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06-0102-04
愛德華·阿爾比1928年出生于美國華盛頓,作為阿爾比家族的養子,他的成長經歷異于常人,這也為他的創作提供了腳本。2002年3月,《山羊,或誰是西爾維婭?》首次在位于紐約的約翰·戈爾登劇院開演,同年,該劇獲得了托尼最佳戲劇獎。《山羊,或誰是西爾維婭》的故事發生在美國當代社會,圍繞著主人公馬丁與一頭山羊西爾維婭之間的不尋常戀情展開,揭示了人性的復雜性和倫理道德的模糊地帶。馬丁是一位事業成功、家庭美滿的建筑師,但他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愛上了一頭名叫西爾維婭的山羊,并陷入了難以割舍的不倫關系。他向好友羅斯袒露了這一秘密,但羅斯將此事告訴了斯蒂薇。這一消息在馬丁的家庭中掀起了軒然大波,馬丁開始面臨來自妻子、兒子和社會輿論的批判。在經歷了一系列的痛苦和掙扎后,馬丁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對于家庭和社會的影響,并嘗試尋找一種解脫和救贖的方式。本文通過對《山羊,或誰是西爾維婭?》中倫理禁忌的解析,探尋阿爾比創作的倫理意圖,同時為當代社會倫理秩序的重構提供對照。
姻倫理即為道德關系的一種。婚姻倫理具有兩個層面的含義。首先,婚姻倫理是指在婚姻的締結、維持以及解除的過程中,婚姻主體及其他社會群體所應當遵守的行為規范。在基督教教義中,婚姻源于上帝的旨意,因此人們必須受到體現神意的倫理規范的制約[2。在此種制約下,不論是婚前性行為還是婚外性行為都違背了“神意的倫理規范”。由此可見,在一夫一妻制度下,違背“忠誠”原則,便是觸犯了婚姻倫理禁忌。
在《山羊,或誰是西爾維婭?》中,馬丁與斯蒂薇之間的對話,雖表面波瀾不興,實則暗含深刻情感暗流,深刻揭示了他們婚姻內部潛藏的裂痕,并映射出對既有倫理界限的微妙挑戰與漠視。劇中的首句臺詞為斯蒂薇兩度詢問馬丁“他們幾時到?”,她對即將展開的采訪事件十分重視,但這句話同時也透露出對家庭外部世界介入的微妙態度。馬丁對于這一問題非但未直接回答,反而先確認斯蒂薇所指的具體內容,此行為深刻揭示了其內心的紛擾與對即將發生事件的深層焦慮。他隨后的反問“我為什么盡忘事?”,不僅是對個人記憶力衰退的直觀困惑,更深層次的,這是對自我身份認同、生活秩序感喪失的一種無奈控訴,映射出在現代社會壓力下個體精神的迷茫與掙扎。斯蒂薇對馬丁表面的敷衍與缺乏深層次的共鳴,不僅是對馬丁情感需求的忽視,更是兩人情感溝通障礙的具體體現,進一步加劇了夫
一、婚姻倫理禁忌
倫理與道德這兩個概念無論在東方還是在西方,其基本內涵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都是指通過一定原則和規范的治理、協調,使社會生活和人際關系符合一定的準則和秩序[1。因此,婚妻間已然存在的心理隔閡。這段對話,超越了日常對話的淺層范疇,成為探索夫妻間心理動態、情感疏離以及倫理觀念沖突的重要窗口。在清教徒的核心家庭倫理結構中,丈夫通常扮演著養家餬口、守護家庭及精神指引的重要角色。這一觀念深深地根植于清教徒的宗教信仰和日常生活之中,形成了他們獨特的家庭秩序和道德規范。
