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視角下《傷逝》中子君結局的分析研究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7-0011-04

《傷逝》是魯迅先生于20世紀20年代創作的一部以愛情為主題的小說，通過男主人公涓生的回憶講述了涓生與子君反抗封建婚姻制度、自由戀愛，后因種種阻礙，兩人關系破裂，最終子君離世的愛情悲劇。拋開魯迅與許廣平交往的現實因素，結合“五四”時期思想解放的故事背景，會發現子君是20世紀20年代思想進步女性的縮影，即彼時有無數子君反對“父母之命，媒姓之言”，奔向“自由戀愛”的“囚籠”。這一現象既表明國人接受了西方“民主、自由、平等”等思想的啟蒙，也昭示著外源性思想本土化過程中的種種矛盾，最終思想上的交鋒演變成現實中的悲劇。本文從時代背景出發，追溯子君們的思想以及她們所處的現實困境，分析造成子君和涓生愛情悲劇的原因并進行反思

、“五四”背景下的女性“出走熱”

20世紀的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高舉“民主”和“科學”的大旗，青年群體受其感召，開始在各個層面爭取自由平等的權利。在女性青年群體中，“戀愛自由”成為主要祈求之一。傳統的封建婚姻制度中，女性是弱勢的一方，正如近代小說《自由結婚》中所言：“天下有哪一事不要自由？為何許多男女都放著別的自由不管，獨獨于這嫁娶自由死命不肯舍呢？豈不是因為結婚為男女一生大事，結婚失了自由，就要終身受累嗎？”婚姻是人生大事，尤其在封建社會，婚姻更是女性群體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女性青年群體自然將目光聚焦于“戀愛自由”“婚姻自由”。《傷逝》的女主人公子君是“五四”時期眾多進步女青年中的一個，一句“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喊出了無數女性對“婚戀自由”的向往。與此同時，青年群體處于人生觀、價值觀形成的階段，由于生理和心理的雙重因素，他們對情感的關注程度遠甚于其他群體，這也是導致“戀愛自由”熱的另一個因素。

當然，伴隨新文化運動而來的西方文化促進了青年群體的思想解放，或者說迎合了思想尚不夠成熟的青年群體，成為他們的“救命稻草”。這也是造成“戀愛自由”熱的又一個因素。子君被很多學者稱為“五四娜拉”的代表，娜拉是易卜生《玩偶之家》的女主人公，她經歷了一系列讓人啼笑皆非的事件：做一個完美的全職太太；幫丈夫偽造簽名借款被發現后遭受辱罵；危機解除后丈夫又恢復甜言蜜語娜拉認清她在整場婚姻中扮演的“玩偶”角色后，“砰”的一聲關上門，離家而去。這一聲看似突破藩籬獲得個性解放的“警鐘”，使得娜拉成為“五四”時期女青年爭相模仿的對象，涓生們和子君們紛紛與舊的封建家庭“分道揚鑣”，高喊著“我是我自己的”，一頭扎進新的戀愛與婚姻形式中。婚姻中的柴米油鹽，導致看似平等的男女關系下新的附庸關系形成。子君與原生家庭決裂，導致經濟來源斷裂，同時，子君缺乏獨立生存的技能，這使得子君成為依附涓生才能生存的“新時代的賢妻良母”，看似擺脫了封建禮教，實則仍是“出嫁從夫”。

