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閾限角度看《遺棄》中的自我救贖與身份追尋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7-0082-05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AbdulrazakGurna）是一名坦桑尼亞裔英國籍小說家，他作為難民從非洲流亡到英國，在英國接受教育，并使用英語寫作。因此他的作品大都圍繞難民、流散主題展開，聚焦身份認同、種族沖突及歷史書寫等主題，“鑒于對殖民主義的影響，以及對文化與大陸之間的鴻溝中難民的命運的毫不妥協且富有同情心的洞察”，古爾納于202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將后殖民生存現狀這一具有重大意義的社會議題帶到了大眾的視野中。

《遺棄》中，古爾納通過多視角的敘事方式，依次描述了蕾哈娜與皮爾斯、阿明和賈米拉之間的愛情悲劇。拉希德是一個敘述者，小說通過第三者的敘述，將東非與英國的不同文化、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愛情悲劇聯系在一起。這部小說以被殖民者與歐洲人之間的互動交流為中心展開，聚焦后殖民時代的種族和身份問題，講述了兩代人對愛情、殖民、信仰的理解與抉擇。

小說開篇以20世紀初的東非為背景，講述了英國東方學家馬丁·皮爾斯與非洲女子蕾哈娜的愛情故事。蕾哈娜是印度移民的女兒，在遇見皮爾斯之前，蕾哈娜經歷了一場由哥哥哈桑納利主導的失敗婚姻。阿扎德是一位印度商人，偶然來到兄妹倆所在的小鎮做生意，結識了哈桑納利，兩人成為好友，一來二去，阿扎德與他的妹妹蕾哈娜暗生情愫，加之哥哥一直擔心她的婚姻問題，于是勸妹妹同意了阿扎德的示愛。可是好景不長，阿扎德離開了小鎮，拋下了蕾哈娜，給她留下了持久的創傷，后來，馬丁·皮爾斯出現了，他在沙漠探險時遇到了危險，在生命垂危之際被哈桑納利發現并救回家，與蕾哈娜墜入愛河，兩人不顧種族和宗教限制走到了一起。最終蕾哈娜遭遇了第二次背叛，這使她受到莫大傷害，性格也發生了極大的轉變。

小說第二部分的主人公是阿明和賈米拉，阿明是一位印度移民的后裔，賈米拉是第一部分中皮爾斯和蕾哈娜的孫女，阿明愛上了賈米拉，但由于蕾哈娜在小鎮中的名聲不好，阿明也因為與賈來拉的戀愛而同樣被小鎮居民看不起，于是阿明的父母逼迫他與賈米拉斷絕來往，在進退兩難的困境中，阿明選擇不再與賈米拉聯系。

閾限理論最初是由人類學家阿諾德·范·熱內普（Arnoldvan Gennep）在其著作《過渡儀式》（LesRitesdePassage）中提出。維克多·特納（VictorTurner）進一步探討了閥限狀態對社會和文化的影響。他特別關注了閾限狀態中的“社會劇場”（socialdrama）和“集體象征”（collectivesymbolism）現象，并提出閾限狀態不僅是個人的經歷，也是社會變遷的一個重要時刻。特納還分析了閾限狀態如何影響社會結構和文化認同。這一理論聚焦社會與文化的轉型過程，特別是個體從一個身份跨越到另一個身份時的經歷，閾限理論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這種身份、角色、地位處在邊界區域的狀態。在此有兩個概念值得注意，一是“閾限狀態”（liminality），指個體或群體處于邊界或過渡時期的一種狀態，這種狀態通常是不穩定的，因其處于兩種穩定的狀態之間。閾限狀態具有模糊性、不確定性和過渡性，常常伴有對常規社會結構的暫時懸置。二是“過渡儀式”（Rites ofPassage），范·熱內普在《過渡儀式》中指出，社會生活中的重大變化常常要通過特定的儀式表現，這些儀式通常可以被分為三個階段：分離、閾限和聚合。個體在經歷過渡儀式時，通常會經歷身份的模糊和轉變。閾限理論通過關注社會和文化中的邊界和過渡狀態，揭示了個體或群體身份、角色、地位的動態性，強調個體在過渡狀態中所經歷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

