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楊知寒小說中的女性形象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7-0036-04

在小說集《一團堅冰》收錄的九篇中短篇小說里，楊知寒將女性人物深植于東北的文學沃土之中，在這片寒冷又廣袤的大地上，孕育出一茬接一茬的精彩故事。不同于“新東北作家群”中男性作家所秉持的“子一代”視角，這些故事既有以男性為第一人稱敘述的《水漫藍橋》《出徒》《一團堅冰》，也有從女性角度出發的《大寺終年無雪》《瑞貝卡》《故事大王》《邪門》，還有全知視角的《連環收繳》《虎墳》。楊知寒在各種視角中以女性作家獨有的敏銳，關注女性主體的跌宕命運，跳脫絕境之處俗套的苦與忍，塑造了不同類型的女性形象。

一、傳統桎梏下的順從者

追溯至東漢時期，班昭所著《女誡》七篇，以夫為妻綱和三從四德為準則，嚴格規范女子行為，具體并深化了男尊女卑的社會觀念。在這種傳統理念的熏陶下，女性逐漸成為順從者的代名詞。作為“人倫之始”的“夫婦之序”演變至今，仍然維持著一種“夫者妻之天”的關系。這種不平等狀態導致女性在婚姻和家庭中始終處于從屬地位，無法真正當家作主。《連環收繳》中的遲桂香無疑是這類受到傳統束縛的女性人物代表。

遲桂香是一個沒有主見的人。初聞綽號“大燕”而未謀其面，她已感覺冷汗淋漓，茫然無措，“像被誰給推著，不斷去靠近必然”。面對新婚丈夫的出軌，懷有身孕的遲桂香本想硬氣一回，在腦海中想好了連環招數。然而，面對燕來臣，她還未及施展便被對方拳腳相加，只好自我寬慰，認為并非人人都能逞強，自己更擅長隱忍。這樣的場景在遲桂香的生活中反復上演，她屢次佯裝鼓起勇氣，最終卻軟弱地忍下一切。

探究遲桂香容忍的根源，很大程度上在于她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一男人是一家之主。當看見嫂子劉嵐家一桌子的菜時，遲桂香委屈地認為，“兩家的日子差上這么遠，只能是男人不行”[]。這種比較，讓她在不知不覺中放低了自己的姿態。而《邪門》中，姥姥將兩個女兒當男孩養大，家庭聚會煙酒自由；《故事大王》中，“我”與孟文靜在青紫色的煙霧中平等地回憶往昔校園生活的真真假假；再看遲敏和劉嵐這對夫妻飲酒時，前者以盅淺酌，后者舉杯暢飲。在煙酒這類物品上，遲桂香并無權享受，這反映出她在家庭權力結構中的邊緣位置。

“像歷史上一切弱者群體一樣，她們也往往易于接受一種更適合弱者利益的、不帶侵犯性的信念或哲學來抵抗、削弱、控制乃至消除強者的侵犯性和權威?！盵2]所以在忙著招待燕來臣的朋友，卻不被允許上桌吃飯時，遲桂香并未感到不悅。相反，她將能吃肉和不能上桌畫上等號，自覺這樣的安排挺合適，并理所當然地去做剩下的工作。遲桂香也曾偷偷抽過一根煙，盡管被嗆得不行，但她仍愿意聞別人的煙味。表面上，遲桂香覺得“日子過的是個氣氛”，實際在她的內心深處，煙是和男人、權力掛鉤的，是比她強的表現。她抽不了，所以她沒權力，但能間接感受這份權力的氣息，也算是一種慰藉。因此，每當燕來臣的狐朋狗友與她寒暄后離去，遲桂香的心中便會涌起一股滿足感，覺得自己的日子很紅火。

