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7-0048-04
羅伯特·斯科爾斯在《科幻文學的批評與建構》中指出,科幻作家創作的目標既不是創造純歷史,也不是純小說,而是創造神話[。科幻小說作為文學的一個分支,弗萊認為其與神話之間存在繼承關系,他將科幻作品歸于浪漫故事的一種模式,且帶有強烈的趨向于神話的內在傾向[2]。羅伯特認為真正的神話是“包含在某個(活著的或者已消亡的)特定文化的內部,表達著這一文化豐富或悲愴的驚嘆”[。神話產生于初民對宇宙本源的思考,充滿著隱喻與聯想,涉及宗教、道德、法律等領域,神話所包含的不僅是神祇間的故事與行為,更是一種原始且具有綜合性質的行為準則、思維范式、象征符號以及文化內蘊。正因為神話是人類文明尚處于蒙味階段的歷史產物,羅伯特隨即表示神話的不可復制性。所以科幻作家的任務是以神話為目標,從中提取原型,運用神話式的思維進行模仿或者再創作,并隨著時代理念的更新,讓經典的神話模式在現代科學的背景下產生出別樣的魅力。在《狩獵愉快》中,劉宇昆借助由變形神話衍生出的狐妖故事來營造作品中神秘浪漫的氛圍,使其既脫胎于遠古又立足現世,同時展望未來,具有了貫通古今、超越時代的文化價值。
1976年出生于甘肅蘭州的劉宇昆11歲時隨父母移民至美國,他從小接觸中國傳統文化,并在大學期間研讀英國文學與法學專業,中西文化在其思想觀念中互相交融,并體現在他的作品中,短篇小說《狩獵愉快》(GoodHunting)是他這種文化雜糅風格的代表。該小說2012年10月發表于美國科幻小說雜志StrangeHorizons,2017年12月被翻譯成漢語在《科幻世界》發表,2019年被改編成動畫劇集后引起巨大反響。
《狩獵愉快》以第一次工業革命為背景,講述了道士梁與狐妖燕在現代工業叢林中求生的故事。隨著煙與鐵的科技力量逐漸取代自然界的靈氣,無法變回原形的狐妖燕淪落為煙花女子,梁也早已拋棄道士的身份在鐵路公司成為一名機械維修工人。當他再次見到燕時,燕已被富商改造了軀體,金屬代替了她原有的血肉,梁運用蒸汽機的知識為燕重塑了鋼鐵之身。最終燕借助鋼鐵與蒸汽的力量得以幻化回狐形,重新回到這片由鋼鐵鑄就的叢林中繼續狩獵。作者將中國民間的狐妖傳說與現代科幻中的蒸汽朋克風格巧妙融合,譜寫出既浪漫又現實、既溫情又冷靜、既驚心動魄又哀轉久絕的動人篇章。
一、《狩獵愉快》中的變形元素
《狩獵愉快》對狐妖化形這一中國民間傳說進行現代化改編,將古老的血與肉、人與神之間的變形拓展至鋼鐵機械之間的變形,作者對于傳統文化的創新運用可見一斑。
人與非人事物之間的相互轉變是神話中的經典母題之一,神話學家卡西爾對此類變形的重要性曾進行過說明:“如果神話世界有任何特色和突出特性的話,如果它有什么支配它的法則的話,那就是這種變形的法則了。”[3]支撐變形法則的基礎是原始初民萬物有靈的生命觀,他們將生命的內核認為是一股特定、完整且流動的能量(通常被稱為“靈魂”),人以及一切非人的事物都是靈魂居住的軀殼,并可以互相轉變,生命便在靈魂的交換以及軀殼的轉變中得以延續。在孕育神話的時代結束后,變形這一法則被保留下來,成為神仙精怪、妖魔鬼魅等擁有超人能力者的共同特征。
中國民間傳說以及志怪小說中的精怪化人故事便是受到變形神話的影響,發展至科幻文學中,變形的內涵進一步延伸,變形范圍也進一步擴大,甚至變形不再是神祇精怪們的專屬能力,人類也可借助科技自由地進行變形。