馬丁,作為美國清教徒核心家庭中的一名男性,在物質生活層面,無疑是典范。他事業有成,為家庭提供了穩定的經濟來源,確保了家庭成員的基本生活需求得到滿足。不僅如此,他還考慮到了妻子斯蒂薇對理想居住環境的渴望,特地到市郊物色他們心中的鄉間別墅,以進一步提升家人的生活質量。這些行為都充分展現了他作為丈夫的責任感和擔當。然而,在婚姻倫理層面,馬丁的行為卻出現了嚴重的偏差。他違反了婚姻的基本準則和倫理禁忌,面對好友羅斯的逼問,他坦白和西爾維婭的關系:“我正在和她來往,我跟她發生了關系。”隨后,羅斯點破馬丁真實的感情:“而且你愛著他。”馬丁哭泣著承認了他對西爾維婭的感情:“是啊!是啊!我的確是!我的確愛著她!哦,上帝!哦,西爾維婭!哦,西爾維婭!”馬丁做出了精神和肉體雙重出軌的倫理選擇,這不僅嚴重損害了婚姻的純潔性和尊嚴,也背離了清教徒對家庭倫理的嚴格要求。在清教徒看來,婚姻是神圣的,是上帝賜予人類的一種特殊關系,它要求夫妻雙方保持忠誠、尊重和愛護。而馬丁的行為,無疑是對這一神圣關系的褻瀆和踐踏。
馬丁從口袋里翻出的兩張名片,成了他們對話的轉折點。這兩張名片并非來自他的同事,而是來自他在戀獸互助會上認識的人,這暗示著馬丁可能有著不為人知的一面。面對斯蒂薇對名片上“克拉麗莎·艾瑟頓”身份的追問,馬丁選擇了撒謊和回避。他聲稱認識這位女士,并試圖通過轉移話題來掩飾自己的心虛。這種欺騙行為,不僅是對斯蒂薇的不尊重,更是對婚倫理的踐踏。斯蒂薇對馬丁的試探,雖然表面上裝作不在意,但內心已經對馬丁產生了懷疑。她誤以為馬丁身上的味道是來自那位叫作克拉麗莎·艾瑟頓的女士身上的香水味,進一步證明了她對馬丁的信任已經岌岌可危。而馬丁的謊言,則更加加深了斯蒂薇的疑慮。馬丁和斯蒂薇之間的婚姻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倫理危機。馬丁的欺騙和回避,不僅傷害了斯蒂薇的感情,也違背了婚姻倫理的基本原則。而斯蒂薇的冷漠和敷衍,則加劇了他們之間的隔閡和矛盾。這種對倫理禁忌的漠視和夫妻關系的疏遠,不僅對他們自身造成了傷害,也對整個家庭和社會產生了負面影響。
二、性別倫理禁忌
一般而言,“性別”這一概念涵蓋了兩個核心層面,首先是生理性別,也常被稱為生物性別,它指的是個體與生俱來的生物學特征,具體而言,即基于生殖器官和遺傳信息所確定的“男”或“女”的生理狀態。通過特定的生理構造和生物學標記,人們能夠迅速且明確地辨識出一個個體的生理性別。還有就是社會性別,“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對女性或男性的界定依靠的是與文化相關的‘社會印象’,這套‘社會印象’是固化的有關男女行為、穿著和交往行為的模式,這些模式深深地刻在人們的頭腦中,人們以此來規范自己的性別行為,并進行社會交往”3]。比利,作為馬丁與斯蒂薇的獨子,其角色設定不僅是一個“十七歲,酷小子,聰敏,20世紀90年代典型的同性戀者”,更是20世紀美國社會中男同性戀群體面臨挑戰與困境的一個縮影。比利的性取向,在馬丁的友人羅斯等保守觀念的映照下,被誤解為一種時尚潮流的追隨,而非個人身份的真誠表達,羅斯的言論,即“只是一個過程”,“他終究會追女人的”反映了當時社會對男同性戀身份的認知與偏見。
文學倫理學批評強調回到歷史的倫理現場,站在當時的倫理立場上解讀和闡釋文學作品,尋找文學產生的客觀倫理原因,并解釋其何以成立,分析作品中導致社會事件和影響人物命運的倫理因素,用倫理的觀點對事件、人物、文學等問題給予闡釋,并從歷史的角度做出道德評價[4。比利作為男同性戀者,其身份在基督教信仰占主導地位的美國社會中遭遇了深刻的倫理沖突。《圣經》作為基督教信仰的基石,其《利未記》等章節中關于同性戀的禁令,被教會用作構建道德倫理框架的重要依據,強調性的純潔性與婚姻的神圣性,從而排斥同性戀行為。這種基于宗教文本的解讀,在20世紀中期以前,深刻影響了美國社會對同性戀的普遍態度,將其視為違背自然法則與神圣秩序的存在。20世紀前半葉,同性戀在美國社會被普遍視為精神疾病,同時艾滋病的暴發更是加劇了同性戀群體的邊緣化,媒體的偏見報道進一步固化了公眾對同性戀與艾滋病之間錯誤的關聯認知。
