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自我到他者：《星期六》中倫理主體的建構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7-0064-04

伊恩·麥克尤恩是當代英國杰出作家，曾獲薩默塞特·毛姆獎、布克文學獎等多個獎項。他擅長把社會景觀微縮到家庭、兩性和情感內部，刻畫暖昧復雜的人性和社會生活，從人與自我和社會之間的沖突出發，思考時代的精神狀態，以精準的敘事對人類道德和倫理的思考而聞名，被認為是“復興了道德和小說的傳統聯系”[。列維納斯的他者倫理是建立在對西方哲學存在論和總體性的批判之上，他認為“西方哲學始終在實行對他者的壓制”[2]。他的倫理學正是要召喚他者回歸，將重構自我與他者的倫理關系作為第一要務。他認為他者以面容出現，彰顯的是他者的絕對他異性，自我在與他者“面對面”的遭遇中逐步突破自我中心主義，尊重他者，承擔為他者的倫理責任，當主體意識到世界除了自我之外還存在他者的時候才真正實現了倫理主體的轉變。麥克尤恩在《星期六》（Saturday）中生動而深刻地展現了倫理主體的建構：主人公貝羅安從拒斥他者，到超越自我主義，到回應他者，到走向善與責任，再到實現倫理自我建構，最后獲得社會性的滿足。

一、拒斥他者的主體

貝羅安作為拒斥他者的主體，這首先體現在他的自我的存在狀態。“經過理性的巨大發展，西方社會已然在物質上取得了長足勝利，從而使西方社會安享物質豐裕。”[3小說中，貝羅安便是在物質的層層包裹之中，通過對符號化商品的需求來實現物質享樂和自我的滿足。貝羅安居住在倫敦一棟七千平方英尺（約650平方米）的三層樓豪宅中，“舊時像他住的這種房子都有這樣一個放馬的地方”[4，他認為“今天有錢人則將其改造成了他們愛車的蝸居”[4]。除此之外，豪華汽車“銀色的奔馳S500”亦是他身份地位的象征，貝羅安雖不喜歡這輛車，但“有幸作為這世界上少數能享受到榮華富貴的人群中的一員”[4]，他認為“開一輛好車是很自然的事情”[4，而且已經“習慣了人們對此贊嘆的眼神”[4]。正如其兒子西奧所言，“這一看就知道是有錢的醫生的車子”[4]。另外，貝羅安使用的剃須刀是“過于精致的一次性三層刀片”[4]，“當這個工業進步的寶貝劃過他的面頰的時候，感覺精神都為之一振”[4]。所以對于貝羅安而言，符號化商品使得他得以進行自我定義，肯定自我身份；物質給他帶來了愉悅，在物質享樂中得以維持自我存在。“在享受中，我愉悅地擁有世界，把世界轉化成‘同一’的自我。”[5]由此，貝羅安在對物質的享受中肯定了自身的支配力量，肯定“我”的自主性，實現了自我孤島式的自足，從而建構起一個自我主義的同一性世界，一個封閉的世界。

也就是說，貝羅安將他者拒斥在自我世界的大門之外，與他者相分離。這無疑體現在他疏離冷漠的人際關系上。首先，這種疏離冷漠直接反映在他與妻子的婚姻關系中，貝羅安和妻子的日常交流十分匱乏，每當想到妻子，貝羅安基本會將她與性愛聯系起來，把妻子當作愛欲的對象。正如他星期六一天的安排所示，這天應是始于性愛且終于性愛，“他會是心無掛念地，而她則是百般迎合他”[4，當欲望發泄后，他感到虛空，“感覺自己如沙漠般干涸而平坦。接下來將只剩下他獨自一人，但他不介意”[4。可以看出，貝羅安對妻子的愛欲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停留在滿足自我需要的層面上。這與列維納斯關于愛欲的自然性論述不謀而合，他認為這是一種非社會性關系，始終低于倫理層面，尚未達到倫理意義。另外，在對婚姻忠誠問題的思考上，貝羅安將自己對婚姻的忠實歸結為“生命必須要有三樣東西：擁有、被擁有和重復”[4，這幾個詞隱晦地傳達出他將妻子物化的自我意識，也表明貝羅安企圖像占有物品一般去對待妻子，將其歸于自我所有。

