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抑與失語：父權陰影下的兒子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7-0113-04

一、《雷雨》周沖：春夢中的父權傷痕

周沖并不是《雷雨》的中心人物，但他浪漫的性格和短暫的生命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曹禺曾形容周沖是“夏天里的一個春夢”，從春夢破碎的遺跡中，亦可瞥見父權壓迫的種種傷痕。

因父親周樸園的威嚴，周沖常常感受到深深的壓抑與室息。周樸園壓制著周沖的言行，刻意扼殺他獨立思考與自我表達的空間。然而周沖的直率與犀利就像一把銳利的刀刃，雖然身處父權的陰影之下，卻依舊難掩鋒芒。他每一次直言不諱，都被視作對父權秩序的挑戰(zhàn)。當然，作為子輩的周沖仍需要依附于周樸園，在父與子的場域較量中必然落敗。精準的洞見并不是一種稟賦，只能成為周沖無法突破家庭束縛、無法得到認同的痛苦根源。《雷雨》第一幕中，周樸園問周沖，繁漪的氣色是否比以前好些，周沖回應說母親并沒有生病。周樸園顯得不滿，反問周沖是誰告訴他這些，質疑他是否真正關心過母親的健康。而后周沖提及自己曾與一名工人代表交談，認為不應當因為工人罷工就將他們開除，但周樸園對此表示不屑。他認為現(xiàn)代青年喜歡發(fā)表一些輕描淡寫的同情話，像是時髦之舉。周沖則堅持認為，工人爭取自己利益的行為應當?shù)玫嚼斫猓J為父親既然享受了特權就不應當再與他們爭奪資源。周樸園即刻批判周沖對社會的理解膚淺，擺出了自己曾在德國留學的經(jīng)歷，以自己對社會經(jīng)濟的了解遠遠超過周沖為由，遏制了周沖的言說權利。不僅如此，周樸園還利用親緣關系道德綁架周沖，迫使他哀求繁漪喝藥，這正是周樸園對周沖試圖挑戰(zhàn)父權秩序的反擊。尚未獨立的周沖只能選擇承擔作為兒子的“責任”一—服從父親，永不說“不”。周樸園的言行對周沖而言，幾乎是無法逾越的高墻。每當周沖試圖表達自己的觀點，尤其是那些具有理想性的聲音時，周樸園總會以冷嘲熱諷來回應，逐漸讓他失去了對自己想法的信心，也讓他深陷于一種自我懷疑的情緒中。面對父親的高高在上，他感到自己是那么微不足道，以至于他從不敢表達內心深處真正的聲音，更遑論為工人階級爭取權益。長期生活在這種壓迫和控制中，周沖在言語和行為上逐漸形成了強烈的防御心態(tài)，他極力避免與父親發(fā)生正面沖突。當父親偶爾流露出些許親近的情感時，周沖往往感到不自在和畏懼，害怕自己稍有不慎就會觸怒父親，遭受進一步的冷落或指責，下意識地用“那是我糊涂，以后我不會這樣說話了”[和“我說不出”[來掩飾自己內心的恐懼和不安。周沖的反應體現(xiàn)了一種自我保護的應對策略，這些話語無助于化解周沖的內心矛盾，更意味著其對父權壓迫由隱忍走向妥協(xié)。

周沖是苦悶的，他將自己的自由理想都寄托在了母親繁漪身上。他認為繁漪“不是一個平常的母親”[，贊賞她“最大膽，最有想象，又最同情我的思想”[，希望自己的愛情能得到母親的支持。周沖清楚地認識到，自己身上流淌著繁漪的血液，也繼承了反抗父權的震撼力量。但當繁漪以一副封建大家長的姿態(tài)冷酷地宣告“我的兒子要娶也不能娶她”時，周沖徹底看清了母親的真實面目。繁漪對四鳳的排斥，以及她無情的決策，與那個曾經(jīng)代表了反抗、自由的繁漪已經(jīng)判若兩人。當繁漪發(fā)瘋似的要求愛四鳳而不得的兒子代表自己介入周萍和四鳳的感情，名正言順地和周萍“決斗”時，周沖徹底陷入了絕望的深淵一一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母親的關系出現(xiàn)了裂痕，那個完美的繁漪不過是自己天真的想象，那個可敬的母親不可避免地成了父權的化身，變得愚昧、封閉。在這場三角關系中，周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選擇了退卻，“只要四鳳愿意，我沒有一句話可說”[，這既體現(xiàn)了他對四鳳和對兄長真誠的愛，也是因為繁漪的行為讓他開始懷疑，那個摒棄了父權罪惡的、“沒有爭執(zhí)，沒有虛偽，沒有不平等”的世界是否真的能夠抵達？

