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7-0024-04
一、秀米形象的內涵
秀米是格非在《人面桃花》中精心塑造的女性主人公,也是格非轉入現實主義創作后首個雕琢的女性形象。秀米的生命歷程大致包括了待字閨中、綠林奇遇、孤島野居、東瀛漂泊、革命起義、圖圖禁閉、乞討流浪、歸隱田園。作為女性知識分子,秀米的形象因章節的設定而呈現出不同,前兩章是接受私塾教育的舊式才女,后兩章則是受到現代教育熏陶的新女性。秀米的特殊性,不僅體現在身份的多重設定和個性特質的彰顯,還表現在她承載了主體意蘊。因此秀米是《人面桃花》的絕對主角,既豐富了格非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又開辟了女性形象的新篇章。秀米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前兩章突出她作為江南鄉村少女的嬌憨可愛,后兩章則突出其女革命者和隱士的冷漠與孤獨,前后性格雖然差異顯著,但仍具備內在合理性。表面的性格突變,實則體現人物心理的恒定。作者將這種鮮明的個性特質貫穿文章始末,因為這背后隱藏著人物承載創作主題的任務。換言之,秀米的冰雪聰明是為孕育、踐行烏托邦理想而生的,是服務于創作內核的。警心深密是秀米人物性格的恒定設置,從少女時期到成年,從故事的開端到結尾,她都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智慧。她眼光獨到,對時代變遷有敏銳觀察力,善于觀察細節,常早于身邊的人洞悉世事,如她在少年時代就洞悉了張季元和母親之間的畸戀。
秀米的性格是為烏托邦主旨服務的,烏托邦在《人面桃花》中有兩層含義:一是物質層面,指個體追逐的理想中存在不可實現的美好世界,如陸侃的桃花源、張季元的大同社會、王觀澄的花家舍以及秀米的普濟學堂。二是精神層面,在小說中指因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而主觀營造的與世隔絕的心靈空間,象征著主人公務虛的精神實質。同時它還可以延伸為一種高蹈精神,即烏托邦精神,它代表著永不駐足,象征著人類永不停歇的奮斗。烏托邦的物質層面指涉普濟學堂,它是實踐秀米烏托邦夢想的現實產物,是個體幻想的美好世界。文中寫道:“她想把普濟的人都變成同一個人,穿同樣的顏色、樣式的衣裳;村里每戶人家的房子都一樣,大小、格式都一樣。
村里所有的地不歸任何人所有,但同時又屬于每一個人。全村的人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吃飯,一起熄燈睡覺,每個人的財產都一樣多,照到屋子里的陽光一樣多,落到每戶人家屋頂上的雨雪一樣多,每個人笑容都一樣多,甚至就連做的夢都是一樣的。”相比陸、張、王三人的設想,秀米要建立的烏托邦更加偏激,更加不可實現。因此普濟學堂從本質上講就是“不存在的地方”,它超越實際,從構想之初就宣告失敗,個體不顧一切的行動就帶有某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英雄主義殉道氣質。除此之外,普濟學堂的構建亦是秀米轉移痛苦的一種方式,這與陸、張、王建立理想社會的出發點也不一樣。秀米在成長的過程中孕育的欲望沖動和平等意識并不能直接促使她建立一個現實的理想國,反而是人生中的重大災難和他人的指引迫使她構想出一個“無何有之鄉”。烏托邦的精神層面指的是建構在精神世界的心靈空間以及由此延伸的高蹈精神。在現實和理想的沖突中,個體面對殘酷的現實備受打擊,為了安放受挫的靈魂而建構的心靈空間是烏托邦形而上的呈現。秀米一方面進行著烏托邦實體的搭建,一方面又沉溺于自我的精神世界,因此顯得落落寡合且滿腹心事。她表面上鬧革命、興學堂,建立療養所和養老院等機構,實則是為了忘卻傷痛。她歸隱鄉居終日與花草為伴,關注星相、光影、昆蟲等事,為自己建構了一片心靈的烏托邦凈土。所以在她務實的活動中充滿了務虛的精神,符合“泛哈姆萊特性格”[2的精神譜系設定,她雖渴望社會變革、富有理想主義沖動,但內心敏感、性格復雜、耽于幻想,血性與軟弱并存。格非通過對秀米微觀生命的剖析挖掘了人性中合理的因子對時代和社會產生的積極影響,勘探了人類追尋精神自由的最高尺度,將個體的精神寄托上升至全人類的理想追求,完成了作家個人的烏托邦想象詩學建構。
二、秀米形象塑造的藝術手法
人物背后所蘊含的意義凝聚了作者對于某個疑慮的思考和質詢,秀米形象塑造的成功離不開高超的藝術筆法。在對先鋒時期形式策略的揚棄中,格非拋開了敘事迷宮和圈套,揭開了文本因敘事實驗而蒙上的面紗。對意象象征的創造性運用和夢境的反復、預敘突出了格非創作的個性色彩,這既不同于先鋒創作時期因一味追求形式而放棄了內容導致的人物符號化,也免于因回歸現實主義陷入傳統的窠白而造成的人物臉譜化。
