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7-0040-04
20世紀70年代中期,一度被邊緣化的美國華裔文學開始走向成熟和繁榮。這一時期,華裔女作家湯亭亭(Kingston)發表了美國華裔文學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作品《女勇士》(TheWomanWarrior:MemoirsofaGirlhoodAmongGhosts,1976)。該書以豐富的文化傳說和簡潔的描寫向世界展示了一個在美國生活的華裔小女孩的所思所想,一經出版便震撼了美國文壇,獲得該年度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作者湯亭亭也因此書而成功地進入美國文學“主流”。“在華裔美國文學建制者的筆下,空間是重要的敘事元素。”[在生動展現美國華裔移民生活空間的同時,湯亭亭在《女勇士》一書中還充分發揮想象力,描繪了一個文化雜糅的文本空間。“寫作行為本身或許可以被看作某種繪圖形式或制圖行為。就像地圖繪制者一樣,作家必須勘查版圖,決定就某塊土地而言,應該繪制哪些特點,強調什么,弱化什么。”[2]通過對中國傳統文化故事的拼貼與重組,湯亭亭筆下想象的文本空間突破了現實中華裔生活空間的局限,表達了華裔美國人對生活的美好期盼。這一想象的空間允許中美文化互相交流,擱置了二元對立,與具有華裔傳統的現實生活空間相交錯,共同構建了《女勇士》的文學繪圖。
一、封閉的華裔社區與越界的渴望
對華裔移民生活空間的描寫貫穿了《女勇士》全書。這一空間以主人公位于加州的家和洗衣店為中心,四周坐落著唐人街、中文學校、同鄉會館等華裔聚集地。自19世紀60年代大批華裔進入美國起,華裔在個人生活、社會關系和種族關系等方面均遭遇歧視。“1882年《排華法案》實施之后,華裔移民大都聚居在舊金山、紐約、斯托克頓和西雅圖等幾大城市中的唐人街,形成了特有的美國華裔文化‘孤島’,唐人街成了白人獵奇‘東方’文化的旅游熱點。”[3]傳統華裔社區以外化的文化屬性為標志,組成了一條醒目的分界線。分界線之內是華裔移民相對封閉、保守的生活空間,分界線之外則是由美國白人群體主導的社會體系。
《女勇士》中英蘭一家在位于華裔社區的洗衣店工作。和大多數華裔移民一樣,經營洗衣店或在中餐館打工成為他們為數不多的謀生方式。空間“既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產物,也是資產階級的經濟和政治工具”[4]。臟衣物被認為和種族、階級相關聯,在洗衣店工作的華裔則被美國主流社會漠視并剝奪話語權[5。盡管處于美國階級與文化的邊緣地帶,洗衣店卻是英蘭一家生活的中心,這一位于華裔社區的狹小空間折射出以英蘭一家為代表的華裔移民在美國的生存狀況。“鍋爐已經燒得滾開,發出嘶嘶的尖嘯聲。”回英蘭和丈夫每天都要在高溫下清洗、熨燙、折疊成堆的衣物,時常忙活到半夜才休息。工作繁重時,英蘭一家五六口人就擠在洗衣店后狹小的臥室里過夜,有的人睡在熨衣臺上,小孩子就睡在放衣服的架子上。
為了了解一個地方,我們會敘述關于它的故事,這反映了空間與敘事之間的重要關系[2]。敘事本身就具有空間性,講故事就是一種繪圖行為。在《女勇士》中,洗衣店不僅僅是謀生的空間,更是英蘭一家家庭生活的延伸。小說中,湯亭亭不無戲謔地講述了母親英蘭堅持把孩子放在洗衣店的櫥窗里,好讓他們遠離美國“鬼佬”的臟衣物。“美國鬼不只是一個稱謂,它是美國文化的‘具象’。”凹湯亭亭借“鬼”這個意象,以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的視角,表現了華裔移民在美國生活所感受到的不安全感和壓迫感。當雷克索藥店的送貨員將別人的藥錯送到洗衣店時,英蘭認為這會給自家招災惹病,惱怒之下勒令大女兒去藥店討要糖果好祛除詛咒。對于女兒的婚姻大事,英蘭堅持親力親為。洗衣店里進進出出又很快消失不見的人都是剛下船的華裔移民,也是英蘭給女兒物色的結婚對象。在這個美國社會的邊緣空間中,英蘭夫婦堅守著華人的傳統文化觀念,試圖避免與美國社會的交集。
