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1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7-0117-04
奧古斯特·威爾遜是美國當代著名的劇作家之一。作為非洲裔美國人,威爾遜非常關注美國社會中黑人的生存處境。《籬笆》是其最著名的作品之一,講述了黑人清潔工特洛伊一家的生活故事,作者通過對劇中父子矛盾、夫妻感情、朋友關系變化的描寫,揭示了非裔美國人在種族歧視的社會環境下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和身份危機。迄今為止,國內已有較多關于該戲劇的研究,研究主題從早期的追尋黑人文化身份逐漸拓展到黑人的創傷、非洲中心美學、黑人的心理空間乃至女性主義批判等多個角度,從儀式書寫的視角解讀這部戲劇的研究則相對較少,僅有一篇碩士論文對此有所提及,但未深入展開。因此,本文用人類學領域的“過渡儀式”理論對該戲劇進行解讀。
人類學家阿諾德·范·杰內普認為儀式是動態的,強調儀式的進程,他提出過渡儀式,將儀式的動態進程劃分為分離、閾限和聚合三個前后相繼的階段[。維克多·特納深入探討了這一概念。他認為,過渡儀式是伴隨主體變化而舉行的儀式。分離是指表現個人或群體從原有的處境一一社會結構里先前所固定的位置,或整體的一種文化狀態(稱為“舊有形式”),或二者兼有之一—中“分離出去”的行為。閾限是介于分離和聚合之間的狀態,在這一時期,儀式主體的特征并不清晰。聚合是指“儀式主體重新獲得了相對穩定的狀態”[2]
一、分離:身份探尋與出走儀式
杰內普認為過渡是一個包含著“分離一閾限一聚合”的過程,這種劃分不但具有時空意義,而且也包含了社會和心理上的過渡意義[3]。分離是過渡儀式的第一個階段,通過分離“才能使儀式從正常的、平衡的、穩定的生活世界中分離出來,才能凸顯儀式在時空中的特殊性,這也是儀式舉行的必要性前提”[4。分離使儀式主體離開原來的處境,進入新的社會結構或社會狀態中。杰內普用地域過渡來形容這一儀式:“從一個年齡到另一個年齡、從一個階層到另一個階層的過渡常常儀式性地可以通過一種空間的改變來實現
與之前生活的分離。”[4]
在威爾遜筆下,劇中的分離首先體現在特洛伊父子三人共同的出走經歷上。第一幕中,特洛伊向自己的家人朋友吐露年少時的經歷,以及對父親的怨恨。在特洛伊眼中,父親暴躁易怒,母親因此早早離開了這個家庭。這個男人“對孩子一點兒也不關心,孩子對于他來說分文不值”[5]。在特洛伊十四歲那年,他終于無法忍受父親的暴力,意識到“是到了離開爸爸的家的時候了”[5],因此決定逃到北方。此時的特洛伊一心想要擺脫父輩的陰影,在他決定離家出走的那個瞬間,他意識到自己和父親唯一的區別“只不過是年歲的差異而已”[5],他開始嘗試重建自己的身份。從南往北的出走儀式使得特洛伊完成了與之前生活的分離,北方在他眼里是自由富足的象征,然而現實并不如他所愿。當特洛伊來到莫爾比,他發現自己“不僅找不到工作,還找不到地方住”[5],特洛伊“急切地想成為一個男子漢”[5],但他失敗了,他偷盜、搶劫,后來銀鐺入獄。在監獄里,他學會了打棒球,出獄后他本想通過出色的棒球技術改變命運,但黑人的身份讓他飽受歧視,不得不放棄夢想。此時的特洛伊再次遭遇身份重建的失敗,這也為后文他和兒子間的父子矛盾埋下伏筆。
和特洛伊一樣,他的兩個兒子也都有著反抗父親、離家出走的經歷。大兒子萊昂斯熱愛音樂,想要成為一名音樂家,認為音樂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能找到的生存方式”[5,特洛伊認為這是“放蕩的生活”[5],他希望萊昂斯能和自己一樣踏踏實實地在垃圾站工作賺錢。萊昂斯則認為自己和特洛伊是兩種人,運垃圾不是自己應該干的活,“唯一重要的就是音樂”[5]。兩人之間無法互相理解,萊昂斯選擇離家在外居住。小兒子柯里具有橄欖球天賦,想要加入大學的球隊,然而年輕時的經歷使特洛伊強烈反對小兒子的想法,他深知球隊的潛規則:“黑人要比白人強一倍才會被選進隊里。”[5]因此他希望柯里“去學修汽車,或者蓋房子什么的,有一門手藝”[5]。柯里無法理解父親的固執己見,他就像年少時的特洛伊一樣,畏懼父親的威嚴,又渴望證明自己、得到父親的認可。面對日益激化的矛盾,父子雙方都不愿妥協,柯里最終選擇出走,通過逃離原有的生活環境來擺脫長期以來父親的陰影,重構自己的身份。