1.意象象征
花草意象在格非小說中很常見,通常都帶有象征的意味。格非在對“花”意象進行書寫時,也“自覺地將這些花所寓意的高潔品質融入了相應人物的塑造當中”[3]。《人面桃花》中有關花意象的描述包括蓮花、桃花、鳳仙花、菊花、梅花、冰花(非花之花)等,但蓮花的意象出現在文本的始末,別有一番深意。第一章“六指”中,作者采用張季元的話描述了蓮花所蘊含的高尚品格,“蘭生幽谷,菊隱荒圃,梅傲雪嶺,獨荷花濯淖污泥而不染。其志高潔,故倍覺愛憐”[]第四章“禁語”中,經由丁樹則點明“時花香草,歷來有美人之名,既可養性,亦能解語。蘭出幽谷,菊隱田圃,梅堆香雪于山嶺,竹揚清芬于窗舍,獨荷辱在泥涂,淪于污淖,然其出淤泥而不染,其品修潔,其性溫婉,秀米之于嘉蓮,蓋因其身世之舛乖乎?雖然,吾觀其志,寂然有遁隱之意”[,蓮在文本中象征的就是秀米的一生,她的命運就像淤泥中的蓮花,一生坎坷不斷,但君子的品行始終讓她保持著知識分子的高潔。
《人面桃花》在創作之初被命名為“金蟬之謎”,“金蟬”是貫穿全文的一個意象,它常出現于故事的關鍵點以引導情節的走向。“金蟬”充滿神秘感,它每次出現都令人恐懼。“金蟬”在小說中總共出現四次,四個章節平均分布,“金蟬”第一次正式出場是在秀米打開張季元生前留給她的錦盒中,它的第一次亮相處于第一章“六指”與第二章“花家舍”的交界處,是人物的生活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暗示。“金蟬”第二次出現在第二章“花家舍”的末尾,它是身份撲朔迷離的尼姑韓六留給秀米的紀念,此次現身為全文籠罩了一層壓抑又恐怖的氣氛,將故事推向高潮。
“金蟬”第三次出現于第三章“小東西”中,小東西死時,秀米剛被抓不久,這一次它的不祥之兆表現得更為明顯。“金蟬”最后一次以實物出現是在第四章“禁語”中小驢子到陸宅來找秀米的時候,通過小驢子之口講出它是個晦氣的東西,至此點明金蟬的象征性。
“孤島”在小說中既指花家舍那座四面環水的小島,也指被欲念包圍的人物內心和生存處境。“孤島”象征理想主義者和浪漫主義者與紛繁世界產生沖突和矛盾的精神困境,小說借王觀澄之口指出人的心就是一座被水圍困、與世隔絕的孤島。秀米組建普濟學堂,希望建立一個人人平等、沒有煩惱的理想世界以安放自己受挫飄蕩的靈魂,但聚集在她身邊企圖造反的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革命隊伍的良莠不齊和人心的局限導致了普濟學堂解散。秀米的革命摻雜了家族遺傳的烏托邦精神、畸形的錯位愛情以及奇幻的經歷,她希望做一些轟轟烈烈的事情來忘掉過去,但精神幻滅的危機使她的靈魂無法“返鄉”。
2.夢境呈現
書寫夢境是格非小說引人注目的一個顯著特征,他擅長利用夢來營造朦朧的氛圍,模糊真實與虛假的邊界。從敘述學上說,夢境本身的神秘特質具有誘發神秘事件的敘述功能。格非小說的“夢幻氣息正是由于使用了夢境這一手段而彌漫在敘述中”[4]。格非主張“感覺的真實”而非現實的真實,他認為:“《人面桃花》里實際上它在敘述和語言上,有一部分東西回到中國古代的一些資源,然后我希望把它的敘述方法做一些變化,既不要像過去那樣,完全在一個現代主義的框架里面,同時也不要回到非常傳統的現實主義里去。”[5]因此,作為追求感覺真實、保留先鋒形式技巧的手段,夢境制作成為格非敘述的重要藝術筆法。夢不僅為小說蒙上一層神秘的陰影,同時也起到預敘的作用,暗示了情節的發展和人物的結局。例如秀米在孫姑娘死后做的那個夢,葬禮、六指人、張季元、破廟,所有對她而言神秘的元素都在夢中出現。這個夢分為兩個部分,前半段預示眼下的未來,體現了夢和現實的高度吻合。后半段則暗示更久遠的未來,指涉秀米的革命和愛情。因此秀米在夢中既得到了革命啟蒙,也得到了性別意識啟蒙,這場春夢指涉小說標題“人面”和“桃花”,隱喻主人公的宏圖偉業夾雜了私密的性沖動。再如秀米在王觀澄死的那天夢見了他,王觀澄以亡魂的形象闖入秀米的夢中,說了許多關于花家舍建立以及預示未來的事情,并且他認定秀米會是他的接班人,這些看似沒來由的話卻成為秀米未來人生的走向。夢預示了秀米的人生,但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秀米按照夢來行事,因此“夢游”的審美設定從現實的文本中透露出超現實的審美效果。作者將這些無法解釋的情節歸結于夢的指引,它們不僅讓主人公對真與假產生懷疑,也讓讀者深陷夢與現實的混淆中,令文本產生獨特的魅力。
三、秀米的意義
《人面桃花》代表格非的創作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秀米作為《人面桃花》的主角,作家賦予了人物深刻的意義,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通過探尋人物的烏托邦夢想來叩問“存在”的創作內核,二是展現作家轉型后的女性觀。
