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新世界乃有新小說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6-0047-04

晚清極為特殊的時代背景，使得于此轉型期誕生的科幻小說成為時人描摹中國未來的幻想畫布。事實上，中國小說于晚清開始從文學場域的邊緣走向中心，并開始承擔覺世醒民的啟蒙功效，這與此時期西方小說的大量傳入有直接關聯。1902年，《新小說》創刊號率先刊登了梁啟超翻譯的《海底旅行》（即《海底兩萬里》），并標為“泰西最新科學小說”。此后，凡爾納、威爾斯、押川春浪等域外科幻小說家的作品被大量引介，由此開啟中國科幻小說第一次繁榮的前奏。目前學界已有不少關于晚清科幻小說的研究，普遍認為晚清新小說家更多是將科幻小說當作傳播西方科學理念、啟蒙大眾的工具，因而這類小說的工具價值大于文學價值。本文并不想就晚清科幻小說的文學價值展開過多探討，而是想要探究為何清末二十年間，在中國科學技術尚未取得實質性突破的情況下，晚清人會集體性地接納科幻并投身創作，進而引發中國科幻創作的爆炸性繁榮局面。為何這種幻想型書寫形式會如此為晚清讀書人關注并投身實踐？是什么令一個新興文類能夠如此受到清末讀書人重視，并迅速占領小說市場？這番創作繁榮的背后，又依托于怎樣的物質條件？基于以上思考，本文認為晚清中國能夠出現科幻創作的第一次繁榮，原因可以歸納為以下四個方面。

一、傳統小說中的科幻因子

任何一種新型文類的產生和發展一定會經歷新舊碰撞、互融轉化的過程。晚清科幻小說的興起同樣與中國既有的幻想傳統不無關系。

較之于詩歌、散文，中國小說成熟得較晚，直到明清之際，伴隨著《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等長篇巨著的出現，小說創作迎來了繁榮期。若溯源中國古代小說的幻想傳統，我們可追溯至上古神話，如“女媧補天”“夸父逐日”，可謂后世小說中幻想傳統的最初淵源，由此奠定了中國文學最為原始的文學幻想傳統。

這樣的文學幻想傳統發展到魏晉南北朝時期，便衍生出了志怪小說，如張華的《博物志》乃是由《山海經》發展而得，干寶的《搜神記》則是由《穆天子傳》發展得來。唐傳奇的出現標志著中國古代短篇小說的成熟，這時先后出現了《古鏡記》《游仙窟》《柳毅傳》《霍小玉傳》等作品。此時期的故事模式尚以靈異鬼怪、人仙愛戀為主。中國文學的幻想傳統發展到明清之際可謂迎來繁榮。明代《西游記》代表了中國古代神魔小說的最高成就，而《封神演義》則將法術斗陣演繹得淋漓盡致。

另據楊鵬等在《中國古代科幻故事集》中的論述，隋唐時期亦出現了關于“木偶人”的記載，南朝宋劉敬書《異苑》中有關于載人飛行器的描寫，《西京雜記》中也有關于X光透視鏡的“方鏡”描述：“以手掩心而照之，則知病之所在，見腸胃五臟，歷然無礙。又女子有邪心，則膽張心動。”東晉干寶《搜神記》中已有關于火星人的描述：“詳而視之，眼有光芒，熠熠外射。諸兒畏之，重問其故，兒乃答曰：‘爾恐我乎？我非人也，乃熒惑星也’”洪邁在《夷堅志》中記載的“自沸的瓦瓶”等，類似的短文還有很多。

這些例證都可以說明，中國古已有之的文學幻想傳統為晚清本土科幻小說的出現提供了文化基因。

二、域外科幻小說的譯介

除了需要本土傳統文化因子的滋養，新小說類型的產生還需外部因子的介入。西方科幻小說的大量譯介，為清末新小說提供了可以仿寫的科幻范本。

自19世紀60年代之后，西方文化得以大規模地進人中國思想文化界，此時期譯介的大多是實用類書目。甲午戰爭之前，承擔域外書籍翻譯工作的主要有三大機構：創辦于1862年的京師同文館、創辦于1865年的江南機器制造總局，以及創辦于1887年的廣學會。三所機構主要傳播西方實務書籍，少有文學書籍傳播。1897年發表于《時務報》的文章《翻譯泰西有用書籍議》如是描述時人對域外書籍的態度：“泰西有用之書，至蕃至備，大約不出格致政事兩途。”[2直到戊戌變法前后，初具規模的域外小說譯介活動方才出現。

1899年，梁啟超創刊《清議報》。他在論述《清議報》三年之經歷時，將此刊的特色總結為四點：倡民權、衍哲理、明朝局、厲國恥。知國恥必先令國民覺醒，而小說便成了梁啟超“廣民智、振民氣”的重要手段之一，一時間西方小說譯介活動迅速興起。1902年，梁啟超在《新小說》創刊號發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在中西對比論述中推演出一段小說神話，認為小說具有啟蒙大眾、開啟民智的重要作用，從而為小說界革命和翻譯小說的興起奠定了理論基礎。