特洛伊父子三人都試圖通過分離和出走完成身份重建。他們認為,來到新的環境就能擺脫舊環境的束縛,他們迫切地想要融入白人社會,可事實上,拋棄了傳統非洲文化的非裔美國人,仍然受到嚴重的種族歧視,是社區中被排擠、被邊緣化的他者。
二、閾限:身份迷失與驅魔儀式
經歷了分離后,儀式主體與原來的生活狀態分離,從而進入過渡儀式的第二個階段,即閾限階段,它是第一階段向第三階段的過渡階段,也是最重要的一個進程階段。閾限的含義尤為重要,杰內普對此如此定義:“凡是通過此地域去另一地域者都會感到自己在相當長時間里處于一種特別境地,他游移于兩個世界之間,我將其稱之為‘閾限’。”[劇作中以特洛伊為代表的非裔美國人在經歷了從南方到北方的“出走”后,面臨的正是這種既拋棄了非洲傳統文化,又游離于美國主流文化之外、不被其所接受的閾限狀態。
劇中人物特洛伊年輕時曾在棒球場揮灑汗水,希望通過出色的體育天賦融入美國社會,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而種族歧視使他的棒球夢破滅,也讓他明白黑人的身份是他永遠無法擺脫的枷鎖。在其身份重建的進程連續遭遇失敗后,他成了反抗種族主義的斗士。特洛伊對種族主義表現出極高的敏感度和鮮明的反對態度。即使妻子和兒子被政府的表面功夫所蒙蔽,多次勸說他“時代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現在有許多黑人男孩打球了”[5],特洛伊仍不為所動,他深知種族歧視仍然存在,黑人在其壓迫下遭受著身體與精神的雙重痛苦。特洛伊多次提及自己曾同魔鬼和死神斗爭,而他們誰也不能使他屈服,他時刻準備著戰斗,始終“嚴陣以待”[5]。事實上,無論是邪惡貪婪的惡魔還是令人心生畏怖的死神,都是白人的象征。作者將惡魔描繪成一個放高利貸的白人推銷員,而死神則穿著“帶兜帽的白袍子”[5],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臭名昭著的3K黨。從這方面來看,特洛伊作為戰斗在爭取民族利益和種族尊嚴前線的斗士,似乎已經完成了身份重建。然而,特洛伊并未找到幫助非裔美國人完成身份重建的真正方法,即回歸非洲傳統文化。他的抗爭不過是壓迫之下的下意識反抗,而非意識覺醒后主動選擇回歸非裔身份。特洛伊仍然處于身份迷失的閾限狀態。
在戲劇的第一場第一幕中,特洛伊提及他在工作中遇到的種族歧視:同樣是清潔工人,只有白人可以開車,而黑人只能做著又臟又累的裝車工作。特洛伊據此向他的上司提出申訴,最后他成功獲得了一份開車的工作,而他的非裔同胞仍然只能裝車。表面上,特洛伊的斗爭成功了,實際上,這一行為并未改變黑人的困境。在他成為唯一一名可以開車的黑人清潔工之后,以往的朋友開始疏遠他了。作為一名非裔美國人,特洛伊的身份限制了他融入白人社會,而這份工作使他也逐漸游離于黑人社區之外。他就像一個沒有身份的亡靈,游蕩在兩個圈層的籬笆之外。事實上,特洛伊的身份迷失早有預兆。劇中多次展現特洛伊與其妻子蘿絲在方方面面的觀念差異:蘿絲畏懼討論死亡,特洛伊認為這是“生活的一部分”;蘿絲支持柯里打橄欖球,特洛伊則強烈反對;蘿絲愛買彩票,特洛伊認為這是白扔錢且很愚蠢的行為;蘿絲支持特洛伊的弟弟加百列搬出去住,特洛伊卻對此感到氣憤兩人之間存在很多分歧,但大多數爭論都無疾而終,夫妻間缺乏溝通與理解,這也為特洛伊的出軌埋下伏筆。特洛伊認為自己之所以出軌阿爾伯塔,是為了“可以走出這個屋子,逃避掉壓力和各種問題成為一個不同的人”[5]。顯然,童年的經歷使特洛伊格外重視家庭,維護家庭是他進行身份構建的重要一步。他認為自己為這個家付出了一切,承擔著巨大的壓力,卻沒有呼吸的空間。他的出軌表明了他對身份的迷茫。這種迷茫無疑在暗示特洛伊身份的迷失。此外,特洛伊對萊昂斯的音樂夢想以及柯里的橄欖球夢想的一味打壓,在一定程度上也暗示了長期生活在歧視壓迫下的特洛伊對種族主義無意識的屈從。
特洛伊反對種族主義,但黑人的身份使他不得不屈從于白人的壓迫,這種身體的割裂使特洛伊陷入了無法逃脫的身份困境。
三、聚合:成人儀式與招魂儀式
聚合是過渡儀式的最后一個階段,在這一階段中,儀式主體從游離的限狀態重新聚合,以新的身份重新進入社會結構。在這部戲劇中,威爾遜用蘿絲和柯里的成人儀式以及加百列為特洛伊舉行的葬禮儀式,向我們呈現非裔美國人如何進行身份重建。
