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敘事學視角下《鹽鎮》中的女性形象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7-0108-05

女性主義敘事學起源于1986年蘇珊·蘭瑟發表的《建構女性主義敘事學》，此后圍繞女性主義敘事學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討論，顯示出了其作為敘事學與女性主義跨學科結合的強大理論張力。這一理論將敘事學的結構分析模式運用于女性主義批評，為經典敘事學引入了性別差異和實踐維度，拓寬、發展和豐富了女性主義批評，對女性話語文本研究有著重要意義。

在當代，各類女性主義文本也顯示出女性作為敘事主體的張力。本文以女性主義敘事學為理論基礎，對《鹽鎮》中的女性身份和肖像進行梳理，探究屬于特定地域和特定時代的女性倫理和女性思想，以及她們背后的女性隱喻和女性生存狀況，

一、幸存者：對女性群像的總體刻畫和細節摹寫

《鹽鎮》描寫了十個主要人物的故事和她們的生活細節，這些人物都是生活在四川自貢古鎮的女性，她們擁有生理女性身份的同時，還有作為女兒、妻子、母親的社會身份。易小荷在序言中寫道：“從她們的角度打量世界，最后，不斷‘打撈’女性的幸存者。”[該書在人物塑造方面同時存在總體性的描摹和細部的特寫，共同組成了富有鹽鎮特色的女性群像。

書中十位主人公身上同時有堅韌和脆弱、愚鈍和睿智、強大和渺小、進步和退縮、麻木和敏銳的性格特質，這些看似矛盾的性格特質卻有著內在的一致性，各個主人公的成長背景中都隱含著她們性格的線索。不少主人公都經歷過饑餓和貧窮，而她們都走向了自力更生的奮斗之路，陳炳芝做各種各樣的小生意；鐘傳英始終是干練的女強人形象，敏銳地洞察時代，跟上了個體經濟發展的快車；黃茜想盡辦法開飯店、擺攤、補貨賺錢；梁曉清幼年時期經歷了家庭變故，她自立自強、保持著獨立清醒的人生哲學；詹小群在童年時期生活艱苦，仍舊不斷學習、保持著超越自我的追求…這是一群極富個人魅力的古鎮女性，她們在各自的經歷中演繹著多重的女性身份，并且在身份的切換中顯示出各自的價值取向和人

格特質。

易小荷對這些特質的描寫自然而流暢，這些女性都出身艱苦，選擇用不同方式進行突圍和救贖，當讀者從零散的事件講述中拼湊出她們的人生歷程時，鹽鎮女性共有的高貴品質也隨之顯示出來。

在總體品質的刻畫之外，作品在細節摹寫中還表現出個體的特異性。除家庭身份的轉變，她們同時存在細微的社會身份、職業身份乃至性別身份的不同，結合時代、家庭和教育的差異，十幾位主人公在人生的路口往往做出不同的選擇。

經歷了三段婚姻、養活了五個孩子的陳炳芝持續面對經濟困難和家庭暴力，因生活窘迫，她最終觸犯法律。王冠花對家庭暴力既有軟弱的順從，也有微弱的反抗，她掙扎在婚姻的沼澤中，但又是鎮上有名的媒婆，擅長撮合別人的婚姻。鐘傳英是能拼能闖、敢于離婚的女強人形象，但在第二段婚姻中，面對丈夫頻繁出軌的事實，她流露出對婚姻的無力感，這是與其強悍性格相反的妥協和無奈。童慧和李紅梅是一對女同性戀者，但同性間的互相陪伴并不能使她們掙脫傳統男女婚戀角色的束縛，李紅梅抽煙、酗酒、家暴，爭端和矛盾同樣難以避免。黃茜自卑和懦弱，她笨拙地學習社會的人情世故，然而過于安分守己和愛憎分明讓她失去了許多人生機會。與她相反，梁曉清則早熟，不斷學習、進取，她敏銳、自強，飽嘗人情冷暖的同時有著清醒圓滑的處世哲學和技巧。慶梅了解時事熱點、懂電影和流行音樂，顯示出其不同于其他古鎮女人的品質。單親媽媽陳秀娥有著十分樸素的生存經驗和緩慢的生活節奏，見識和追求卻不低，在經歷了婚姻不順之后，她像蝸?？s回了自己的殼一樣回了家鄉。詹小群的苦難來自其童年的不幸經歷，養母是她的姑媽，身份認同的混亂和家庭歸屬感的缺失使她對世界感到不安全和迷惘。未成年人黃欣怡游走在灰色地帶，與古鎮女人樸實、勤勞的特質不同，她的虛榮心使她滿嘴謊話，但又天真地保持著對情感的幻想，與她一樣的“幺妹”還有許多，她們被男朋友哄騙至KTV坐臺，難以逃脫。

