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7-0100-04
電視劇《我的阿勒泰》改編自著名作家李娟的同名散文集,原著中,李娟以其獨特而細膩的筆觸,全景式地描繪了北疆邊地阿勒泰的獨特魅力與美好瞬間。她圍繞阿克哈拉村和喀吾圖的鄉居生活,生動展現了游牧民族豐富多彩的生存景觀。李娟的文字并未過多地陷入情感的桎梏,而是以一種沉著樸素且風趣幽默的方式,將阿勒泰的風土人情展現得淋漓盡致。她將自己的情感如同涓涓細流般融入其中,以篤定而堅忍的姿態,將靈魂賦予這片壯美的山河。她的情感與所描繪的景致并非孤立存在,而是水乳交融、相互映襯,共同構成了一幅幅動人的畫卷。
這部充滿深度、情感共鳴與治愈力量的散文作品,經過導演滕叢叢的精心改編,成為電視劇《我的阿勒泰》,電視劇不僅繼承了原著的精髓,更通過影像的呈現,讓觀眾更直觀地感受到了北疆邊地的獨特風情與人文魅力。只有8集容量,母本還是散文的《我的阿勒泰》是首部入圍戛納電視劇節主競賽單元的長篇華語劇集,這也是散文影視化改編的一次新嘗試與新突破。
一、散文集《我的阿勒泰》的文學魅力
散文集《我的阿勒泰》充滿著樸實清新的氣息。李娟以其帶有野性與原生感的文字,跳出話語的教條規范,以一種活潑之感展示了阿勒泰人的日常生活。“文學作品之所以能夠被讀者的思維接納和同化,是因為作品的某個層面與讀者的感覺、心理和思維習慣相吻合,使讀者在作品中發現了自身,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產生一定的審美愉悅和閱讀快感。”李娟所寫的阿勒泰,不是烏托邦式的人間仙境,而是好與不好并存的阿勒泰。李娟寫阿勒泰的日常生活靈動又幽默,挖掘出那些隱匿在瑣碎日常之后的詩意,并將自己的情感融入其中,以此引導讀者去感受、體驗阿勒泰的日常生活。李娟創作《我的阿勒泰》的初衷是“愿你能通過我的眼晴和情感,體會到遙遠的阿勒泰角落里的一些寂靜、固執的美好。愿能為你帶來快樂”[2]。正因如此,李娟的文字才充滿了魅力,才能打通來自五湖四海的讀者的感官,筆下的阿勒泰才如此溫暖又充滿力量。
除了李娟對文字游刃有余的駕馭之外,書中所展現的哈薩克族文化亦為這部作品增添了一抹亮色。李娟主要通過小賣部這個窗口呈現出當地文化,帶讀者了解哈薩克族的飲食起居以及風土人情,領略阿勒泰地域文化的深厚底蘊。李娟多次寫到哈薩克族的“托依”“彈唱會”等場景,以他者身份體驗少數民族文化,并將其傳遞給讀者,讓對這片土地知之甚少的人也能夠領略阿勒
泰的美麗與魅力。
在傳遞這些美好片段的同時,李娟也從未回避過阿勒泰的苦難,她也寫古老的游牧文化與現代文明之間的博弈,寫喀吾圖年輕勞動力的流失,更寫嚴酷的自然條件給這片土地上的人帶來的無盡困苦。
敘事與抒情的交織、抽離感與距離感的并置、主觀情感的融人,使《我的阿勒泰》充滿了靈氣、達觀與深刻。這部充滿著藝術魅力的散文集,既有自在活潑之態,也含憂傷敏感之情;既有隨性幽默之風,也存沉重孤獨之感,讓讀者看到了一個溫柔、真實又熾烈的阿勒泰。正因如此,導演滕叢叢才直言“自己的改編就是出于直覺的喜歡”。
二、電視劇《我的阿勒泰》的影視呈現
