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尼的布魯斯》中的藍調與非裔美國人的文化身份構建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7-0074-04

作為20世紀著名的美國黑人小說家、戲劇家和散文家，詹姆斯·鮑德溫出生于骯臟貧窮的哈萊姆區，那里被視為美國最大的黑人社區。在飽受貧窮和種族歧視之苦的同時，他非常關注非裔美國人的民族解放運動。他一改文學創作中的自然主義抗議風格，主張黑人應通過展現和傳播自己的本土文化，包括獨特的神話、傳說、宗教、儀式等來獲得認可和接受，這促使黑人文學的發展邁入了新階段。

鮑德溫因其長篇小說而聞名，其中包括《去山巔呼喊》（GoTell ItOnTheMountain）、《喬萬尼的房間》（Giovanni'sRoom）、《另一個國家》（AnotherCountry），以及多部散文集。其中，《桑尼的布魯斯》是收錄于1965年出版的《去見那個男人》中的一篇著名短篇小說。鮑德溫以細膩的筆觸和第一人稱視角，聚焦20世紀50年代的兩個美國黑人兄弟，他們擁有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和價值觀，向讀者展現了非裔美國人的身份認同現狀。故事情節交織著過去與現在，緩慢而清晰地鋪展開來。在塑造兩兄弟形象的過程中，作者賦予了他們強大的生命力，使他們逐漸意識到并認同自己的文化身份。更重要的是，這部小說的獨特之處在于對藍調的生動描寫，這對主人公的身份重建起到了重要作用。因此，本文旨在探討鮑德溫如何通過對藍調的挖掘來刻畫鮮活的人物形象，解決人物的身份危機，展現藍調的文學意義。

一、藍調與黑人文化的歷史淵源

作為一個英文詞匯，藍調源自“thebluedevils”，用以形容一種悲傷和壓抑的情緒。作為音樂術語，藍調以固定的音樂模式和和弦為基礎，即興創作為其主要特征，是一種音樂重復形式。它起源于20世紀之交，在邊緣化的非洲裔美國人中作為一種表達或交流方式應運而生。由于被迫與原有文化隔離，他們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疏離和困惑。在種族隔離的背景下，他們創造了獨特的音樂形式，以此排解內心的苦悶和壓抑，并為爭取自由而斗爭。藍調“始于密西西比三角洲的非裔美國農業工人階級，融合了非裔美國人和歐洲美國人的傳統，尤其是吼叫（田間勞動歌曲）和英國民謠”[]。就其流派而言，藍調由勞動歌曲、社交和舞蹈歌曲、靈歌演變而來，然后逐漸發展成布魯斯音樂、爵士樂、布吉烏吉樂和福音音樂等。自20世紀20年代起，藍調以口頭傳播的形式從美國黑人社區傳播到世界各地，并作為一種“民族記憶”在美國流行開來，提醒人們關注黑人的悲慘遭遇，喚起黑人的團結意識。

由此可知，黑人音樂深深植根于悲慘經歷和邊緣化的文化身份中。杜波依斯（W.E.B.Dubois）在《悲歌》（TheSorrow Songs）中寫道：

黑人民歌——奴隸有節奏的吶喊——在命運的安排下，今天不僅作為唯一的美國音樂屹立不倒，而且作為人類經歷在大洋彼岸最美麗的表達而誕生。黑人歌曲一直是被忽視的，或是說某種程度上，它是被藐視的，它甚至是一直被誤會和曲解的。盡管如此，它仍是這個國家人民獨一無二的精神遺產，同時也是黑人兄弟姐妹們最為人稱道的音樂天賦。[2]

對于黑人來說，藍調發源于他們的文化，見證了他們內心的苦難和抗爭，逐漸成為他們的民族驕傲和珍貴文化遺產。在這部小說中，敘述者和桑尼以不同的態度選擇了不同的生活方式，這體現在他們對音樂的態度上。他們對藍調的態度與對自己真實身份的態度是一致的。桑尼對音樂的熱愛和敘述者對藍調的接受，意味著他們對黑人身份的認同。

