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小說中的成長、家園與悲劇主題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7-0015-04

《紅樓夢》《塵埃落定》在成長、家園、悲劇的敘事中反映民族精神氣質的異同，首先是成長敘事的鏡像關系，對稱的鏡像關系反映不同階層女性相同的成長悲劇（即作為男性附屬品的女性），呈現女性在鏡像關系中的性格特征；男性貴族的出生尤為重要，現實讓男性脫離童年的稚氣進入權力中心，支撐家族的興衰。其次，家園空間是表述民族精神與性格的重要文化場域，賈府的空間崇尚對稱、流動、天人合一的園林審美，是中國古典園林儒道互補精神氣質的集中體現；高聳的碉樓、莊嚴的寺廟、遼闊的草原等空間文化符號，是藏族社會政教合一、豪邁自由氣質的集中體現。漢藏民族注重自然、崇尚禮節、熱情好客，成為中華民族共同的氣質特征。此外，小說使用預言民歌、狂歡化敘事等民間話語隱喻家族的悲劇，民間話語是民間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口傳民俗、民歌、戲曲等是民間狂歡化的具體形態，也是人民保持自我情感的方式。

一、成長主題

1.女性成長與鏡像關系

鏡像人物是小說重要的人物塑造方法，即作家有意設置兩個相對應的人物形象，使其在名字、外表、性情上存在或隱或明的共性，在命運或精神實質上迥然相異，從而構建出一對整體映射、互補映襯的人物形象[。《紅樓夢》和《塵埃落定》中不同階層名字相似的女性群體，在大觀園和碉樓抒發女性濃烈真誠或摻雜欲望的情感；鏡像在家族中是一代人名字、地位、權力及命運的重復，也是生命延續的重復式書寫，兩部作品樹倒猢孫散的結局印證了延續性鏡像關系的斷裂。

黛玉的鏡像關系是姓名相似的林紅玉，身份相近的薛寶釵、史湘云、妙玉。金圣嘆評價《水滸傳》人物語言與性格的同一性“是魯達語，他人說不出”[2，《紅樓夢》第九回寶玉上學辭別林黛玉時，黛玉說：“你怎么不去辭你寶姐姐呢？”脂硯齋評“必有是語，方是黛玉”[3]。脂硯齋也注意到人物語言與性格的同一性，同樣是言語犀利的孤女，妙玉清冷的言語流露佛家氣質，與黛玉人間煙火氣的儒家氣質構成鏡像；同樣是寄人籬下的身世，湘云性格豪爽與黛玉性格憂郁構成鏡像；同樣是門第相等的親戚，寶釵的無情與黛玉的真情構成鏡像等，作者化靜為動，層層渲染，寫盡黛玉及眾多女性在大觀園的生活、情感和心

靈世界。

《塵埃落定》“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凝視與被凝視”的鏡像關系更為普遍，一是茸貢土司的女兒塔娜與侍女塔娜，二是侍女卓瑪與草原卓瑪，三是土司與女土司。兩位塔娜的命運高度相似，來自不同階層的她們是女性群體的縮影，是丈夫的欲望工具，兩位卓瑪也是少爺的欲望對象，她們的真實感情與生活被遮蔽、掩蓋和漠視。女王司的野心勃勃、心狠手辣、容貌美麗以及歷代女土司的傳說形成雙性氣質，謀略與野心并存的女土司與周邊的土司、被動的女性群體形成鏡像關系。

2.貴族少爺的成長史

曹雪芹和阿來兩位作家筆下的少爺有著相似的生活環境和親屬結構關系[4]，《塵埃落定》是典型的家族史和土司史，土司家族與大觀園家族、傻子少爺與寶玉的氣質命運呈現出跨時空對話，這或許體現了阿來對《紅樓夢》的某種繼承。