《狩獵愉快》中狐妖的化形包含古典與現代雙重意義上的變形。民間故事中,狐妖憑借著天地間的靈氣法力在獸形與人形之間相互切換,早在魏晉時期已有狐妖化為人形的記錄,如郭璞在《玄中記》記載了如下故事:“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或為丈夫與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千歲即與天通,為天狐。”[4此中記載也為后世狐妖形象奠定了以化為女身來蠱魅凡人的主基調。
《狩獵愉快》以傳統志怪小說的發展為開篇。燕的母親為典型的狐妖形象,會在夜間變化成美女來魅惑書生①,在受到道士攻擊時化回狐形,此時支撐其變形能力的是原始的自然靈力。故事發展至后期,自然靈力因受到現代科技發展的沖擊而消失,燕再也無法變回原形,只能困于人類的軀體之中。至此古典的狐妖變形結束,隨后燕身上發生了兩次現代科學意義上的變形:在科技的支撐下由被動到自主的改造。
在殖民地受到種族和性別雙重歧視的燕被狂熱的機械崇拜者改造成一尊由鉻合金打造的鋼鐵之軀,作者細致地描繪了她那在月光下有著流暢曲線、泛著金屬光澤的完美軀體,“膝蓋處的圓柱形關節用車床精密地加工過,沿著大腿的氣壓轉動裝置可以完全無聲地運動;合金塑造的雙腳形狀精美,表面光滑而流暢。這是一雙我見過的最美麗的機械腿”[5]
與古典神話中的變形不同,現代變形是借助科學技術進行的人工改造,變形的媒介由超自然的靈力、魔法等轉為現代科學。《狩獵愉快》沿用《弗蘭肯斯坦》的故事模式,塑造了一位掌握了現代科技的天才工程師和他的改造對象,不同的是發生在燕身上的機械變形由最初的被動承受轉換為主動改造以達到復仇的目的。燕自主尋求梁的幫助,將皮肉替換成金屬,以蒸汽來提供動力,使她重新變回狐形,“她的四肢在月光下閃爍著微光,而她的尾巴,由精致的銀色電線制成”[5],一位輝煌的獵手在新時代復生,與古老傳說中一樣的致命而優雅,舉手投足都散發著火焰與機油的力量之美。
二、矛盾的思緒:科技崇拜與科技恐懼
如果把《弗蘭肯斯坦》看作一個造人的故事,那么《狩獵愉快》的目標便是造神,小說中,燕經過了由狐至人再度回歸狐的閉環變形過程,完成了由血肉之軀至金屬構造的跨越,后期的燕儼然成為死神一般的存在。與通過自然元素自由變形的原始神明不同,燕是被人類創造出來的生物與科技的結合體,是現代工業所鑄就的血與鐵的新式神明。這種利用科技造神的過程反映出作家腦海中交織的兩種近乎矛盾的思緒:科技崇拜與科技恐懼。
在古老的神話時期,人類往往將變形的對象選定為日月、山川、河流等永恒之物,或草木等可復生之物,或擁有強大狩獵能力的野獸來轉移對死亡的恐懼。而在科幻文學中,人類拋棄了孱弱的血肉之軀,將目光鎖定在更為強大、更為不朽的鋼鐵與機械,渴望以此來獲得力量甚至達到永生,科技崇拜也就由此誕生。
《狩獵愉快》將人類對科技力量的追求通過男女之欲表現出來,與其說是“科技崇拜”,不如稱之為“科技迷戀”。故事中,總督之子將其對機械的迷戀嫁接于人體上,于是燕(一位毫無地位可言的情婦)被秘密進行了改造手術,全身的血肉被替換成金屬。這種迷戀是科技崇拜極端化的結果,更是權力與野心過度膨脹后潛藏于都市人心中混亂邪惡欲望的顯露。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層崇拜籠罩全文。作為支撐社會發展的時代力量,在技術革命高速發展的背景下,任何人都是科技的信徒。梁離開故土、拋棄道士身份后在齒輪與引擎中獲得了歸屬感,他放任自己沉迷于齒輪與杠桿的運動中,用自己的心靈填滿金屬與金屬之間的空隙,像一個齒輪一樣融入現代社會這座機器中。在劉宇昆的筆下,科技與欲望緊密結合,它能滿足人類心中最深的欲念,并于潛移默化中支配人們的行為,浸染人們的生活與靈魂,盡管有如燕這般清醒的頭腦也不得不借助科技來獲得復仇的力量。燕清楚地意識到科技的危險性:“一件可怕的事情發生在了我身上,但我也可以變得可怕。”[5]當燕發現在鋼鐵面前如稻草一般脆弱的人體時,她的復仇也就開始了。
