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7-0125-04
薩拉·凱恩是英國20世紀90年代最重要的劇作家之一。她的作品以赤裸的暴力與殘酷的場景使人們直面社會現實,因而被稱為“直面戲劇”。
她短暫的一生只留下了五部作品,《清洗》是其中之一。這部戲劇描述了一個發生在類似于集中營的大學校園的故事,并充斥著血腥、暴力以及身體相關的場景。學界已有的研究成果多從這部劇中體現出的暴力以及暴力背后之愛方面進行解讀,如邱佳嶺的《凱恩戲劇:暴力背后愛的救贖》、陳羽希和邱佳嶺的《<清洗》與〈渴求》:解構愛的宏大敘事》等,這些研究仍未能脫離“直面戲劇”及其影響的桎梏。
隨著“身體轉向”在學界的日趨升溫,對凱恩作品中身體性的研究也開始出現,如楊占龍在《薩拉·凱恩戲劇中身體的困境問題研究》中,就詳盡地分析了凱恩五部戲劇中所體現出的幾種身體困境,從而揭示西方社會整體的精神困境。但他認為,凱恩只是“為我們提醒了現代性與后現代性的隱憂”[,并未指明對困境的解決辦法。一方面,凱恩確實揭示了權力與其所代表的理性社會對身體的規訓;另一方面,凱恩也通過身體的書寫,表現出身體對權力與理性的反抗,并希望為人們在個人主義盛行、迷茫虛無的現代社會探索希望的出路,而這種思想恰好可以通過《清洗》表現出來。
一、清洗:權力對身體的規訓
福柯認為,規訓權力并非通過國家機器的暴力手段征服個體,也不是運用主流意識形態來控制社會,而是通過時間控制、空間安排等微觀技術,以及層級監視、檢查、規范化察覺等手段來對身體進行規范和訓練,從而創造出社會所需要的“被馴服的身體”。《清洗》中,這個類似于集中營的大學校園空間,就充滿了無處不在的監視與對身體的規訓。而廷克作為中年白人男性,同時也是理性社會的象征。他在集中營中就有著絕對的監視與控制權,通過凝視與暴力行為對那些社會邊緣群體進行“清洗”,即排斥、改造與懲罰。
1.凝視
對身體的規訓首先通過凝視表現出來。福柯認為,在現代社會,對身體的規訓會通過“凝視”這種手段得以實現。《規訓與懲罰》中,他以全景敞視監獄為例,詳細探討了凝視對個體行為的塑造。這種監獄的外圍是一個環形建筑,在其中間則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的表面會“有一圈大窗戶,對著環形建筑”[2],這就使外圍的人無法看到塔內的監視者,而塔內卻能清楚地觀察到被監視者的所有活動。在這種設計下,被監禁者時時刻刻會感受到被凝視,處于隔絕與孤立的狀態之中。由此,權力的效果無須直接施加干預即可自動呈現,從而達到讓人自我監視的目的。
《清洗》中,凝視的主體就是集中營的看守廷克。凝視首先是廷克對被囚禁者采用的權力施展方式。廷克通過自己的窺視鏡,監視著集中營中各色人等的一言一行,集中營中的邊緣人都活在廷克的凝視之下。每當卡爾和羅德在一起之時,廷克總會在一旁窺視,避免他們出現觸犯社會規約的行為。
凝視在這部劇中還是一種欲望的投射。劇中,廷克在監視和施虐之余,還會經常來到由淋浴房改造的表演窺視場,窺視一個女人的舞蹈表演。廷克與舞女的關系就是一種典型的“看”與“被看”的關系,也是男性凝視的體現。“男性凝視是一種將女性物化、化為景觀并成為可欲對象的心理機制。”[3]《清洗》中的無名跳舞女人便是被男性凝視的對象,是男性欲望的投射,她的身體只是用來滿足男性幻想的工具。因此,她并不擁有自己獨立的人格,是一具被客體化的肉體。在這種男性凝視之下,無名女人的真實情感需求被忽略,只能成為他者,成為欲望的載體,迷失了自己的身份,處于失語的狀態。
2.暴力
如果說凝視是理性對身體施加控制的較為溫和、常態的方式,那么暴力則是控制身體的極端方式,即對肉體進行直接的懲罰。《清洗》中有一群被社會排斥的人:一個癮君子格雷厄姆,一對不被社會所包容的戀人卡爾和羅德,一個精神發育不完全的十九歲少年羅賓,以及一個從事情色舞蹈服務行業的無名女人。廷克看守著這樣一群人,并對他們實行殘酷的身體懲罰。看到他們做出違反社會理性的行為,廷克就會對他們施加暴力,通過懲罰他們的身體,使用各種殘暴的酷刑,來達到規訓的目的。
是什么賦予了廷克凝視和懲罰的權力?福柯認為,凝視與懲戒都是權力,權力的背后則存在著制度來支撐這種權力關系。廷克作為集中營的看守,是主流社會的代表,他的權力就是主流社會所賦予的。《清洗》中出現這樣一群遭受拘禁與打壓的人群,其根本原因在于他們的觀念與主流社會推崇的價值體系背道而馳。由于被視為社會的潛在威脅,他們被冠以“異常”的標簽,并因此被隔離與被制裁。所以,在凝視與暴力之后,就是理性社會的權力機制。而身體作為“理性的他者”,常常就成了理性暴力的受害者。