傻子少爺與寶玉有著相似的經歷，比如備受寵愛的童年，親歷成長和家族興衰的拐點。落花踏盡游何處，笑人胡姬酒肆中，他們揮霍年少的歲月，感受大自然和青春欲望對成長的豐盈，被權力中心人物偏愛：《紅樓夢》中，寶玉“頑劣異常，極惡讀書。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3]，美滿的少年時代，寶玉和姊妹們結詩社盡情玩鬧；《塵埃落定》中，傻子少爺獲得了家人純粹的愛，哥哥（“哥哥因我是傻子而愛我”[5]）因為沒有競爭對手愛著弟弟。寶玉和傻子少爺見證了各自家族的興盛，貴族的家園空間包容并保護他們的天真與任性。傻子少爺在重大事件上表現智者風范，抉擇種罌粟還是糧食預示著土司地界未來一年的生計，顯然哥哥選擇錯誤，這件事情證明了在需要計謀、動腦子的時候，哥哥還不如自己的傻子弟弟[5]。哥哥動手打了安慰他的弟弟，因為弟弟突如其來的聰慧而痛心，傻子因為哥哥的愛在減退而痛心，兄弟倆情感的錯位與衰退成為傻子少爺成長的拐點。此后，他和哥哥一同管家，傻子因善良與慈悲贏得民心，哥哥開始記恨他。《紅樓夢》中，寶玉沒有傻子少爺的治理能力，他不務正業，成長為典型的納跨子弟，由于家族衰頹，寶玉被迫科考。如果說，寶玉是納跨子弟中的一員，被寄予厚望，考取功名支撐家族的興旺，那么傻子少爺的智慧、慈悲與領導力，則在直接管理土司事務中顯山露水。

癡、憨、傻是兩位少爺獨特的情感表達方式，與利欲熏心的大環境相悖，他們溫柔深情，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紅樓夢》中，大觀園是貴族的烏托邦，寶玉在這里獲得了真摯的感情，同時他也給予出身卑微的丫鬟相當的尊重，他們一起過生日玩耍說笑其樂融融，這正是狂歡化自由、無界限游戲的具體表現，是儒家文化以禮待人在寶玉身上的體現，也與他真誠善良的品性有關。《塵埃落定》中，奴隸主有絕對的權威，傻子少爺稱呼下人為“家奴的崽子”“我的小奴隸們”[5]，奴隸很害怕土司太太，站在土司太太的身邊，“幾個小家奴就在他的目光下顫抖起來”[5]；傻子少爺與奴隸、女性是不對等的關系，他有忠實的奴隸和漂亮的女人，但缺乏地位相當的同齡朋友，他很難在等級嚴格的制度下獲得平等的友情和真摯的愛情，在哥哥和塔娜背叛后，他以沉默譏諷背叛，暗示背叛的不可諒解。這一情節和書記官被割舌頭構成小說情節的對稱，書記官與傻子少爺的孤獨和智慧構成鏡像關系。

二、空間敘事一 大觀園和土司的家園

《紅樓夢》中，大觀園與外在世界是隔離又連接的文化景觀，儒道互補的空間結構展現了清代園林的流變性、靈活性、時間性、象征性，以及中和、田園、柔性等文化意趣[。人物的居住環境也與個人喜好、意趣相近。《塵埃落定》中，土司居住的高碉建筑是藏族最具生活藝術的建筑形式，它是集生活、生產、軍事及統治需要于一體的藏族建筑[7，體現了土司的絕對權威。土司的文化空間含義更為廣泛，是土司內部與外部、邊境內外漢藏文化世界的對崎，呈現豐富的文化空間和人類生存景觀[4]