所以“五四”時期女性青年的“出走熱”，受時代、思想啟蒙、外來文化等諸多因素的影響。魯迅先生在此背景下創作《傷逝》，表達了他對新時代女性的關切，飽含著他對女性未來發展的擔憂，同時也是對新時代女性的一種警示，毫無準備的“出走”，注定“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出走熱”的背后反映了青年群體思想的進步與需要靠家族提供經濟來源之間的矛盾，說明即使有“自由與進步”外衣的包裹，但實際上未經深思熟慮的“出走”與中國傳統的為愛出走反叛封建禮教并無區別。王寶為薛平貴寒窯苦守18年，是古代的賢妻良母；子君隨涓生搬去吉兆胡同后為涓生洗衣做飯操持家務，成為現代的賢妻良母。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子君的“出走”只是從封建社會父權的“門”跨入到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男權的“門”。西方這種看似“自由”的、為愛結合的、“平等”的婚戀形式，并沒有為子君和涓生帶來幸福的結局。現實因素是擺在“五四”時期中國青年一代面前的一座大山，對女性而言，沒有經濟獨立就沒有思想獨立，結局必然會淪為附庸和幫傭。

二、“婚戀自由”背后的女性困境

“五四”時期的“婚戀自由”表明了女性青年群體對“自由”“愛情”的追逐和向往，但其實整個“出走”過程中，青年女性的行動并不是自覺行為，男性群體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這種非自覺的行為缺乏思想上的深刻性和現實中的可實施性，擁有華麗包裝—“為了愛情自由”的行動將“五四”時期女性青年面臨的婚戀困境遮蔽得嚴嚴實實。時代的開放與新舊思潮的沖擊，男女地位、事業、家務的不平等，女性青年自身的局限性等諸多因素共同導致了悲劇的發生。女性青年的困境體現在三個方面。

其一，新舊時代交織，各種思潮的博弈以及思潮與現實間的沖突導致女性青年思想上的迷茫和矛盾。

歐美資本主義社會所倡導的“自由”“平等”“民主”建立在工業革命帶來的工作效率提升和勞動崗位大量增加的基礎之上，是一種自內而外的思想進步。但伴隨著新文化運動傳播而來的西方思想在中國并不存在現實基礎，反而與中國小農社會自給自足的經濟模式產生劇烈沖突。青年群體對新思想的認知和接受程度高于父輩，身著華麗外衣的“自由”“民主”讓無數青年趨之若，接受過新式教育的子君們紛紛尋求人格獨立，婚戀自由。然而受“三從四德”“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等中國傳統教育思想影響的女性青年潛意識里依舊認為出嫁是人生第一大事，相夫教子是唯一出路。在傳統思想與新思想的夾擊下，女性青年的內心充滿迷茫與矛盾。所以當涓生們以思想啟蒙導師的角色來到她們身邊時，她們本就搖擺不定的思想天平很快傾斜至“婚戀自由”一方。

由此，子君雖然高喊著“我是我自己的”，但這并非發自內心的吶喊，與涓生結合也非深思熟慮后的決定，更似一時沖動的“為愛奔赴”，這也為之后的悲劇埋下伏筆。子君作為在這種思想夾縫中生存的女性群體的代表，其悲劇性結局撕開了新式“自由戀愛結婚”的華麗外衣，打碎了青年女性不切實際的愛情美夢。

其二，大肆宣揚的“新愛情”觀以及男性青年的“啟蒙”掩蓋了女性青年群體處于弱勢一方的事實。

洋務運動后，西方教育模式傳入中國，青年學子開始進人學校接受系統教育，青年女性也接觸到西方新思想。五四運動與新文化運動爆發，讓“民主與科學”“自由與平等”等思想理念涌入青年人腦海，諸多進步女青年由此忽略自身所處的現實世界，陷入理想的空中樓閣。在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能夠進入學校上學的女學生大多出身于地主階級或民族資產階級家庭，該群體家境優渥，家教良好，是“溫室的花朵”，與社會完全脫節。