燕的兩次科技變形呈現截然不同的意義:第一次是在盲目的科技崇拜下對血肉進行強行變形的畸形產物;第二次是在鋼鐵與蒸汽中復生的遠古獵手。科技既能帶來死亡又能賦予新生,在淘汰舊事物的同時引發社會的革新,這種雙重性也導致了科幻作家們感情的矛盾之處:人類對科技瘋狂的崇拜招致對科技的恐懼進而加劇崇拜,愈是崇拜便愈是恐懼,愈是恐懼便愈是崇拜。
作者察覺出科技在現代人類的生活中扮演著越發重要的角色,人類害怕反噬的來臨,也恐懼欲望都市中人們心底那因科技發展、時代轉變而滋生的惡念。于是在《狩獵愉快》中,劉宇昆借助狐妖這一傳統精怪形象創造出新一代的死神,共同承擔狩獵者與審判者的身份。她誕生于人類狂熱的崇拜卻暴露在人性的罪惡中,在這座物欲橫流的鋼鐵叢林中,審視著人類并給予她的判決。
三、過去、現實、未來:變形形式下的懷舊情結
其實無論是科技崇拜抑或科技恐懼,皆出自科幻作家對現實世界的觀察與思考,他們創建特殊情景進而設想未來。詹姆斯·岡恩認為科幻小說是描述變革對生活在現實世界的人們所產生的影響。科幻文學的功能由此體現出來:根植于現實,并使得現實更加清晰,而“幻想”則是達到此目標的寫作手法[。作家們希望從文字中探求過去與現在的多種變化,找出一條通往未來的通道,“他們無心去證明那些旅行在科學上能否實現,也不是要對現實事物進行推演,但他們用自己不同的方式詮釋了當下人類處境的某些方面”Ⅲ。在科幻文學中引入神話元素,增強文字的幻想性的同時也放大了生活中潛存的“異處”,產生出張力極強的魔幻現實感。值得注意的是,科幻文學仍需要遵循某種客觀規律,可以是“近期科學對人類前景的推斷,熱門的主題涉及發展的影響,或是來自人類的啟示,或是自然科學對人類生存相關的聯系與發展”[]。所遵循的規律溝通著現實與幻想,使故事仍然屬于“科學”的范疇,而非達到奇幻文學(Fantasy)的程度。
《狩獵愉快》以第一次工業革命臨近尾聲的19世紀中葉為時間點,虛構出一個電力時代如期而至,而蒸汽機得以繼續發展直至鼎盛的平行時空。科幻小說經常使用這種技巧:打破原有歷史發展,創建出一個完全架空或在某時間節點衍生出的平行宇宙,即“離開我們所熟知的世界,到完全不同的世界里頭去”,以一種極端的想象來揭示當下社會存在的問題。
傳統文明與現代科技之間的矛盾貫穿《狩獵愉快》始末,作者將科技描述成強勢、迷人卻危險的新式力量,以新式力量取代天地間原有的靈氣來象征科技對傳統社會的沖擊。小說中,土地中蘊含的氣讓村莊繁榮起來,供養著當地的珍獸、仙靈及家神。當新式崇拜勢力席卷而來,傳統秩序崩塌時,受到現代文明沖擊而失去信仰的大地便無法再為生靈提供能量,依賴舊有體系生存的生靈自然一步一步邁入深淵。小說中梁的父親代表新時代的不適應者,在這片靈氣不再的土地上,傳統道士已逐漸走向末路,他選擇自盡來顯示社會變革下個體消極且無力的抵抗。此類人物塑造傳遞出作者對舊事物消逝的惋惜,對新舊時代更迭無可奈何的苦澀,對新技術所帶來社會變革的恐懼,反映出作者強烈的懷舊情結。
得益于特殊的移民經歷,劉宇昆的懷舊情結最終回歸童年的鄉土記憶,在創作中引入了極具民族代表性的神話傳說人物,如《人之濤》中的女媧、《狩獵愉快》中的狐妖、《隱娘》中的聶隱娘等。