二、《桑尼的布魯斯》的研究現狀

鮑德溫在《桑尼的布魯斯》中對藍調進行了大量生動細致的描寫，這些描寫與其歷史文化淵源遙相呼應，賦予了小說耐人尋味的內涵。作為鮑德溫著名的短篇小說之一，《桑尼的布魯斯》吸引了眾多學者從不同角度進行分析，展現了這部小說的文學和現實意義。國內對此小說的研究大致分為四個方面：

首先，很多學者更關注黑人的覺醒。比如，顧啟南從主題、人物塑造、音樂描寫、象征符號、形象語言等方面，揭示了小說中兩兄弟的覺醒，強調藍調在黑人文化中的重要性。

其次，小說的文體特征也是研究的焦點之一。例如，黃濤深刻剖析了小說的文體特征，闡述了作者如何運用詞匯和修辭技巧完美呈現主題，揭示小說在語音、詞匯、句法、語義等方面的獨具匠心。

再次，張婷將后殖民主義理論中的“他者”概念運用到研究中，以呈現小說中黑人的邊緣處境和身份重建。同時，音樂在黑人文化中的重要性也在小說中得到了體現。易麗君通過對音樂隱喻的分析，揭示了非裔美國人群體如何通過音樂表達苦難和憤怒、獲得力量，以及如何通過音樂認知和接受民族文化傳統，并在回歸傳統中還原熱愛、發現自我。

最后，小說中還有一些特定的形象傳遞著特定的象征意義。朱卉艷研究了小說中的光明與黑暗形象，她從人物的心理變化、非裔美國人的現在與過去、音樂的象征意義等角度人手，分析了文本中黑暗與光明的象征意義，從而揭示了文本的主題。

綜上所述，藍調在小說中的運用已經得到了廣大學者的關注。本文致力于在其他研究的基礎上，從不同的人物形象入手，深刻剖析藍調在這些人物身份構建上產生的巨大影響，并揭示其深厚的文學價值。

三、《桑尼的布魯斯》中的藍調

1.桑尼在藍調中的精神自我

在《桑尼的布魯斯》中，經歷坎坷的桑尼有著豐富的心理變化。他小小年紀便父母雙亡，遠離兄長，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更悲慘的是，他早早就接觸到了毒品。雖然有音樂天賦，他卻不能得到很好的音樂教育；對音樂滿懷熱情，卻得不到親人的理解。桑尼的悲慘遭遇與藍調所表達的憂郁與壓抑不謀而合，他在音樂中仿佛找到了家的慰藉，憤怒與委屈也在這樣的音樂形式中得到了宣泄和排解。

小說開篇，敘述者便告知我們桑尼因販賣和吸食海洛因而被捕的消息，在桑尼寫給哥哥的信中，他寫道：“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人，一直試圖從某個深不見底的洞里爬出來，卻在外面看到了太陽。我必須到外面去。”[3這揭示了桑尼所處的“黑暗”境地。小說沒有告訴我們桑尼為何吸食海洛因，但可以揣測是巨大的痛苦驅使他走上這條路。說到黑暗，我們不禁想起黑人所遭受的屈辱與壓迫，正如敘述者所言：“他們生活中的黑暗正在向他們逼近，而電影中的黑暗又蒙蔽了他們的雙眼，使他們看不到那另一種黑暗。”[3]在白人主導的社會中，黑人為白人服務，飽受種族歧視與壓迫，而電影則試圖用美國夢來掩蓋這種悲慘而殘酷的社會現實。在這樣的重壓下，桑尼無法傾訴心中的委屈，感到自己無力掌控命運，從而染上毒癮，生活在幻滅之中。但桑尼一直沒有放棄戒毒，他全身心地投入音樂夢想中。在音樂中，他可以暫時忘記生活的苦悶，獲得身心的放松。盡管周遭充斥著各種不同的聲音，但桑尼只專注于藝術本身，廢寢忘食地沉浸在音樂世界里，追求音樂的藝術價值和審美價值。

