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70后”東北作家趙松創作了《撫順故事集》《伊春》等書寫東北的城市文學作品,其小說既繼承了東北城市文學書寫的傳統,又在對東北地區的“城”與“人”的描繪方面有著新的探索與嘗試,在傳統書寫范式的基礎上探索出了東北城市文學書寫的另一種可能。
一、趙松小說中“城”與“人”的形象
(一)人物生存的“小城”空間建構
趙松筆下的“城”不同于通常意義上的“城市”,更有別于現代發達的“都市”,而是具有“小城”的性質和特點?!靶〕恰敝靶 辈⒎且庵赋鞘械恼嫉孛娣e或規模大小,而更多地體現在城市的發展水平方面,即指城市現代化程度的高低[1]。因而,“小城”是介于“城市”和“鄉村”之間的一種城市空間狀態。在趙松構建出的東北城市文學場域內,撫順和伊春便是兩座具有代表性的小城。
撫順這一城市主要出現在短篇小說集《撫順故事集》中。其中共收錄了趙松的25篇短篇小說,有24篇涉及撫順。在構建城市空間時,作者以“渾河”“北山”“耐火廠”等10處地點為名創作了10篇小說,對20世紀90年代撫順的標志性地點進行描寫。這些印刻著生活痕跡的小地點承載了趙松早年生活的個人記憶和撫順人的集體記憶,借由對記憶的追溯來敘述發生在東北小城的故事,無須使用大量的東北方言,便能呈現出東北的地域特色和時代印記[2]。
在趙松的小說中,撫順、伊春等地處東北的城市已經不局限于地域性的空間,它們所呈現出的內容也并非僅僅限于地理位置、氣候、民俗、方言等區域整體性的特點;而是更多地結合個體記憶,凝結成個人體驗,形成對個體內心世界的揭示與剖析,并為此提供發生與發展的空間。
(二)東北小城中“小人物”的形象塑造
隨著我國經濟體制的轉型,城市現代生活方式不斷發生轉變,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在日常生活和心理狀態方面也出現了相應的變化,并逐漸出現現代性城市癥候一一部分人脫離于主流社會群體,未能找到適合自己的社會位置,成為了社會的邊緣人[3]。在趙松的小說中,許多人物都有著特立獨行、堅持自我的特點,他們在自己所處的時代總是難以得到眾人的理解或認同,被視為異類,只得生活在鮮有人關注的社會邊緣。《撫順故事集》中的《詩人》描繪出了一個日報副刊編輯部主任的形象,他是“我\"朋友的父親,“寫了一輩子詩,可并不是詩人\"[4]。作者借由這一人物展現了普通民眾對文學的熱愛以及對文學理想的追求,但最終真正成名或是得到眾人認可的寫作者只有少數。“有時候,某些理想,對于某些人來說,從一開始就注定是悲劇的結果。原因往往不是別的什么,只不過是天真?!保?]這類人懷抱著文學夢,卻無從實現,也難以發表作品,只得默默掙扎在現實與詩意之間,以不被看好的邊緣人身份生活在城市中。趙松正是關注到了這一城市生活群體,圍繞諸如此類的城市小人物展開書寫。而《老趙》中,原本希望能早點退休的老趙在得知因企業改制而可以提前退休時,“明顯有些惶恐,半點也高興不起來”[4]。他由忙碌的工人變成了工資優厚、任務清閑的技術顧問,雖然過上了曾經想要的生活,卻被迫成為不被需要而被社會忽略的邊緣人,不由得產生心理落差,最終因腦出血而身亡。
無論是日報副刊編輯部主任,還是老趙,他們都有著邊緣人的身份特質,是趙松對生活在東北城市中的小人物的真實寫照。立足于東北城市的背景,趙松在作品中刻畫了師傅、老趙、金姐等曾經生活在自己身邊的小人物,由一個又一個的個體展現小城中底層民眾的生存變遷,塑造出小城中的小人物群像,同時又關注群體中個體的精神世界。由此,其東北城市文學作品解釋了生活在城市中的每一個個體,同時也解釋了自己,解釋了這些小人物所處的時代。
二、趙松小說中“城”與“人”的關系
(一)“城”隱退為“人”的生活背景
