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密關系中的疏離

引言

美國當代小說家托拜厄斯·沃爾夫（TobiasWolff，1945一）擅長短篇小說和傳記文學。他的短篇小說多描繪美國當代生活中理應親近卻非常疏遠的關系，展示出本該充滿關愛、和諧與親密的關系中實則充滿敵意、芥蒂和疏離。沃爾夫致力于挖掘人性中骯臟且黑暗的一面，因此他的作品被冠之以“骯臟現實主義”（Dirtyrealism）①的稱號。［1]51他擅長寫短篇小說，并且愛好用簡潔的語詞將生活中瑣碎的事情毫不修飾地表現出來，這種風格也被稱為極簡主義（Literaryminimalism）。

在《隔壁》中，作者以美國20世紀70年代兩個中產階級家庭的日常生活為描寫對象，講述了兩對夫妻迥然相異的生活。第一對夫妻之間充斥著矛盾，吵架是他們最樂此不疲的游戲。而與之相映襯的是第二對夫妻之間表面平靜、實則陌生的生活，夫妻倆因妻子常年生病而貌合神離、難以溝通。作品以第二對家庭中的丈夫“我”為敘述者，敘述了隔壁鄰居與自家的家庭生活，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性。《隔壁》情節精練，得益于巧用隱喻來豐富作品的內涵，其中又以“花”“狗”“黃金國”這三個隱喻最為突出。［2]依托這三個隱喻，小說將兩對夫妻碎片式的日常生活聯系起來，展現了“我”與妻子的淡漠疏離、隔壁夫婦的爭吵打鬧。［3]

一、“花”的隱喻內涵

“花”在《隔壁》中不僅多次出現，而且涉及不同的種類，如金銀花（Honeysuckle）、三角梅（Bougainvillea）、錦紫蘇（Coleus）、梔子花（Gardenias）等。但“花”只在第二對夫妻，即“我”的家里出現：生長在花園中，被隔壁鄰居踐踏的花；栽種在花盆里，被“我”修剪枝葉的花；出現在“我”的想象中，花的衍生意象（如妻子床單上的花香、黃金國中綻放的白色花朵）等。［4]“花”的意象在作品中非常重要，具有豐富的含義。

（一）花園里的花——親密關系的缺失

“我”和妻子被隔壁夫婦激烈的爭吵嚇醒。透過窗戶，“我”看見隔壁男人毆打妻子之后走出家門，徑直走到“我”家花園，“對著花就尿上了”［5]2，“我”家的花園是用柵欄圍起來的，可隔壁男人卻無視這一界限，這一行為體現出鄰里之間邊界感的缺失。面對鄰居的侵犯，“我”與妻子卻不敢反抗，不敢投訴或報警，只能寄希望于隔壁男人“別又來了（Not again）”。“again”一詞在文中共出現五次，可見隔壁男人的這種行為不僅非常頻繁，[4]3，4，5而且引起了鄰居強烈的反感和恐懼。

其次，花象征著深陷于男性暴力中的女性形象。在隔壁家庭中，女人始終處于男人的壓制下，只能忍受他無盡的折磨和毆打。更重要的是，這種暴力不僅傷害到自己的妻子，還傷害到鄰居。當“我”的妻子看到自家花被隔壁男人摧殘時，便移情到花的身上，聯想到自己就像遭到對方的踐踏與侮辱。［6］“我”和妻子自始至終觀看、體驗了男人施加的暴力。妻子因此陷入深深的恐懼中，甚至說出“那個男的打了她，我感覺正像是打了我一樣”［5]5。而且女性始終處于失語者的角色，不被重視且無法言說，甚至在尋找黃金國、共建家園時，女性也是缺位的，值得讀者深思。

（二）被修剪的花與花的香味——復雜凌亂的夫妻情感

與隔壁不同的是，“我”與妻子之間沒有激烈的矛盾和爭吵，然而隔閡卻顯而易見。由于妻子常年生病，我們一直處于分床而居的狀態。隔壁的爭吵讓妻子緊張不安，但“我”也無從安慰。當我提出要和妻子發生親密關系時，她果斷拒絕了這一請求，于妻子而言身體是一個區域，她拒絕對方僭越自己的身體和空間，夫妻之間的親昵感已然消失，代之出現的是巨大的鴻溝。