從《傷逝》中子君的外形描寫——“一聽到皮鞋的高底尖觸著磚路的清響，是怎樣地使我驟然生動起來呵！于是就看見帶著笑渦的蒼白的圓臉，蒼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條紋的衫子，玄色的裙”[2]，可知子君是一位富家小姐。子君的家庭背景決定了她雖然接受了新思想的浸潤，但自小便被家庭灌輸的“出嫁從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等傳統思想已然深入其骨髓。富貴家庭出身的子君缺乏勞動技能，無法獨立生存，這也是整個“進步女青年”群體的真實狀況——出身高貴，從小家教嚴格，深受封建禮教影響，同時衣食無憂、依賴家族，完全沒有獨立生存的能力，生來就是在準備嫁人。可想而知，該群體完全是作為男性的附庸存在，“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是刻在這些女性骨子中的“天條”。在“平等與自由”的口號中，她們似乎看到了改變“盲婚啞嫁”的曙光，加之男青年的“啟蒙”和煽動，現實便被完全遮蔽。

以子君為代表的進步女青年同時也是深受封建思想浸淫、毫無勞動技能的富家小姐，她們在思想上和現實中都屬于弱勢一方，處于被保護、被啟蒙的客體地位，但所有這些都被“愛情”與“平等”所遮蔽。

其三，女性對于“自由”“平等”認識的不足以及缺乏獨立生存能力，導致女性群體行動上進步與退守交織。

五四運動與新文化運動時期，“民主與科學”“自由與平等”等西方思潮剛剛進入中國，青年群體對于新思潮的理解存在片面性。外源性的新思想宛如風中漂萍，并未切合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現實。中國女性群體幾千年來在社會和家庭中都處于客體地位，傳統的父權、夫權觀念影響深遠。未經深思熟慮的結合必然要面對現實的重擊，正如涓生和子君為了理想中的“自由和平等”不顧一切結合，最終卻經歷了“自由婚戀”的幻滅。婚后，涓生眼中的子君變得“兩只手又只是這樣地粗糙起來”，“沒有先前那么幽靜，善于體貼了”，“近來實在變得很怯弱”[2]，不復從前無畏、勇敢、美麗優雅的形象。子君在《傷逝》中以被回憶的客體出現，雖然小說中并無關于其內心的刻畫，但婚后涓生忙于工作，不在家中吃飯，以雇個女工為借口很少參與家務，態度逐漸冷漠，子君必定會陷入迷茫、自責和后悔。最終，二者一傷一逝。涓生與子君的結合并不是建立在真正平等的基礎之上，二者在看似拼命奔向自由的抉擇中走向了名為自由的囚籠。

故事伊始，子君高喊“我是我自己的”，婚后，子君“近來實在變得很怯弱”，這一變化表明子君對“自由和平等”的認識并不透徹。在與涓生結合之前，子君是接受過新式教育的女青年，突破父兄禁錮自主選擇和涓生結合體現了子君思想上的進步性。但子君成為家庭主婦后，忙于“川流不息的吃飯”和無休無正的飼雞喂狗，安于作為家庭主婦，退守于傳統的賢妻良母的角色中。子君與涓生結合前后的行為反差及角色變換深刻體現了“五四”時期青年女性在新舊思想夾縫中的矛盾與迷茫。

中國封建社會幾千年來“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觀念與西方“男女平等”新思潮的交鋒，對“五四”時期女性青年群體造成的思想沖擊，父輩與周遭人群對子君們的不解和冷漠，男性青年以啟蒙為名的愛情叢患和不負責任的態度，子君們自身缺乏獨立思想和勞動技能等局限性共同導致了女性青年群體的“婚戀困境”。

三、子君悲劇結局的緣由及反思

子君們和娜拉們在不同時代背景下的“出走”看似相同，實則其內核相去甚遠。娜拉在資本主義現代婚姻中的“出走”，是看清自己在新形式婚姻中被當作玩物的真相后，勇敢追尋獨立自我的嘗試。子君在封建家庭中出走，是渴望尋得“自由和平等”的無畏犧牲，最終落入資本主義新形式婚戀的牢籠。所以子君看似走出了封建的“門”，卻徑直走進了資本主義的“門”。然而，無論是封建時代還是資本主義社會，女性都未曾獲得真正的自由與平等。子君的悲劇性結局既有客觀原因，即時代使然，也有主觀原因，即其自身思想與行動的局限性。

