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7-0078-04
文學具有區域性特點,作家的創作深受其所在區域文化的影響。嚴家炎指出:“對于20世紀的中國文學來說,區域文化產生了有時隱蔽、有時顯著然而總體上卻非常深刻的影響。區域文化不僅影響了作家的氣質性格、審美情趣、藝術思維方式和作品的內容、藝術風格、表現手法,而且孕育出了一些特定的文學流派和作家群體?!盵]作家研究的突破點也因此聚焦于區域作家群體,例如以地域為核心命名的東北作家群、山藥蛋派等。然而,深入區域內部,從地理學與文化的交互視角試圖對一些作家的作品進行再回看是一項有價值、有意義的文學探究活動。
王躍文是湖南溆浦人,他的文學創作生涯始終扎根于湖南這片熱土?!堵肥峭踯S文2012年首發于《湖南文學》的鄉土題材小說,在其創作生涯中具有獨特價值。評論家普遍認為,《漫水》接續了湘楚文化的傳統,體現了王躍文在鄉土敘事方面的思考和探索[2]。如王躍文本人所說,“湘楚文化對湖南作家群體的影響是遠觀似有,近察似無;通觀似有,細察似無”[3]。因此,湘楚文化在《漫水》這部小說中忽隱忽現,猶如一縷青煙,朦朧地纏繞在這片鄉土上,使得空氣中彌漫著獨特的“湘味”。所以,我們透過漫水村莊,既能夠看到王躍文對湘楚文化個性的自如描繪,又能夠體會到湘楚文化通過獨特地域對其小說創作的深刻影響。
文化的產生既因地制宜也因時制宜,本文將從地理與方言、民風民俗和文化底蘊三個方面深入探究湘楚文化情愫與作家個人創作是何種纏繞的隱性關系,對作品的文化氛圍進行顯性解讀
一、因地制宜:地理與方言
湖南省三面環山,整體地勢向北開口。王躍文的出生地溆浦縣位于湖南省西部,縣境四周山巒重疊,有336條沅水的支流在縣內穿流。這樣的自然環境為王躍文提供了一個天然的鄉村范本。
村子東邊的山很遠,隔著溆水河,望過去是青灰色的輪廓;南邊的山越往南越高,某個山洞流出一股清泉,那是溆水的正源;北邊看得見的山很平緩,溆水流過那里大片的橘園,橘園邊上就是縣城;西邊的山離村子近,山里埋著漫水人的祖宗。[4]
故事發生在漫水這個地理環境相對封閉的村莊。方言是地域文化的直接體現,迅速地拉近了讀者與漫水村的距離。王躍文在小說中使用了大量原汁原味的湘楚方言詞匯,如人物稱謂(把奶奶叫“娘娘”,把爺爺叫“公公”,把老婆叫“阿娘”,把軍人叫“糧子”)、日常用語(發坨、鐵炮、整家法、里手等)以及具有地方特色的物品名稱(如“割老屋”指造棺材,“灶蜆子”指蛐蛐,“搞網絆”指男女私通,“放喂子”指鳴汽笛)。
地域方言成為構建王躍文筆下漫水世界的磚瓦。這些方言好比鄉野路上的狗尾巴草,有時生長在人們的必經之處,惹得人腳踝癢癢的;有時卻在無人在意的石頭縫里隨風搖曳。方言是一種學習、交流的工具,成了漫水地域性的一種表現。
方言不僅是某地區人們日常交流的手段,同時也映射出該地域人群的心理特征與社會文化內涵。例如,把造棺材說成是“割老屋”,將棺材這種承載了人們凄涼悲傷心情的事物用“老屋”這種熟悉溫馨的事物來替代,既是村民們樂觀心態的體現,也在某種程度上表現了他們的生死價值觀。此外,當地人在人稱上常使用“娘”字,這個詞發音細膩柔和,有親近之感,瞬間拉近了說話人之間的情感距離。漫水村的方言大多意蘊豐富、節奏明快,不僅使讀者產生新奇感,而且在語音上也能使人感受到抑揚頓挫的美感。當讀者閱讀時,能感受到生長于此的人身上所進發出的獨特氣質,他們嬉笑攀談,言語中帶著湖南人的江湖義氣與韻味。在地域時空之中,文化氛圍變得可感可觸。
王躍文在寫作中刻意加入大量方言,或許是他在走出山地、接受先進時代思潮之后,以一種靜觀、眷戀的目光描繪湖南鄉風民情時的情感選擇。這種方言情感指的是,在使用同一種方言的群體內部,個體對自己所屬方言集團的認同感。
王躍文正是源自其強烈的母語情感,出于對故土家園的情感依戀以及對湘楚文化的理性追求,在小說創作中自覺運用方言,在描寫故土鄉民的生活環境與生命狀態時,帶有鮮明的湘楚文化印記。
王躍文用地域賦予他的獨特情感,以更為熱切的目光關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人群和發生的故事,將自己的湘楚情愫展現于文本空間之中。
二、因時制宜:民風民俗
