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7-0003-04
長久以來,學界普遍對《聊齋志異》中的花妖狐魅形象關注較多,卻較少對其中的神靈形象展開研究。本文旨在對《聊齋志異》中的“兇而不惡”之神形象進行研究,分析蒲松齡創作此類形象的內在動機與此類形象的思想文化意義,使今人對《聊齋志異》中的神靈形象有更為全面而系統的認識,以期對聊齋學的研究有所裨益。
在研究開始之前,我們先對“兇而不惡”之神這一概念進行界定。神,指神話、宗教、民俗意義上具有超能力的,創造與統治人類世界的神靈。而“兇而不惡”之神則較為特殊,這類神靈通常外表兇惡可怖或威嚴無比,令人望而生畏,也時常會以神力懲罰冒犯自己的凡人。但其所為未必都為邪惡之事,往往是亦正亦邪的,他們有別于《聊齋志異》中那些內心陰邪、暴虐成性、濫殺無辜的惡神,而是有著善良的本性,不會剝奪無罪之人的生命,且常常承擔著維護人世間秩序之責,甚至會站在普通百姓的角度做出博愛關懷、廣濟民生之舉。譬如《瞳人語》中的芙蓉城主,《鷹虎神》中的鷹虎神,《李伯言》《三生》《王十》中的閻王,《牛廣》中的六畜瘟神,《于去惡》《桓侯》中的桓侯張翼德,《齊天大圣》中的大圣,《青蛙神》中的青蛙神等均為此類神靈的代表。由此可見,《聊齋志異》中的“兇而不惡”之神形象特殊且多樣,具有一定深度且頗具探討價值。
一、《聊齋志異》中的“兇而不惡”之神形象特征分析
1.“兇而不惡”之神的外形特征
1.1威猛而駭人
就《聊齋志異》中“兇而不惡”之神的形象而言,其外形威猛丑陋、令人畏懼。如《續黃梁》中寫到閻王形貌丑陋;鷹虎神(《鷹虎神》)則“掙獰可畏”“面銅青色”,令小偷“大恐”[;《雹神(卷一)》中,雹神行動之時“霹靂一聲”,以致“屋宇震動,筵器擺簸”,足見其威力之大;《公孫夏》中提到關帝“神采威猛”,某生被關帝呵斥之后,嚇得魂不附體,仿佛身體都因此縮小,“灑然毛驚,身暴縮,自顧如六七歲兒”;《董公子》中關羽的形象也是“赤面修髯”的“偉丈夫”,并“捉一人頭入”,令書童感到十分恐懼;《桓侯》中寫桓侯張翼德“氣象剛猛”,抓住彭好士的胳膊,令彭感到“如被械梏,痛欲折”,后來發現胳膊已然青黑一片,蒲松齡因此感慨“則(桓侯)當年之勇力可想”。“兇而不惡”之神往往以這樣的面貌示人,顯得威嚴無比,力大無窮又掙獰兇惡,使人望而生畏。
1.2凡人化和人間化
與此同時,《聊齋志異》中也有部分兇神呈現出凡人化、人間化的特點,尤其是當兇神在人間活動時,其形象與人間蕓蕓眾生并無區別。如《柳秀才》中蝗神的形象是一個普通的騎驢婦女;《青蛙神》中薛昆生所見的蛙神如老者一般端坐堂上,“類七八十歲人”;《閻羅薨》中的魏經歷只是一個押運糧草的官員,而當其暫代閻王審案時,則“氣象威猛,迥與曩殊”。大約是“兇而不惡”之神常常活動于凡間的緣故,若其不言明自己的身份,凡人往往難以分辨。
2.“兇而不惡”之神的品性特征
2.1剛正不阿、忠直耿介
就《聊齋志異》中所塑造的“兇而不惡”之神而言,其最為突出的個性特征便是忠直耿介、剛正不阿。如《李伯言》中,李伯言“抗直有肝膽”,想來這便是他能夠被選為代理閻王的首要原因;《閻羅(卷三)》中作為代理閻王的秀才李中之亦是“性直諒不阿”;再如《司文郎》中,宣圣孔子喜愛宋生所作的文章,任命其為司文郎,而閻王卻因宋生曾有言論過失,幾欲不予任命,足見其秉公任人到了近乎“認死理”的地步。可知在蒲松齡看來,閻王作為陰間的審判者,必須具備善惡分明、公私分明的良好品質。
2.2善惡并存