“五四”時期，新舊思想交織，民主共和的觀念深人人心，但思想啟蒙主要影響了中國知識分子階層，子君和涓生的自由結合仍為當時大多數人所不容：兩人很難找到住處，叔叔不再與子君聯系，子君因被告密而失去工作，朋友們也日漸疏遠。這些對涓生和子君造成了心理和生存的雙重壓力。兩人結合后，涓生收入微薄不思進取，子君完全依附涓生生存，導致他們的經濟壓力驟增；子君退守家庭，忙于生活中的瑣事，沒有閑暇讀書、散步，兩人的眼界逐漸產生差距，價值觀也產生差異，加之涓生性格自私，最終子君就像油雞和阿隨一樣被涓生拋棄。

在現實的重擔無解的情況下，口號式的“自由和平等”就成為男性青年始亂終棄的借口，這樣的故事在“五四”時期有許多：“1923年新女性梅笑孝追求‘真愛無論若何絕不中變的’，卻遭遇‘真愛不過是一時’的困境，在與某君同居不久，她便被拋棄，最后抑郁而亡。1924年新女性黃君‘因為實行戀愛結婚，不惜和家庭脫離關系’，可她的戀愛對象在騙取黃君的三千大洋后，將容貌漸衰的黃君拋棄，最終黃君‘自怨認人不真，便墮樓以圖自盡’。”[3]子君的悲劇在“五四”時期宛若一場群體式的飛蛾撲火，未經深思熟慮的出走，使得“自由”成為不顧一切的“為愛出走”，“平等”成為忽視現實生活的離經叛道。誠然，這些悲劇與封建禮教的壓迫、現實環境的惡劣、理想與現實的矛盾都息息相關，但也有子君們自身的主觀原因。

就子君本人而言，對“自由和平等”的向往建立在她的封建底色之上，所以其對新思想的解讀存在局限性和片面性。這也導致與涓生結合后她從進步女青年變成家庭主婦，流連于廚房灶臺，轉變的發生雖與經濟困頓存在一定關聯，但子君對涓生的依賴和順從表明她將自己置于下位者的心理。婚前平等到婚后不平等關系的轉變，使得二人產生隔膜，從個人層面造成最后的悲劇結局。

子君的悲劇結局是時代使然，同時也有個人因素。然《傷逝》常讀常新，時至今日仍有現實意義。在21世紀20年代的今天，平衡好工作與家庭仍然是許多女性面臨的話題，職場女性的生存空間依然狹小，尊重個體、尊重差異、尊重性別的路依然很遠。子君們的故事告訴廣大女性，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擁有獨立生存的技能才能在生活中擁有獨立的人格，不再重復子君的悲劇。

四、小結

子君的悲劇可以看作時代的縮影，其思想上的矛盾和在現實生活中的“被雙重拋棄”（與涓生結合之前被朋友家人拋棄，與涓生結合之后被涓生拋棄）是西方新思潮進入中國后被片面接受的結果，也是時代轉型必然經歷的陣痛。“婚戀自由”的表象之下，“五四”時期青年女性仍未擺脫父權和男權的束縛，女性仍舊處于客體地位，是被啟蒙和被影響的對象。子君和涓生的關系由平等向不平等轉變的背后，其實是女性缺乏經濟獨立和思想獨立的困境。

在“五四”背景下分析《傷逝》中子君的結局，能給予今天的女性一定的啟示和警示，即女性應保持經濟獨立和思想獨立，警惕盲目自由和“戀愛腦”，不能將“獨立的房間”拱手相讓。思想進步的青年女性并非當時女性的主體，因此對“子君”們的解讀和探究仍存在更多可能。

參考文獻

[1] 張肇桐.自由結婚[M]//中國近代小說大系：東歐女豪杰·自由結婚·瓜分慘禍預言記等.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85.

[2] 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 王小惠，“平等”比“自由”更重要一作為思想史文本的《傷逝》[J].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4（5）.

（特約編輯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