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7-0044-04
《流俗地》是馬來西亞華人作家黎紫書創作的長篇小說,通過書寫錫都“樓上樓”里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描繪了馬華社會的風雨悲歡和人事流變,展現了新生代大馬華人的在地經驗。《流俗地》這一題目中的“流”所指的并不是河流等具體的“水”,而是流動的時間[,《流俗地》的故事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結束于2018年5月的馬來西亞大選,展現了近半個世紀的歷史變遷,但是書中很少提到具體的年份,而是以普通人對時間的感知方式展開,用黎紫書自己的話來說,是“由事件一直在后面推動著時間的齒輪向前走”。雖然小說敘事的時間跨度長達50年,但沒有營造出強烈的世事變遷之感,50年來的紛繁往事仿佛被匯聚在一起,再松散地鋪陳開來,從而弱化了讀者對時間的感知。現從敘事手法、情節特色與人物心理等角度,分析《流俗地》中別具一格的時間意識,并探究這種書寫背后蘊含的生命體驗。
一、時間與記憶:回憶敘事的共時性形態
《流俗地》一書中充斥著對往事的回憶,甚至可以說,整部小說都是以回憶過去的形式構建而成,小說中的人物漫游在記憶的海洋中,以一句話、一樣物什、一件小事為觸發點,展開對過往光陰的回溯,通過數段記憶的相互穿插與填充,編織出故事的全貌。這種書寫方式打破了線性的時間限制,模糊了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界限,使小說敘事失去了時間的縱深感,呈現出一種共時性的形態。
1.時間的碎片化
《流俗地》所講述的故事由瑣碎的記憶片段構成,人物常常因某個觸發點開始回憶起某件往事,引發對過往時間的追溯,又在事件結束之際戛然而止,或者跳躍到另一個與事件相關的時間節點,這種敘事方式打亂了讀者對時序和時距的感知,讓故事中的時間呈現出碎片狀態。如“那個人”這一章既敘述了年過半百的蕙蘭對父親葉公感情糾紛的憂慮,又連接了蕙蘭對自己與大輝失敗婚姻的回憶:與來酒店應聘的大輝初次見面、為了大輝努力減肥、被婆婆何門方氏刁難,通過幾個記憶片段,蜻蜓點水般勾勒了蕙蘭與大輝相識、交往、婚后三個階段的人生狀態。但該章節并沒有完整交代事情的前因后果,關于婚后的回憶以一句“大輝走了以后”淡淡收束,大輝婚后的所作所為在另外的回憶片段中逐漸補全。讀者在閱讀中不斷觸及亂序的記憶碎片,如同拾起一片片時間拼圖,在接近小說尾聲的過程中逐漸拼湊起事件的全貌,還原時間原本的流向。另外,小說敘事由不同人物對不同事件的記憶構成,每個人物都是站在自己的主觀立場,不斷回溯敘事的時間。因此,即使拼貼起一個個事件的脈絡,也無法使這些在不同人物身上發生的事件相互聯結、彼此咬合,難以把握完整的故事流向。
2.時間的相對性
‘從實際的角度看,我們所知覺的只有過去,而純粹的當前,即過去向未來的侵入,是一種不可見的進展。”[2]“記得”與“想起”是小說中最常出現的動詞,《流俗地》中的人物仿佛并不是活在當下、走向將來,而是在“當前”的生活中一次次觸及承載回憶之物,因而一遍遍想起往事;又常常在回憶之中嵌套回憶,因此小說在敘事時并沒有很明確的過去、現在和將來的區分,而是站在不同人物的視點,借助“回憶”或者“記憶”這個載體,自如地在各個時間點穿梭。一段情節所立足的“現在”,如果放在故事實際結束的節點看,會發現它只是一段“過去進行時”的記憶。在人物一次次“記得”與“想起”的過程中,他們的過去逐漸明晰,在人生不同階段的“變”與“不變”也得以體現。從小說開頭銀霞發現“大輝回來了”,再到小說結尾銀霞等人在大選中遇到大輝,其間不過相隔數月①,但通過銀霞、細輝、蕙蘭等人對大輝的回憶,讀者已經從對大輝一無所知,到知道了大輝是誰,經歷過什么,他為何出走,又為何歸來;故事中出場的一個個人物也在無數往事中變得形象鮮明,在追溯過去的過程中,勾勒出一幅馬華眾生相。