其次，貝羅安疏離冷漠的人際關系還體現在他與子女的相處中。女兒黛西是已經獲獎的女詩人，在星期六這天回到家中和家人團聚。時隔多日見到女兒的貝羅安會生出“她的生活對他來說已經變得神秘”[4這樣的想法，他從女兒的詩歌中推斷出她已經愛上了某個男人，想要了解更多卻又“不知從何說起”[4，只能對女兒詩歌中的只言片語反復臆測，在內心中不斷發問。另外，在對伊拉克戰爭的看法上，兩人呈現出對峙狀態，女兒堅決反對戰爭，認為戰爭是非正義的，貝羅安則支持英美政府發動伊拉克戰爭。兩人在爭吵僵持不下之時，會一如既往地以貝羅安設的一個“圈套”—轉移話題告終。兒子西奧是一名小有名氣的樂手，在星期六這天有一場演出，原本答應兒子去看演出的貝羅安卻將此事遺忘，在妻子的提醒下才記起來。兒子的音樂天賦是岳父發掘的，貝羅安也坦言這些可能是自己永遠不會察覺的。總之，作為父親，貝羅安與自己的子女缺乏真正的交流，在面對女兒和兒子時倫理責任缺失。

綜上所述，貝羅安的在世狀態是以自身的需要和自主性來加之于世界的，從而使得在世之生存如“在家”一般[5]。貝羅安沉浸在物質自足中，未能與周圍世界建立起真正的聯結，其主體性生成與倫理責任相割裂。

二、與他者遭遇的主體

在小說第二章，主人公貝羅安開始走出他豪宅的大門，在公共視域中開啟他的星期六之行，這也隱喻著他打開“家”門來迎接他者，從在“家”中對他者居高臨下地凝視轉向與他者面對面地遭遇，從而在自我存在之上展開一個倫理世界。對于列維納斯而言，“主體”通過現象學上的“面容（face）”來實現與“他者”哲學上的遭遇，實現現象學和倫理學兩個層面上的交匯。當貝羅安開始走出家門之時，小說寫到“太陽才剛剛升起，廣場只有一半沐浴在陽光下一—貝羅安所處的那一半”[4]。街上則是蜂擁而至的反戰游行隊伍，這是貝羅安第一次走出家門與他者相遇，但“太陽從他們后面照射過來，只能看清眾人的輪廓分別融入黑壓壓的人海中去”[4]。在此，作者借由陽光照射角度暗示貝羅安此時并未看清他者的“面容”，這也預示著雖然他者已經凸顯，但此時貝羅安還未走向他者、遭遇他者。他就像都市漫游者一般，旁觀著這些抗議人群，“無論任何情況都不可能改變他去打球的計劃”[4]。緊接著，隨著貝羅安在街道上的行進，他捕捉到一副疲憊辛勞的“面容”，“還有什么比看著一個工資微薄的清潔工如此賣力地工作，而與此同時就在不遠的街道的盡頭，游行的人群正肆意地將紙殼箱子和喝水的紙杯丟在腳下更讓人難受的呢？”[4]清潔工的“面容”喚起了他的憐憫和同情，對清潔工境遇的“移情”讓其有那么一瞬間，“貝羅安突然覺得自己和他的生命是相連的，就像坐在蹺蹺板兩端的兩個人，以同一根軸為支點，你升我降，生命的位置仿佛可能隨時互換”[4]。雖說這種曉蹺板式的生命勾連投射出貝羅安“移情”背后的權力關系，對清潔工“感同身受”的背后是試圖將“他者情感降格為主體情感體驗”[5]，仍體現出“自我性”，但貝羅安產生的這種不基于理性的情感體驗可以說是其完成倫理身份建構的一支催化劑。隨著故事的展開，貝羅安與巴克斯特相遇，作者給讀者呈現了更為直觀的“面對面”場景，通過貝羅安思緒的變化更直接地體現出他異性遭遇對倫理自我的推動。車禍發生后，貝羅安首先浮現的想法是他會陷入一系列麻煩的程序中，他的車子被“破壞性地改變了”，他的星期六被“毀掉了”，“現在這個世界上他唯一憎恨的人正坐在后面的車上”[4]，他要捍衛“車主的權益”，“準備要和他談談，面對面地”[4]。他這種憤懣的情緒，其實都是因為他的自我處于絕對優先地位，他的想法是利己的，是出于對自我同一性的維護。當雙方下車，拉開面談的序幕，貝羅安注意到對方有三個人，他第一次“感到有一種可能的危險包圍”，他開始畏懼他者，感受到他者對自我主體中心地位的限制。貝羅安對此遭遇的回應是訴諸對他者的同一性“暴力”手段。當貝羅安凝視巴克斯特的面容時，他是這樣形容的：“嘴巴寬寬大大的，像動物的嘴”以及“向下牽拉的肩膀，讓他長得更像猿猴”[4]。他以動物代替他者的面容，剝奪他者面容、他者的可見性。貝羅安在對他者“非人化”的描述中褫奪其人性以彰顯自我優越性，潛意識里通過對他者的“殖民”來捍衛“我”作為主體的地位；同時他還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去認識并定義巴克斯特，根據自身的醫學知識，他很快就判定對方患有“亨廷頓舞蹈癥”，推斷出巴克斯特的未來已經不可更改，而且通過這個病癥將他與“智力下降，記憶衰退，癡呆”[4聯系在一起，最后運用自己的醫學知識戲弄巴克斯特，讓其在同伴面前丟臉，趁其不備逃離沖突現場。可以看出，一方面，貝羅安將巴克斯特對象化，通過自己的認知體系去同化他者，使得他異性可以被自己認識和理解，從而消除他者帶來的危險、不安和憂慮。另一方面，貝羅安也未尊重對方，而是利用自己的醫學專業知識愚弄對方，從而逃避承擔倫理責任。