除了幾位主人公之外，她們的故事線中的親人、朋友，例如陳炳芝店里的新疆女人、王冠花的鄰居楊瞎子、鐘傳英的伙伴秋子、慶梅的母親鐘傳芳、詹小群的姑媽詹玉芬等，都世世代代生活在古鎮。

女性因時代變化，價值也發生了游移，在自我認同方面往往陷入迷惘，直接導致了她們主體性的缺失。無論是王冠花身上的利他性還是童慧身上的自我保護機制，都代表了女性身份賦予她們處理社會關系的底層邏輯。

以上幾位主人公共同組成了四川自貢古鎮的女性群像，她們身上有堅韌、勤勞、自強的特質，也有封閉、保守的性格。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經歷和故事，她們在人生的路口做了不一樣的抉擇，展示著各自不同的性格側面和命運底色，這些細部描寫展現了作者細膩的情感和深厚的人文關懷，女性作者同情女性人物的命運和遭際。

二、危機感：傳統和現代夾縫中的女性倫理和女性思想

“危機感”一詞來自作品的后記部分，釜溪河的水位時而漫過臺階，越過警戒線，“這種無處不在的危機感，或者說生活從不曾放松的感覺是對小鎮生活的女性的一種寓意”[。如何生存、如何經營、如何生活，這些議題對女性來說十分重要。

女性倫理不單指縱向意義上的保守和封建，還有性別政治賦予女性的道德圈套，這是一套隨著女性在社會發展進程中產生出來的道德經驗和道德模式。

有學者認為，儒家文化精神主導的女性倫理，是中國女性在歷史上缺乏主體性的原因。由于地理環境的閉塞和經濟發展的落后，四川女性表現出了對儒家精神的認同和背離。這樣的兩極性在古鎮女人的身上表現為她們既受到丈夫和婚姻關系的支配和壓迫，自己也有部分獨立性，這是對傳統女性倫理的遵守和超越。

首先，女性觀念的代際傳遞和影響是形塑女性倫理傳統的重要原因。易小荷寫道：“父權和男權當道的鄉村，‘母親’形象的缺失，也正是大多數小鎮女性的困境。”[

健康的父親角色的缺位是小鎮女性成長的重要特征，陳炳芝的母親毛淑芬獨自帶大了四個女兒，陳炳芝的女兒也有一個父親缺位的童年；梁曉清的父親每天無所事事，還要依賴女兒做飯、打洗腳水；詹小群的父親早早去世，這導致她過早失去父愛。然而，母親的性格缺點，卻是造就女性困境的更深層原因。主人公成為母親后，展現了與其母親相似的性格特質，這背后代表著一種命運的輪回和際遇的重復。王冠花的母親性格懦弱，與女兒鮮少溝通，王冠花對待婚姻的忍辱負重就有來自母親的影響。慶梅和母親鐘傳芳既有著一脈相承的脾氣，也有著母女之間的溫情和無私的關愛。

其次，經濟是影響女性倫理形成的另一重要影響因素。作品中，幾乎所有女性都面對經濟壓力和生存壓力，這樣的壓力使她們比當地的男人還敢闖敢拼，也使她們永遠有一種不安全感。這些不安全感使她們做出不同的人生選擇，進而直接影響到她們的人生。有的選擇體現了一種急功近利的悲劇性，如陳炳芝的違法“貓貓店”、王冠花嫁給能賺錢的孫彈匠等；有的選擇則顯示出平和的態度和清醒的處世哲學，如養育兩個孩子的單身母親陳秀娥雖然對找工作和賺錢有著急切的需求，然而謹慎的性格和曾經被騙的經歷使她對別人不信任，處理人際關系的能力也較差，認識到這一點，陳秀娥選擇退回到鄉下；詹小群童年寄人籬下的經歷教育了她永遠不能依靠別人，所以她獨自承擔起養育小孩和蟾養老人的責任，實現了經濟獨立；17歲的黃欣怡則因為虛榮，到處炫耀自己的經濟實力，做著夜場生意，顯示出