由于古爾納的作品大多數以流散為主題，其中的主人公常常從故土流亡至異國他鄉，因此不可避免地經歷身份的變化與身份認同危機，這類角色的心理變化可以很好地利用閾限理論進行解讀。通過運用閾限理論，研究者可以更深入地探討《遺棄》中的文化沖突、身份轉變、社會邊緣化等復雜主題，揭示角色在過渡狀態中的經歷以及社會如何通過這些狀態維持文化和社會秩序。這種分析不僅能夠幫助讀者更全面地理解小說內容，也能夠體現閾限理論在文學分析中的應用價值。本文從《遺棄》中的幾個角色與情節出發，探索角色如何在閾限狀態中變化、成長。

一、皮爾斯與非洲世界

馬丁·皮爾斯是小說中一個十分重要的角色，他是來自英國的東方學者，在沙漠中遇險，被當地居民哈桑納利救起，因此進人東非社會。在此處，沙漠可以被看作一個典型的閾限空間，是連通歐洲與非洲的橋梁。讀者通過弗雷德里克之口得知了歐洲殖民者對非洲人所犯下的殘酷罪行，皮爾斯認為：“在未來的某一天，當他們回頭來看時，會發現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不道德的，會對所作所為感到羞愧。”這也意味著他跨越了文化與社會的邊界，這場跨越使他進入了一個典型的閾限狀態。

皮爾斯在非洲時，處于一種既不完全認為自己從屬英國文化，也無法完全融入當地文化的狀態，即處于兩個文化之間的模糊地帶。在這一狀態中，他的文化認同和價值觀面臨挑戰和重塑。作為一個外國人，皮爾斯在非洲的身份變得不穩定。他的行為和思想受到當地文化的影響，皮爾斯樂于學習當地的語言，并對當地人產生和殖民者不同的情感，因此皮爾斯也面臨著與原有殖民者身份的沖突。在這種閾限狀態下，他無法完全融入任何一方，形成了身份的模糊性。

對皮爾斯來說，他與非洲社會的接觸及在非洲的生活經歷，就可以被視為一種文化和身份的過渡儀式。皮爾斯來到哈桑納利家吃飯時，對非洲的飲食文化和禮儀都表現出不適應，但他試著理解與接受這些文化。皮爾斯與蕾哈娜從相識、相愛到結婚的過程就可以被看作是一種過渡儀式，在這個過程中，皮爾斯不僅跨越了文化的邊界，還經歷了心理和情感上的深刻轉變。通過這段關系，皮爾斯的文化認同開始轉變，他對非洲文化的理解和接受程度也變得更深，這標志著他從一個純粹的殖民者身份向一個具有更復雜身份的人過渡。在這樣的過渡過程中，皮爾斯也經歷了明顯的心理掙扎。他處在英國文化與非洲文化之間的狀態反映了閾限狀態中的不確定性，也體現了他在過渡階段的焦慮和困惑

在閾限狀態中，個人由于處于跨越文化和社會邊界的過程中，往往會經歷被社會排斥和邊緣化的過程，皮爾斯在非洲的經歷也不例外。作為一個英國殖民者，皮爾斯的確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但他與蕾哈娜的關系使他在英國殖民者社區中逐漸被邊緣化，他不再被視為殖民者的“自己人”。在非洲社會中也是如此，他無法完全融入當地社會，這種雙重邊緣化體驗加深了他在閾限狀態中的孤獨感。皮爾斯在非洲的行為，特別是與蕾哈娜的關系，挑戰了殖民社會的規范和期望。這種挑戰使他逐漸脫離了原有的社會結構，并在新的、未明確的社會邊界中游離。這種挑戰不僅加劇了他的邊緣化，也使他進一步陷入閾限狀態。

閾限狀態通常是暫時的、過渡性的，它預示著某種轉變的完成和新認同的逐漸形成，皮爾斯故事的結局表明他重塑了自己的文化認同。通過其在非洲的生活經歷和他與蕾哈娜的關系，皮爾斯的身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他不再是一個單純的英國殖民者形象，而是一個在非洲文化中找到了部分歸屬感的人。