但是在他者“面容”的面前，代表“主體”的占有性暴力總是失敗的。“列維納斯強調他者面容在‘面對面’的現實遭遇中可以激活同者的倫理意識。”回在逃離事故現場，前往壁球室和朋友打球時，貝羅安發生了悄然的轉變，他“對這次遭遇愈發感到不安，雖然他還不能確定這份不安包含了什么，但很明確的是，內疚是其中的一個因素”[4]。在打球的過程中，“那些不必要的遐想又來動搖他的專心，腦海中浮現起他在后視鏡中看到的巴克斯特的可憐模樣”[4，甚至讓他錯失了擊球的機會。“當‘面對面’發生之時，就是自我審視自身之時。”[7貝羅安認識到自己這種愚弄病人的行為是有損醫德的，“從一開始他的態度就是錯誤的，不該那么心存戒備；他目空一切的態度，幾乎可以說是可恥的”[4]。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貝羅安漸漸失去了敘事主體和對事情進展的主導權，這是他自省的一個轉折點。

所以，不論是游行隊伍、清潔工還是殘障人士巴克斯特，小說有意識地使這些被主流屏障所遮蔽的他者“面容”變得可見，通過與他者的“面對面”遭遇，逐步凸顯他者地位，使他者打亂“我”的秩序，讓“我”的“總體”之城破裂，進而使得貝羅安突破自我主義的世界，回應他者“面容”召喚，承擔無限責任成為可能。

