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近年文壇“張愛玲熱”反復興起,其作品的影視化常引起新一輪的討論,然而這種復燃現象常常伴隨著迎合小資情調等銳評之聲[1]。她的小說雖深刻描繪了女性困境,但易被當代消費文化所利用。這種文化消費將重心放在男女情欲拉扯與紙醉金迷氛圍的營造中,甚至存在固化男性凝視的問題[2]。這不僅遮蔽了張愛玲小說中更深層次的批判意識,而且造成了大眾接受的偏差[3]張愛玲冷切地揭露和批判了舊社會影響下女性面對近代化進程無所適從或錯誤應對的遲滯性,筆者認為不妨將其小說視作歷史的橫截面,以歷史發展的眼光解構其中舊女性的悲劇。本文對中國近代舊民主主義時期和新民主主義時期女性意識覺醒的動力與政治、經濟、思想教育等歷史現實的阻力兩方面進行了詳細分析,并以此討論了兩者的互動關系與矛盾。通過張愛玲的諸篇小說研究近代轉型時期的女性困境,我們可以以古鑒今,探究其作品與女性意識的現代意義,為現代女性意識進一步覺醒提供借鑒。
一、張愛玲海派小說的陳設背景
(一)上海女性意識覺醒的動力
自舊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始,女性意識覺醒具備多種動力。19世紀中葉,國門因西方列強的槍炮被迫打開后,傳教士趁機涌入,男女平等的思想也借此傳入。上海作為最早一批開放的通商口岸以及存在租界的原因,受到西方思想的影響最早,影響也相對較深。男女公開社交、自由擇偶、文明結婚等觀念潛移默化地映射到社會中。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清末新政等措施的推動下,晚清中國的女性解放思潮開始興起。1898年,反抗意識鮮明的茶花女形象傳人中國,促進了婦女女性意識的萌發。同時,婦女社團與婦女雜志的出現,使婦女不再局限于賢妻良母的角色,而開始參與社會生活。同時有機會接觸到西方的早期改良先鋒,了解并向國人傳播西方文明,起初以上海為主陣地的新文化運動,也推動了上海女性覺醒程度的超前發展。
五四運動之后,除了貞操觀念被批判,還有很多社會實踐方面的進步,如大學男女同校等[4]。辛亥革命時期,以婦女社團為主導的近代女子教育浪潮逐漸興起,其中上海婦女社團較為典型,她們定期演講、興辦女報[5]。上海“東方巴黎”的開放性平臺更成了女同志革命戰場的前沿陣地,推動了婦女解放運動的蓬勃發展[6]。而上海正是張愛玲海派小說的“根據地”。
(二)上海女性意識覺醒的現實阻力
然而,女性意識覺醒面臨多重歷史現實阻力。在經濟上,女性就業面狹窄,經濟實力不足。自然經濟中男耕女織的分工傳統根深蒂固,社會為女性提供的就業機會傾向于紡織等輕工業,并且存在酬勞低下的情況。對于來到城市的底層婦女,20世紀初大城市的女招待職業本可為其創造大量就業機會,但出現嚴重的色情化現象,招致地方政府歧視性管控,這反映出社會各界對該職業乃至女性就業的認知分歧[7]。自身經濟實力的不足導致大多數中國女性在經濟上依然需要依賴男性,這造成了政治缺位與話語權的缺失。例如,在上海婦女界等促進之下,上海興起了兩所女子法政類學校,然而由于辦學經費不足和女權社團活動被打擊,致使其早早停辦[8]。
而女性政治缺位導致婦女解放運動對政治環境具有依賴性。1912年2月,女子同盟會員吳木蘭請求許以女子參政權。
同時,教育與圖書普及率低,文盲率高也造成了女性主義傳播困難。新式學堂主要面向家庭有一定經濟能力的新青年,而底層人民為滿足生存需要疲于奔命,麻木之下無暇進行精神世界的提升。上海受資本主義的影響較早,也較早顯露出資本主義的弊病,貧富分化更嚴重。直至1949年,上海工人的掃盲運動仍然是重點工作之—[9]。
二、覺醒程度與歷史進程錯位的困境
近代上海女性意識覺醒催生的婦女解放運動成果受制于種種因素不足以支撐意識覺醒的后果,造成了當時各類階層女性的困境,張愛玲的海派小說對此多有呈現,且刻畫深刻。
(一)以白流蘇為代表的封建遺少知識女性
