私奔。白嘉軒按照傳統的封建習俗給白靈說親,白靈奮勇抗爭并鑿墻逃走,堅決不向封建陋俗妥協,最終與志同道合的同志鹿兆鵬結為夫婦。這兩個典型女性角色的塑造,也寄托了兩位作者對于自由戀愛的歌頌之情。
兩部作品中所描述的婚嫁禮俗各具鮮明民族特性,從談婚論嫁的敘述就可以看出。如《靜靜的頓河》中描述婚嫁禮物時是這樣的:
你們要的定禮叫我真受不了啊!你想想看,好親家,你想想看,你叫我多么為難啊:一雙帶套鞋的長靴子,這是一;一件頓河式皮襖,這是二;兩件毛料長袍,這是三;一條綢子頭巾,這是四。這一下子就叫我破—產—啦!…
長靴、頓河式皮襖、毛料長袍、綢子頭巾等,都充滿了頓河草原哥薩克民族粗豪邁的特性,生動地展現了當地草原游牧民族的服飾文化。《白鹿原》中描寫的婚嫁禮品,與《靜靜的頓河》中描述的婚嫁禮品完全不同。如白嘉軒娶南原胡氏時所商議的禮品:
這樣一來答應以女兒許人,聘禮之高足使正常人咋舌呆腦,二十石麥子二十捆棉花或按市價折成銀洋也可以,但必須一次交清。
這段描述中的婚嫁禮品,主要為農產品及農副產品,反映著小農經濟下中國北方傳統農耕文明的民族特性。
兩部作品書寫的結婚禮儀也存在著顯著差異。《靜靜的頓河》對于哥薩克婚禮有詳細描述:新人要手持蠟燭在教堂中完成婚禮,夫妻雙方要互相交換戒指,并深情地親吻三次[8。在送新郎新娘上教堂的車子走了之后,娘家的人就要前往夫家,夫家的親屬則要進行相應的接待。之后大家一起在男方家中喝酒、寒暄、唱歌和跳哥薩克傳統的舞蹈助興,婚禮禮儀輕松而愉悅。
《白鹿原》中所描述的婚禮,嚴肅而莊重。首先要三媒六證訂下親事,男方父母同女方父母進行交涉,之后要開席宴請同族親友,再之后要進祠堂完成叩拜祖宗的儀式。新婚夫婦一方面要叩拜已經逝去的列位先輩先祖,另一方面還要叩拜在世活著的叔嬸伯姨們,并請求她們接納新加入的家族成員。完成如上禮儀,才算走完了所有的結婚流程。
3.生活習俗
兩部作品中都書寫了大量的生活習俗。在飲食、娛樂、穿著等方面,皆存在著較為顯著的差異。
3.1飲食習俗
哥薩克人平常的主要飲食為菜湯、土豆餡餅與酸黃瓜。白鹿原上的飯食很簡單樸素,白鹿原人最多的飲食是白面和小米粥。早飯一般是紅豆小米粥,與香油拌細蘿卜絲混著吃。書中也多次描述傍晚時分收工回家后,白嘉軒端了一碗兒媳婦做的小米粥。
3.2娛樂文化
哥薩克民族的娛樂方式有賽馬與舞會等。柯爾叔諾夫老頭子在格里高利賽馬奪得頭獎的時候,認定他是全鄉最出色的小伙子。書中也時有舞會場景描述:有人拉著手風琴,眾人開始跳圓舞曲抑或哥薩克式舞蹈。白鹿原上人最重要的娛樂方式是看戲。當十里八鄉唱戲之時,總有男女老少趕去觀看。當鹿子霖去看戲之時,家中遭遇了匪禍,他因此躲過了性命之災。白孝文也喜歡看戲,田小娥就是在戲臺下成功實施了對他的勾引。
《白鹿原》中描寫的城內娛樂活動相較鄉下則更為多樣。民樂園即民眾娛樂場所,那里有各式小店鋪、小茶館、小妓院,有說書、賣唱、耍猴、賭博等活動
3.3穿著文化
3.3.1女性穿著的差異
《靜靜的頓河》中描述妲麗亞穿一條深紅色的毛布裙子,阿克西妮婭敞開頓河式皮祅毛茸茸的大襟。由此觀之,頓河草原上女性的穿著開放大膽,體現了草原游牧民族的特色。白鹿原上的女性受到封建文化的束縛,要裹小腳、穿小鞋,平日里一般不出門拋頭露面,在穿著上較為保守,體現著農耕文明的民族特色。書中描述朱先生妻子的穿著,就有著較為鮮明地呈現:一身布衣,沒有綾羅綢緞著身。靛藍色大襟衫,青布褲,小小腳上是系著帶兒的家織布鞋襪,只是做工十分精細,那一顆顆布綰的紐扣和紐環,幾乎看不出針線的扎腳兒。
3.3.2男性穿著的差異
哥薩克青年常穿馬褲與哥薩克式的皮祅,在正式的場合則會身著在部隊服役時的舊制服并佩戴整齊徽章。這也從另一個側面突出展現了頓河哥薩克民族所具有的濃厚尚武精神。白鹿原上的男性穿著雖因不同社會身份而異,但都體現著黃河流域耕織文明文化的一些方面[。如有關冷先生、朱先生的描寫:“冷先生是白鹿原上的名醫,穿著做工精細的米黃色蠶絲綢衫,黑色綢褲”;朱先生“一身布衣,青衫青褲青袍黑鞋布襪”。兩種穿著鮮明地呈現了白鹿原上舊知識分子的衣服樣式。白鹿原中農民在正式場合的主要穿著為長袍馬褂,文中白嘉軒作為族長前往縣里時就穿著的這一身,而平日里白鹿原鄉民勞作時的穿著則主要是粗布短褂。
三、結語
本文主要從地域環境、婚姻形態、生活習俗三個方面討論了蘇聯作家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與中國作家陳忠實的《白鹿原》中所體現的頓河草原哥薩克民族同中國白鹿原漢民族之間的地域文化差異。造成差異的原因在于兩者不同的地理環境、歷史文化、價值觀念、生活習俗等。必須指出的是,文學來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肖洛霍夫和陳忠實的小說創作,屬于藝術工程創造而非社會科學研究。因此,兩部小說對于地域文化的呈現,是基于藝術表現的需要,尤其是基于典型人物塑造的需要。文學的第一使命,是挖掘和表現人性的力量,弘揚人文精神,捍衛人的尊嚴。從這個意義上說,無論讀者還是研究者,對于文學作品的關注,首先在于解讀它書寫怎樣的人,傳達了怎樣的立場。《靜靜的頓河》和《白鹿原》之所以成為名著,就在于它們寫人的深刻性和生動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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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楊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