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列斐伏爾空間理論角度解讀《心是孤獨的獵手》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7-0060-04

一、引言

卡森·麥卡勒斯作為美國南方的女性作家，其出版的第一部作品《心是孤獨的獵手》被譽為“20世紀百佳英文小說”，也是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學界以往對《心是孤獨的獵手》這部作品的研究主要是從女性主義、精神分析、異化理論角度出發，本文從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角度出發，探討空間意象背后所蘊含的多重空間身份特性，揭示小說人物作為邊緣人在外部空間中生存的困難，以及空間割裂感致使其產生孤獨感的根本原因。

二、物理空間 生存困境

物理空間是真實存在的、具體的物理概念空間，是物質實體并且生產和再生產社會關系。物理空間又稱“感知空間”，是列斐伏爾用來描述物理和物質空間的概念。這一空間是通過人類感官直接感知的現實世界中的物質存在，涵蓋了建筑物、道路、自然景觀等一切可見和可觸摸的實體。在《心是孤獨的獵手》中，不管是移居他處的辛格、缺失個人空間的米克、還是被迫住在偏遠空間的科普蘭，均受到物理空間的擠壓。

身為小說的核心人物，辛格在物理空間的變換展現了其內心情感的真實表達。在安東尼帕羅斯被送往精神病院之前，辛格和他一同居住在小鎮商業區里有兩個房間的房子里。“他們就這樣日復一日地生活著，由于他們過于離群索居，沒有什么能打擾到他們。”[但在朋友走后，物理空間的空蕩讓房子里濃烈的孤獨感刺入辛格的內心，物理空間的轉換與縮小透露出辛格內心封閉的開始，曾與安東尼帕羅斯所居住的房子中蘊含的孤獨感也是其內心生存困境的具體體現。

作為南方小鎮底層階級家庭中的一員，米克·凱莉家境貧寒，無法擁有自己獨處的空間。其生活的地方是一棟容納了14口人的三層住宅，在滿是房客與家人的擁擠空間中，這里似乎沒有她的容身之地。她與兩個姐姐埃塔、黑茲爾擠在一個房間；因為房客眾多，只能在廚房里吃飯；除了上學還必須照看自己的兩個弟弟拉爾夫與巴布爾。物理空間的擠壓無法滿足米克對于隱私空間的需求。對于一個處于青春期的女孩來說，物理空間不僅能夠滿足個體私密性的空間，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成長中的女性對于個體尊重的需求。米克在物理空間方面的需求并未得到家庭的重視，因而無法得到改善，生活在逼仄的物理空間讓米克內心感到煎熬，進而產生孤獨壓抑的情愫。伍爾夫曾在《一間自己的房間》里說過：“女人想要寫小說，她就必須有錢，還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2]但這對幼小的米克來說無疑是奢侈的，精神空間與物理空間的不兼容導致孤獨感的產生。“米克不想回家人待的房間，也不想跟任何房客說話。除了大街上，沒什么地方可去，太陽火辣辣的。”[所以她對自己說：“除了一架真正的鋼琴，我最想有個屬于自己的地方。”[]

與缺失個人空間的米克相比，科普蘭雖有一幢獨屬于自己的房子，卻遠離主街區，無法靠近小鎮的中心。在這個無名的南方小鎮里，白人掌握著最好的資源與最高的權力，相比于住在小鎮中心的白人，黑人只能居住在遠離小鎮中心的地方。因此，只要越過白人設立的空間界限，種族歧視的戲碼便會展開。所以，當一個黑人家庭搬進一條貧窮白人居住的街道時，黑人家庭的房子會被憤怒的白人鄰居燒毀。物理空間的擠壓導致了黑人惡劣的生存條件，因此，作為為數不多的黑人醫生，科普蘭整日奔波在給黑人同胞看病的路上，有重度燒傷的女病人、感染梅毒的孩子以及感染肺炎的老人等。社會資源的分配不公讓他們賴以生存的物理空間日益縮小，如同辛格走過的那條狹窄的街道。因此，物理空間的擠壓讓其無法逃離黑人的生存困境，只能處于深深的孤獨之中。

三、社會空間 現實擠壓

根據列斐伏爾的觀點，任何空間都體現、包含并掩蓋了社會關系，而不同的社會關系也構成了紛繁復雜的社會空間。社會空間是“社會關系的重組和社會秩序的建構過程”[3]，包括了社會關系的再生產、重組和拓展，是人類認知形式中的空間性，以及對空間概念進行的再表征。人們從地理學的想象中獲得對空間的概念，進而投射到現實世界中，對第一空間進行命名，逐漸形成了例如“學校”“醫院”等具有特定社會功能的第二空間[4。在《心是孤獨的獵手》中，比夫與杰克生活在不同的社會空間中，不同的社會空間蘊含著兩人不同的孤獨癥結，而其根本原因在于社會空間與精神空間之間的割裂感。