“兇而不惡”之神常常是善惡并存的,他們時而濫用神力,但能夠把握分寸。如《青蛙神》中,若令神發怒,則百姓家中常有異兆,祈攘后神喜則平安無事。因女兒十娘與女婿薛昆生之間的矛盾,青蛙神使昆生與其母得病,昆生之父去蛙神祠堂請罪后二人病愈;后十娘再度負氣出走,青蛙神便燒毀薛家房屋,但經昆生的一通斥責,青蛙神不僅托夢給村民令其幫助薛家修宅,更讓女兒返回了婆家。《齊天大圣》中,因許盛冒犯大圣,大圣用刀扎穿他的大腿,令其腿生惡瘡,疼痛難耐,但卻因許盛性格剛正耿直,大圣最終饒恕了他,又施展法力使許盛之兄死而復生。
更有些神靈因其職能所在,常給人類社會帶來災難,但并非完全不通情達理,而是具有愛民之心,尤其在應人所求或聽人相勸之后,能夠做到關懷民生、從善如流。如《牛廣》中,六畜瘟神攜帶著能致方圓百里牛死亡的牛廣,但對危險的牛廣嚴加保守,盛暑天仍戴著厚厚的圍領。然而陳華封誤將牛廣放走,六畜瘟神便將治療牛瘟的方式傾囊相授,后又懲罰陳華封將藥方秘不示人的行為。《柳秀才》中,縣令的憂民之心感動了兇神,使蝗災不害及莊稼。《張不量》中,空中的雹神雖以冰雹摧折莊稼,卻保護了樂善好施的張不量家的田地,在某種程度上也保證了災民的生計。《雹神(卷一)》中,雹神與天師雖感到為難,卻仍應心懷鄉民的王公所求,將冰雹降于山谷,使農田免受危害。
2.3揚善懲惡
“兇而不惡”之神往往承擔著揚善懲惡、整治丑惡亂象、還世間以清白的任務。如《于去惡》中,桓侯定期巡查陰陽兩世,整頓消除種種不平之事;《公孫夏》中,關帝重重懲罰賣官鬻爵、投機取巧的某生;《鷹虎神》中,面貌掙獰兇惡的鷹虎神斥責偷竊道士錢財的小偷,并將其捉回東岳廟;《李司鑒》中,城隍神責令惡貫滿盈的李司鑒割耳、剁指、割腎;《瞳人語》中,芙蓉城主以眼翳懲罰偷窺女子、行為輕挑的方棟,但當方棟對自身行為感到懊悔,念《光明經》贖罪后,神靈令其一只眼睛恢復視力,蒲松齡為此感嘆“鬼神雖惡,亦何嘗不許人自新哉”;《紉針》中,雷神以天雷劈死殺人兇手,又以雷震復活良善的夏氏與紉針,被蒲松齡贊為“彰善瘴惡”的神中豪俠。由此足見“兇而不惡”之神不僅對惡行絕不姑息,對凡人的仁善之舉也能給予獎勵。
2.4知恩圖報
“兇而不惡”之神往往有著知恩圖報的良好品德,一飯必酬。《閻王》中,李生在野外見到旋風,知有神靈,便“敬酹奠之”,后來被祭奠過的閻王當面對李生表示感謝,并應李生所求,饒恕了其好妒的嫂子。《閻羅宴》中,忤官王與手下因饑渴吃掉了邵生為母親祝壽準備的酒菜,后專門邀邵生前來,贈予他銀兩。作為掌管冥界、法力無邊的神靈,卻能不忘報恩于凡人,這樣的品行實屬難能可貴。
二、“兇而不惡”之神背后的思想文化內涵
《聊齋志異》中的“兇而不惡”之神形象背后有著蒲松齡深沉的寄托與內涵。正如其孫蒲立德所言:“其事多涉于神怪;其體仿歷代志傳;其論贊或觸時感事,而以勸以懲。”[2]可見當時人們已能看出蒲松齡塑造神怪形象是為“以勸以懲”。王平也鮮明地指出蒲松齡“神道設教”的創作理念,并認為蒲松齡“在看似荒誕離奇的故事中,寄寓著對社會人生的認識以及對美好理想的憧憬和追求”[3]
1.勸善戒惡之意
“善德感神”是《聊齋志異》中一類較為常見的情節,具體而言即凡人因廣有義行、品德高尚而感動兇神,繼而獲得神靈的獎賞。如《鐘生》中,至德至孝的鐘生感動上蒼,閻王賜其母20載陽壽;《阿寶》中孫子楚死后,因其誠樸,閻王任命其為部曹,后感其妻阿寶節義,令其復生。也多有因其作惡而受神懲罰者,如《三生(卷一)》中,閻王根據劉某罪惡,依次罰其轉世做馬、狗、蛇;《董公子》中,奴仆因與婢女偷情殺害主人,被關公一刀斬為兩截,情狀令人震悚。這類因果相應、善惡有報的情節飽含了作者用心良苦的敦良勸善之意,雖有陳朽之處,但十分符合當時人們的認知與價值觀,能夠起到勸善戒惡的作用。