在性別與生殖倫理的框架下,比利的選擇挑戰了“性與生育不可分離”的傳統觀念。這一觀念根植于古老的文化與宗教傳統,認為性的唯一合法目的是繁衍后代,任何非生殖性的性行為均被視為道德上的偏離。在20世紀的美國社會,這種觀念與家族延續、姓氏傳承的價值觀緊密相連,形成了強大的社會規范與期待。然而,比利作為男同性戀者,其性取向與這一規范直接沖突,觸犯了當時的性別倫理禁忌,他只能處于社會的邊緣,作為一種非常態的存在受到父權制社會中其他男性的歧視。
三、人獸倫理禁忌
馬丁,一位在建筑界享有盛譽卻內心孤獨的建筑師,因城市生活的重壓與人際疏離,轉而于自然之中尋求心靈慰藉,最終在與世隔絕的農場邂逅了名為“西爾維婭”的母山羊。在西方文化語境下,山羊常被視作惡魔的隱喻,其外觀特征與惡魔形象的某些元素相似,加之發情期的狂暴特性,進一步強化了這一負面象征。然而,馬丁卻以截然相反的態度,將西爾維婭視為“慈悲女神”,賦予其人性光輝,這一行為本身即是對傳統符號意義的顛覆與重構。馬丁對西爾維婭的情感投射,超越了物種界限,觸及了人性中復雜而深刻的情感需求與孤獨感,但這種超越常規的情感紐帶,在倫理層面上卻構成了嚴重的挑戰。
在《美國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三版(DSM-III)中,“戀獸癖”首次被明確歸類為一種性欲障礙,其具體的定義是“個體將產生性興奮的主要或首選對象設定為與動物進行性交活動,或頻繁幻想與動物進行性交”5]。從心理學視角分析,馬丁因婚姻中的情感缺失而轉向非人類對象尋求慰藉,雖符合人類尋求情感補償的本能,但其行為卻違背了基本的倫理原則。馬丁將西爾維婭視為靈魂伴侶,拒絕使用“它”來指代,這種情感錯位與投射,最終導致了人獸之間的禁忌行為。這一行為不僅是對人類倫理邊界的跨越,也是對婚姻忠誠與家庭責任的背棄。
文學倫理學批評指出,人的行為應受理性與道德的雙重約束,一旦原始本能凌駕于理性之上,便會導致道德規范的崩潰與人性的迷失。馬丁的行為,正是對此批判的生動例證。他不僅傷害了作為配偶的斯蒂薇,也損害了自己作為社會成員的倫理形象,引發了家庭與社會的雙重危機。人獸倫理禁忌的維護,旨在保護人類社會的獨特性與純潔性,以及動物的基本權利與尊嚴。人類與動物之間的性行為,不僅是對人類道德底線的踐踏,也是對動物生存權利的侵犯。這種行為不僅無法獲得法律意義上的同意,更可能對動物造成無法彌補的身心傷害,違背了尊重生命、保護弱者的基本倫理原則。
四、血親倫理禁忌
血親關系,作為人類社會結構中最為基礎且至關重要的維度之一,其內涵豐富,可被明確而細致地劃分為兩大范疇:自然血親與法律擬制血親。自然血親,這一類別根植于人類共同的生物遺傳學基礎,是一種直接通過血緣聯結而成的親屬關系,它如同自然界中的血脈河流,流淌著無法割舍的親情與生命的延續。相比之下,法律擬制血親則是人類社會智慧的結晶,是法律體系為了應對復雜多變的社會關系,特意創造的一種制度性安排。它賦予某些特定的社會關系以與自然血親同等的法律地位與權利義務,典型實例便包括養父母與養子女之間,以及繼父母與受其實際撫養教育的繼子女之間所形成的法律關系。這些法律擬制血親關系的存在,不僅豐富了人類社會的家庭結構,也體現了法律對于人性與情感的深刻理解和尊重。在人類社會的早期發展階段,如遠古時期的群婚時代,近親血緣婚曾一度占據主導地位,這既是原始生殖崇拜的體現,也是人類社會對生命延續的樸素追求。然而,隨著文明的演進和社會的進步,全面步人氏族制度社會之前,人類社會已悄然萌生了“亂倫禁忌”的意識。這一禁忌如同一道無形的屏障,逐漸內化為一種普遍的心理約束,成為維護社會秩序與道德規范的重要基石。它不僅反映了人類對自身生殖繁衍規律的深刻認識,也體現了人類在道德倫理上的初步覺醒。