3.時間的交疊性
《流俗地》通過書寫不同人物的回憶展開敘事,結合每位人物的不同視點提供了不同的時間線索,打破了線性的物理時間,令有關不同個體、不同事件的回憶相互交織,構建出一個多層次、
多視角的時間框架
一方面,人物可能會在某件事發生時想到某個時間點,在遭遇另一件事時再次回憶起這個時間點,從而重復、補充甚至修正有關這一時期的回憶。如銀霞曾兩次回憶起蓮珠與大輝在樓梯間的爭執:第一次是由妹妹的一句話引起,因此也只模糊想起二人對話的內容,隱約揭開了大輝對蓮珠的不倫情愫的一角;第二次則是由大輝家中鬧鬼的往事引起,由此說明了兩人發生爭執的原因,也補充了更多對話中的細節[3]
另一方面,小說也會從不同人的視角回顧同一個時間點,共同完成對某一事件的敘述,從而使時間在一條線上既有縱向的延伸又有橫向的延展。如小說中曾以多人的視角回顧銀霞求學時從秋千上摔落的事件:拉祖與細輝都目睹了銀霞摔下,卻對這一幕有著全然不同的印象;銀霞雖然不能視物,但對拉祖的喊聲與自己摔落時的感覺印象深刻;甚至在多年以后,又從顧老師的視角復述了這段故事[3]。小說中人們的記憶彼此并行,但又在某些共通點上相互交織,令回憶中的時間來回跳轉、互相嵌套,猶如多個聲部彼此呼應,交織成一首記憶的交響曲。
在《流俗地》中,線性的物理時間與跳躍的敘事時間交錯往復,給讀者帶來別樣的閱讀體驗。當以非線性的形式回顧人物走過的幾十年人生道路時,便很難站在所謂“當下”去錨定這一人物的形象,就如同小說所寫的那樣:“細輝愣在那,腦里的相冊翻了翻,看見大輝在不同時期的相貌。”[3由于回憶敘事帶來的共時性視角,當讀完整部小說再回想每一個人物時,會發現不同人生階段的他們仿佛同時存在于一具身體,由此,身體的時間性被淡化,我們得以越過數十年的歲月變遷,發現他們人格之中恒定不變的品質。
二、時間與生活:市井生活與民間生存史
在小說的文本世界中存在著一種別樣的“現實時間”,這種“現實時間”與現實世界里的時間維度有所區別,大多帶有假定性和虛構性。《流俗地》中,雖然敘事時間隨著人物的記憶不斷跳躍,但時間的節奏始終是和緩的,這與小說所書寫的主體內容息息相關,黎紫書著眼于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將宏大的歷史事件作為背景融入民間的“小歷史”之中,使小說中的時間顯得靜水流深而又潤物無聲,頗具日常生活的真實質感
1.瑣細日常中的時間流變
作為一部長篇小說,《流俗地》并沒有明確的情節主線,而是圍繞主人公銀霞的人生經歷,松散地鋪陳開無數件小事,描繪了人們在錫都“樓上樓”這個“小社會”的日常生活。小說以近半個世紀的時間跨度,容納下形形色色的俗物俗事,也為它們的滋生與衍變提供足夠的時間,各個事件往往自然而然地發生,又在時光中被逐漸撫平,收納進記憶的“百子柜”里,在將來的某個觸發點被喚醒,故事情節隨無形的時間流動,而非受到“推動”。如蕙蘭在年輕時癡迷于大輝,但在大輝出走后,蕙蘭生活的重心便逐漸轉移,樁樁瑣事充斥著她的生活,對于大輝下落的牽掛只存留在了“偶爾心有不甘”的詢問之中,等待大輝的心態如同等待“夏至丟失的一只襪子”[3]。這種安排情節的方式頗具日常生活的質感:多個事件交錯并行、彼此交織,沒有絕對的重心與焦點。