以散文為母本的影視化改編,相較于常規的小說改編,其獨特性不言而喻,改編難度和改編門檻也更高。相較于具有強烈戲劇沖突的小說,散文更側重于展現敘事主體的內在情感與思想,其內容與結構往往呈現出片段式的特點,且相對較松散。在文字表達上,散文的質感更多地體現在對敘事節奏的把控、氛圍的營造、意象的精選以及情緒的渲染等方面。因此,在進行散文影視化改編時,需充分理解其獨特之處,并巧妙地運用影視語言,以呈現其獨特的魅力。
1.保留散文感的改編策略
李娟散文的底色是明亮爽朗的,然而在這明朗的筆觸之下,亦隱含著一種深沉的孤獨。散文集《我的阿勒泰》中,讀者可以感受到李娟面向廣闊天地的自由靈魂,她以細膩的筆觸描繪出她眼中的阿勒泰風貌,深情地體悟著腳下這片熱土,引領讀者一同進入她獨有的阿勒泰世界。讀者通過她細膩的細節描繪和個人情感的抒發,與李娟一同游歷夏牧場、冬牧場,共同參與哈薩克族青年的鄉村舞會,一同領略阿勒泰的遼闊天空與厚重大地。
在將這些碎片化的內容轉化為影視內容的過程中,導演滕叢叢精心采用了從原著中擷取不同內容元素的策略,并細膩地重新組織情節,以實現改編目標。此舉對導演深刻理解與全面把握季娟創作意圖的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全劇圍繞女主角李文秀聽取成名作家的寫作建議,以文字記錄生活為主線,巧妙地融合了原著中的多個元素,并通過生動的細節刻畫,進一步豐富和充實了敘事情節,使之更加引人入勝。在原著中,陪伴李娟參與鄉村舞會的角色是五歲小女孩庫蘭,而在電視劇中,這一角色轉變為因戀愛誤會而卷入故事的少女,該劇還把母親倒賣野生木耳的鬧劇作為全劇最關鍵、最具戲劇張力的沖突點。此外,電視劇仍保留了牧業大隊成員集體在李娟家商店選購褲子的情節、塑料袋承接漏雨的巧妙細節,以及女人們在公共澡堂水汽氤氬中唱哈薩克語歌曲等諸多場景。
電視劇通過李文秀之口,深刻闡述了劇情的三大核心要素:去愛、去生活、去受傷。借助李文秀的獨特視角,采用“心靈史”的敘述手法,電視劇細膩描繪了阿勒泰牧區獨特的自然風光與深厚的人文魅力。在創作過程中,電視劇嚴格遵循散文所追求的“形散神不散”原則,確保《我的阿勒泰》散文集及劇作的內在神韻保持高度一致。這種神韻主要體現在創作者對自然和生活的真摯熱愛,以及對人與人之間深厚情感的細膩刻畫上。全劇在結構上更側重于依賴情緒與情感的展現,而非依賴沖突激烈的情節來構建整體框架,從而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著的散文特質。
2.更加飽滿的人物群像
散文集《我的阿勒泰》中,李娟對出現在她生活中的人物都進行了或多或少的關注與刻畫,有因親近而著墨更多的母親與外婆,也有因疏離而用簡略筆觸展現的哈薩克族孩童和當地牧民。滕叢叢保留了原著中的“我”(劇中李文秀)、母親和外婆(劇中奶奶),還增加了巴太、托肯、蘇力坦、高曉亮、阿依別克等鮮活的原創人物角色,使得劇中人物群像的展現更加飽滿,
滕叢叢在表現人物時,并沒有選擇在宏大空間中集中展現全部人物,而是把他們分為三組關系展開敘事[3]。第一組關系是哈薩克族新寡少婦托肯和蒙古族巡邊員朝戈兩家。托肯在丈夫離世后想要改嫁朝戈,但二婚再嫁、異族通婚、孩子是否要留在夫家等現實問題與矛盾隨之而來。這些帶有阿勒泰地域特點的社會議題被直接呈現在觀眾眼前,這些矛盾的沖突與緩和使人物形象更加立體。老一輩的代表蘇力坦固守著游牧的傳統,在傳統和現代生活方式的博弈之中,最終選擇了讓步與退守。作為哈薩克族媳婦的托肯,在夫家任勞任怨,是合格的媳婦,在托肯身上也能看到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她待人真誠又熱情,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敢于去向夫家爭取孩子的撫養權。