二、拉希德、阿明與歐洲世界

拉希德是小說中主要的人物之一，通過拉希德的自我闡述以及小說第二部分對他成長經歷的描述，讀者能夠發現拉希德對帝國主義話語的否定。在學生時代，拉希德就產生了對自由的渴望，希望能夠離開故土出國留學，最終他也實現了自己的愿望。雖然他如愿到了英國，但故鄉仍然是他內心的牽掛和前進的動力，能夠給予他慰藉，在英國時他也常常與家人通信。后來，父親告訴拉希德不要再回到家鄉時，拉希德頓時感到手足無措，故鄉的政治動亂使拉希德回不到故土。他心中一直有在異國他鄉的疏離感和對家鄉的眷戀，在閾限階段久久徘徊，最終還是選擇留在異國他鄉。

拉希德在英國留學時，首先陷入了歐洲中心主義，剛來到英國時，雖然有不適應，但很快便接受了英國人的一整套說辭，他認同布什大廈是一個圣地，認為英國建筑物代表著力量與強大，但隨后，拉希德便將自己想象成一個被驅逐出境的人，這種情緒也慢慢變成了一種可以忍受的異類感，此刻他已經度過了分離階段，進入了明顯的閾限狀態。他試圖在英國的環境中構建自己的身份，并且試圖使自己接受以英國人為主體的話語模式。此后，他因為自己的非洲身份遭受著種種歧視，他僅被認為是一位“流亡者”，無法融入英國社會，拉希德的身份與英國人有著明顯的區分。終于有一天，當拉希德真正進入布什大廈之后，他對于自己之前崇拜甚至想加入的英國話語產生了懷疑，他看到布什大廈里的房間和陳設都是狹小、沉悶、擁擠的，與他的想象完全不同，這也體現了拉希德從英國人建構的話語中走了出來。

阿明也是如此，他因為賈米拉的身份被迫與她分手。表面上看，二人是因為父母的反對而分手，實際上是因為文化沖突和地緣沖突而分手。他們所生活的小鎮居民長久以來接受的是傳統的、單一的非洲文化，而阿明和賈米拉已經接觸過歐洲文化，因此他對自己這段戀愛的看法與小鎮居民不同是十分正常的，阿明父母對他們的反對體現了歐洲與非洲文化的碰撞，也是殖民地地緣沖突的體現。阿明就這樣被置于兩種選擇之間，處于模糊的閥限狀態中，最終阿明父母強行拆散了一對相愛的戀人，阿明也承受了巨大的離別之苦，只能用文字表達內心難以言說的情感。

三、歷史與記憶的閥限

《遺棄》中，歷史與記憶并非固定或明確的，而是處于一種流動的、模糊的狀態。殖民歷史及其記憶對人物而言并不是一個簡單的發生在過去的事件，而是一個持續影響當下并不斷被重新解讀的過程。人物在面對歷史時，往往處于一種介于過去與現在、記憶與現實之間的狀態，這種狀態是閾限性的，因為它沒有明確的界限，也沒有固定的意義。小說中，殖民歷史常常被描繪為一種未完成的、仍然在演變的存在。歷史事件及其影響并未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散，而是深深嵌入到個人和集體的記憶中。歷史本身變成了一種閾限性的存在，它不斷在過去與現在之間徘徊，影響著人們的身份認同和社會關系。

記憶也不僅是對過去的簡單回憶，更是身份重構和過渡的一部分，記憶在小說中呈現為一種過渡狀態。人物在回憶和面對過去時，往往面臨著情感和認知上的困惑與不確定。這種狀態正是閥限理論所描述的：個體在舊的身份和新的身份之間徘徊，記憶成為這一過程中至關重要的元素。在記憶與歷史交織的過程中，人物的身份不斷被重構。通過對過去的回憶，人物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在殖民歷史中的位置，并在這個過程中重塑自己的身份認同。這種重構過程往往伴隨著痛苦和沖突，因為記憶中的歷史不總是與當下的身份認同一致。