首先,格非在《人面桃花》中引入了桃源這一古老的文學命題,作為烏托邦的中國式實踐進行詩意探尋。格非的創作圍繞著一個內核展開,即“存在”,存在還是不存在?如何存在?怎樣證明個體的存在?這個困擾在小說中所蘊含的就是個體的精神在時代歷史的大背景下如何確證和安放。陸侃、張季元、王觀澄、秀米都是在這個背景下尋找精神“存在”的悲劇人物,秀米受前三者影響,思想啟蒙因子和主觀能動自覺駁雜交融,她走上革命之路的復雜性包含了陸、張、王三人的理想,因此她是《人面桃花》的絕對主角,承擔著叩問創作內核的重擔,具有綜合代表性。格非從關注歷史的個人書寫出發,展現秀來的生存困境,揭露理想和現實的對立矛盾對人物精神世界的拉扯和撕裂,探討了烏托邦精神是否存在,怎樣存在,個體的烏托邦精神如何實現。《人面桃花》通過秀米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生,從烏托邦中透出反烏托邦的意味,又從反烏托邦中悟出烏托邦精神存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揭示了主題的沉重和意蘊的深遠。
其次,秀米作為“江南三部曲”中女性探尋烏托邦的先驅,她代表著格非女性觀的全面轉型。從俯視的姿態到平等的態度,格非將女性放置在和男性同等的地位,揭示女性的精神困境。秀米的出現將格非小說中的女性形象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豐富了格非“紙上王國”的女性人物形象。秀米是女性烏托邦精神的源頭,《山河入夢》中的姚佩佩,《春盡江南》中的李秀蓉和綠珠都是秀米在各個時期的分身和精神延續,她們繼承了秀米“瘋”的精神氣質,既耽于幻想、富有理想主義的傾向,又內心敏感易于墜入悲痛而無法自拔。烏托邦女性群體具備知識分子身份,作者通過塑造女性知識分子形象,與男性知識分子形成互補關系,例如秀米與文本中的陸侃、張季元和王觀澄形成了兩性在追求理想上的對立統一。在對比審視兩性的生存困惑和精神危機中,格非關注到女性精神狀況的特殊性,同時叩問女性的精神原鄉。到底是死去還是回歸到日常的生活,哪一個才是解救女性精神困境的良方?秀米在回歸到平凡普通的日常生活后感到了安寧和溫馨,瑣碎日常的治愈力量讓秀米獲得了精神上的安慰與救贖,這正代表著格非對烏托邦理想悖論給出的解決辦法。
四、結語
2019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將“江南三部曲”合成一部《江南》出版,“三部曲”中的人物合在一部書中可以有更直觀的聯系,也更好地呈現了中國文人百年精神的衍變軌跡。但是單部小說豐富的內涵和意蘊,使其仍然具有闡釋的可能性。《人面桃花》作為“三部曲”的第一部,剛一發表就獲得評論界的高度贊揚,格非沉寂近十年,在廣泛閱讀中國古典小說的基礎上研究文藝理論,試圖找出一條擺脫“影響的焦慮”的新的創作路徑。因此《人面桃花》代表格非不再局限于先鋒小說的形式,通過回歸古典敘事傳統賦予了文本精神上的內容和意義,使得作品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在人物的形象塑造上,從《人面桃花》中的秀米身上可以看出,格非在對待作者情感和小說人物時不再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讀者可以在這部充滿中國傳統古典意蘊的文本中讀出格非對人物的同情和憐憫。作為探尋烏托邦夢想的女性,秀米不僅體現出格非對于“存在”的思考,也體現出格非的愛憎和喜怒,在格非的創作中具有特殊地位,在當代文學史上具有開創性意義。在網絡文學風靡的時代,格非以寫實的筆法刻畫人物、用推陳出新的形式策略塑造形象,堅守著嚴肅文學創作的立場,為純文學的發展指出了一條新的道路。
參考文獻
[1] 格非.人面桃花[M].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2] 張清華.春夢,革命,以及永恒的失敗與虛無一一從精神分析的方向論格非[J].當代作家評論,2012(2).
[3] 田凱慧.格非小說意象研究[D].太原:山西大學,2018.
[4] 余中華.雨季·夢境·女性一一格非小說的三個關鍵詞[J].小說評論,2008(6).
[5] 格非,張英.文學的功能是理解人的生命狀態一一格非訪談錄[J].青年作家,2020(7).
(特約編輯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