賈府以儒道文化為中心，藏族以土司文化為中心，文化空間意蘊豐富。一是空間展現人物的集體性格。曹雪芹描述“大空間”（如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的場景[3），也描繪“小空間”（瀟湘館的鳳尾森森龍吟細細[3、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3的蘅蕪苑、柴門臨水稻花香的稻香村[3]等）與人物性格，展露女性的“共性”“集體性格”，以及“個性”“獨特性”[8]。黛玉品貌高潔、寶釵性情淡薄、李紈田園理想，在大觀園一應照進現實。《塵埃落定》的俯視視角，體現土司居高臨下的傲慢，奴隸們從來都是卑躬屈膝的狀態。二是展現民族性格與空間審美的內在聯系。《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極具中國古典美學方正對稱的審美意趣，是中國園林“儒道兼得，取格清雅”的縮影，在注重家庭文化與人生價值的同時，流露出道家崇尚自然的意味[9，園林中的修身養性與自然之道相得益彰，茂林修竹、樓臺亭榭形成內斂博學、溫柔敦厚的貴族氣質。《塵埃落定》中的土司空間呈半敞開狀態，由碉樓、草原、良田、寺院等多重文化符號組成，碉樓的宏偉氣派、寺院的嚴肅規整、良田的色彩與生機、草原飛馳的馬兒，共同塑造了藏族奔放熱烈、自由豪邁的民族形象；民族家園的修建參照并融合了自然和人文景觀，民族性格、精神與園林的空間審美相互融合，抒發崇尚自然、天人合一等普遍性的審美意趣，家園景觀也印證了家族團結、注重禮教、崇尚自然、崇拜神靈等民族性格。三是呈現家園空間與外部世界的巨大反差。大觀園和碉樓是貴族權力生活的中心，也是“世外桃源”，它們呈現跨時空的對話，詩意浪漫的大觀園消耗著幾代人的心血，碉樓里貴族玩樂的時光是土司時代最后的回光返照，墻內的鋪張浪費與墻外食不果腹的貧民形成鮮明對比，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大觀園和碉樓好像“世外桃源”，但夜夜笙歌并不能阻止時代的巨變以及兩個家族的悲劇命運。四是作者選取他者視角審視家園空間。《紅樓夢》中，劉姥姥三進大觀園見證賈府的興衰，她以陌生化視角感慨貴族生活的奢靡，感慨賈府一頓飯就花了“二十多兩銀子。這一頓飯夠我們莊稼人過一年了”[3]。一進賈府，她以幽默詼諧的語言和莊稼人的樸實善良調動起賈家歡樂的情緒，二進賈府送來瓜果，三進賈府救助落難的巧姐。《塵埃落定》中，反復出現多個外來者視角如書記官、黃特派員、歸鄉的姐姐，書記官和傻子少爺呈現鏡像關系，他們的傻氣與智慧、說話與不說話，證實宗教對土司階層的牽制與啟示；特派員幾進碉樓見證了土司家族的興衰，他帶來的罌粟加速了土司之間的矛盾；歸鄉姐姐的言行舉止已經完全西化，一邊嫌棄“我怎么出生在這個野蠻的地方”[5]，一邊索要可觀的嫁妝，內心的貪婪與外在的英式紳士風度形成悖論。作者運用豐富的敘事視角拉近了讀者的閱讀期待，增強了文本的悲劇性，傳達出對時代的反思與嘆息。

三、家族悲劇 民間敘事隱喻悲劇

家族的敗落揭示悲劇的殘酷，民間敘事展現出一定的傳奇性、趣味性與可解讀性。《紅樓夢》中，預言與神話元素增加了故事的傳奇性和圓形敘事的生命力，第五回中的“萬艷同悲”“千紅一窟”[3]，《好了歌》中的“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3]，秦可卿托夢“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3]，均在多次隱喻家族的悲劇命運；第五回和第六十三回用夢境、詩詞、游戲占花名等方式隱喻眾多人物的命運走向，夢境的轉瞬即逝與游戲的輕松愉快，都是以當下的樂景隱喻、伏筆日后衰頹的家族悲劇，當事人未曾察覺命運正在急轉直下，加劇了家族衰頹的悲劇氛圍；作者在同一章節設置大婚與死亡、宴席與抄家等大喜大悲情節，用互相對稱的藝術手法強化了家族衰頹的局面和世事無常的悲劇性。《塵埃落定》中，傻子少爺預言種植麥子而不是罌粟、預言土司制度終將瓦解，傻子少爺的原型是藏族民間英雄阿古頓巴，阿古頓巴身為貴族，背棄巨大的財富，走向貧困的民間、失語的民間，用質樸的方式思考，用民間的智慧反抗[10]。作者也在傻子少爺身上傾注民間智慧的理想，傻子少爺大部分時候隨波逐流，他只是偶爾靈光閃現，從最簡單的地方提出最本質、最致命的問題[1]，用樸素的情感表達民間話語，并對權威話語進行抗爭。傻子少爺預言土司制度即將消亡，他像智者一樣從容豁達地接受了悲劇性命運，在戰火中返回家園表明他的人情味與對家人的深切情愫，傻子少爺成長為智者與人性并存的民間英雄。