在文學創作領域,血親相戀的主題常被塑造為倫理禁忌的集中體現,這一手法不僅在于維護社會秩序與道德規范的穩定,更深層次的,它在于探索人性深處的情感糾葛、倫理沖突與道德抉擇。通過這一禁忌的文學再現,作者巧妙地引導讀者深入剖析愛情、親情與倫理道德之間的微妙平衡,以及個體在面對這些復雜關系時的心理掙扎與道德選擇。這些作品如同一面面鏡子,映照出人性的光輝與陰暗,激發讀者對于自身道德觀念的深刻反思。
在戲劇《山羊,或誰是西爾維婭?》中,兒子比利意外得知了父親馬丁一個令人震驚的秘密一一人獸戀。這一發現如同晴天霹靂,深刻撼動了比利的道德觀念,引發了一場情感與倫理的劇烈沖突。比利在極度痛苦與困惑中,以一種悖離常規且極具象征意義的方式—“深深的、鳴咽的、性感的一吻”一向父親表達了他復雜而矛盾的情感。這一行為不僅超越了父子間的正常界限,更透露出深刻的倫理扭曲與情感掙扎,它如同一道閃電,照亮了人性中最為隱秘與復雜的角落。馬丁的好友羅斯的意外闖人,更是將這一家庭內部的倫理危機推向了公共審視的層面。羅斯,作為一個理性的旁觀者,試圖以道德標準評判這一行為,卻發現自己也陷入了倫理判斷的困境之中。他的掙扎與困惑,如同一面放大鏡,將現代社會個體在面對內心沖動與倫理規范沖突時的困境展現得淋漓盡致。而馬丁的辯解,雖試圖從日常父子親密行為的角度為自身行為尋找合理性,卻未能有效回應倫理禁忌的核心挑戰。他的話語,既流露出人性中溫柔且細膩的一面,又揭示出人類在面對原始沖動與文明規范沖突時的無奈與掙扎。
阿爾比通過這一戲劇性場景,深刻揭示出血親倫理禁忌的復雜性與社會建構性。他讓我們看到,倫理禁忌并非一成不變的鐵律,而是隨著社會的變遷與文化的演進而不斷演變的動態過程。同時,他也提醒我們,在面對人性深處的情感糾葛與倫理沖突時,應保持開放的心態,進行深刻的反思,以更加寬容與理解的態度去審視與接納不同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念。
五、結語
《山羊,或誰是西爾維婭?》不僅深刻地觸及并探討了極端情感糾葛這一復雜而引人入勝的主題,更重要的是,它如同一面透鏡,全面而尖銳地審視了現代文明社會中那些常常隱藏于日常生活瑣碎之下的倫理禁忌與道德邊界。阿爾比,以其獨到的視角和敏銳的洞察力,巧妙地編織了一個又一個戲劇性的場景,引領觀眾逐步深入到一個充滿矛盾與沖突、傳統與現代交織的倫理迷宮之中。
在這部劇中,阿爾比不僅是在講述一個故事,更是在向觀眾提出一系列引人深思的問題:我們的文明社會,在追求秩序與進步的同時,是否過于專斷地設定了一系列倫理禁忌?這些禁忌,在日新月異的現代社會中,面對新興的道德挑戰和復雜的人性問題時,其合理性與適應性又該如何評估?阿爾比通過劇中人物的命運起伏、情感糾葛,以及他們在面對倫理困境時的選擇與掙扎,迫使觀眾跳出日常的舒適區,開始對這些看似理所當然的倫理規范進行深刻反思。因此,《山羊,或誰是西爾維婭?》不僅僅是一部戲劇,它更像是一場心靈的覺醒之旅,引導我們面對自我,面對社會,最終以更加開放和包容的心態,去擁抱這個復雜多變的世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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