女主人公蘿絲的經歷是一種成人儀式書寫。這部戲劇中,成人儀式并非指儀式主體生理上的成熟,也不是非洲原始部落中流傳的古老巫術性或宗教性禮儀。成人儀式作為人生的一項重要儀式,是一個動態進程。它“將人生某一重要時刻進行延長化、陌生化的象征性演繹,從而激發儀式參與主體對人生重要時刻的感悟和理解”[]。在劇中,蘿絲同其他的非裔女性一樣,不僅遭受著種族主義的壓迫,同時也深受性別文化的戕害。在這種被動、無助的境遇下,蘿絲把特洛伊作為她人生的“籬笆”。為了尋求特洛伊的庇護,為了維護自己的“籬笆”家園,蘿絲“盡力做到一個妻子應做的一切,一個妻子能做的一切”[5]。她過度的順從是她對特洛伊極端依賴的體現,她的無私奉獻卻換來丈夫的背叛。在這段婚姻中,蘿絲“為了保持特洛伊的力量一點一點地放棄了自己的力量”[5],她無意識地把自己當作特洛伊的附屬品。可見此時的蘿絲在心理上并未成年,她缺乏自我意識,只是按部就班地遵循著當時社會給非裔女性設定的隱性規范。然而不斷退讓的蘿絲也不是一個成功的妻子和母親,她同丈夫缺乏溝通,也缺乏對兒子的教導。盡管她極力維護這個家庭,兒子和丈夫對此卻并不理解,丈夫的背叛和兒子的出走使這個家最終分崩離析。保護蘿絲的“籬笆”崩塌了,但當她決定收養丈夫的私生女,對特洛伊說出“這個孩子有媽媽了,但你成了沒有女人的男人”時[5],她的個人意識覺醒了。此時的蘿絲開始構建自己的身份,她選擇成為一名母親。不再是為了尋求庇護而成為別人的妻子,而是用母性的力量構建真正的“籬笆”家園。蘿絲為瑞內爾提供了良好的成長環境,也在柯里迷茫時成功地引導其放下仇恨、正視人性的弱點。此時的蘿絲才在真正意義上完成了“成人儀式”。
柯里的“成人儀式”與蘿絲不同。當柯里作為海軍陸戰隊成員回到家鄉時,表面上他已經證明了自己,實際上他仍然處在父親的陰影下。柯里認為父親“像一個跟你形影不離的影子,它壓迫你,陷到你的肉里,緊緊包在你身上,待在那里直到你自己也說不清哪個是你了”[5]。為了擺脫這種壓制感,柯里拒絕參加特洛伊的葬禮,以此達成對父親的反抗。然而蘿絲引導他選擇寬容,正視父親的影響。盡管特洛伊專橫固執,但他教會了柯里黑人的責任與擔當,也正是因為自小在特洛伊身邊耳濡目染,柯里才能在出走后不至于像他的哥哥萊昂斯一樣無所事事、投機取巧。當他和妹妹瑞內爾一同合唱那首特洛伊常吟唱的布魯斯時,表明最終柯里選擇原諒父親。布魯斯對于非裔美國人意義非凡。威爾遜認為,“布魯斯就是《圣經》,是我們的圣書。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圣書,我把布魯斯看作我們的圣書。無論我想知道什么我就去那里尋找答案。”[]柯里和瑞內爾合唱也暗示了二者對父輩文化的傳承,未來的非裔美國人將回歸非洲傳統文化,以此完成身份重建。
特洛伊的葬禮儀式也暗示了這一點。起初,加百列本想通過吹響喇叭的方式將特洛伊的靈魂送入天堂,但他吹了三次,喇叭都沒有響。最終他選擇用“一種緩慢的、奇特的舞蹈”[5]來送別特洛伊。這一葬禮儀式以強烈的隱喻表明非裔美國人試圖融入白人社會,用基督教文化來重構身份的做法是無法成功的。正如威爾遜所言,“除非以非洲人的身份,否則我們永遠不會對這個社會做出貢獻”[8]。非裔美國人只有正視自身的非裔身份,重拾非洲傳統文化,才能真正完成身份重建。
四、結語
范·杰內普的過渡儀式理論為這部戲劇提供了新的研究維度。特洛伊父子三人都曾通過出走儀式完成與以往生活環境的分離,試圖重新構建自己的身份;但種族歧視的社會環境使特洛伊深陷精神上反抗白人壓迫,身體上卻不得不屈從白人壓迫的閾限狀態,試圖奪得身體主動權的驅魔儀式也并未讓特洛伊走出身份迷失的精神困境;而妻子蘿絲卻在丈夫背叛后完成了自我身份重建,發揮出黑人母親對孩子的教導作用,引導柯里與瑞內爾傳承父輩文化;加百列在葬禮上的舞蹈也強調了非裔美國人只有回歸非裔文化,才能完成身份重建,融入美國社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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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SAVRAN D.In Their Own Words:ContemporaryAmerican Playwrights[M].NewYork:TheatreCommunication Group,1988.
(特約編輯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