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6-0098-04
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約翰·濟慈(JohnKeats,1795—1821)于1818年2月3日在威廉·哈茲利特(WilliamHazlitt)的一場演講中得知,翻譯薄伽丘的故事“一定能獲得成功”,于是決定依據《十日談》中第四日第五個故事來撰寫敘事詩《伊莎貝拉》,用詩歌使薄伽丘的作品現代化。該詩于當年4月27日完成,1820年收入濟慈生前出版的第三部詩集。查爾斯·蘭姆(CharlesLamb)認為《伊莎貝拉》是該詩集中“最成功的作品”,“用詞極為簡潔,而情感極為豐富”[。然而,濟慈認為自己此時尚未獲得有關善惡的洞見,他對《伊莎貝拉》“傾注了全部情感”,認為這首詩“不譜人情世故”,“與現實的聯系很少”[3],因此并不滿意。后世學者對該詩的情感表達多加肯定,認為此詩達到了“人類情感表達最高水平”4,也有學者分析濟慈的身份認同焦慮及其文學表現手法。前代學者更關注該詩的情感,并未細加分析其中的民俗敘事與思想價值問題。
民俗即“民間習俗,指一個國家或民族中廣大民眾所創造、享用和傳承的生活文化”,民俗事象紛繁復雜,“從社會基礎的經濟活動,到相應的社會關系,再到上層建筑的各種制度和意識形態,大都附有一定的民俗行為及有關的心理活動”[5]。“民俗敘事”可以豐富作品的內涵,增添作品的民俗色彩。濟慈的多首詩歌涉及民俗敘事,如《圣阿格尼斯節前夕》(TheEveofSt.Agnes)對婚禮現場的描述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憂郁頌》(OdeonMelancholy)使用冥王之后普羅賽賓的神話塑造憂郁的敘事意境。本文試圖從民俗敘事和倫理價值的雙重視角來探析該詩歌的藝術特色與思想主題,將《伊莎貝拉》中的民俗按照物質民俗、社會民俗、神話民俗三個類別進行梳理,分別剖析它們所傳達的經濟倫理、情感倫理和生命倫理價值,以期全面認識《伊莎貝拉》的藝術價值與思想意義。
一、《伊莎貝拉》中的物質民俗與經濟倫理價值
物質民俗包括物質生產習俗以及物質生活習俗兩類。物質生產民俗是指民眾在一定生態環境中創造、享用和傳承的物質文化現象,包括農牧、狩獵和漁業民俗、工業民俗、商業和交通民俗等人類生產實踐活動。濟慈在《伊莎貝拉》中主要描寫了工業民俗、商業民俗和狩獵民俗。詩歌第14節寫到,女主人公伊莎貝拉和兩個哥哥住在佛羅倫薩,他們依靠經營祖先留下的金屬工廠來謀生,“在火炬照明的礦坑、喧鬧的廠里,有多少勞工為他們揮汗如雨多少人雙目深陷,整天站在耀眼的河中,把水里漂走的貴重金砂聚攏”[]。第15節寫到,“千百人就為他們,在茫茫無邊的水深火熱中受苦”,可見工人們的勞動非常辛苦,他們為工廠主賺取了巨額財富。但兩位佛羅倫薩主人是“拜金的狂徒”,并不同情這些工人,卻“依憑傲慢的貪欲、怯懦的掠奪\"而生活得十分“歡快”。這些工業民俗細節不是薄伽丘的故事內容,而是濟慈的精巧構思,從中可以看出英國的物質生產習俗,及其與英國歷史文化和自然生態條件的密切聯系。英國臨海且山地較多,英國的商業有較為豐富的歷史,商人可以很好地進行經濟積累,他們雇傭平民進行生產以及再生產,依靠進出口貿易進行商品交換。伊莎貝拉的兩個哥哥對底層人民進行剝削壓迫,從底層人民艱辛的工業生產活動中得到產品,然后進行商業活動。他們謀害了伊莎貝拉的愛人羅倫佐之后,謊稱因為“商務的緊迫”,委派他“急匆匆乘船去了國外”。這種謊言符合商業民俗,能夠騙取伊莎貝拉的信任。此外,狩獵這一古老的物質生產方式可以追溯到舊石器時代,但這一習俗在英國逐漸演變為貴族們的娛樂,所以伊莎貝拉的兩個哥哥假意邀請羅倫佐騎馬狩獵,后者并未產生警覺,結果不幸遇難。
物質生活民俗包括服飾、飲食、居住、建筑及器用等方面。詩人為了交代伊莎貝拉與羅倫佐戀愛的經歷,主要描寫了伊莎貝拉的家庭居住環境。羅倫佐是伊莎貝拉家庭工廠的工人,兩人共同居住在一個庭院里。第2節寫到“屋里”“田間”和“園”,第16節寫到“石砌噴泉”和“橘園青山”,以及第25節的“庭院”,由此可窺見英國民間庭院和園林建筑的面貌。英國的庭院常用噴泉、花壇等增加層次感,伊莎貝拉和哥哥們正是生活在典型的英式庭院中,這也反映出伊莎貝拉優渥的家庭條件。在服飾方面,在第24節,羅倫佐匆匆做好騎行的一切準備:“腰帶、靴刺和緊身的獵人裝束。”根據伊莎貝拉挖掘墳墓的場景,她“挖出一只泥手套”,人們出行的主要方式是騎馬,服飾的首要目的是方便騎馬。在器用方面,詩歌主要寫到伊莎貝拉挖掘墳墓時使用“鈍刀”,回家后用“金梳子”梳理羅倫佐的頭發,用“絲織的圍巾”裹住羅倫佐的頭顱,把它放入“花盆”。可見,伊莎貝拉的生活用品往往比較昂貴,她還經常種植植物,習慣于使用刀具