民歌與狂歡化的敘事方式，加劇了家族瓦解的步伐。詩歌是抒情的重要方式之一，葉嘉瑩說《紅樓夢》中有三類詩詞，一類是拆字、諧音，增加詩詞的游戲娛樂功能和民間敘事特征；一類模擬書中角色，比如黛玉葬花、寶黛共讀西廂、香菱學詩、凹晶館聯詩等；還有一類是作者吐露寫作《紅樓夢》的苦衷[1]。詩詞在小說中具有修辭審美與情感表達、敘事與抒情的雙重功能。巴赫金狂歡化的重要藝術原則是：狂歡節的視角看世界；動搖權威和等級的優越感；有意混雜不同的語言、風格、文體。《紅樓夢》中，家宴是狂歡化的具體場所，同時家宴也使嚴格的等級制度松動，主子與丫鬟其樂融融，快樂至上，他們的身份不被強調，劉姥姥丑角的民間話語在大雅之堂充滿戲謔性，賈府在多場宴席中展現出狂歡精神。

藏族傳統詩歌注重修飾與詩藝，米拉日巴道歌是藏族抒情詩歌的高峰；宗喀巴的詩，既有詩律錯彩鏤金的修辭美，又有借物抒懷的清高淡雅。藏族文論注重語言的錘煉和美化，即語言的修飾，也稱之為莊嚴[12]。《塵埃落定》吸收了藏族傳統詩學尚詩藝的傳統，也在民間文學中獲取養料。藏族人民以歌唱、舞蹈的形式表情達意，是“詩樂舞”一體化民間藝術的體現。民歌也是土司階層檢驗農奴是否忠實的途徑。家奴的孩子唱國王、美玉，歌詞隱喻土司的失德，土司就拿鞭子狠狠地抽打小家奴。民歌的敘事和抒情功能在歌聲中流露，傻子少爺喜歡卓瑪的歌聲，因為妒忌卓瑪喜歡的少年不是“我”，就讓她一直唱到眼淚都流了下來。狂歡化往往表現出鮮麗的色彩與濃烈的情欲。比如土司們在邊境市場最后的狂歡，狂歡來自民間、彰顯自由、放縱欲望。狂歡化還體現在藏族傳統的復仇習俗上，復仇者跨越時空茍且偷生，父親放走了仇人，從一開始就為整個家族的悲劇埋下伏筆。仇人之子殺死了傻子少爺的哥哥，這是家族悲劇的開始，故事結尾處，傻子少爺也死于父親仇人兒子之手，麥其土司家族最終滅亡。

四、結語

《紅樓夢》《塵埃落定》作為中國古典文學和藏族當代文學的經典之作，在個人成長、家園空間、家族悲劇的敘事主題中展現兩個民族不同的生活習俗、園林及詩藝審美傾向、民間敘事方式。對比《紅樓夢》《塵埃落定》兩部作品，既能看到民族的共性與個性，也能看到個人成長對家族興衰的影響，在中華大地上，多元的文化地理空間孕育了豐富的民族氣質與民族精神，不完全對立的生活秩序與狂歡精神，構成了秩序嚴謹與民間放縱并存的民族生活風貌，這也正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體現。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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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