二、反抗:身體的反理性
《清洗》中,權力對身體的規訓無處不在,凱恩同樣通過身體書寫來對抗權力的規訓。當生活黑暗、生命虛無之時,這些人物或投身于愛欲,或走向自殺。這種在身體之上投射愛欲與自毀的書寫,也成為凱恩面對強權時想象出的“身體革命”的方式。
1.反常之愛欲
愛情是凱恩戲劇的重要主題之一,也是她為失去信仰的世界提出的一種救贖方式。馬爾庫塞曾說:“在一個異化的世界上,愛欲的解放必將成為一種致命的破壞力量,也必將全盤否定支配著壓抑性現實的原則。”[4]這部戲劇中的愛欲與性皆是反常的,是為理性世界所不容的。但凱恩卻以愛欲的釋放演繹身體的革命,直面理性社會對人真實欲望的壓制。
《清洗》中,凱恩對愛欲的書寫主要集中于卡爾與羅德這一對戀人身上。他們的愛情被社會、家庭反對,因此兩人被囚禁、監視與懲戒。最終,羅德被看守者廷克殺害。羅德在臨死前發出了“不該這樣”的嘆息。凱恩借羅德之口表現出對理性社會壓制愛情的不滿與抗議。
2.身體的自毀
“還有一種意志決斷,它是指向自身內部的,它是絕望的最后呼喊,這種絕望,有時候就是以一種自毀性的暴力形態表現出來。”[5]當絕望累積至頂點時,角色自殺的念頭隨之浮現。此刻,整個外界的明亮已經徹底隱去,個體陷入了一種對黑暗本身難以承受的痛苦狀態之中。這種無法承受,就只能“通過自殺的方式將激情劇烈地而且是最后一次地喚醒”[5]。所以,自戕在劇中傳遞出一種絕望之人意欲解除身體束縛來進行反叛的意愿,是在壓力與沖擊之下的決絕反抗,
《清洗》中,羅賓是一個智力殘疾的十九歲少年,對自己被囚禁的狀態并沒有什么明確的感知。廷克承諾他三十歲就可以出去,而他也一直認為這是一件很快就會發生的事情。但在學會算數之后,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剩余的被監禁日子的漫長,“三十”不再是單純的承諾與數字,而成了一個遙不可及、虛無縹緲的具象化終點,他陷入了絕望的狀態,最終選擇自殺。羅賓從懵懂無知到學會計算的過程就象征著極度理性對人的傷害,人沒辦法確立新的信仰來支撐自己的信念,很容易陷入迷惘與絕望。而現代理性社會確立出的一套新的價值體系,又會將如羅賓這種所謂“精神不正常”的人排除在社會之外,排斥甚至監禁他們。羅賓最終自殺,貌似是一種無能為力的體現,實際上,西方現代社會的整體結構性壓力難辭其咎。凱恩借羅賓的自殺,表現出強烈的反叛意愿,反叛社會對身體的監禁,反叛理性對非理性的壓制。
由此,面對理性社會無處不在的凝視與規訓,凱恩以身體為中介,借助愛欲與自戕沖擊權力與理性對身體的壓制,表達了決絕的反抗意識,也表現出對邊緣群體的深切同情與關懷。但凱恩的目的絕不止于此,其終極的理想則是借由身體的反抗來尋覓人之主體性,并為虛無、麻木的現代社會找尋解決的良方。
三、從身到心:尋求主體性的兩種維度
這部劇中,格蕾斯這個角色蘊含了作者對社會的希冀。凱恩通過對格蕾斯的身體書寫,從兩個維度表現了尋求主體性的路徑。
1.身心同一:個人主體性的確立
第一維度便體現在個人主體性的追求和確立。格蕾斯一直愛著格雷厄姆,但因格雷厄姆已死,格蕾斯便要求廷克為她做一個手術。經由這個手術,她就可以變成一個雙性同體的人:格蕾斯/格雷厄姆。“雙性同體”這個概念最早是由伍爾夫提出的。1929年,她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寫道:“每個人的內心都有兩種力量,一種是男性的,一種是女性的。”[5]在男性的思維中傾向于由男性特質主導,而女性則更強調女性特質的占優。唯有當兩者的特性在心中相互融合、協同作用時,人們才能感受到內在的平和與舒適。因而伍爾夫認為,偉大的靈魂都是雙性同體的。這個概念自提出以來,一直是女性主義理論家對抗男女二元對立以及菲勒斯中心主義的利器。《清洗》中,凱恩對格蕾斯這個角色“雙性同體”的設計,就表現出她對兩性和諧、身心同一的追求。