第二組關系是張鳳俠和高曉亮。張鳳俠人如其名,有一種俠女的風范,也有足夠的生活智慧,好像沒有什么能夠困住她、難住她。但在和高曉亮的戀愛關系中,她又表現出柔弱的、不完美的一面。張鳳俠不是堅不可摧的,她也需要被保護,她在面對高曉亮可能欺騙自己的情況下選擇了隱忍,又在女兒有危險的時候勇敢和比自己強大的男人正面對峙。高曉亮也并不是完全的“壞人”,他有可恨的一面,也有可憐的一面,內心的貪欲使他最后走到了悲劇的結局。在張鳳俠和高曉亮這組關系中,導演更想呈現的是情感的非功利性與人性的貪欲之間難以彌合的裂痕。
第三組關系則是李文秀和巴太。在這組關系中,沒有復雜的家庭倫理沖突,沒有物質上的利益糾葛,有的是在不同文化浸潤下的兩種人如何跨越現實的因素而相愛。李文秀想去北京,巴太想留在牧場,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壁壘,讓兩位不過二十歲的青年產生了猶豫。但他們正值美好青春,年少的心動總是會跨越萬難,兩人還是選擇了在一起。但導演滕叢叢并未設置理想的戀愛關系,而是在巴太被迫殺掉愛馬并拯救李文秀的情節中讓兩人再次回歸現實,在分別三年后的煙花夜重逢,一種開放式結局留給了觀眾無限的思考。
滕叢叢巧妙地運用三組主要人物關系,展示了人物性格的多元面向。值得一提的是,這三組關系并非孤立存在,而是相互交織的,他們共同構成了一幅生動鮮活的阿勒泰生活圖景。
3.哈薩克族文化的視覺化呈現
原著中,李娟展現了哈薩克族的游牧文化,包括轉場放牧生活、語言以及托依舞會等。然而讀者只能想象他們的生活,影視可以將處于意識中的事物進行視覺化呈現[4]。
“改編不僅意味著藝術媒介形態上的變化,還要有文化和美學上的過濾和調整。”[5電視劇《我的阿勒泰》的畫面呈現出一種和諧舒適的視覺效果。劇中人物的著裝色系與草原的自然環境完美融合,在統一的深色基調上,巧妙地點綴了其他色彩元素,以此凸顯游牧民族熱情奔放的特質,也使得畫面流露出古典主義的美感。此外,滕叢叢在細節處理上亦展現出極高的水準。觀眾在托肯親戚結婚的場景中,可以清晰地觀察到哈薩克族新娘婚服的獨特樣式。觀眾從托肯、庫蘭等哈薩克族女性的日常裝扮中,亦能深刻感受當地文化的獨特魅力。
除了服飾的展示之外,劇中人物的言行舉止亦流露出濃厚的民族風情。電視劇《我的阿勒泰》中,當地人使用哈薩克語交流,這種原汁原味的表達方式生動地再現了阿勒泰地區的真實面貌,并為觀眾呈現了哈薩克語的獨特魅力。滕叢叢還精心設計了蘇力坦上交小刀與獵槍的情節,這些細節充分展現了哈薩克族的文化底蘊。哈薩克族有悠久的游牧文化,他們隨身攜帶小刀,小刀既可用于防身,也作為享用肉類時的實用工具。而獵槍則是他們在放牧過程中,為應對可能遭遇的狼等野生動物的侵襲而備的防身之物。這些情節不僅豐富了劇情內容,也深入揭示了哈薩克族的文化內涵。
三、影視劇對文學原著的“忠”與“不忠”