雖然始終為籠罩在家庭中的父權陰影困擾，但身為少爺，周沖的生活條件已經(jīng)比很多人都要優(yōu)渥，衣食無憂的成長環(huán)境允許他暢想“一條輕得像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風吹得緊，海上的空氣聞得出有點腥，有點咸的時候，白色的帆張得滿滿的，像一只鷹的翅膀斜貼在海面上飛”的夢幻未來。然而，周沖沉浸于美好的幻想而并未意識到現(xiàn)實的殘酷，畢竟父親的庇佑始終將其隔絕于真實的、充滿沖突與罪惡的世界。作為封建家族中的男性，他從小就被家族寄予厚望，期望他繼承家族的榮耀，維護家族的權力與地位。這種過度的寵愛和保護，使周沖在一定程度上變成了“溫室里的花朵”，雖然擁有光鮮的外表，但無法承受風雨的洗禮。他被父權價值觀所塑造，對理想與愿景背后隱藏的深層階級結構問題與社會不公渾然不覺。在魯大海與周沖的交流中，父權社會的階級色彩是討論的核心，也是不可調和的矛盾根源，而周沖對此認識過于膚淺，“何不食肉糜”的意味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

魯大海：你太年輕，多說你也不明白。痛痛快快地告訴你吧，你就不應當?shù)竭@兒來，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

周沖：為什么？——你今早還說過，你愿意做我的朋友，我想四鳳也愿意做我的朋友，那么我就不可以來幫點忙嗎？

魯大海：少爺，你不要以為這樣就是仁慈。我聽說，你想叫四鳳念書？是嗎？四鳳是我的妹妹，我知道她！她不過是一個沒有定性平平常常的女孩子，也是想穿絲襪子，想坐汽車的。

周沖：那你看錯了她。

魯大海：我沒有看錯。你們有錢人的世界，她多看一眼，她就得多一番煩惱。你們的汽車，你們的跳舞，你們現(xiàn)在的日子，這兩年已經(jīng)把她的眼睛看迷了，她忘了她是從哪里來的，她現(xiàn)在回到她自己的家里看什么都不順眼啦。可是她是個窮人的孩子，她的將來是給一個工人當老婆，洗衣服、做飯、撿煤渣。哼，上學、念書、嫁給一個闊人當太太，那是一個小姐的夢！這些在我們窮人連想都想不起的。[

周沖對于統(tǒng)治階級的罪惡一無所知。即使周沖愿意發(fā)自肺腑地關心四鳳、魯大海這樣的勞苦大眾，他的善良在他們看來更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即便仁慈，也絕不會為底層人民悅納，周沖終其一生追求的“我們的世界”必將觸礁走向幻滅。

周沖的死是一個意外，他沒來得及留下一句話，就在雷雨中追隨心愛的人而去。這樣的藝術處理似乎表明他注定不能在這混亂的世界活下去。周沖的死并不是由于父權的迫害，相反正是父權社會的庇佑使周沖這種理想主義者有了生存的可能，但他一直活在父權的陰影之中，這種吊詭形成了巨大的藝術張力。

二、《原野》焦大星：無辜的多余人

與周沖相比，《原野》中的焦大星受父權迫害的程度更深，展現(xiàn)出更明顯的戀母情結。無論在焦家兩代家庭的傳承還是在仇虎的復仇計劃中，他的命運完全受父權操縱，成為犧牲在權力紛爭中的無辜多余人。