修屋、種地、養雞等成了漫水村民的主要勞動方式,宗教、婚喪禮儀、服飾飲食等民俗構成了漫水村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鐘敬文主編的《民俗學概論》對風俗的定義是:“風俗一詞指人民群眾在社會生活中世代傳承、相沿成習的生活模式,它是一個社會群體在語言、行為和心理上的集體習慣。”[5]因此,風俗作為一種社會行為模式,既可以成為文學表達的對象,也可以成為地域文化在非物質文化形態中蘊含魅力的寄托。在《漫水》中,風俗也是其傾注湘楚情愫的重要載體。
王躍文在漫水世界中描摹的風俗是獨屬于漫水人的文化印記與社會心理。在漫水村,天干久旱時,村民依舊俗求雨。他們建房子前會請風水先生看時辰,掐準時辰再拋梁。他們還相信,陰間之人造訪陽世時,人類難以察覺,而犬類卻能敏銳感知。夜幕低垂之時,這些陰間來客便會現身,一旦聽到公雞啼鳴,他們便會輕盈地飄向山間。因此,漫水村養雞養狗的人很多,這既是農村常見的生活方式,也是湘楚地帶對巫鬼文化的敬重與希冀。
王躍文以相對中立的角度闡述村民們崇神的行為與思想觀念,并用溫情的口吻揭示背后的美好愿望,將鄉村山民的淳樸之美原汁原味地融入作品中。這種情感觀照視角源于作者對于湘楚情愫的深刻體會與實踐,這種將自我與風俗內化為一體的寫作方式,既是對文化的深層次體認,也是將自我情感與文本空間進行深度聯系的途徑。
以喪葬習俗為例,漫水村在有人去世時,會用龍頭杠將棺材抬至山上下葬。孝男孝女穿上白色孝服,用數十丈長的白布圍成船形,由十六人共同抬起靈樞,緩緩前行。在房屋上梁時,梁的中間包裹紅布,上面釘有銅鏡和古錢。吉時一到,新棕繩套在梁的兩端,隨著一聲“起”的口令,屋架上的壯漢們協同一致,將梁平穩吊起。梁安置穩妥后,有人殺掉雄雞,將其拋向梁上,隨后鞭炮齊鳴,在場的人們高聲歡呼。臨近春節時,漫水村有殺豬的習俗。每當有家庭殺豬,他們會用新鮮的豬血、腸油和里脊肉熬制一種名為“血肉湯”的美食,講究禮數的人家會邀請親朋好友一同品嘗。到了正月,村里的人們同屬一個宗族,按照祖上分房的順序,龍燈從大房開始,依次經過二房、三房、四房,直到最后一房。此外,村里的菜園子仿佛成了共享空間,人們可以隨意摘取他人的蔬菜享用,而主人絕不會因此生氣或責罵。
顯然,王躍文的文字生動地凸顯出湘楚文化的義氣與豪氣。整部作品以溫情的文字讓讀者看見漫水村、感受漫水村,這正是湘楚文化的氣質深深植根作家內心的體現。正如王躍文所說:“《漫水》這個中篇小說,就是我對家鄉的詩意敘述。家鄉充滿靈性的山水風物,含蓄敦厚的情感方式,質樸純真的人情人性,重義輕利的鄉村倫理,都成為我刻意追求的審美意境?!盵
王躍文用湘楚情愫串聯起讀者、作者與土地,同樣也使作品中的湘楚情愫有了更為直接、切實的抒發途徑,形成一種良好而富有韻味的雙向互動。
三、因人制宜:文化底蘊
人物是小說文本中代替作家發聲的角色,而湘楚文化對王躍文影響在其作品人物中體現為被其認可的文化底蘊。湘楚文化中“崇情尚性”[]的性格特征,使王躍文自覺或不自覺地親近鄉土人物,從而凝聚成為一種集體性格與氣質。這既是先天的文化底蘊,也是作者內傾性選擇的結果,
“漫水地名怎么來的,村里沒有人說得清。漫水人不會去想這些沒用的事,只把日子過得像閑云?!盵4當村民們發現自家甘蔗或橘子被偷了時,誰也不會當真,因為“哪家都是養兒養女的,哪有不調皮的”[4]。這些都構成了漫水村的人文環境氛圍:清閑自在,張揚出一種健康人性的美。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王躍文創作的兩個主人公余公公和慧娘娘,便是鄉土民間的人情美和人性美的典范。余公公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者,早年喪妻,卻將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他既擅長木工,也精通農活,還無償為逝去的人“割老屋”。慧娘娘是鄉村赤腳醫生,治病救人,隨叫隨到。她為漫水村接生每一個嬰兒,也為漫水村送走每一位老人。小說中工作組負責人綠干部刁難他人時,余公公敢于公開表達不滿。女干部小劉犯錯本應被派往漫水村接受改造,卻意外獲得了慧娘娘、余公公等人的關懷與庇護,村民們心中的道德標準內蘊著湘楚文化的豪氣。