與華裔社區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美國繁華的都市空間。洛杉磯市中心的大樓十分氣派,位于其中的英蘭妹夫的診所更是十分豪華,工作氛圍有序且輕松。“他那護士老婆那么年輕,診所布置得那么富麗堂皇一一木墻板,油畫,氣派的電話。”[跨越封閉的華裔社區與美國都市之間的邊界讓英蘭覺得難以適應。“她等電梯里人快滿才進去,不想自己操作一種新機器她不喜歡鋪著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卻沒有窗戶的走廊。感覺像隧道。”顯然,華裔社區封閉的生活空間一方面保留了華裔移民群體的集體意識,另一方面也阻礙了華裔移民接觸和融入美國社會。與美國白人居住區不同,華裔社區里有菜市、魚市、肉市、煙店、貧民窟,在這里很少能見到美國白人的身影。目之所及,華裔女性們在街邊店里吃涼粉、打麻將。“店門開向街道,往來行人都是華裔,只是窗戶上垂著威尼斯式軟百葉窗,將陽光裁成細條,仿佛人人都在躲藏。”[6]
華裔社區與美國主流社會間的巨大差異一直體現在小說的文學繪圖中。相比于父母的保守,小說中的華裔女孩則更多地看到文化區隔產生的負面影響。小說以女孩的視角,描繪了美國學校里華裔小孩的沉默。“我們沉默,是因為我們是華裔。”[回華裔社區的封閉性導致華裔小孩缺乏和美國主流社會與文化的接觸,因而產生了本能的反抗和懼怕。只有在中文學校里,華裔才敢于表達,“女生們也不再裝啞巴,課間休息沒人管時,她們便又叫又噻,有時候還會打起來”。華裔的失語讓主人公一度十分痛恨自己所處的境地,她的不滿在一個比她還不愛講話的華裔女孩身上發泄了出來。對于華裔移民來說,失語源自封閉的生活空間所導致的對美國文化的不解甚至懼怕,而失語進一步將華裔移民的生存空間禁錮于華裔社區。面對封閉的華裔社區空間,一種想要跨越界限的渴望漸漸浮出水面。
二、碰撞中的融合:建構第三空間
《女勇士》中封閉的華裔社區依然保有中國傳統文化的屬性。對于《女勇士》中的華裔女孩來說,華裔社區日常生活中所展現的傳統習俗、價值觀和母親英蘭講述的中國故事一起,構成了一種與美國的文化截然不同的華裔社區文化。作為出生在美國的華裔移民后代,湯亭亭生活在中美文化的碰撞之中,如何看待兩種文化無疑成為其身份建構的重要一環。伴隨當時美國社會風起云涌的女權運動,作為華裔女性的湯亭亭試圖通過其文學創作構建一個想象的文本空間,并試圖以此來確認自己的主體性。湯亭亭對中國傳統故事進行的改寫與其說是為了確認其中國文化之“根”,不如說是對抗現實生活的一種方式。湯亭亭通過選取與拼貼中國傳統文化元素構建了一個具有文化特色的空間,這一空間與現實空間形成“像似性”關系,從而成為中國文化的“像似符”[8]。在中國傳統故事的基礎之上,通過情節的改編、人物的重塑,這一具有“像似性”的文化空間與華裔移民生活的現實空間共同完成了《女勇士》的文學繪圖,也揭露了作為華裔女性的湯亭亭對其身份的建構與體認。
在“白虎”一篇中,湯亭亭筆下花木蘭替父從軍這一民間故事仍然以中國宗族式的封建社會為背景,卻體現了美國式的對平等、自由的追求。中國民間傳說中木蘭從軍是出于孝道,遵循了中國傳統的三綱五常,是對父權制度的維護,而湯亭亭筆下的花木蘭則是一個疾惡如仇、追求正義和女性自我價值的女勇士。女勇士在七歲時受鳥兒召喚進入深山,為了“學習怎樣同蠻敵和匪徒作戰”“為全村人報仇”,并且“奪回被盜賊搶走的糧食”,而留在山中學藝[。女勇士學成回家后為了實現自己的抱負,便代替父親出征。故事中的女勇士是具有男性氣質的,她以過人的氣魄和膽識統帥大軍,大破敵陣,最終榮歸故里。與想象不同,現實生活中的“我”從小就因身為女孩受到輕視。父母和鎮上的華裔移民常說出“養閨女就像養八哥”“養女兒都是白費心,寧養呆鵝,不養女仔”“姑娘都替外人養”這樣的言論,使得“我”憤憤不平。為擺脫歧視,“我”奮發圖強,刻苦學習,試圖以優異的成績證明自己,結果卻是徒然。作者對這種不公正待遇的憤恨在對木蘭故事的重寫中得到了釋放。女勇士去找惡財主報仇時,面對財主的質疑,她回應道“我是來報仇的女人”,而財主竟然用諂媚的語氣說出貶低女性的話,來為自己開脫。最后,女勇士將財主的頭砍了下來。