另外,除了交代人物在不同時期的人生經歷,小說還通過書寫關于衣食住行的種種細節,提示時間的發展流變,如曾經大受歡迎的包子被上傳到“臉書”質疑為“黑心大包”、近打河河床變淺后翠鳥變少、美麗園發展商的變遷、德士出租在打車軟件的沖擊下逐漸沒落等,在日常生活細節的變化之間,營造出時移事遷之感。
2.市井生活中的民間“小歷史”
在《流俗地》中,黎紫書有意讓時間隨著日常瑣事和緩流動,并沒有像張貴興、黃錦樹等前輩一樣,在作品中體現波瀾壯闊的歷史進程,也沒有刻意描繪其間發生的重大社會事件。《流俗地》中,重大社會事件往往融人市井生活之中,參與構筑錫都居民的民間生存史:學校老師罷課時,許多反對黨人被捕,組屋的男人們熱衷于議論時局,但又覺得政局動蕩并不會殃及自身;拿督馮從政生涯幾經起落,也影響了情人蓮珠的生活;
金融風暴弄垮了許多酒樓,促使大輝等人做起小食生意“串串鍋”;2018年大選開票時,人們熱切等待大選成績揭曉,并期待這次大選為生活帶來新氣象[3]。在黎紫書筆下,歷史并非一個個空洞的時間節點,而是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沉淀為民眾的集體記憶,成為血肉豐盈的歷史。
這種處理時間與歷史的方式,與作者自身的成長背景和創作理念息息相關。小說中的錫都以黎紫書的家鄉怡保為現實原型,黎紫書的創作是從本土生活中不斷汲取營養,反映作為新生代大馬華人的在地經驗。而黎紫書正是要豐富馬華小說的多樣性,關注被大歷史遮蔽的小歷史,注重馬華民間社會的生活樣態。
三、時間與意識:個體對“時間”的感知
《流俗地》中的人物常常被動地陷入回憶,他們的意識盤桓于過去,在凝結了過去的事物面前回憶影響自己至深的經歷,在對往事的回憶中完成對自身的體認。現通過幾則個例,分析小說中的人物對于“時間”的特殊感知,進一步探究《流俗地》中的時間意識。
1.視覺缺陷與“時間”中斷
小說的主人公銀霞是一位盲女,由于視覺受限,她無法看見自己生活的世界,但她充分動用自己的聽覺、嗅覺與理解力,擁有更多空間去體察內心,也對這個世界有自己獨特的理解方式,使小說的馬華色彩在非視覺的、陌生的維度等方面格外鮮明。作為盲人,銀霞無法親眼見證時間留下的痕跡,當銀鈴對銀霞說“你看你發根都白了”[3]時,她忽略了銀霞是“看”不到自己的白發的,銀霞并不能注意到外表的變化,無法從中觀察到時間的流逝。但銀霞對“時間”也有自己的感知方式,如小說中銀霞對電子表的看法:“一旦電池用光,意味著手表里流轉的時間中止,…表殼里的數字會停在某個點上,直到換上新的電池,將那中斷的時間接駁下去。”[3]當細輝告訴她“表殼里面黑漆漆一片”時,她才意識到手表里的時間“消失”了。事實上,時間并不會中斷,更不會消失,時間始終在流動,不會因為任何事物而停留。銀霞的想法體現了一位穎悟的盲女對“時間”概念的理解,時間被寄托在可感知之物上,把抽象之物變得具象。
2.阿爾茨海默病與“時間”回溯
雖然小說中的人物常常回憶過去,但他們的意識仍然存在于當下。馬票嫂晚年罹患阿爾茨海默病,她的記憶開始失序,失去了辨別當下與過去的能力,她心中的“時間”徹底變成一片混沌,當下與過去成為一體。馬票嫂的肉體隨著客觀時間不斷衰老,但在她的意識之中,時間不斷回溯、跳躍,例如她在和銀霞打電話時經常“演練舊事”,催她去“找醫生”,在馬票嫂的認知中,時間已倒回令自己刻骨銘心的人生階段,她眼中的銀霞不再是人到中年的銀霞,而是那個被多年前的自己深深擔憂的女孩。一次次催促銀霞去打掉孩子,足見馬票嫂對契女的關懷憐愛之深。后來,馬票嫂更像是“被年輕的自己穿過時光追上來附了身”[3],以為自己還是那個賣包子人家的年輕媳婦,反抗婆家的勇氣與底氣都已不再,她看似在第二段婚姻中尋得了幸福,但曾經遭受的屈辱與傷痛始終深藏心底,難以消弭。