當一部改編自文學作品的影視作品呈現在廣大觀眾面前時,其評價往往不可避免地會涉及對原著內容的還原程度這一標準,“似乎在最大程度上忠實原著成為人們對文學著作影視改編普遍運用的評價原則,觀眾因對作品的閱讀期待而默認這一標準,學術界因維護著作的原有精神內蘊而堅守這一標準”[。改編作品是否優秀,并非取決于是否完全忠實原著。
“改編按照忠實度分為完全忠實、基本忠實、部分忠實、基本不忠實于原著等四種方式。”[7]電視劇《我的阿勒泰》中,滕叢叢的改編屬于基本忠實。忠實的部分不再贅述,這里主要談論存在爭議的“不忠實”內容。
網友對滕叢叢改編爭議最大之處就是把原著中的外婆改為了奶奶,爭議點在于這破壞了擁有血脈關聯的母系家庭里三代人之間的關系。“女性向”文學與社會性別議題是緊密相連的,“女性向”影視在“某種程度上激活了當代青年女性的自我認同,對提高女性主體意識和轉變觀眾審美傾向有積極意義”[8]。原著中李娟的家庭成員全是女性,外婆、母親和李娟三代人共同生活在阿勒泰。但滕叢叢將外婆改為了奶奶,這種改編一方面凸顯了“女性之間不需要靠血緣也能相互扶持”的觀念,奶奶和張鳳俠失去了血緣這一紐帶后依然能夠相互陪伴,這體現的正是女性間的大愛。另一方面,張鳳俠把奶奶帶在身邊,也隱含著對逝世丈夫的愛,這從側面體現女性的擔當與責任,也與劇中張鳳俠去月亮灣思念丈夫的場景呼應。“出色的影視化是事半功倍、貫通史今的,在精準把握原作核心意蘊的基礎上,進行有突破性的藝術再創造,不僅可以豐富原作文本所承載的內涵,也可以擴大原作的受眾覆蓋面。”[9]
再看新增的高曉亮與李文秀一家的沖突情節。原著中李娟的母親是有伴侶的,這位男性并不是高曉亮這種性格,他踏實、勤勞。然而滕叢叢卻安排了高曉亮與張鳳俠相遇、“相愛”,到最后爆發激烈的沖突,把劇情引向高潮。“在中國觀眾的觀片文化心理結構中,就沉積著中國觀眾的審美理想、人生態度、教化需求、倫理觀念、情感方式,乃至富有民族特點的視覺方式等。”[10]滕叢叢的這一安排不僅使張鳳俠的形象更加真實,也符合當時的社會現狀,“遍地都是黃金”的新疆自會吸引很多“高曉亮們”前往,滕叢叢以點帶面向觀眾展示當時新疆所面臨的問題,在這一方面,滕叢叢的改編便與當下所提倡的生態保護高度契合,也滿足了觀眾在情節沖突方面的期待。
總之,影視改編的“忠”與“不忠”并非一體兩面,觀眾應該以多維視角去看待這個問題。文學創作與影視呈現間存在一定的時間差,為了更加符合當下的時代語境和觀眾的審美心理需求,有時候也需要一定的“不忠”。
四、結語
“文學作品是作者獨立作業的成果,依托著他的個人意愿,是作者主觀想法的表達與感情的抒發;而影視作品則是一個大眾參與的過程,需要考慮更多的外界因素,對各方面的整合統一有著更高的要求。”[散文集《我的阿勒泰》的影視化除了滿足觀眾的感官享受外,更重要的是劇中傳遞出的觀點與想法。影視改編文學經典是傳承與發展文學經典的有效方法[12],電視劇《我的阿勒泰》使書中的阿勒泰成了許多讀者的精神原鄉,治愈著無數都市人,在與原著雙向賦能、融合共生中,為當代文學作品的影視改編提供了新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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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