小說中，比夫是一家咖啡館的老板，經營門店消耗了他生活中的大部分時間，單一局限的社會空間固化了他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而夫妻感情不和睦和一成不變的老顧客們也讓其不管是在臥室還是咖啡館中都產生一種孤獨感。臥室是夫妻兩人共有的小型社會空間，但比夫只有在妻子愛麗絲走后才會躺到床上。只有獨自一人時，他才能做回真實的自己，“漸漸地，他的嘴巴柔和了、放松了”[，“他誰都不是，獨自一人”。所以他把自己的重心放在咖啡館里，由于性無能，他關心到店的所有“怪人”一—只有病人和殘疾人才能讓他擁有一種特殊的親和感。“只要來一個兔唇或肺結核患者，比夫就請他喝啤酒。如果客人是個羅鍋，或者瘸得厲害，就換成免費威士忌。”[除此之外，咖啡館的顧客都是比夫熟悉的人，一成不變。因此，不管是在咖啡館還是在臥室中，單一壓抑的社會空間都讓比夫的個人情感深埋心底，無法宣泄，只有深深的孤獨感伴隨著他。

小說中的杰克是一個貧窮的工人階級，長期生活在社會底層。工作的不穩定使他頻繁地輾轉于不同的地方，無論身在何處，都沒有一個真正屬于他的地方，沒有一個臨時住所可以稱之為“家”。因此，杰克從未感受到房子帶給他的安全感和歸屬感。由于孤獨與恐懼占滿了杰克的內心，他無法待在安靜的家里，只能待在咖啡館、辛格的房間或者游樂場。“這個鎮子似乎比他去過的任何地方都寂寞，寂靜的街道給他一種異樣的感覺。”[此外，社會空間的壓迫也讓杰克感到孤獨。身為底層白人，他每周要做六十個小時的苦力工作，僅僅賺取十二塊美元，住著最廉價的房子，每天食不果腹。他看到了貧窮街區里那些臟兮兮的孩子、面黃肌瘦的人們以及惡臭的環境，感受到了底層人的痛苦以及他們黑臉上的絕望。現實的殘酷與理想的偉大讓其陷入深深的

孤獨與痛苦中。

四、精神空間一 一內心掙扎

精神空間也是列斐伏爾空間理論的一個重要方面。列斐伏爾認為，精神空間實際上是指反映個人特征和欲望的認知空間。精神空間承載著內心對外部世界的感受，是獨屬于個人的“避難所”。它是一個被動體驗的或屈服的空間，是被想象力改變和占有的空間。列斐伏爾將其稱為一個反空間的領域。這種反抗體現在它對從屬的、外圍的、邊緣化空間的再現，和對處于空間秩序的社會底層的關注[5]。但精神空間并不是一種顯而易見的力量，而是一種隱性的力量，在社會空間理論中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在小說中，每個人都是孤獨的，不管是辛格、科普蘭醫生、米克、杰克還是比夫，每個人都有無法言說的秘密。他們在物理空間中受到生存擠壓，在社會空間中被壓抑束縛，對自我的追求得不到滿足，轉而開辟出獨屬于自己的精神空間。

對于米克而言，她把自己的世界分成“里屋”和“外屋”，學校、家庭和每天發生的事情在“外屋”。辛格先生既在“外屋”，也在“里屋”。外國、計劃和音樂在“里屋”，她的腦海里響起的那些歌曲在“里屋”，還有那首交響樂[1。在“外屋”，在外部空間里，在家庭中，她的個人需求從不受到重視，進而產生了一種與家人以及身邊環境的嚴重割裂感。而在“里屋”，米克的夢想是學音樂，但父母并沒有能力給她買一臺收音機，所以每天夜晚她就跑到富人區里聽收音機里的音樂。她想去一個有雪的國家旅行，遠離這個終日悶熱的小鎮。在這里，還有愿意傾聽并且懂自己的辛格先生。米克想象著自己成名后的場景，她將成為一個舉世聞名的偉大音樂家。她將擁有一整個交響樂隊，親自指揮樂隊演奏她的全部作品，就像卡羅爾·隆巴德、阿爾圖羅·托斯卡尼尼一樣。作為米克精神空間的靈魂支柱，辛格先生傾聽著米克的夢想，做她的“知己”。“里屋”和“外屋”是對立的空間存在，其中“外屋”代表現實的社會空間，而“里屋”則象征著想象中的精神空間。

精神空間融合了真實和想象，是米克的私密空間。對米克來說，私密空間尤為重要，因為它提供了安全感，使她能夠掌控自己的世界，從而實現自我認同。

而在比夫的精神空間里，“所有人生下來都是雙性的”[，但這一想法無法在現實世界中實現。在家庭中，迫于世俗的壓力，他只能扮演著丈夫這個角色，試圖掩蓋自己的性別認同問題。在社會空間里，世俗的規則規定他需要作為男性生活，但在精神空間中，他的所有表現呈現出女性化的特質，尤其在妻子愛麗絲去世后。他擅長做針線活兒，喜歡噴香水，并且小指上一直戴著母親的戒指。這些無一不凸顯出比夫的雙性特質。比夫無法向其他人傾訴內心的真實想法，現實世界的“拒絕”讓比夫置身于無法言說的孤獨中。“他懸在兩個世界之間。”[“他的臉扭曲了。一只眼睜得比另一只大。左眼瞇縫著，探究過去，右眼大睜著，驚恐地凝視未來的黑暗、錯誤和毀滅。”[三]