三、回應他者的主體

貝羅安本以為此事已經過去，所以在小說接近尾聲部分，他迎來了星期六這天的傍晚，按照他的安排，這應該是一家人溫馨團聚的時刻，但作者卻創造性地將貝羅安一家與巴克斯特并置于同一屋檐下，增添了戲劇性的一幕：巴克斯特的入室搶劫。巴克斯特對貝羅安的這場報復性行為可以看作是他者對主體的抵抗，他者的在場攪擾了“我”的“在家存在”[8，使“我”的世界出現裂縫并促使“我”趨向他人。當脅迫進人白熱化階段，女兒黛西在威脅下背誦了馬修阿諾德的詩歌《多佛海灘》，在詩歌的作用下，貝羅安看到巴克斯特“從一個蠻橫的恐怖主義分子瞬間變成一個驚喜的崇拜者，一個興奮的孩子”[4，在對詩歌的想象和體悟中巴克斯特變得平靜、滿足甚至幸福。這讓貝羅安理解到巴克斯特痙攣扭曲的身體之下所具有的細膩、豐富、敏感的情感。而這樣的文學感受力恰是崇尚“理性控制一切”的貝羅安所缺乏的。通過轉換視角，“這一次他腦海中看到的不再是露臺，而是一扇開著的窗子，他看到巴克斯特孤獨地站在那里，胳膊肘抵在窗臺上”[4，窗子是一個空間進入另一個空間的關口，有限內部通向無限外部的閘道，“開著的窗子”暗示了他者他異性讓貝羅安意識到自我的有限和不完美，自我不是世界的全部，他者同“我”一樣真切地存在著，他者是無法回避的。最后為了結束這場脅迫，貝羅安與兒子趁機將巴克斯特推下樓梯。重傷后陷入昏迷的巴克斯特，將他的痛苦和無助完全袒露在貝羅安面前，彰顯出生命的脆弱不安。貝羅安意識到自己的暴力傾向以及種種行為對巴克斯特造成的傷害，“覺得自己從那雙悲傷的棕色眼睛里看到他對欺騙的譴責”，“貝羅安擁有那么多，但他卻沒有為巴克斯特做任何事情，沒有給予這個幾乎被殘疾基因奪取一切的可憐人一點幫助，后者即將一無所有”[4，這種對自身的羞愧產生了真正的倫理意識。他立馬為巴克斯特實施急救措施，并通知醫院。事故平息后，貝羅安向妻子坦言“如果今天早晨我把事情處理得妥當一點的話，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我也有責任”[4]。通過自省祖露過錯和罪責，還他者以正義，貝羅安認識到自我對他者負有道德義務和倫理責任，最終他決定救助治療巴克斯特并放棄指控。

除此之外，在與他者的“面對面”遭遇下，貝羅安前后發生了一系列變化。首先面向家庭，他開始思考與家庭成員的相處模式。原本一向與岳父不合拍的貝羅安在這場事件中看到了他的勇敢、沉著、冷靜，對他好感倍增，覺得岳父“真的很了不起”4；他也開始思考“為什么他還是無法解讀黛西呢？”[4決定與女兒“好好談談”；面對兒子，“西奧好像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英俊，這樣瀟灑”“光彩照人”[4]。這表明貝羅安開始注意到自己的家庭倫理責任，學會與家人共處，標志著其自我存在方式發生悄然轉變。其次，經過與他者的倫理遭遇，他的政治傾向開始動搖，他覺得“經歷了這樣一個星期六之后”自己“突然怯懦了”[4]，透過巴克斯特他不禁想到那些缺席的“面容”，“那些游蕩于都市鬧市中的潦倒大軍”，“那么該拿他們怎么辦呢？有些人你可以幫助他們擺脫病因，但很多時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讓他們少遭受一些痛苦。總得盡力而為”[4]

貝羅安所展現的這些變化昭示著他走出唯我的“完美世界”，學會真正與他人相處，主動趨近以巴克斯特為代表的具有無限性的他者，走向善與責任。至此，貝羅安獲得了社會性的滿足而不是孤獨個體的隔絕，實現了倫理自我的建構。一如小說結尾，“他閉上眼睛，這個時候心無雜念不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了，再也沒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的睡眠”[4]

四、結語

列維納斯提出的他者倫理理論的核心在于尊重他異性、關愛他者，提倡一種為他人的責任觀，它不以滿足自身的需求為自的，而是為了回應他者，承擔無限責任。麥克尤恩小說《星期六》中通過講述貝羅安在星期六這一天的遭遇，表現了主人公貝羅安走出“在家”的封閉世界，回應他者召喚，主動承擔起面向他者的無限責任，實現從“自我”到“他者”的倫理主體建構。這深刻體現了列維納斯的他者倫理思想，傳達出作者對當代個體間道德倫理的思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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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M].朱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責任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