焦大星始終難以在新舊家庭、母親和妻子之間進行有效的調解。妻子花金子控訴他對母親有著過分的依戀：“出了門那個舍不得媽、丟不下媽的樣子，告訴媽，吃這個，穿那個，說完了說，囑咐，又囑咐，就像你一出門，虎來了要把她叼了出去一樣。”[2]焦大星的行為更像是一個依賴母親的兒子，而不是一個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的丈夫。過分擔憂母親的生活使他沒有能力擺脫母親的控制，也無法當好一家之主，這讓花金子感到不滿與憤怒。而焦母的痛斥則更側重對兒媳婦的貶低：“你難道還想死在那騷娘兒們的手里！死人！你是一輩子沒見過女人是什么樣！你為什么不叫你媳婦把你當元宵吞到肚里呢？”[2]母親拔高焦大星作為丈夫的地位。除此以外，焦母還多次強調“你還配那死了的爸爸養(yǎng)活的”，更是竭力將家庭中父親代表的權力過渡到焦大星身上，將焦大星建構為核心角色，希望他掌握所有的話語權和決定權。此時焦閻王已經(jīng)去世，父親的角色缺位，焦母便代為行使父親的職權，賦予了焦大星在父權場域中不可違抗的身份和責任。然而焦大星自幼就接受焦母對生活事務的全盤包辦，實際上也被剝奪了一部分的男性主體性。焦大星的性格和行為，無論如何被母親強加的言辭塑造，最終都無力與父權的期待相契合。

面對妻子的出軌行為，焦大星“心里有火”“眼睛發(fā)直”[2]，表現(xiàn)出強烈的閹割焦慮。他歇斯底里地說：“我是金子的丈夫，那個野種是誰？”[2]兩性關系中的弱勢地位讓焦大星陷入深深的困境，這種困境不僅源自他在婚姻中的被動位置，也源自他對男性尊嚴的急切呼喚。在父權社會中，男性往往被賦予一種保護者和主宰者的身份，這種身份驅使著焦大星要求自己必須以丈夫的身份對插足感情的第三者和背叛自己的妻子發(fā)起復仇。但當他將匕首刺向花金子的瞬間，焦大星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的愛、良知和軟弱的本性早已交融在一起，他無力承擔復仇的責任，更加無法證明自己的男性尊嚴，這與社會對丈夫的要求背道而馳。內心的劇烈沖突揭示了焦大星在父權制框架中的主體困惑。他試圖在這種不容置疑的父權秩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但發(fā)現(xiàn)自己始終無法突破這套壓抑個體、束縛情感的價值體系。在父權社會的巨大壓力和性別角色的局限下，他無力再扮演好“丈夫”這一角色，也無法在傳統(tǒng)的父權標準下找到自我價值。這種深刻的自我迷失和價值失落，最終將他推向了自我毀滅的邊緣。在父權的重壓下，焦大星既無法實現(xiàn)對外部世界的控制，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內心，注定無法突破父權的桎梏，只能在這種壓抑和矛盾中漸漸崩潰，走向毀滅。

從焦大星和焦母的談話中不難發(fā)現(xiàn)，焦大星并不否認妻子犯錯的嚴重性，表達了對母親苛刻行為的質疑。他的言辭中充滿了對父權制家庭模式的反思，基于父權秩序的家庭暴力持續(xù)在代與代之間傳承，總是把下一代推向更深的絕望：

焦大星：“媽，您不能這么趕她出去。這次是她做錯了，她丟——丟了我——我們的臉，可是您要現(xiàn)在就送她走，那不是逼著她走那一條路，叫她找她的那—那個人嗎？（苦痛地）媽，我知道她這次是真心地不——不要臉，不要臉，做了這么一件對一一對不起我的事，可是，媽，難道我們就沒有一點錯嗎？難道我們—”[2]