“桑尼是如此認真地對待他的音樂，他從學校一—或是在他應該去上學的時間內從任何地方一一回到家，便直奔鋼琴，在那里一直待到吃晚飯的時間。晚飯以后，他又回到鋼琴旁邊，在那里一直待到大家都睡覺了?！盵3]作為一個非裔美國人，在白人文化主導的環境中，桑尼無疑是孤獨落寞的。他被禁錮在單一的文化秩序中，只有在演奏音樂時，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和自由，“他仿佛被自己的某種云彩、某種火焰、某種愿景包裹著，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接近他”[3]。在他人看來，桑尼是卑微的、不爭氣的，未來黯淡無光。但鮑德溫卻將他描繪成一個在音樂中熠熠生輝、擁有巨大潛能的天才。桑尼在音樂中找到了躲避危險和黑暗的避難所，音樂給了他激情與希望，給了他宣泄與表達自我的機會，也幫助他找到了根源與精神上的自我。

即使他與哥哥因夢想爭吵，離開伊莎貝爾的家去參軍，他仍義無反顧地用生命演奏爵士樂。在他人眼中，桑尼對自由的向往、對音樂的熱愛似乎一文不值，甚至幼稚可笑。似乎無人能理解他對自由的渴望，包括最親愛的哥哥在內?？死飱W爾是桑尼的重要伙伴，他支持并鼓勵桑尼“離開海岸線，向深水區進發”[3]，在混亂、黑暗、苦難等深層情感中演奏音樂。他引導桑尼承擔起藝術家的責任，勇敢地為自由而斗爭，而不是安安穩穩地演奏音樂。當他和桑尼一起演奏藍調時，他們談論的是“我們如何受苦、如何快樂，以及如何勝利的故事”[3]，這代表了真實的生活體驗，使黑人群體意識到他們的生存危機，這是他們身份建構的起點。同時，藍調的表演是黑人文化的象征，展現了他們渴望被認同的強烈愿望。因此，藍調在黑人的身份建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2.敘述者在藍調中的重生

小說以桑尼兄長的口吻敘述，與桑尼不同，他是一名受人尊敬的中學數學教師，循規蹈矩，深受美國主流文化的影響，理所當然地接受主流文化價值。與此同時，他也開始疏遠黑人歷史和文化。在《桑尼的布魯斯》中，作為兄長的敘述者向母親承諾，不會讓桑尼出事。在他看來，一個人按部就班地生活才是正確的生活方式，包括完成學業、擁有幸福的婚姻和穩定的生活。因此，他與桑尼在未來規劃上產生了分歧：他希望桑尼完成學業，而桑尼則夢想成為一名爵士樂手。經歷了無數次爭吵的兄弟倆似乎沒有辦法建立共同的種族身份，這種原則性的分歧讓彼此都陷入了身份危機。哥哥試圖擺脫黑人這一群體，選擇看似光鮮卻背棄自我的道路，而桑尼則試圖通過演奏藍調來解決自己的困惑，實現身份認同。在這段描述中，哥哥對樂手職業的厭惡達到頂峰：“我根本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把時間花在夜總會里，在樂隊舞臺上扮小丑，在舞池里互相推揉。不知為何，這似乎配不上他?！盵3]在他看來，爵士樂手是放低自己取悅別人的低端行業，他對這份職業懷有嚴重的偏見，對其中展現的熱愛和激情視而不見。他不愿看到桑尼選擇與他的標準背道而馳的生活方式，甚至認為“桑尼的音樂似乎只是生活的一個借口”，他不相信演奏爵士樂可以謀生，更不相信有什么意義。顯然，在主流文化的同化下，哥哥已經忘記了黑人文化，忘記了自己黑人后裔的身份。