除了心理上的自我暗示，遲桂香在行為上也逐漸變得完全順從。在孕期被打并表達不想生的念頭后，遲桂香被婆婆用指甲掐疼了耳根，那時的她還不明白這一舉動的含義。后來，遲桂香無意中撞破丈夫燕來臣姐弟間的不倫關系，再次受到婆婆警告性的掐捏。在婆婆的言論影響下，“人都圖個快活。他跟你過，又沒跟別人過。都是人，都有缺點。說句不受聽的，大燕但凡有點什么，別告訴我你能給他守啊”，遲桂香摒棄了基本的道德準則，成為一個徹底的順從者。當親生女兒燕鳳遭受燕來臣侵犯時，她未敢起身反抗；在親侄女被禍害后，她竟對燕來臣產生悲憫之心，勸其逃離。多年后，在女兒燕鳳的婚禮上，遲桂香效仿婆婆當年對待她，試圖說服侄女遲玉隱瞞燕鳳父女之事，“其實任何事太較真兒都不好，人都圖個快活，燕來臣也是對他姑娘好，沒對別人好”[，并用指甲在對方的耳垂上留下一道警告的痕跡。從默默承受壓迫到主動施加束縛，遲桂香的這種“惡逆變”，不僅映照出個人命運的無奈輪回，也深刻揭示了傳統束縛下女性面臨的共同難題。

二、現實生活中的堅強者

隨著時代的發展和商品經濟的崛起，女性逐漸擺脫男權秩序等傳統觀念的桎梏，在面對生活的苦難時挺身而出，獨當一面。在小說集《一團堅冰》中，楊知寒塑造了許多努力生活并于堅冰中升起微火的堅強女性形象。如《連環收繳》中的劉嵐、《出徒》中的母親和《水漫藍橋》中的老板娘，便是這類堅強者的代表人物。

劉嵐和遲桂香是同一篇小說中的女性人物，但兩人面對現實生活的態度卻大相徑庭。新婚僅一周，在家里只有一鋪炕的艱難條件下，劉嵐毅然同意將丈夫那中風的養母接來家中照顧，并為其養老送終。她會在人前給丈夫遲敏留足面子，也從不在接濟小姑子遲桂香時擺臉色。丈夫出事后，劉嵐在想方設法尋求諒解減刑的過程中，“人突然就會說軟話了”。她放下身段直面燕家兒女的唾罵，磕頭下跪接受遲桂香的刁難。在現實的起伏中，劉嵐學會了用寬容來縫補親情的裂痕。多年以后，她依然堅持每個月給燕家寄錢，履行著為遲桂香看病的承諾。

無論現實生活多么坎坷，劉嵐都堅守著自己的生存法則。作為一名公交車售票員，她性格豪爽，大大咧咧，人脈廣泛到只需托人便能輕松見到被扣留的丈夫。然而，在探監時，劉嵐并不像其他女人那樣披頭散發、抹眼淚，她與丈夫見面，一是為安心，二是為共同商量未來的出路。劉嵐心中始終秉持著一個堅定的信念，“除了人殺人，人怎么應該都能活”，“到什么時候，都得把周圍人處好了”。劉嵐在絕望時依然堅韌不拔的面孔，不僅支撐自己渡過生活的難關，更成為女兒遲玉在人生低谷時最親切的鼓勵。

如果將劉嵐視為典型的豪爽東北女性代表，那么短篇小說《出徒》則巧妙地通過兒子“我”的第一人稱敘述，細膩地刻畫出一位性格截然不同卻同樣堅韌的母親形象。母親因兒時貪玩不幸瘸了一條腿，這導致她被病腿拖累成老姑娘嫁給同樣貧窮的父親。在不寬裕的日子里，母親自5年前栽下10棵山楂樹起，便計劃做糖葫蘆貼補家用。盡管身體不便，她依然精益求精，盯著熬煮出晶瑩剔透的糖漿，不厭其煩地將山楂清洗至鮮紅透亮。當前后鄰居紛紛建起磚房時，母親卻在自家簡樸的土房前栽種花草，以獨特的創意為艱苦的生活增添一抹亮色，讓平凡的日子充滿生機。

在撫養“我”長大的過程中，母親更是含辛茹苦，以身作則，教會了“我”許多生活的真諦。在“我”對練字感到厭煩時，母親會嚴厲質問：“你想做思想上的瘸子嗎？”[在“我”失意時，母親會安慰“我”，“不要為衣裳憂愁，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長起來，怎么收起來。它也不勞苦，它也不紡線”。在母親\"變著法與生活和解”的努力下，“我”家與三叔家之間那理不清的恩怨最終迎來了一個小團圓的結局。在《出徒》和《邪門》的前后呼應中，母親那堅強的女性形象變得更加立體。消瘦的母親似乎蘊藏著巨大的能量，足以消解生活的苦難，并繼續前行。