由梁啟超創刊的《新小說》在創刊號上便刊載英國科幻小說家凡爾納的《海底旅行》（即《海底兩萬里》）和包天笑翻譯的《世界末日記》兩部科幻小說，隨后創刊的《繡像小說》《小說林》《月月小說》等也陸續對各國科幻小說進行連載。新式報刊如此集中地刊載科幻小說，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科幻小說這一新興小說類型在中國的傳播和擴展。此時，尚未成為新文化運動干將的魯迅，在1903到1904年期間接連翻譯了《月界旅行》《地底旅行》《北極探險記》等科幻小說，并為《月界旅行》撰寫《〈月界旅行》辯言》，直言“故茍欲彌今日譯界之缺點，導中國人群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3。他在文中提出的“經以科學，緯以人情”肯定了科幻小說之時代價值，更為此后的本土科幻小說創作提供了理論雛形。

三、小說界革命對科幻小說的促進

雖然小說界革命的口號直至1902年梁啟超發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才正式出現，但早在1897年梁啟超便在《變法通議·論幼學》中提出了將小說列為幼學讀物的觀點。由此來看，小說觀念的轉變前奏或可向前推至1898年左右。不難推想，新小說的產生勢必與晚清中國思想異動與政治改革有著千絲萬縷之聯系。

1902年，梁啟超在日本創辦了《新小說》，并以“振國民精神，開國民智識”3為宗旨，繼而撰文《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由此掀起“小說界革命”。以“革命”命名，亦預示了這將是一場從舊質到新質的重大變革。

更為重要的是，這場文體嬉變已經不再是遵循中國文學傳統的內部更迭，而是以清末傳入的域外小說為審視標準的一場小說進化。這也使得彼時思想界對于新小說價值的評判，始終在中外比襯視角之下，康有為因“泰西尤隆小說學哉”，故主張“亟宜譯小說而講通之”[4；嚴復、夏曾佑亦主張小說之根本宗旨乃為“使民開化”—“且聞歐美、東瀛，其開化之時，往往得小說之助”，于是“不憚辛勤，廣為采輯，附紙分送。或譯諸大瀛之外，或扶其孤本之微”[5]。

在這場對于小說功用的集體鼓吹中，“小說”獲得了從未有過的至高地位，甚至被建構成民族國家振衰起蔽之利器。這種以域外世界為進化方向、以覺世醒民為目標的小說理念，以及強調借小說改良社會、啟發民智等社會共識，成了此時小說期刊所共有的辦刊宗旨。

四、新式印刷技術的支持

新小說得以在中國社會迅速推廣，還與當時的出版環境密不可分。近代印刷技術的支持，以及傳播方式、出版觀念的更新，都大大加快了晚清科幻小說的生產和傳播速度，以及讀者群體的拓展。

據陳大康統計，從1840年至1912年，出版于上海的單行本小說共有352本，其中1903年至1912年發行的單行本小說數量為297本，占到總量的 83% （光緒及近代年代不詳者不計在內）。1903年至1912年刊載在報刊上的小說共有425篇，占總數的 。僅以本文所重點關注的晚清科幻小說為例，荒江釣叟《月球殖民地》1904年由《繡像小說》連載出版；1905年，《繡像小說》連載了支明的《生生袋》，小說林出版社出版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譚》單行本；1906年，《月月小說》連載蕭然郁生《烏托邦游記》，1908年，《月月小說》先后連載包天笑《世界末日記》《空中戰爭未來記》；1909年，《小說時報》刊登許指嚴《電世界》，1910年，改良小說出版社出版陸士諤《新中國》單行本。

從以上小說出版的數據來看，我們還可以提煉出三個重要信息：

第一，小說出版量數據顯示，從1903年開始新小說創作進人繁榮期。

第二，小說的發行地顯示，上海成了晚清小說繁榮的中心地帶。

第三，新式報刊成了新小說傳播的主要載體。

關于第一點，前文對此已有論述。1902年梁啟超在日本橫濱創刊《新小說》，并發起“小說界革命”，“新民必先新小說”的口號迅速傳播，小說觀念由此開始正式轉型。1903年開始，《繡像小說》《月月小說》《小說林》紛紛創刊；與此同時，《官場現形記》（李伯元）、《老殘游記》（劉鸮）、《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吳趼人）等譴責小說亦陸續開始連載，由此掀起中國新小說之高潮。由此可見，新式報刊的出現與新小說之繁榮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對于清末中國的大多數人而言，新式報刊提供了唯一可行的近代教育途徑。至少在20年內，它們遙遙領先于學堂教育。而幾乎所有聲名顯赫的中國智識人士都為報刊撰稿，其中就包括后來中國科幻小說的創作主將，如吳趼人是《月月小說》的主編，徐念慈則與曾樸、丁祖蔭共同主辦《小說林》。