其荒謬的命運底色。

婚姻也是古鎮女人繞不開的一個人生經歷，因為“衡量一個女人過得好不好，則是和她‘有沒有人要’相關”[，然而婚姻也是許多女性命運悲劇的原因。她們的婚姻伴隨著家暴、冷漠、背叛，這些時常使她們的人生走向困頓和麻木。陳炳芝說“很多夫妻都那樣”[以及王冠花在離婚后感到自己被“離婚歧視”了，都顯現出婚姻對當地女性的桎梏。

離婚在古鎮中是難以啟齒的選擇，再婚還會受到人們的指責，古鎮的女人為名聲而活，所以王冠花會復婚并勸告別的女人都不要離婚。黃茜和丈夫始終維持著冷淡的婚姻關系，她是少數會回味婚姻到底給女人帶來了什么的主人公，她的想法充滿了對婚姻的幻滅感。女同性戀者童慧和李紅梅選擇了另一種形式的婚戀關系，童慧像是傳統的賢妻，有自己的婚姻哲學，兩人生活在一起，也時常發生爭吵和沖突，新式“類婚姻”關系也難逃傳統婚姻的困境。

時代的變化影響了女性的思想。無論是20世紀80年代經濟政策的轉變，還是當下短視頻時代的傳播媒介變革，都塑造了女性新的生活狀態。在時代的快速變化中，陳炳芝依然堅守著自己的小賣鋪；王冠花在家務之余會使用智能手機了；梁曉清參加了文身、繡眉培訓班，通過了考試后開店，不斷見識到更廣闊的世界。女性逐漸跳出閉塞的古鎮與時代接軌，進發出了女性的時代智慧和力量。

古鎮中也有不肯跟隨時代一起進步的人，陳秀娥便是其中一個代表，她當年拿到了自考學歷，有機會考進編制內，但曾經被騙的經歷使她畏懼外面的世界，她拒絕去大城市工作，退回了自己成長的古鎮。

女性對時代的感知也構成了一種隱性的女性倫理。她們對時間的描述往往不以自己為中心，而是以家庭中的大事件為中心，表現之一便是她們的稱謂逐漸被年齡和外在特征所模糊，王冠花過了年紀就會稱王大孃，余群玲被稱作余五姐，這樣的稱謂消解了女性的主體性。

飽嘗婚姻不幸、經濟貧困后，她們既作為傳統女性話語的遵守者，又是傳統話語的挑戰者，新的女性思想在沖破藩籬后升起。

三、非虛構：矛盾與爭奪中的女性隱喻和女性生存

非虛構文學通過對真實元素的闡釋，用文學的方式對現實進行折射和反映。女性主義敘事學將敘事學引入女性主義理論中，是二者相結合的產物。非虛構的女性敘事顯示出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將包含性別因素在內的社會歷史語境加入敘事作品中。

《鹽鎮》作為女性文本，有獨特的女性話語，這樣的話語中飽含矛盾與爭奪，既有傳統與現代的矛盾，也有男性與女性對社會地位和家庭話語的爭奪。若是作者露骨直白地表現矛盾，往往流于苦難的堆疊和同情的泛濫，而易小荷用了許多富含意義的隱喻，顯示出作為隱喻的物象張力，既有詩意又包含了作者的思考，這些意象有鹽、鮭魚、棉花、白鷺等。

書名“鹽鎮”，既講明了四川自貢作為鹽產地的標志性地理身份，表明了故事發生的空間，還用“鹽”這一意象比喻人生?！胺畔獭币徽轮校仔『捎米载曀自挕耙活w鹽巴就可以把一個人放咸”結束全章，對應了詹小群一生的親情課題。在后記中，易小荷又說：“鹽鎮的生活是一道道細碎的裂口，女人拼命止血，而男人在撒鹽。\"\"鹽鎮”代指的古鎮既是女性生存的地理空間，古鎮傳統守舊的風氣又加重了女性苦難。

鮭魚作為隱喻在童慧的章節中反復出現，她和李紅梅作為這樣封閉而傳統的古鎮里的一對女同性戀者，她們的處境同鮭魚逆流而上一樣艱難。易小荷將釜溪河中的鮭魚描繪成翻動河水、露出脊背的遠行者，從海洋游到河流，追溯了她們的來處，也講述了她們殘酷的生存現狀