文中融入“蒸汽朋克”既是劉宇昆中西文化雜糅風格的體現,也進一步體現出作者的懷舊情結。蒸汽朋克小說大多設定為蒸汽動力廣泛應用的時代,通常以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為故事背景,設想出一個蒸汽機高度發達的世界。而劉宇昆則轉換視角,將故事發生地點搬到同時期的中國內地及香港地區,一方面受自身華裔身份的影響,另一方面跨地域、跨國家、跨民族的文明沖突加劇了新舊技術交替對生產方式、社會秩序以及文化生活帶來的沖擊。而今,蒸汽動力早已被新一輪工業革命成果所替代,于是蒸汽朋克風格本身也帶有強烈的復古色彩,《狩獵愉快》將狐妖傳說與蒸汽朋克風格相結合,兩種題材間存在新舊差異,卻又統一于懷舊主義審美,形成奇幻與復古交織的神秘氛圍。
在小說的結尾處,梁想象著重新化形為狐貍的燕“沿著纜索鐵路的軌道奔跑直到那如過去一般充滿法力的未來\"[5]。對于過去、現實、未來,作者的情感各有不同:對過去表示眷戀,對現實進行審視,同時他也深知往者不可諫,便將希望寄托于猶可追的未來。小說英文名GoodHunting取自文中梁對燕的祝愿,亦是作者對兩位主角及恢復往日榮光的未來的祝愿,
在劉宇昆的筆下,梁與燕便是人與神的代表。燕原為山野間生長的自由精怪,她象征著過去的傳統、靈性的自然與古老的文明,即使在遭受現代文明沖擊時,身上仍保留著未曾泯滅的野性與活力。這也表明作者固然懷念淳樸的自然、惋惜逝去的傳統,但并非一味地沉溺于過去,對新時代也并非采取消極的逃避態度,而是強調在混亂無序的現實中要學會生存,建立起新秩序。兩位主角的身份也完成了由舊至新的進化,燕最終蛻變成新時代狐妖,梁則成為掌握新式法力(科技)的現代道士(機械工程師)。與燕不同,劉宇昆在梁的塑造上突出了其“人”的特點。梁代表著站在時代發展浪潮前的人類,有著七情六欲,也差點異化在這熔爐般的社會,但人類擁有擅長創造的手與頭腦,可以憑借對科技的改造與利用使燕重生,再次回歸古老傳說中的形態,使未來再度呈現如往日一般的榮耀。
四、結語
科幻文學中的瑰麗幻想與神話中浪漫充沛的想象力一脈相傳,同時科幻文學對工業革命和科學技術的反思也繼承了神話中隱藏在幻想形式背后原始初民對生命起源與宇宙萬物的思考。自19世紀科幻文學正式誕生發展至今,科幻作家們不斷探索科幻文學的未來發展。美籍華裔作家劉宇昆將中式狐妖化人故事與西方蒸汽朋克風格巧妙融合,為科幻文學增添了一絲來自東方的神秘氛圍,用天馬行空的神話思維與飽含詩意的筆觸描繪現代人類的生活,立足于現實背景,對未來世界展開想象,探索未來人類的生存環境與心理狀態,用幻想的形式表現人類在未來世界的物質精神文化生活和科學技術遠景,展現了作家獨特的人文關懷,啟發后世科幻作家在民族神話傳說的基礎上進行大膽構想,實現跨文化的創新融合。
注釋
① 此情節中,劉宇昆對狐妖這一文化形象進行重構,將狐妖從蠱魅、害人等傳統偏見中解放出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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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岡恩,郭建中.鉆石透鏡:從吉爾伽美什到威爾斯[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特約編輯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