2.關懷民生,普濟眾生的慈愛之心
蒲松齡借助“兇而不惡”之神的形象表達自身關懷民生的慈愛之心,這種情懷首先表現在對人們生產、生活、生計的關注上。正如上文所提到的,《牛廣》《柳秀才》《張不量》《雹神(卷一)》四篇中圍繞兇神的情節均與百姓的糧食種植和牲畜養殖相關,這與蒲松齡鄉村知識分子的身份緊密相連,更體現出他勿存私念、廣濟眾生的博愛思想。《王十》中,作者則借閻王之口,表達了對官府鹽法的極端不滿一一官商勾結之下,巨商憑借販鹽獲利無數,貧苦人民則被高昂的鹽價和嚴酷的刑法逼得走投無路。
3.對情與法的思考
蒲松齡借助《閻羅薨》《李伯言》中的兇神形象表達了自己對情與法的思考。以《閻羅薨》為例,巡撫某公之父官至總督,除誤調鎮師一旅外,“生平無多孽愆”,就世俗的標準而言也算得上是個好官,但陰間之法公正嚴明,有錯必當罰,巡撫之父被群鬼告到閻王那里,飽受牢獄之苦,他托夢于巡撫,要求兒子向兼職閻王的魏經歷求情。魏經歷在陰間雖是閻王,但在陽間卻只是個押運糧草的小小經歷,面對作為上司的巡撫的苦苦哀求,他不得不稍作通融,答應了巡撫的要求并允許其在審訊過程中旁聽。魏經歷對案件的審理亦稱得上公平,為了平息眾鬼之怨,他下令將巡撫之父扔進油鍋中略微炸上一遭,然巡撫見其父受刑,痛不可當,失聲一叫致使眼前景象消失不見。待到次日巡撫發現魏經歷已死,大約是被陰司捉去問罪了。
現實社會中充滿人情世故,蒲松齡并非不知變通、不解人情之人,但他深知若將人情世故帶入司法審判,會使冤假錯案頻出,有罪之人得不到應有的懲罰,長此以往會令社會風氣敗壞,危害人們生活。若作為陰間最高統治者的閻王都徇私舞弊、包庇他人,則上行下效,其惡果可想而知。因此蒲松齡呼呼嚴明公正的法律與鐵面無私的執法者,若魏經歷不為人情世故所動,想來他也不會丟了性命。再如《李伯言》中,剛強正直的李伯言擔任代理閻王,卻對親家的案件動了袒護之心,導致大殿立刻起火,平息私念后火焰頓時熄滅。縱觀兩篇作品,“但陰曹之法,非若陽世懵懵,可以上下其手”與“陰曹不與人世等,一念之私不可容”可謂其核心主旨,在情與法的掙扎中,蒲松齡最終選擇了法,體現出他對嚴正清明吏治的迫切渴望。
4.以神為襯,贊美他人
蒲松齡在《泥鬼》與《雹神(卷十二)》中,以神作為襯托,神化鄉賢唐夢賚。《泥鬼》中,童年時期的唐夢賚灑脫不羈,無所畏凜,在寺廟中游玩時取走了泥鬼的琉璃眼珠,泥鬼忌憚唐夢賚,只得附身于他的表兄,索取琉璃眼珠。泥鬼為何會害怕唐夢賚呢?是因為他性情剛直不阿,“上書北闕,拂袖南山”,唐夢賚憤然上書后歸隱山林之舉頗為士林增色,蒲松齡對這位縉紳領袖極為敬重。《雹神(卷十二)》中也對其稱贊道:“唐太史道義文章,天人之欽矚已久,此鬼神之所以必求信于君子也。”無獨有偶,《孫必振》中金甲神人的出場也是為襯托孫必振服務的,神人救下的孫必振正是一位廉政愛民且頗有才干的清官。陳廷敬《文林郎河南道監察御史孫君必振墓志銘》載:“民化其德,訟事稀簡。去之日,民遮道留數百里。既去,為君立祠。君為御史,前后疏五十余上,皆時政之要益以潔清聞。\"[4]孫必振為官清廉有德,極受民眾愛戴,也無怪乎他受到神人的庇佑了。《閻羅(卷六)》中,也有代理閻羅徐公星與馬生送民族英雄左蘿石升天的情節,左蘿石寧死不降清,不屈被害,時人以文天祥譽之。徐、馬二人此番代理閻羅,便是專門處理此事,可見蒲松齡對這位民族英雄的崇敬之情。
5.表達蒲松齡對文學歷史人物的獨到見解
《聊齋志異》中有諸多篇目體現了蒲松齡對文學經典或歷史人物的再創作,其中涉及“兇而不惡”之神形象的有《齊天大圣》《桓侯》《閻羅》《冤獄》《于去惡》《公孫夏》等。