白流蘇接受過西洋教育,女性意識開始覺醒,在遭受家暴之后毅然與丈夫離婚,但在財產被封建家庭蠶食之后,迫于原生家庭的壓力,她選擇謀求再婚。一方面,她知曉經濟獨立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她做不到“尋了個低三下四的職業,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認為是自貶身價,范柳原會更有借口拒絕和她結婚[10]。她無法擺脫傳統女性賢妻良母的角色定位,未能樹立正確的就業觀,同時將自已物化為一件以符合結婚對象標準為價值的待價而沽的商品。更可悲的是,她雖贊成精神戀愛,卻認為結婚是精神戀愛的歸宿。但她又并非單純地將婚姻視為尋求人生保障的必由之路,也不認為結婚等同于尋找“長期飯票”。在結婚之后,范柳原不再和她調情,她覺得“那是值得慶幸的好現象,表示他完全把她當作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順的妻”[10]。但在獲得經濟安全后,她仍然悵惘,說明她仍然渴望純粹的愛情。白流蘇身上有一種清醒的沉淪的無奈,她知道健康的愛情面貌,但她選擇了算計愛情以謀求安身,并默認了這種代價的合理性。
同時,她有意識地尋找自我價值,具備抗爭的要強心氣,但是她選擇了雌競這種方式,傷害了另一個封建家庭的受害者,成為新的加害者。“她知道寶絡雖恨她,同時也對她刮目相看,肅然起敬。”白流蘇通過得到異性的肯定向同性證明自己的價值[10]。也就是說,她認為女性要獲得男性的愛才有價值,這是一種男權凝視眼光下對女性“傳統”的價值判斷方式。歸根結底,這是長期封建父權制社會下形成的奴性心理難以在短期內拔除。
(二)以曹七巧為代表的小市民階層女性
曹七巧是麻油店老板的女兒,沒有接受過正規教育。父親在世時,她富有朝氣,性格算得上率真活潑。父親去世后,因為經濟利益,她被兄嫂嫁給自小得了軟骨癥的姜家二少爺。父死從兄,男權社會的戕害拉開序幕。這一類試圖通過婚姻實現階級跨越的小市民階層女性,面臨多重困境。
困境一是來自舊式大家庭的集體孤立,尤其是家庭中其他女性的惡意更明顯。鳳簫問小雙是否為曹七巧的陪嫁時,小雙沒有意識到自己和曹七巧都是男權社會的奴隸,而是冷笑說:“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10]可見,男權社會通過制定衡量女性價值的規則,人為地賦予女性價值差異,使長期被迫浸淫其中的女性產生對立,不動聲色地瓦解了女性的覺醒和反抗力量。
困境二仍然是經濟問題。曹七巧為守住自己的一份財產,以此為自己和子女提供保障,從一個率真少女變成了一個尖酸刻薄、潑辣市償甚至瘋癲殘忍的老嫗,分財產時她只能通過撒潑的方式維護自己的利益,結果是仍被族權壓迫。
困境三是人格扭曲問題。曹七巧為安身立命,用“瘋婆娘”的形象偽裝自己,她“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但在長期的瘋癲人設保護下,她逐漸麻木,“已經習慣了那種痛苦”[10],曾經的曹七巧已經被自己抹殺。
困境四是創傷代際傳遞。曹七巧的扭曲人格使她對子女有著變態的控制欲與破壞欲,時常進行以愛為名的加害。“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她對女兒說道:“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么長怎么短糟蹋得一個錢也不值!”曹七巧故意借外界之口,宣泄自己對女兒的恨意,同時讓女兒產生很低的自我認知,而她趁機奪回控制權[10]。訂婚后更是破壞女兒的婚姻,以至于女兒決定自己終止結婚,對愛情絕望,并且缺乏健全的獨立人格和自我意識。
困境五是性壓抑的過度宣泄。一方面,性壓抑轉化為弟嫂間的禁忌之戀。由于嫁給了殘疾人,欲求不滿的她默許了姜季澤的挑逗,錯把欲當作愛。另一方面,對愛的絕望與性壓抑催生了她的戀子情結。有別于直白的戀子或精神亂倫,因為前半生一直在大家庭權威和殘疾丈夫的制約下,讓她渴望控制一個愛自己的男人,所以兒子成為其最好的對象。因為她被病態地控制,所以只能通過病態地控制別人來找回自己的存在。她爭寵一般將兒子留在自己房里,向兒媳炫耀自己與兒子的親密,以此滿足早先幾十年的壓抑[11]。
(三)以丁阿小為代表的下層勞動婦女
丁阿小主要反映了社會底層女性的城市生存問題。阿小帶著孩子與丈夫在上海工作,她的城市生存處境可視為外來娘姨的典型。有趣的是,底層女性阿小憑借個人能力取得了相對穩定的經濟來源。但受制于知識水平、男女身體差異、有色眼鏡等因素,她這一類女性盡管善良上進,但在城市生存中只能從事女傭工作取得報酬,收入低下,成為被剝削者。“會得喜歡他!他一個男人,比十個女人還要小奸小壞,隔壁東家娘多下一張面包票,我領了一只面包來,他還當是他的,一雙眼睛瞄法瞄法,偷東西也偷不到他頭上。”阿小勤勤懇懇,仍受到猜忌[12]。同時人格獨立性與話語權來源于她們對家庭的經濟貢獻,代價沉重。阿小承擔了基本食宿開支、教育費用等傳統上由男性承擔的經濟壓力,同時其夫沒有承擔起主內的責任,仍是阿小撫育子女。