上述物質生產和生活習俗都蘊含了一定的經濟倫理價值。文學作品植根于社會環境中,一個時代的政治、經濟能對文化產生極大的影響。濟慈生活在19世紀的英國,當時工業革命促進了生產力的發展,商品化現象非常嚴重:人們唯利是圖,經濟生活成為全部生活的重心,商人們加快了剝削勞動者的步伐,不斷獲取剩余價值,勞動者的生活痛苦不堪。濟慈通過塑造伊莎貝拉兩個哥哥的形象,烘托出商人的丑惡面貌及其對勞動者的漠視,表達了對社會發展的反思與批評,呼吁思想解放以及人的個性發展。濟慈認為他也要有實際的職業,以便賺取生活費用,他不能無所事事,他需要考慮現實生活的需要。他在信中曾提到,“我的腦子里多次轉過去愛丁堡學醫的念頭”,表明濟慈在追求藝術和美的過程中所面臨的經濟壓力,由此形成了對物質生活的洞見。濟慈堅信詩歌不能僅僅描寫人間的歡樂,而是要“去追尋更崇高的生活,去發現人類心靈深處的痛苦和撞擊”。濟慈關于經濟倫理的看法與認識對后世理解濟慈所生活的時代特征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二、《伊莎貝拉》中的社會民俗與情感倫理價值
社會民俗由家族、村落、民間組織等方面的內容構成,“包含了無數形形色色悲歡離合的故事,為藝術家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生活素材”凹。人生禮儀是社會民俗的重要組成部分,主要包括從出生到人葬的一系列習俗。本文主要分析婚姻、哺育和喪葬等社會習俗。
濟慈的《伊莎貝拉》多次提到婚姻民俗。在第11節,伊莎貝拉和羅倫佐要躲避眾人的目光“秘密相會”,“躲入風信子和麝香馥郁的花蔭,不讓人知道,避開私議的人言”。當時沒有普及自由戀愛觀念,子女的婚姻要聽從長輩的安排,同時婚姻制度有嚴格的等級界限,因為婚姻關系到遺產和純正血統的傳承、家庭的榮耀,以及與昔日祖先崇拜相聯系的家庭崇拜。只有在一定的社會制度下,或者到了一定的生活時期,當勞動決定財富的多寡而非繼承時,自由戀愛才成為可能。伊莎貝拉和羅倫佐的戀愛不符合當時的習俗觀念,貴族和下層人民的戀愛在那個時代是不被允許的。在第2節,伊莎貝拉的“琴弦回蕩著他的名字,她因這名字亂了手中的針鑿”,可見當時社會對女性的要求較為嚴格,女性需要從小學習各種禮儀規范、紡織、彈琴等培養淑女氣質,為將來步入婚姻做準備。濟慈在詩歌中真實地反映出19世紀初期英國的社會禮儀和社會風氣,揭示了當時人們的思想尚未得到全面解放,挖掘出婚姻習俗背后的社會環境特征。
伊莎貝拉的乳母這一角色代表了母乳喂養的民俗。在第43節,伊莎貝拉在夢中得知羅倫佐被埋葬在森林中,她決定“帶著年老的保姆”,走進森林。在第44節,伊莎貝拉“對老保姆說話,悄悄低語”,然后拿出刀來,開始尋找羅倫佐的墳墓。在第48節,“老保姆站在她旁邊,覺得奇怪,看這艱苦的挖掘、凄涼的景象,她的深心里充滿著同情、憐愛,她跪在地上,哪怕已白發蒼蒼,也用她枯瘦的兩手挖掘起來”。亙古至今,母乳喂養都代表了一種無可替代的營養品,甚至母乳成為一種道德責任,使得乳母這一角色也在文學作品中占有一席之地。母乳喂養在英國有較長的歷史,在1600年至1800年,雇傭乳母是一種常見的現象,而且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和社會意義。母乳喂養到雇傭乳母這一人際關系的變化,體現出經濟發展的影響,同時母乳喂養被浪漫化,強調母親的自然情感和母愛的不可替代性,導致人們進一步貶低了乳母的地位,強化了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差異。伊莎貝拉對乳母的依戀體現了當時英國社會生育與喂養的習俗特征,具有較高的民俗研究價值。
詩歌還涉及英國的喪葬習俗。在第29節寫到,“可憐的姑娘!穿上寡婦的喪服吧”,由此可以窺見當時社會的喪葬習俗,妻子在喪偶后要穿喪服。在第39節寫到,“瑩子立:我獨自把彌撒唱起來;生命的細小聲音在四周輕嘆,閃光的蜜蜂在中午飛向野外,教堂鐘聲告訴人時辰的早晚”;在第59節寫到,“因為她很少去教堂懺悔罪愆”,我們可以通過祭祀民俗加深對故事發生時社會環境的理解。