《女勇士》中的這一文本空間通過“我”的敘述被繪制出來,類似于美國人文地理學家愛德華·蘇賈提出的“第三空間”,“它對額外的他者、對空間知識的持續擴展保持極端的開放性”[9]這一空間將“他者”納入其中,允許不同文化身份之間的重新協商。在文本中,作為美國社會雙重他者的華裔女性被賦予了全新的內涵,從“非此即彼”走向了“亦此亦彼”的狀態,既具有男性所崇尚的果敢、忠勇,同時又能替女性群體發聲,積極反抗性別歧視。華裔女性敢于沖破男性權力空間的限制,顯示出強烈的“越界”企圖。“越界的行為必須要相對于界限所規劃的空間才能存在。因此,任何越界的行為必然伴隨著既定空間的突破。”[10]湯亭亭筆下的花木蘭掙脫了家庭空間對女性的禁錮,走向由男性主導的戰場,得勝歸來后又闖入財主的家為村民報仇雪恨。華裔社區對女性的規訓與歧視在這個文本空間里被暫時擱置,女性的主體性通過一次次的越界行為得以重新建構。
較之對花木蘭故事的改寫,湯亭亭對蔡琰故事的重述可以視為其思想上的一次轉變與成熟。歷史上的蔡琰博學多才,擅長文學、音樂、書法,初嫁于衛仲道,丈夫死后回家。東漢末年中原大亂,諸侯割據,原本歸降漢朝的南匈奴趁機叛亂,蔡琰為匈奴左賢王所擄,生育兩個孩子。曹操統一北方后,花費重金將其贖回,并將其嫁給了董祀。在湯亭亭筆下,蔡琰也是個“花木蘭”式的女英雄,被胡人擒獲后,雖然身處胡營,但她并沒有自暴自棄,而是在異域默默堅守著漢民族的文化傳統,最終譜寫出自己的歌。在改寫后的故事中,蔡琰的歌聲既是一種傾訴,也是一種呼喊。蔡琰的經歷正如萬千身處美國的華裔,他們試圖打破多年的沉默,希望向世人訴說異國生活的不易與艱辛,希望跨越中美文化的界限,從而確立自我的身份與主體性。蔡琰伴著羌笛的歌聲表達了作者湯亭亭想走出封閉的華裔社區,溝通、融合中美文化,化解國族間的文化隔閡,并由此確認華裔在美國社會中的身份和位置的心愿與期望。
三、繪圖與流散主體的身份建構
在美國出生成長的湯亭亭通過筆下具有華人傳統的生活空間與想象的第三空間相互交織,構成了一幅獨具特色的文學地圖,反映出其作為美國華裔女性身份的混雜性。一方面,湯亭亭試圖認同中國文化傳統為自己的文化之“根”,另一方面又受到美國社會主流文化的沖擊。于是,湯亭亭試圖積極融入美國社會,走出華裔社區那封閉保守的空間。母親口述的中國故事、文化傳統被其改寫,繼而被賦予新的意義,成為湯亭亭自我身份建構的重要一環。一般而言,流散者的身份隱含著“通過表現的文化、政治、思想與傳統而歷史構建的一種族群意識”,“通過對過去的生活領域與現在新的生存地的想象而構建起來”[]。從這個角度來看,生長于美國的湯亭亭也具有身份上的流散性。她身處兩種文化之間,是兩種文化中的他者。空間、文化上的流散往往造成主體文化身份定位的困難以及生存意義上的流放感與不穩定性。主體流散的經歷不僅僅跨越國家和民族疆界,更伴隨著跨越具有沖突性的不同文化界限,這些給主體帶來的是雙重或是多重的體驗、困惑、錯位、迷失,從而陷入身份認同的困境。通過構建具有想象性質的文本空間,湯亭亭試圖對抗現實中華裔社區的封閉、保守,試圖構建自己作為華裔美國人的身份,也正是在這種文化雜糅的想象空間中,她表達了對男權主義、種族主義的批判,也流露出對人類尤其是流散的華裔群體的關懷。
四、結語
湯亭亭在《女勇士》中通過描繪封閉的華裔社區與創造想象的空間,生動地展現了初代華裔移民在美國的生活經歷。華裔社區空間與想象的第三空間相互交織,構成了《女勇士》的文學繪圖。一方面,華裔社區空間是對華裔移民生存狀況的圖繪;另一方面,想象的第三空間是對現實生活空間的反抗與逃離,文本中第三空間的建構也代表了湯亭亭對其流散身份的思考,以及對確立華商美國人身份主體性所做出的努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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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