小說集中還有許多與生活斗智斗勇的堅強女性，如《水漫藍橋》里的藍橋飯店老板娘便是一個鮮明的例子。老板娘快50歲時離異，僅用嗑瓜子兒的工夫就果斷地為飯店定下名字。當有客人點到未準備的菜時，她能“旋風似的下單，旋風似的走人”，立刻打車去市場現買。在男女關系上，老板娘的做法盡顯東北人的直率與灑脫。她不糾結于前夫的出軌，看上廚子后，便直接通知廚子“我覺得是時候讓我姑娘知道你了”[1]。這樣一個可以在獨居生活中妥善應對一切的女子，果敢且有干勁，能夠在這篇主講他人的故事中成為中心，閃耀女性人物的光芒。

三、情感荒原上的迷失者

“情感荒原”是一種比喻性的說法，象征著女性個體在情感世界中所處的孤立、無助和迷茫狀態?！兑粓F堅冰》中便不乏這類女性人物，她們仿佛置身于情感的荒原之中，難以尋覓到前行的道路。小說集多篇出現的女性視角第一人稱“我”，大多具有這類女性的迷茫特質。她們往往生長于北方，在南方讀完大學后逃離家鄉，躲避情感的紛擾。此外，還有兩位典型的迷失者李故和李小瑞。

在《大寺終年無雪》中，李故逃學藏于寺廟，每日清掃寺院中的落雪。但寺廟之雪易除，心間之雪難清。她在需要父親陪伴的幼時被拋棄，在渴望自由的年紀不被母親常姨所理解，在青春萌動時對和尚產生了不合時宜的愛慕。她的情感需求始終未能在恰當的時刻得到應有的關注與回應，她的行為往往被貼上叛逆的標簽。而常姨信賴的“我”，一個父母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其實和李故有著相似的遭遇。表面上看，“我”似乎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而實際上，在“我”

即將離家的前夕，母親正忙于飯局應酬，父親則在熟睡，彼此之間仿佛熟悉的陌生人。這種來自父母的忽視，使得“我”在高中時就變得獨來獨往，常常一個人去江邊散步，偷偷抽煙，甚至還與少女魏子心發生過一段朦朧的同性戀情[3]。常姨一直期盼著“我”能走進李故的內心世界，將她從困境中解救出來。但事實上，“我”與李故都是這情感荒原中徘徊的迷路人，彼此理解，卻都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瑞貝卡》中的李小瑞，是一個比李故更具悲劇色彩的情感迷失者。自父母離異后，季小瑞便常常遭受母親劉芳麗的耳光。她的內心一直渴望回到6歲那年，那時父母和睦恩愛，尚未過世的奶奶也在家中。然而，現實給予李小瑞的回應，是母親反復的利用、故意的忽視和作為懲罰的冷暴力，以及深夜撥打父親電話時傳出的冰冷空號聲。她缺愛且自卑，總是用手托住臉，試圖掩蓋自己瘦長的臉龐，并用著“瑞貝卡”這個洋氣的網名，以一天至少一條的頻率連續發了8年的朋友圈。季小瑞如此堅持的原因有兩點，一是為了營造人設，幫助母親售賣安利保健品；二是渴望得到點贊和關注。

這樣一個渴望獲得愛的年輕女性，在愛情上，被相戀8年的男友無情拋棄；在友情上，她精心編寫的一條條朋友圈文案難獲認可，被老同學們接二連三地拉黑并踢出群聊，甚至被好閨蜜呂眉橫刀奪愛；在親情上，她犧牲人品幫母親賣貨，卻不斷被忽悠、剝削。在發現新男友老吳被母親截和后，李小瑞被最后一根稻草壓垮，在心灰意冷中絕望跳樓。而母親劉芳麗在發現女兒跳樓之際，因心系未帶鑰匙而折返家中的行為，則是對愛的諷刺，對人性涼薄的悲嘆。李小瑞的悲慘命運，不僅映射出個人情感世界的迷失與錯亂，更是對整個女性群體在情感困境中的掙扎與無奈的深刻揭露和反思。

四、獨特天地間的個性者

人們常用“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為喻，強調世間萬物乃至人類個體之間的獨特性和多樣性。在浩瀚的人海中，每一位女性都如同那獨一無二的樹葉，她們各自承載著不同的故事、情感，擁有超人的智慧，展現出非凡的個性與魅力。當論及楊知寒小說中的女性形象時，便有學者指出楊知寒以一種真正“去性別化”的零度情感和中性敘事，消弭了傳統男權社會賦予女性的刻板印象，創造了另一種女性形象，凸顯了新一代女性作家性別意識的崛起：她們不必是溫柔的愛人、乖順的女兒或者無私的母親，她們也可以強大、粗暴、自私、丑陋；她們不僅僅是羅曼蒂克的憧憬者，更是所有冰冷現實的塑造者、對抗者[4]。這些女性人物在東北寒冷的獨特天地中，將自己打磨成特立獨行的個性者，野蠻生長。