雖然趙松生活在“下崗潮”時期,但其作品涉及工廠生活的部分沒有充斥著控訴或宣泄,而只是以冷靜平實的語言記錄著個體在東北老工業基地的城市生活,城市的社會事件、建筑場所等組成元素也逐漸隱退為人物日常生活的背景。由此,他實現了東北城市文學中“城”的書寫轉變,文本所描寫的城市不再是其主要的呈現對象,而是凝聚東北小城的精神和情感脈絡,隱退在人物的背后,服務于人物形象的塑造。
以《撫順故事集》為例,趙松雖將工廠生活經歷融人其中,但并未過多地描繪時代陣痛和社會轉型,而是選擇突出“人”的思想與情感。在《師傅》中,“我”起初認為師傅寬容友善、不爭不搶是因為他的生活本身較為平靜、沒有大風大浪,并且在初識師傅的老婆和女兒時,“看到一個和睦的家庭”[4];但師傅卻告訴“我”,“家庭就是這樣的,別人從表面上永遠看不出什么”[4],在最后一次見面時,師傅又很難過地告訴“我”,“其實人活著很不容易的”[4]。在這樣的境況中,趙松沒有刻意探究城市所帶來的“不容易”及其產生的原因,而是展示師傅“不容易”的情感體驗,講述師傅通過“下象棋、看閑書、抽煙”[4]來轉移自己內心痛苦的過程。在敘述內容的安排方面,趙松沒有過多地糾結于苦難本身及其緣由,而是為筆下東北小城中的人物,尋我困難之下的出路或和解方式,探尋撫平歷史創傷的可能[5]由此可見,在其城市文學作品中,對生活瑣事和個體情感的書寫逐步替代了對人物在城市和時代洪流中所背負的苦難的展露,城市隱退至人物情感的背后。
(二)突出“城”中“人”的個體心理
時代與歷史的變動固然會導致人物生活軌跡的變化,但此類變化尚不能構成生活的全部,除此之外,人物的日常生活更多地充斥著瑣事[6]。趙松正是抓住這一點,其城市文學書寫不同于裹挾在歷史潮流之中的宏大敘事,而是更加關注人們的日常生活以及個體情感,筆下的小人物都有著豐富的精神世界和心理活動,人物形象沒有因受制于社會事件而扁平化。
在小說集《伊春》中,作者曾多次用“懸?!眮硇稳菪〕侵行∪宋锏男睦頎顟B——“真正需要的,只是停下來,在一個點上,靜止不動。不,準確地說,是懸停。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在這樣的地方,你才會覺得什么都是可以原諒的。懸停,就是既在某個地方,而又不在任何地方。”[7]這一說法源自胡塞爾現象學中提出的“滯留”概念,認為通過滯留過程,構成了時間[8]。無論是有機生命還是無機生命,在時間里都是熵增的過程,無法改變,也無法讓時間暫停,因此不免會產生一種無可奈何的情感,也正是這種心緒構成了城市生活的況味和城市文學的魅力。置身時代洪流,城市之中的人物無法獨立于社會環境和背景,但也沒有被完全裹挾,而是保留了“小我”的個性選擇和生命體驗,同時,作品中呈現的這些個體心理也能夠充分引起當代讀者的共鳴[9]。
(三)“城”與“人”的聯結
2003年,趙松從東北到上海,所在城市的經濟發展水平、信息化程度、現代化進程均產生了變化,他所面對的生活節奏、信息碎片化程度以及依附于時空順序而存在的城市生活秩序在一定程度上被解構。該解構映射于趙松的文學作品中,即表現為現實與想象、生活與回憶、真實與錯覺的交互。
趙松在城市文學書寫的過程中,融入了自己對于東北城市的個人記憶以及東北人民共同的集體記憶,以對“城”和“人”的回憶構成文本。處于工業生產走向式微的時期,工人的生產熱情并不高漲,瑣碎日常逐漸進人工業生產空間,讀書、看報、打牌、下棋等與工業無關的活動似乎受到更多的重視。《撫順故事集》中的《師傅》便記錄了關于這種生活狀態的回憶:1990年對于工業生產而言,是一個“變化緩慢得幾乎可以有田園牧歌的時代”[4],剛進工廠的“我”在當時經常有機會在一套廢棄裝置所在的五層建筑的頂層看書,或者躺在鐵條椅上睡覺、曬太陽。而“我”的師傅的鐵箱子里也擺滿了書,他最喜歡的就是下班后待在工廠下棋、看書和抽煙,并且認為應該好好看書,“技術學點就得,學得再好也沒出息?!保?]趙松通過對工業生產描寫篇幅的縮減呈現出了當時重精神消遣而輕工業生產的生活節奏,并通過對這一生活節奏展開回憶,鋪排對于個體心理的描寫,將“城”與“人”相聯結。
三、趙松小說對東北城市文學書寫的意義和價值