濟慈在詩歌中加入社會民俗敘事元素,有利于詩歌情感的遞進,表達了詩人對社會倫理的關注與重視,具有一定的反抗性及批判色彩。民俗取材于古老的社會因素,它不僅成為作品表達情感的有效途徑,還是傳承社會文化的工具,幫助人們在面對悲傷時獲得情感慰藉。民俗故事還可以挑戰人們對人性本善的假設,再現了19世紀英國的現實,讓人們了解到人性的變化軌跡以及當時的社會環境。
三、《伊莎貝拉》中的神話民俗與生命倫理價值
神話敘事也是民俗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古希臘神話蘊含著西方人的精神、希望以及對現實世界的思考,為西方文學作品提供了豐富的養料,對英國文學的影響巨大。濟慈在《伊莎貝拉》中對希臘神話進行了再創作。如第12節中“除了這一頁,講到忒修斯的配偶遠隔著大海對丈夫遙遙恭候”,涉及一則古希臘神話:忒修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來到克里特島,國王米諾斯的女兒阿里阿德涅單純善良,被忒修斯的魅力深深吸引,忒修斯請求國王米諾斯停止獻祭七對童男童女。米諾斯很爽快地答應了,但要求忒修斯鏟除迷宮中的怪物來諾陶洛斯。在公主的幫助下,忒修斯不僅順利除掉了怪物,而且走出了迷宮,最后卻拋棄了公主。濟慈引用這則神話故事來斥責忒修斯的背叛行徑,稱贊羅倫佐和伊莎貝拉的純潔愛情。
接下來一節提到“狄多已安息在密林深處”。狄多的故事來源于古羅馬作家維吉爾創作的史詩《埃涅阿斯紀》,她在丈夫死后,拒絕多位迦太基人的求婚,但愛上了埃涅阿斯。最終埃涅阿斯離開狄多繼續航行,以完成開創羅馬的使命。濟慈在詩歌中借用具有民族特點的狄多神話,揭示出愛情的甜蜜可以抵過苦澀的人生哲理,歌頌羅倫佐和伊莎貝拉的偉大愛情,使神話重新煥發光輝。此后,濟慈多次運用神話典故,如第19節中的“求你那盛開的香花桃金娘原宥”,第33節中的“他們的頭上籠罩著罪惡,像欣諾姆谷地的煙云”,第50節中的“比不上佩耳修斯用快刀割下掙獰女怪的頭顱”,以此推動故事情節發展。
濟慈有棄醫從文的個人經歷,他的多位親人因病去世,導致他對生命價值擁有痛徹的思考,同時他對英國本土文化的理解非常深刻,在《伊莎貝拉》中融入了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濟慈擅于借助神話民俗敘事,使作品充滿神秘色彩。濟慈在多首詩歌中使用過神話,《恩底彌翁》講述了希臘神話中恩底彌翁和月亮女神的愛情故事;《希臘古甕頌》描繪了一個裝飾著希臘生活場景的古代花瓶,探討了捕捉美并保存美的藝術手段;《夜鶯頌》中的“夜鶯”意象源自希臘神話,表達了對美好事物的向往。濟慈詩歌中的神話民俗增強了詩歌藝術感染力,探索了美、真理、愛、藝術、自然等主題
在詩歌中使用神話民俗具有一定的倫理價值。《伊莎貝拉》中的神話處處體現出“愛的哲學”,以此贊美忠貞的愛情。而伊莎貝拉不顧等級偏見,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堅決與世俗偏見進行抗爭,表達了濟慈對生命價值與意義的思考。
四、結語
民俗敘事具有鮮明的“地方性”,當一個民俗敘事被置于新的文化語境中時,就會在新的地理空間中獲得新的敘事生命,成為源敘事的“生態變種\"8]。《伊莎貝拉》是濟慈思想變化的轉折點,代表濟慈將注意力轉向現實問題,全詩通過民族敘事將讀者帶到伊莎貝拉的生活之中,不僅烘托了背景環境,也能更好地調動讀者的情緒,有利于情節的連貫以及深刻思想的表達。濟慈借助物質民俗、社會民俗、神話民俗等敘事,表達了對經濟、情感與生命價值的思考?!兑辽惱分械拿袼讛⑹掠兄诒磉_詩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深入探討了社會倫理和道德規范,同時對具體人物的命運加以關注,賦予詩歌作品以新的生命,使其成為一部具有深刻思想意義和倫理價值的文學作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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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楊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