在比夫為性別認同問題掙扎時，杰克出現了信仰危機。當社會空間里無處安放“為自由而戰”的理想與信仰時，杰克借酒精麻痹自己，使自己陷入社會空間與精神空間的模糊地帶，麻醉的同時將自己的一腔熱血帶入這個不堪的現實世界。他痛苦、憤怒，卻極其渴望與人交流，他到處表達自己的想法，尋找理解自己的同道中人。所以，當他看到墻上用鮮紅色粉筆寫著“你們必吃勇士的肉，喝地上首領的血”的字跡時，他激動焦急，渴望見到那個能與之交流的人。他認為只有辛格懂他，這也是他沒有離開這個鎮子的原因，直到辛格自殺離世，他再次踏上了尋找信仰之路。

面對種族不平等及社會不公的現狀，科普蘭醫生將無能為力的痛苦投射到自己的精神空間中，他將所有的思想與理念投射到自己的內心世界。在社會空間里，面對白人的侮辱與挑畔時，他所能做的只有視若無睹，忍受一切，從未反抗。在家庭聚會上，當所有人都談論著《圣經》時，只有坐在角落里的科普蘭感到憤怒和孤單。作為一名黑人醫生，他想要拯救的不僅僅是黑人的身體，還有他們已經丟失了的反抗精神。為了實現這一理想，他整天挨家挨戶地奔走教化同胞們，教化自己的兒女，但卻因此失去了家庭以及自己的孩子。同胞無望的痛苦令他發狂，他心里有一種野蠻的暴力。他說：“整個黑人種族都病了。”所以他犧牲了自己的一切，導致妻子的離去、孩子們的疏離，只為黑人的公平正義而戰。

在辛格的精神空間中存在著雙重障礙，這直接導致了在安東尼帕羅斯死后，辛格選擇了自殺。首先，作為一個聾啞人，辛格直接把自己與正常人區分開來，一道無形的屏障隔在他與每個普通人之間，所以在安東尼帕羅斯被送去精神病院后，他拒絕用手語交流。生活在這群人之中，他覺得他的雙手對他是種折磨。小說中曾這樣寫道：“他曾經非常喜歡洗手護手，而現在，他只是每天用刷子草草刷兩次，再把它們揣回口袋。”“意識到自己在打手語時，他就像一個被抓到大聲自言自語的人，好像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手語作為溝通交流的手段，卻被辛格斷然拒絕使用。他把自己的內心封鎖在異類世界之外，所以他成為被所有人美化并異化的辛格。其次，他與其他聾啞人之間也存在著屏障。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即使是在聾啞人之間，也存在著團體派系之分。在與另外一個聾啞人卡爾不歡而散之后，辛格或許明白了他只能與安東尼帕羅斯在一起，再不能有其他人的介入。當安東尼帕羅斯去世后，盡管辛格遇到了其他的聾啞人，但無法融入他們，就像卡爾無法融入他們一樣，辛格完完全全地被隔絕了，最終選擇了自殺。

五、結語

通過運用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心是孤獨的獵手》中辛格、米克、科普蘭、杰克以及比夫等人物的多重空間的身份特性躍然紙上，展示出各個角色在內外部空間的掙扎與痛苦。不論是作為文本中心的辛格、具有女性主義萌芽的米克、深陷種族歧視的科普蘭，還是代表著無產階級的杰克、具有雙性特質的比夫，都一一向我們展示了美國南方小鎮中的邊緣人困境。在麥卡勒斯筆下的無名小鎮中，我們看到了書名中“孤獨”產生的根本原因，外部空間無法滿足小說人物的空間需求，且無一例外地承受著精神空間中的內心掙扎。

參考文獻

[1] 麥卡勒斯.心是孤獨的獵手[M].趙文偉，譯.北京：文化發展出版社，2018.

[2] 伍爾夫.一間自己的房間[M].賈輝豐，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3] 鄭佰青.西方文論關鍵詞：空間[J].外國文學，2016(1）.

[4] 呂佩愛，李子陽.空間表征與身份表演：《心是孤獨的獵手》中的雙重變奏[J].沈陽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3）.

[5] 趙羅英.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理論及其啟示[J].河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31（5）.

[6] LEFEBVREH.The production of space[M].Oxford：Blackwell，1991.

[7] 田穎.論《心是孤獨的獵手》中的空間與權力[J].當代外國文學，2015（4）.

（責任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