彈棉花的隱喻出現在王冠花的部分。王冠花的丈夫是孫彈匠，二人以棉花店為生，易小荷就將棉花店作為敘述空間，以棉花的彈起和撣落作為王冠花的婚姻隱喻，表現了王冠花作為一個家庭暴力受害者的生存際遇。她掙扎于重男輕女的觀念中，有利他性的一面，也十分逆來順受，導致了她對自己的需求缺乏關注，對自己的生活缺乏想法，所以易小荷認為她“大概就像一朵過輕的棉絮，任何風吹，都既有可能被彈起，也有可能被撣落”[]

“白鷺飛走了”一節中的主人公黃茜，易小荷根據她高挽的褲腿和微瞇起的眼睛，將她比作細腳伶仃的白鷺，白鷺日復一日地站立、捕食，恰如黃茜持之以恒地尋求脫離現狀的方式，嘗試擺脫古老思想的束縛，但總是擺脫不了，無可奈何地遵循社會主流思想，回到原地。

陳秀娥故事的章節名叫“這里沒有我的母親”，“母親”既指她高中時期因病去世的親生母親，也指這片土地和世界給予她的是失望和冷漠，而非母親般的關懷。

有學者認為，“非虛構”是一種具有似真性和相對性的美學判斷，其哲學依據和倫理訴求都是有限的。采用非虛構策略的文本并不參與對真實性的驗證，隱喻的使用使《鹽鎮》既有了以真實度為基礎的洞察，也具備了文學性，文藝化加工將真實苦難審美化。

相比報告文學等非虛構文類，《鹽鎮》中對女性生存的批判性和時效性相對較弱。更多時候，易小荷只是在對習俗、鄉村規約制度、傳統、流言、俚語等民間要素的陳述中平靜地揭露女性生存困境。

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萬物都展示了女性境遇的矛盾之處。在閉塞的古鎮中，人們世世代代遵循著既定的規約，在這樣的規約中，男人打女人是家常便飯，離婚則會受到非議。女性在這樣的傳統中生存，并且不斷被規訓，逆來順受或尋求別的精神庇佑和寄托是多數女性的選擇和生存狀態。

易小荷以嚴謹的工作態度記錄所有的講述者，同時不乏對現實的冷靜觀察和對歷史的客觀追溯，作者的道德評價若隱若現地存在于作品之中。

在許多部分里，作者都自然地穿插了女性在縣志中缺位的事實、傳統“烈女”故事的規訓、女子教育問題等現實情況?？甲C了《光緒敘州府志》《富順縣志》《自貢文史資料選輯》里的《自貢女子參加運動會及游泳風波》《富順縣地方概況》等文獻的同時，易小荷在史料中也不斷探尋，既統計古鎮的升學率、學歷情況，充滿了歷史縱深性的同時，也試圖從現實中挖掘古鎮女人的現狀。正是因為做過這樣的案頭功夫，她才能實現序言里所說的將古鎮作為一個社會樣本，用來管窺廣闊中國的面貌，既追問了過去，也叩問了未來。

《鹽鎮》是一個歸來者講述的女性生存故事，這些故事既是歷史的也是現實的。女性的生活細節同小鎮的歷史一起真實地存在著，古鎮的歷史悠久，而女性的故事卻被長時間地遺忘。所以易小荷說：“女性的故事從來都不僅僅是女性本身的故事，這也是一本‘鄉下人的哀歌’?！盵

四、結語

易小荷將故事的排列視作一種表達方式，各個章節從年紀最大的陳炳芝依次講到未成年的黃欣怡，背后表現的是時代變化中的女性現實處境。這樣的表述方式，可以讓讀者窺見不同時代女性生存境況的變化，主人公的人生觀也在不斷變化，這種過程既存在外部力量的推動，也有她們自我意識的覺醒，其中既有令人欣喜的進步，也有令人感慨的悲傷。

在一些讀者看來，《鹽鎮》有羅列苦難、陳述跳躍、語句晦澀等問題，這是由于易小荷的陳述頗具地方特色，在許多表述和轉述中都使用了四川方言，而許多古鎮女人的生存狀態，也是四川地區許多傳統女性的生活方式，同樣的人生境遇千百年來在不同的女性身上重復，對這些重復的命運進行抽象和概括，恰恰是非虛構文本的作用和責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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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