那么,格蕾斯為什么想要擁有格雷厄姆的身體,變成一個雙性同體的角色呢?如若細讀文本,我們不難發現答案。格蕾斯遭受凌虐之時,格雷厄姆用自己的身體保護著她。而在施虐過后,地面長出了黃色的“水仙花”,它們“往上竄著,它們的黃色籠罩了整個舞臺”。“水仙花”的意象常常與古希臘神話中那喀索斯的故事聯系在一起,因而有著“自戀”的隱喻。拉康認為,鏡像階段正是“主體”形成的過程:孩子在認定鏡中形象是自己時,會把虛幻的光影錯認為現實,這就混淆了虛構與真實的界限,由此開啟了對鏡像的終身迷戀,也就是自戀。所以《清洗》中,格雷厄姆就是格蕾斯的鏡像,而格蕾斯對格雷厄姆的愛更像是一種對理想自我的投射。格蕾斯正是通過格雷厄姆來認知自己,因此,她想要改變自己的肉體,“使它的外形和它的感覺一致,格雷厄姆的外形和格雷厄姆的內在”[]。
當格蕾斯完成手術后,她在鏡子面前凝視著自己的新身體,這一行為具有深刻的象征內涵。拉康提出,在嬰兒生命的六至十八個月的鏡像階段里,嬰兒首次通過鏡子看到自己的整體形象,從而意識到自己身體的完整狀態。鏡中的這一形象,也就成為其想象與認同的理想范本。因此,個體的原初自我便在對鏡中理想化形象的認同過程中逐步建構起來。在戲劇的這一情節里,格蕾斯仿佛回到了童年的鏡像階段,通過對鏡中形象的認同,她建立了一個理想化的身體形態,并借此重新塑造了自我的形象。這個嶄新的自我就達到了身體與心靈的統一,是一個理想的自我。因此,格蕾斯正是經由身體的自主改變達到了身心的同一,進而重新構建精神的主體性,確立了自身的主體意識。劇中,從私人身體的呈現到個人主體性的確認的過程,不僅體現著對理性社會規訓身體、轄制主體的反抗,也蘊含著凱恩對構建個人真正主體性的希冀。
凱恩在《清洗》中對手術的描寫極為簡單粗暴。通過對身體簡單、樸素的處理,凱恩試圖擺脫文明社會偽裝之下潛藏的道德體系、行為規范和社會規訓的控制,體現著她為追求現代文明內蘊的諸多束縛之解除,以及對純粹身體的期待和對抵抗的憧憬。
2.重建人際關系:身體的主體間性
凱恩借身體尋求主體性的第二維度,體現為其對重建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渴望。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個人主義成為文明的核心理念。社會被“原子化”,人與人之間逐漸失去了聯系。個人主義的極端,就是人際關系的徹底崩潰,社會整體也會變得麻木而混亂。因此,在雷蒙·威廉斯看來,人際關系的破裂是導致現代社會無序狀態的根本原因。
凱恩對現代社會個人主義的弊端有著深刻的洞悉,因此,借由身體書寫,她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式,即打破個人主義的樊籠,重建人際關系。個人主體性的形成絕非單向度的確立,實則是對主體間性的建構。“身體與身體的關系又是主體與主體的關系。”“只有與其他個體一一身體聯合起來,個體一一身體才能克服每個時刻只能占據單個位置的本體論局限。”[因而,身體就是重建人際關系的途徑與通道。在戲劇的最后,格蕾斯和卡爾兩個角色通過身體的接觸,“卡爾伸出他的臂。格蕾斯/格雷厄姆握住他的殘肢”[5],以身體為通道,進而構建了人與人之間的主體性關系。
有趣的是,從他們的身份來看,格蕾斯這個角色是權力、監視系統之外的人,她只是來集中營尋兄,代表著理性社會規定中的正常人;卡爾則是處于權力監視之下的角色,代表著被理性社會所不容、排斥的邊緣群體。凱恩通過描寫這兩種身份的人物之間的身體接觸,表達其希望現實世界中,主流群體與邊緣群體能夠彼此聯結,從而打破藩籬,重建關系。
凱恩表達了對現代社會的期望,認為人們應該敢于直面自己,達到身心同一,重建人際關系。
四、結語
“喚醒的身體非常可能掙脫預設的觀念之鏈而放縱暴烈的沖動一—因為肉體中存在反抗權力的事物”[8]。凱恩的戲劇中,正常人變得麻木、痛苦,邊緣群體則遭受排擠、懲罰。在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壓制之下,凱恩正是通過對身體的呈現,運用隱喻、夸張的寫法,借由愛欲與自殺的情節,表現出一種反叛的力量,并進而連綴出從“身體反抗”到達“主體建構”的路徑。在這條路徑之中,凱恩不僅表現出對邊緣群體的深切關懷,也提供了走出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個人主義困境的一劑良藥。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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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