閥限狀態中的記憶使人物必須在新的社會和文化背景下尋找和定義自己的位置。在小說的第一部分，拉希德采用內聚焦視角，以第三人稱視角講述故事，如蕾哈娜、哈桑納利、伯頓、皮爾斯等，并且刻意隱藏了一些有關角色的信息。小說的第二部分采用了零聚焦視角的敘述方式，故事圍繞拉希德一家展開，講述了拉希德的哥哥阿明與蕾哈娜的孫女賈米拉之間無疾而終的愛情故事。第三部分由拉希德進行敘述，拉希德從阿明和賈來拉的戀情開始追憶往事，其間不僅有拉希德自己的記憶，也穿插了來源于外部的記憶，例如阿明的日記、皮爾斯的孫女芭芭拉及回憶錄等，這些多重來源和交織的信息構成了拉希德的記憶。

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的沖突也在《遺棄》中有所體現。個人記憶往往是模糊和不確定的，尤其是在面對集體記憶的壓力時。小說中的人物往往在個人記憶與社會集體記憶之間掙扎，這種掙扎正是閾限狀態的表現。個人記憶在與集體記憶的沖突中，既無法完全被抹除，也無法獨立存在，處于一種介于個體與群體之間的邊界狀態。集體記憶往往試圖規范歷史的敘述和記憶的形式，從而穩定社會秩序和身份認同。然而，小說中的個人記憶往往挑戰這種規范化，顯示出集體記憶中的矛盾和不穩定性。這種沖突展示了記憶的閾限性一—它既受到集體的影響，又無法完全被集體所控制。個人在這個過程中，經歷了身份的模糊與重塑，表現出典型的閾限特征。

小說展示了記憶如何被不同的人多次闡釋。這種多重解釋使記憶不再是單一的線性敘述，而充滿了不確定性和多樣性，它揭示了記憶本身的流動性和不確定性。記憶不斷地被敘述重新定義。這種過渡狀態使記憶成為一種動態的存在，始終介于過去和未來之間，影響著人物的當下身份和未來選擇。

閾限狀態讓人物在面對過去時，不得不不斷調整自己的理解和位置，從而完成身份的轉變或陷入新的不確定性中。讀者能夠看出拉希德的敘述是不可靠的，因為它融合了多方的信息，這也是古爾納通過敘事方式反抗殖民敘事的手段之一，是對主流敘事方式的反抗，也是對殖民地歷史的逆寫嘗試。在拉希德的敘事中，多次出現“可能”“也許”等字眼，表明他對事情也并非全部了解，他的記憶是帶有模糊性和不確定性的，有些敘述也僅是拉希德的猜想，傳達給讀者的也許并不是完全真實可靠的信息。拉希德的家族傳聞結合了多個信息來源，至少有兩條線索，一是阿明的日記，二是芭芭拉和母親伊麗莎白的講述，而這兩條線索本身也并非故事親歷者的記憶，而是來源于其他人的敘述或回憶。

拉希德的敘述給讀者帶來的是不可信感，其中體現的對記憶是否真實的反思，體現了古爾納對真實歷史的渴望，文本中的雜亂無章的時間線和支離破碎的時間點使拉希德的心路歷程完全展示在讀者面前。

四、結語

《遺棄》這部作品以簡單平和的語言描述了在殖民地動蕩的社會大背景下，皮爾斯、蕾哈娜、拉希德等小人物的生活狀態，讀者能夠看到處在殖民霸權社會中普通人的經歷。小說中文化的交融、角色的情感糾葛、家庭與社會規范對人物的影響，塑造了人物的閾限狀態，處在其中的人要不斷地面臨選擇，也在閾限狀態中不斷地追尋自己的人生方向。

本文為理解《遺棄》文本提供了一種新視角，能夠豐富讀者對古爾納作品和其他后殖民文學的理解，由此能夠看出閾限理論在解讀此類主題作品方面的作用，為涉及文化沖突、身份危機和歷史記憶的文本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論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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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