然而上述言論遭到了焦母的嚴厲斥責。如果焦大星有任何一點挑戰(zhàn)父權權威的想法，既有的家庭秩序就會失衡，父親和丈夫的優(yōu)越性將不復存在，家族的整體結構與穩(wěn)定性將分崩離析。曹禺設置了仇虎給焦大星講故事的情節(jié)，進一步將焦大星置于一個無法逃避的命運框架中。兩家的恩怨情仇全部濃縮于仇虎的講述中，詭異的是除了焦大星，劇中的主要人物甚至觀眾都能從中體會到仇虎的困境和命運的無力感，從而理解仇虎的復仇動機。得益于父權的庇佑，焦大星早年遠離了復仇的場域，成為受益者；然而，隨著父親角色的缺位，新一代的復仇行動以他為核心，走向了歷史的輪回。因為他是父權在血緣上的傳承，是父親所犯罪惡的化身，此外，焦大星的婚姻也是父親強取豪奪的孽果，所以他必須代父受過。焦大星無力逃脫，無法拒絕，只能沉默。這里的沉默處理是意味深長的：焦大星在面對上一代的過錯時，不僅無法為家庭中的不公發(fā)聲，甚至連一句徹底的反抗也沒有留下。最終焦大星在恐懼的吃語中等待、預判了自己的死亡，用生命為父權的自噬性做了悲哀的注腳。

焦大星所面臨的困境，體現(xiàn)了深刻的社會性和心理性的難題一一他無法在父權的壓迫與對家庭角色的期待之間完成徹底的轉換，也無法擺脫父權的罪惡鏈條。作為兒子，焦大星不能完全拒絕父權的存在；作為丈夫，他又無法樹立應有的權威。焦大星在不斷地自我反思和家庭沖突中深陷絕望，不能貫徹的父權與夫權卻帶來了愛情與禮教的悖論：“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2]

三、結語

周沖和焦大星都是曹禺作品中處于父權陰影下的兒子形象，兩者身上都有較為明顯的戀母情結，然而隨著人物年齡與生命境遇的變化，戀母情結的內涵、性質以及與父權關系的互動發(fā)生了顯著的轉變：周沖作為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他的戀母帶有幼稚的孩童氣息，對母親的依戀不僅是生理上的依賴，更是一種理想化的情感寄托。繁漪作為他心中的理想化母親形象，承載了他對未來的憧憬和對理想的追求，是他渴望沖破父權壓迫、追尋個人獨立的動力源泉。因此，他對母親的依賴也顯得更加純粹和無害。

焦大星作為已經(jīng)建立家庭的青壯年，他的戀母帶有病態(tài)色彩，這也是他長期依賴強勢父權的結果。焦大星的悲劇是內在的、深層的，原生家庭中父親缺位，母親代位并強勢行使父權，在婚姻關系中又處于弱勢地位，其懦弱的性格和兒子、丈夫的二重身份形成了強烈沖突，最終導致了其無法掙脫的自我毀滅。

周沖的生命悲劇只是從表層映射出父權的迫害痕跡，父權還未侵蝕他那顆火熱的心；而焦大星這一人物的塑造則表現(xiàn)了曹禺對父權結構中邊緣男性處境的觀照，在代際互動之間，這一群體的進退兩難更加立體鮮活，承載了曹禺對父權壓迫的深層思考。

周沖和焦大星都對父權的罪惡有著敏感而朦朧的認知，但這焰火尚未燃起就已被熄滅，因為父權制社會的運行規(guī)則無法容忍這樣的“異類”存在。他們在父權的巨網(wǎng)下一遍遍嘗試進行價值重估，又因為與父權結構之間形成的無法解脫的共生關系，一次次在追尋的過程中體會價值失落，最終或意外或注定成為父權的陪葬品，

如果周沖沒有在那場雷雨中喪生，很難說長大后的他會不會成為另一個焦大星，但可以肯定的是，《雷雨》和《原野》為自古以來只有女性受到父權壓迫的慣常視角提供了某種補充。周沖與焦大星身上交織的困境，反映了部分男性在父權框架中尋求自我認同和生存空間的嘗試，讓人們得以在更廣泛的意義上探討父權制在社會及宗法家庭中對下一代人的毒害、禁錮與壓抑。

參考文獻

[1] 曹禺.雷雨[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2] 曹禺.原野[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

（特約編輯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