除此之外,湘西人對情愛普遍持開放態度,這是區域文化原始與自然特性的反映[。在許多湖南作家的作品中,人物對情愛持自由開放的態度,且大多導向兩性關系。王躍文的小說中也有許多類似例子,如《也算愛情》中的李解放與吳丹心、《我的堂兄》中的通哥與陽秋萍、《霧失桂園》中的“我”與桃花…但令人驚異的是,他在《漫水》小說中主要刻畫了一種純凈如水卻又愛意綿綿的關系。余公公和慧娘娘雖不是夫妻,但他們相互欣賞,了解彼此的喜好與習慣,在精神層面高度共鳴。余公公知道慧娘娘的口味,記得她不喜歡哪種花的味道和她第一次來漫水村的時間?;勰锬锿獬鲈\療時,余公公主動幫助制作樟木藥箱?;勰锬镫x世后,余公公親自操辦了她的后事?;勰锬飳τ喙瑯映錆M深情與關懷。每當余公公吹起笛子,慧娘娘總會不由自主地隨著旋律打拍子。余公公因觀看龍燈晚歸時,慧娘娘會吩咐自己的兒子前去迎接。她還提前為余公公縫制了壽衣、壽被和壽鞋。
在幾十年的相處中,余公公和慧娘娘產生了深厚的默契且彼此欣賞,但他們將這份感情藏在心里,止步于倫理道德的界限。這種情感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傳統意義上的夫妻關系,形成一種恬靜的東方美學,具有復雜而深邃的詩意。王躍文借漫水村的故事,挖掘了湘楚文化中承載的地方情感,這種情感雖然沒有湘楚文學中常見的濃烈與激情,卻是“崇情尚性”性格特征的另一種體現。
文化對作家創作的影響從來不是單向的。作者在接受湘楚情愫的影響后,會產生不同的創作傾向。因此,王躍文筆下的漫水村不斷拓寬文化領域的界限,在漫水村凝聚的人情、人性不僅是作者個人故事的表達,也是對湘楚文化底蘊的反映。
四、結語
《漫水》是作者對湘楚情愫的重新回顧與思考。《湖南近現代史》中指出:“自曾國藩編練湘軍,取得鎮壓太平天國的勝利之后,湖南士人養成了一種倨傲強悍的風氣。”“經世之學的濫觴與發展,便成為鴉片戰爭以后近百年來獨特的湖南學風?!盵]這場經世致用的思潮自然也影響了湖南作家,他們以執著的入世精神關注社會。王躍文在創造漫水村這個“桃花源”時也不免悲嘆。他說:“鄉村殘存的詩意文明的凋敝和式微,也成為《漫水》這一小說里的另一種聲音?!盵8余公公與慧娘娘,作為漫水村社會文化的重要支柱,面臨著后繼乏人的困境。他們的子女中,旺坨與發坨遠赴海外謀生,似乎已無歸期。而強坨則因懶惰無能,生活難以為繼,最終竟將漫水人世代珍視的龍頭杠變賣,活活氣死了自己的母親。
王躍文在構建這個理想化的人性“桃花源”的同時,逐步揭示了其潛在的不穩定性。社會歷史的劇烈變遷對鄉村的物質與精神生活產生了深遠且不可逆轉的影響,導致了一種復雜的心理狀態:人們既渴望從傳統文明中汲取精神力量,又對其現實基礎抱有深深的疑慮與不安。事實上,這是對于貫穿小說脈絡的湘楚情愫的一種回應,在作者眼中,文化并非創作者奉為圭桌的先天圣條,而是對其人生經歷和創作歷程產生持久影響的文化脈絡。王躍文這種回望鄉村的行為不再只是抒發對過去的留戀與懷舊情緒,而是在自審意識的引導下的對湘楚文化的追尋及未來文化皈依處的探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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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趙穎慧,徐海瑞.王躍文新身份:是生活選擇了我[N].瀟湘晨報,2016-04-17.
[4] 王躍文.漫水[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
[5] 鐘敬文.民俗學概論[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
[6] 王躍文.我那柔弱而堅韌的鄉村[EB/OL].(2013-12-10).http://www.chinawriter.com.cn/news/2013/2013-12-10/184462.html.
[7] 林增平,范忠程.湖南近現代史[M].長沙: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
(特約編輯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