在進行東北地區城市文學書寫的過程中,趙松不斷地探索創新,力圖通過改變敘事方式來實現轉變與突破,將“城”與“人”聯系起來并加以呈現,以便更好地揭示現代城市中人物的內心世界。
首先,趙松在小說中塑造出一系列典型的“小城”和“小人物”的形象。鑒于東北地區的復雜性和多元性,趙松認為很難用一個或幾個特質來統一概括東北的“城與“人”,因為“東北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地方,差別很大,大的原因從早期解放之后的移民成分不一樣有關,比如到沈陽——遼寧省這個核心區域,有很多山東、河北、河南、中原這邊的移民,如果去黑龍江,可能有來自全國各地在那邊退耕之類的,整個東北的區別很大,后來小品把鐵嶺現象放到東北現象,把幾個生活在沈陽的作家放大到‘東北文藝復興’,一樣是一個簡單化的操作,事實上,你很難用東北去概括,這幾個人,哪怕你再翻一倍,也代表不了東北,東北這么復雜?!盵10]因而,他在進行東北城市文學書寫的過程中,著眼于個別小城,選擇其中的個體人物作為主要書寫對象,并通過“依照現實,衍生虛構情節”“依照記憶,還原真實事件”的方式將“城”與“人”相聯系。
其次,趙松的城市文學書寫呈現出“超東北”的特點,以城市中的個體心理為城市文學寫作的主要呈現對象。對于他而言,“東北”原本是其早年創作的標簽,但在依托“東北”走進文壇后,他又對這一地方性特質呈現出徘徊和游移的態度,并形成了“去東北化”的創作心理。他曾表示:“你不要擔心如果你是一個東北作家,你寫了一點不像通常意義上的東北就會被遮蔽。類似的現象在全世界各地都發生過,有的人寫得很土,有人寫得完全不像這個地方,都有寫得很好的?!盵10]在寫作過程中,趙松有意避開“東北”“下崗潮”等標簽化、同質化的內容,借助法國新小說的寫作手法,將個人的生命體驗融入其中,敘述生活在城市中的個體情感世界,這是對東北城市文學的書寫創新。
最后,趙松的東北城市文學具有在東北看全國、以東北喻全國的時代意義。趙松的許多小說都是在任職于上海的美術館期間完成的,置身開放多元的現代化城市,他能夠以全新的視角和方式來看待歷史劇變中的復雜世界,其東北城市文學書寫實現了由集體到個體、由現實生活到內心世界的轉變,記錄了社會轉型之下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表露了生活在小城中的小人物的精神困境,是對“下崗潮”的回應——“東北”內化為具有全國性普遍意義的精神特征,趙松在通過刻畫人物心理來回憶時代陣痛的同時,能夠映射當代人所廣泛具有的心理狀態,并試圖為其尋找出路。
結束語
趙松的城市文學作品呈現出他對于東北城市文學書寫的可能性嘗試,即書寫日常生活中的瑣事,突出個體生活在城市之中的情感體驗,詮釋了城市的多面性。他的小說受到法國新小說的影響,不同于20世紀50年代以來東北城市文學普遍存在的對工業的大量描寫,也沒有像部分僵化的東北工業文學一樣充斥著“創傷”“陣痛”“懸疑”等內容元素,而注重表現普通小人物的內心世界,展現了意識流動。在其文本中,普通的小人物被解釋和理解,從而能夠逐漸與歷史的陣痛和解,與內心的癥候和解。同時,他將地理位置和心理精神有機統一于文學之中,所涉及的“東北”不再局限于客觀意義上的地理空間,而是在概括地方性經歷和歷史性經驗的基礎上,凝聚東北城市精神氣質,轉化為具有普遍意義的東北精神。趙松的東北城市文學在東北看全國,以東北喻全國,為東北城市文學書寫探尋了另一種可能,也為城市文學寫作尋我了精神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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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遼寧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