3.夢境對現實時間的再現與延續
《流俗地》時常提及人物的夢境,描寫人物在半夢半醒間逐漸失去對身體的控制,沉入睡眠之中,意識陷入一片混沌,或讓夢境攜帶關于過去的記憶涌來。小說中出現數次有關夢境的描寫,一是“巴布理發室”一章中,細輝和銀霞夢到童年時的兩人在巴布理發室與拉祖下棋,二是嬋娟在“嬋娟”“遠水與近火”“女孩如此”等章節中反復夢見在中學任教時受欺凌跳樓的女學生,三是銀霞在“貓”一章中夢到少年時聽印度姐妹花講她們的母親殺貓的秘密,還有梁金妹和銀霞分別在“惡年”一章中夢到被困于“樓上樓”的懷抱嬰兒的女鬼。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人物的夢境很少涉及尚未發生的事情,幾乎沒有對“未來”或“未知”的想象,而是再現過去人生中的某一時刻,是對已經發生的事件的再現或延續。夢境是潛意識的體現,人物在夢境之中復現記憶中的重要時刻,模糊了幻覺與現實、過往與當下的邊界,小說的敘事空間得以拓展。
四、結語
在《流俗地》中,盲女銀霞在手指翻飛之間靈巧地編織出一個個網兜;而在故事之外,黎紫書則像她筆下的銀霞般嫻熟地操縱著文字,通過精心的構思編排,呈現出一個繁復但不雜亂的時間網絡。在一次次回顧往事的過程中,完成了角色對自身的體認;在一個個時間點的聯結與跳躍之間,連綴了匹夫匹婦的離合悲歡;將宏大歷史穿插進俗世日常,營造出平靜和緩的時間節奏。在錫都這座平凡的小城之中,時間如流水般緩緩淌過,見證了市井小民的愛恨情仇與生死離合,也見證了社會的產業興衰與政局變遷。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但一段段鮮活的記憶,關于人生的真切體悟,乃至馬華民間社會的生存經驗,都被鐫刻在往事之中,叩問著人們的心靈。
注釋
① 在“歸來(之一)”這一章中,大輝第一次打來電話時,小說中曾提到“這個九月,說來事多怪異”;而在最后一章“歸來(之二)”中,細輝等人遇到大輝是在大選當天,“銀霞說下個禮拜三,五月九號”,其間間隔大約八個月。
參考文獻
[1]高凱.《流俗地》:市井人間的流俗與不俗[EB/OL].[2021-11-3o].https://www.chinanews.com.cn/cul/2021/11-30/9619274.shtml.
[2] 柏格森.材料與記憶[M].肖聿,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
[3] 黎紫書.流俗地[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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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翟業軍.錫都就是錫都,馬華就是馬華一論黎紫書《流俗地》[J].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21(2).
(特約編輯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