《連環收繳》中的遲玉，便是一個不以喪失所謂“女性特征”而感到羞恥的個性者。小說中寫道：“遲玉很晚才學會打扮自己，卻始終沒能享受這過程里的快樂。事實上她終生鄙夷女人對外貌的過度修飾，總是昂首挺胸，不斷在其他方面與男人較量，且勝績居多?！泵鎸Ω呖紵o望的境地，遲玉一反常人的慌亂，反而在騎車回家路上盤算日后能做的事有很多，并在雪中摔倒后拍拍屁股起身騎得更快。雖然小說中1988年的命案背景暗示著5年后遲玉高考時不太可能遭遇大雪，但這一時間上的瑕疵，并未減少楊知寒賦予遲玉的獨特魅力。與周遭那些粉飾太平的人截然不同，遲玉有著自己的行事準則。她可以為了父親向燕家兄妹屈膝求情，也能在面臨槍斃的威脅時毅然挺身，紅著眼眶反問：“過去對你家不好嗎？”在摸清真相后，小小年紀的她更是獨自一人遠赴大慶，去挖掘燕來臣的墓。即便后來她依然居住在燕來臣被槍殺的小二樓里，深夜喝水時卻未曾感到恐懼，只是“感覺水咽進喉嚨的動靜都比鬼聲大”[]。

此外，小說集中還塑造了不少個性鮮明的特立獨行者。其中，《故事大王》里的季老師，無疑是成人世界中的一個異類。作為一個在北京讀完大學、發表過文章的老師，她從不屑于自我修飾，說話過分粗俗直白[5。她能在第一節課上寫下自己的姓名，以平等的眼光看待學生，卻也毫不避諱地直言學生“真能裝”。對于師生們的非議和兒子所遭遇的捉弄，她常常視若無睹，從不向他人告狀，而是沉浸在自己的天地中。打破人們對女性常規印象的，還有《一團堅冰》中那位常在深夜現身網吧的女教師李蕪，《虎墳》中堅持殺虎為男友報仇的話劇演員姚夢露，《邪門》中不愿將就而離婚又再婚的老姨。這些很有個性的女性，被世俗視為異類、叛逆、孤僻，如一團堅冰，難以融化與消磨，執著地死磕這個頑固的世界[]。

五、結語

“我驚詫于一個20（歲）出頭的女孩，能有如此成熟的語言，敘述老練，筆觸收放自如，輕靈而不失深沉，有一顆滄桑心，仿佛活了幾輩子。”[]正如遲子建所贊嘆的那樣，楊知寒以其敏銳的視角和深厚的文學功底，塑造了一系列鮮活而復雜的東北女性形象。這些女性人物，既有順從命運的軟弱性格，也有堅韌不拔的強者之心；有人迷失于情感的荒原，亦有人堅持著自我的個性特質。她們各自在生活的“一團堅冰”中懷揣著微弱的“火種”，艱難前行。通過楊知寒的筆觸，我們得以窺見時代進程中女性命運的起伏跌宕，進而反思女性群體在社會變遷中的位置與價值。這對理解當代女性的生存境況、推動性別平等，以及促進文學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多元化呈現，都具有深刻的啟示意義。

參考文獻

[1] 楊知寒.一團堅冰[M].南京：譯林出版社，2022.

[2]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文學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3] 桑東輝．“90后”女性的東北記憶與文學觀照—一以黑龍江籍青年女作家楊知寒為例[J].山東女子學院學報，2024（2）.

[4] 行超.羅曼蒂克消亡史[N].文學報，2023-10-26.

[5] 于珊珊．《一團堅冰》與楊知寒的“東北記憶”[J].關東學刊，2023（3），

[6] 梁寶星，楊知寒.你在最南，我在最北[J].廣州文藝，2024（1）.

[7] 遲子建.新東北作家群中的黑龍江作家一以楊知寒為例[N].文藝報，2023-10-20.

（特約編輯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