《齊天大圣》中,許盛對大圣“當以汝處三清之法,還處汝身”的威脅令人忍俊不禁,聯系《西游記》的情節我們不難得知,孫悟空處置三清的方法是將其塑像丟入“五谷輪回之所”中。之后齊天大圣責備許盛的不敬,又說“今不少施法力,益令狂妄者引為口實”。意思是作為大圣,今日若不大顯神通復活許盛的兄長,更使這些狂妄之徒看低了老孫。寥寥數言,齊天大圣耿直率真、爭強好勝的形象躍然紙上,這與《西游記》中孫悟空最怕遭人輕視的性格一脈相承。下文中齊天大圣變為褐衣人,帶著許盛騰云駕霧片刻間便來到了天宮,這是對孫悟空七十二變與筋斗云的神通的展現。更令人稱奇的是大圣令財星賜福許盛的情節,財星捧出一盤白石,許盛只取六枚,大圣卻覺太少,又幫許盛拿了六枚,之后只淡淡對財星道“足矣”,連半個謝字也無。《西游記》中悟空一向與諸位神仙稱兄道弟,以他豪爽的性格自然不會畢恭畢敬地對財星客氣言謝。由此可見,蒲松齡對于齊天大圣孫悟空形象特點的把握是十分精準的,滿足了人們對于孫悟空成神之后情狀的想象。
就《聊齋志異》塑造的三國人物形象而言,蒲松齡有著鮮明的“擁劉反曹”思想傾向。他出于正統的歷史觀,認為曹操專權擅政,曹丕篡漢奪位,是大奸大惡之人,因此在《閻羅(卷三)》中,代理閻羅李中之在陰司專門“提勘曹操,笞二十”。文末,異史氏認為曹操罪惡昭彰,讓其轉生為牲畜或下劍山都是可行的,之所以曹操一案歷經千年而未能判決,大約是為了“使之求死不得”。除此之外,在沒有涉及兇神形象的《甄后》《曹操冢》等篇中,也有曹丕因曹操緣故久滯陰司、曹操轉世為犬、曹操墓被盜等情節,足見蒲松齡對曹氏父子的厭惡。關羽與張飛則頗受蒲松齡推崇,《董公子》《冤獄》《公孫夏》都講述了關羽及其麾下的周倉揚善懲惡的故事,塑造出關羽威猛神圣的形象。蒲松齡眼中的張飛則是“瞻其須眉,凜凜有生氣。又其生平暗啞如霹靂聲,矛馬所至,無不大快,出人意表”(《于去惡》),聊齋世界中的桓侯不僅勇力過人(《桓侯》),更擔負著維護社會公平秩序的重任(《于去惡》)。值得注意的是,蒲松齡著意修正了張飛勇武無文的形象[5。在《于去惡》中,他筆下的桓侯“裂碎地榜”又“遍閱遺卷”,顯然是精于文墨之人,最后他感慨道:“世以將軍好武,遂置與絳、灌伍;寧知文昌事繁,須侯固多哉!”
三、結語
綜上所述,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塑造了眾多生動鮮活且頗具深度的“兇而不惡”之神形象,結合這些神靈形象,我們可以窺見蒲松齡深沉而多元的思想價值觀念,并對蒲松齡和他的作品有更為全面而深刻的理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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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朱一玄.明清小說資料選編(上)[M].濟南:齊魯書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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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承丹,徐文蕾.試論蒲松齡筆下的三國人物[J].蒲松齡研究,2011(2).
(特約編輯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