因此，清末中國新式報刊自其誕生之初的定位，便與傳統精英產生關聯，奠定了其求新向新、補助新知的“先進”形象，也為此后連載于報刊之上的新小說的市場推廣起到了有效的先導作用。在這一學西思潮中，新式報刊本身便是一種代表新式技術的“洋務”，亦被清末思想－知識界期待為實現自強的有效工具。對此，王韜在他創辦的《循環日報》上曾刊文《倡設日報小引》，寫道：“原夫日報之設創自泰西各國，固所以廣見聞、通上下，俾利弊灼然無或壅蔽，實有裨于國計民生者也。”這種以新式報刊傳新知、助文明、圖自強的理念一直延續到戊戌維新前后。從此時期出現的《國聞報》《時務報》《知新報》等報刊命名的方式，便可看出新報創刊的定位始終沒有溢出“新知”邊界。“師夷長技”建構的洋務思維，也使清末新式報刊成了此時被寄予同樣期許的新小說的首要傳播媒介，更加強化了這些連載于新式報刊上新小說的向新求變的形象。在這一進程中，上海是新式報刊以及新小說的主要發行地。從1846年英國人開始在上海建立英租界起，上海成了中外共管、文化混合的開放型城市。

上海得天獨厚的優勢，使得由西方傳人的先進印刷技術首先應用于上海，物質技術的支撐使上海在短時間內形成書局林立的局面，最終形成編譯所、印刷所、發行所三位一體的出版機構體系，大大縮短了小說出版發行時間。據鄒振環統計，1900年之前，中國出版的西書共有567種，其中 77% 由上海出版；1902年至1904年期間，全國出版西書529種，其中 68% 由上海出版；而1899年至1911年期間發行的165種中文期刊，上海便有69種，比例高達 42% 。同時，以書局為中心的小說作家群開始形成，書局更成了聯結新小說家和小說市場之間的關鍵紐帶。

小說市場的日益成型，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新小說創作的繁榮。為了保證小說銷量和迎合讀者市場的審美趨向，新小說的創作內容日漸背離梁啟超在“小說界革命”之初所倡導的以小說新民救國的理念。1915年，梁啟超發表《告小說家》，痛陳新小說的沒落，“近十年來，社會風習，一落千丈，何一非所謂新小書者階之厲？循此橫流，更閱數年，中國殆不陸沉焉不止也”。

由此不難推想，為何在20世紀之初的幾年大放異彩的中國科幻小說，卻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又日漸式微，無論是篇幅上還是內容上，都鮮見如《新石頭記》《電世界》這樣的完整之作，為數不多的幾部科幻小說（如《秘密室》《科學的隱形術》）也難以在市場上形成氣候。

五、結語

“天與地”——這個一直持續支撐中國讀書人群體知識系統的支點在晚清被撼動，引發了一場掀天揭地的價值觀念震動。這場震動使晚清讀書人急于在世界中重新定位中國，同時，在這種心理驅動下，他們加速著域外新知、小說的譯介工作。中國志怪傳統中的幻想因子為科幻小說的本土化提供了接納的可能，加之“小說界革命”渲染的小說救國神話，以及由先進印刷技術支撐的小說銷售網絡日漸成型，更使得科幻小說被讀書人迅速接納，并得到廣泛傳播，從而掀起了中國科幻小說發展史上的第一次創作高峰。

在強國（拯救）的核心主題下，這些新小說家一再超越現實，以未來時間、夢中境界、海外島嶼、天外之天（宇宙他方）等幻想書寫扭轉乾坤。于是，梁啟超在《新中國未來記》中創立“聯邦共和國”，旅生在《癡人說夢記》中打造“鎮仙城”，吳趼人在《新石頭記》中構建“文明境界”，徐念慈也令《新法螺先生譚》中的主人公法螺先生造訪地心…這一系列匪夷所思的逆反性想象，從現在到未來、從中國到世界、從地球到宇宙，共同書寫出關于中國命運的種種狂想。作為新小說類型的科幻小說，恰恰憑借一種想象式的筆觸象征性解決了清末中國亟待解決的認同危機。與此同時，現代印刷技術的傳入為科幻小說的傳播提供了物質技術支撐，并逐漸推動晚清中國文化領域內形成了一條日益清晰的小說生產鏈條。

參考文獻

[1] 楊鵬，張潤芳，馮瑩.中國古代科幻故事集[M].北京：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1997.

[2] 陳福康，高鳳謙《翻譯泰西有用書籍議》Ⅲ.中國翻譯，1993（1）.

[3] 陳平原，夏曉虹.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1987—1916）[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

[4] 康有為.日本書目志[M].上海：大同譯書局，1897.

[5] 嚴復，夏曾佑.本館附印說部緣起[M]//陳平原，夏曉虹.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1897—1916）.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

[6] 陳大康.關于近代小說研究的一些思考].明清小說研究，2001（1）.

（特約編輯紀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