在大都市上海,特別是都市現代化的標志地一一現代公寓,阿小作為女性獲得了一定的尊重,但也面臨更大的壓力與困境。實際上,筆者認為,這種過度犧牲自己以換得獨立與話語權的行為,本質上也是在讓渡權利。“同時她又覺得無味,孩子都這么大了,還去想那些。男人不養活她,就是明媒正娶一樣也可以不養活她。誰叫她生了勞碌命。他掙的錢只夠自己用,有時候還問她要錢去入會。”男性利用女性的母性特質,將孩子與母親捆綁,在未損失權利的情況下逃脫責任,表面上擁有的獨立人格實際上套在母親身份的套子里,且夾帶著孩子的影子[12]。更關鍵的是,她們的犧牲意識已成為習慣,在日復一日的勞碌中便難以察覺。
三、文本細讀基礎上的新認識
首先,通過認識舊歷史時期的性別壓迫,現代女性應該意識到去除父權制社會遺留下來的不平等觀念是一個長期性的過程,應對后覺者懷有包容的態度,避免對不同觀點的女性群體進行過度批評或指責。還應注意的是,女性主義運動應避免矯枉過正,女性主義追求的自由是有選擇的自由而非與傳統男權視角的刻板印象對立。
其次,現代女性應增強對社會結構性不平等的認識,并像近代女性先覺者一樣積極爭取政治話語權。先覺者應以法律等形式維護女性的生存空間和應有利益,尤其是女性就業環境,大大影響其人格獨立與經濟基礎。積極爭取話語權的前提是自身的強大。
再次,現代女性應警惕話語體系中男權思想的滲入。新時代是科技的時代,當代女性可以充分利用互聯網資源獲取信息和支持,同時利用社交媒體平臺分享自己的經歷和見解,進而進行更有深度的文化活動和藝術創作,表達自己的觀點和情感。除此之外,從“張愛玲熱”引發的問題生發開去,總結張愛玲小說等女性主義作品影視化的缺陷,對其進行正向改編,從而引起社會關注,影響社會觀念。
最后,男女性別并不天然對立,現代社會也并非對社會達爾文理論的踐行,在競爭之外,男性女性群體應積極謀求合作,在社會結構性平等問題解決后,合作共贏是更可取的方向。
結束語
張愛玲小說中的女性體現出女性意識覺醒與歷史現實的錯位困境,正是這種錯位促成了她們的悲劇。受制于種種因素,歷史現實不足以支撐意識覺醒的后果,導致先覺者處處掣肘,意識覺醒出現空泛化和異化傾向,后覺者受到已有成果的沖擊,由于歷史語境的影響與先覺者形成對抗力量,遲滯了女性意識覺醒進程。但這種悲劇引發了群體反思,啟示先覺者考慮不同階層差異,激發更有效的抗爭力量,倒逼歷史進步、改善生態。這種錯位形成了一種艱難但較為良性的互動,在經歷了一輪又一輪的“張愛玲熱”后,冷靜下來以歷史發展的眼光解構其中舊女性的悲劇成因,根據目前的現實條件調試女性意識解放運動與其的互動,對當代女性意識發展具有指導意義。
參考文獻:
[1]樊星.當代“張愛玲熱”與“小資情調”的演變[J].天津社會科學,2016(4):110-115.
[2]李睿.性別視域下《金鎖記》的改編研究[D].濟南:山東大學,2022.
[3]金俐延.近十年張愛玲的大眾接受[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21.
[4]楊聯芬.個人主義與性別權力:胡適、魯迅與五四女性解放敘述的兩個維度[J].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49(4):40-46.
[5]任婉華.辛亥革命時期上海婦女社團研究[D].蘇州:蘇州大學,2021.
[6]楊敬方.辛亥革命中的上海婦女[J].內蒙古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13(4):223-224.
[7]汪煒偉.“女子的出路越多,墮落的機會也越多”?:從天津服務業女招待看民國城市女性職業發展困境[J].晉陽學刊,2017(3):53-61.
[8]張妮娜.民國時期上海女性法政教育研究[D].上海:華東政法大學,2022.
[9]王昊巍.新中國成立初期上海工人掃盲教育研究(1950-1956)[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17.
[10]張愛玲.傳奇(紀念版)[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
[11」咸立強.從腳談起:張愛玲小說《金鎖記》《怨女》的身體書寫[J].中國文學研究,2024(4):131-141.
[12]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