然而，與桑尼產生分歧后，敘述者也在不斷反思自我，在藍調中得到了些許安慰和啟發，逐漸實現與桑尼和自我的和解。作為一名教師，他細膩地觀察著周邊黑人的生活狀態。一次回家的路上，他看到一個和桑尼很像的青年，“我曾多次撞見他，他經常向我討些小錢，十五分或五十分的。每次他都有很好的借口，而不知怎的，我也從未拒絕過他，然而現在我突然很討厭他，我受不了他看我的眼神，那神情幾分像狗，又有幾分像狡黠的孩子.”3又如關于酒吧里的女招待的刻畫：“我看著她的臉，她一面和酒吧里的客人調笑，一面伴著音樂扭動。從她的笑容里，你可以看到小女孩的神情，而她那憔悴的、酷似妓女的臉龐，卻又書寫著一個婦女絕望的掙扎?！盵3]這些細膩的描寫反映了哥哥內心的矛盾與掙扎，一方面憐憫這些黑人悲慘的命運，一方面又想逃避自己和他們同為黑人的現實?？吹剿麄儯蜁肫鹈径噔兜牡艿?，更加擔憂其命運。他去格林威治村探望桑尼被拒，悲傷涌上心頭，藍調巧妙地傳達了他對親情疏離的失落?！皽I水涌上我的雙眼。我走下樓梯，吹起口哨，以免哭出聲來。我一直對自己吹口哨，曲調就是‘在這些寒冷而多雨的日子里，有一天你會需要我，寶貝’?！盵3]即使不支持弟弟的音樂夢想，他也依舊渴望被需要，渴望能擁有親情。這可以看出，即使哥哥的生活光鮮亮麗、受人尊敬，但實際上他并沒有獲得真正的歸屬和自由。

最終，敘述者的女兒小格蕾絲的離世及母親的葬禮將他和桑尼聯系在一起，生活的苦難使他們之間產生了情感上的親密，因為他們都在經歷痛苦，他逐漸理解了桑尼為何會染上毒癮，并開始反思桑尼的選擇。直到他們一起去夜總會一桑尼的世界，他才真正意識到音樂的內在力量和意義：“我們主要聽到的，或得到證實的，是個人的、私密的、消失的喚醒。但創造音樂的人聽到的是另一種東西，他面對的是從虛空中升起的咆哮，并在它撞擊空氣時將秩序強加于它。”[3]扭曲的社會現實和混亂的社會秩序亟須一個宣泄和重置的載體，生活在壓迫之下的人們需要發聲和交流的平臺，以找到歸屬感和秩序感。只有張揚個性的藍調能夠賦予他們充分的自主權和創作權，并在旋律中賦予生命新的意義和價值。小說的結尾，兄弟倆在激昂的藍調中達成了和解，哥哥終于靜靜地坐在酒吧欣賞桑尼的演奏，他看到了音樂中光彩奪目、煥然一新的桑尼，甚至將找回自我的桑尼描述為“王國里的貴族”，這暗示了敘述者從最初抗拒黑人身份轉變為徹底認同自己的身份，在音樂中修復了親情并獲得了重生。

四、結語

藍調的演奏不僅喚起了人們對過去的私人記憶，還將私人情感延伸至更廣闊的世界，從而在黑人群體中產生共鳴。藍調見證了黑人的巨大苦難，因此只有經歷過巨大苦難的人才能理解藍調的靈魂，才能演奏出動人的藍調。桑尼將情感融入音樂，藝術地表現出來，令人嘆為觀止。桑尼和他的兄弟最終通過藍調的力量達成了一致。起初不被理解的桑尼，終于在自己的堅持不懈下，通過音樂解開了自己和兄長的身份危機，實現了真正的精神自由。

鮑德溫在藍調的運用中融入了大量的情感—一或悲傷憂郁，或充滿希望和激情。藍調需要一群能夠為之注入靈魂的演奏者和傾聽者，他們在音樂中惺惺相惜，相依相生。解鎖藍調中的秘密和故事，需要群體間相互理解，彼此傾聽。在小說中，藍調音樂是兩兄弟溝通的橋梁。桑尼對音樂的不懈追求，讓自己實現了個人價值，完成了使命，同時也讓哥哥重新認識了藍調，擺脫了主流文化的束縛，重構了自己的文化身份。同時，作為凝結黑人群體的紐帶和黑人文化的組成部分，藍調為黑人文明的發展貢獻了力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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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DUBOIS W.E.B.The SoulsofBlack Folk[M].NewYork：Dover Publications，1994.

[3] BALDWINJ.Sonny'sBlues[A]//TheGrantaBookofAmerican Short Story.London：Granta，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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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黃濤.從文體學的角度分析《桑尼的布魯斯音樂》[J]重慶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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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