隨后，“我”難以入眠，起身修剪那盆細長的錦紫蘇。修剪花枝是“我”內心復雜的體現。面對熟睡的妻子，“我”倍感落寞。盡管我們已經分居多年，但“我”對妻子始終懷有感情并細心照料她。可是夫妻之間的這種隔閡讓“我”手足無措，“我”渴望與妻子交流、渴望留住生活的溫暖。雜亂的錦紫蘇，更是“我”內心思緒的外現。修剪這一行為暗示“我”內心的壓抑，并試圖用這一行為紓解內心。

通過花的意象，作者將鄰里、夫妻之間的暴力和隔閡更好地展現出來，引人深思。隔壁男人暴虐地對待妻子和鄰居，而“我”和妻子卻在冷暴力中消磨情感。但“我”并沒有消極度日，而是依舊對妻子懷有愛意，對生活充滿希冀。

二、“狗”的隱喻意義

在作品中，狗（dog）共出現七次，它的出現大多伴隨著暴力。一方面，在“我”眼里隔壁男人的行為與狗如出一轍。另一方面，狗經常出現在第一對家庭中，它是被主人欺辱的對象、暴力的犧牲品，而且處于最劣勢，一直默然承受著隔壁男人的暴力。顯而易見，隱喻發揮著重要作用。「]此外，在追求黃金國的過程中，人與人之間的矛盾也靠殺狗得以解決。隔壁男人的形象與狗緊密相連，通過對狗的想象、感知和理解，借以探討隔壁男人的心理、性格和行為，促使我們更好地體味他帶給別人的災難和自身人性的泯滅。

（一）狗——隔壁男人的隱喻。

首先，隔壁男人像狗。在“我”眼中，隔壁男人有著酷似狗的長相，文中如此說道：他不僅長得黑，而且全身長滿了毛，“就算是穿著襯衫，也能看出他的背部和肩膀上全是汗毛，茂盛，彈簧一樣，就像艾爾達獵犬（Airedale）①的毛”［5]3。其次，他對著“我”家花園撒尿的行為與狗別無二致：“有他和那條狗在，那里能長出什么來倒是奇跡呢？”「5]3狗對著花園撒尿是出于動物本能，而隔壁男人也做出同樣的事情，明顯是故意傷害他人。此外，隔壁男人還是暴力的發出者。他作為一只“獵犬”，不僅將暴力施加給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同時又欺壓鄰居。這種暴力具有極大的延展性，跨越時空，周圍的人皆淪為他獵捕的對象，處在他陰影的籠罩中。

另外，隔壁男人性格暴虐、野蠻。他與狗的表達方式一模一樣。二者都是靠嘶吼來表達自己，而強烈的威懾力和攻擊性是他與別人發生關聯的主要手段。但他在傷害別人的同時，自己也承受著極大的精神壓力。他用暴力發泄負面情緒，這種暴力反過來又使他與身邊的人更加疏遠，精神世界更為空虛。沃爾夫把隔壁男人塑造成一個像狗一樣的人，深刻揭露出隔壁男人的暴虐和人性中惡的部分，更體現出他對暴虐的否定和對美好人性的呼喚。

（二）狗——暴力的承受者

隔壁男人似乎是暴力的代名詞，他的出現往往伴隨著各種突如其來的暴力。例如，有一天“我”下班后，看到隔壁男人突然開始打那條狗，莫名其妙開始打它，“一直打，直到那條狗叫都叫不動了”［5]6。

隔壁夫妻倆吵架時，男人打妻子；不吵架時，男人轉而打狗。在家庭中，狗最弱勢，它被剝奪權利，成為強勢者施展暴力、紓解情緒的工具。事實上，狗的“沉默”促使這種暴力持續。隔壁男人為什么無緣無故地打狗？因為狗永遠是被動的，它一直都處于無法反抗且難以言說的狀態。［8]面對男人的毒打，它毫無辦法，只能不斷地哀號，但是這種哀號不僅沒有喚起男人的同情心，反而使他下手更重。但女人明明能夠發出反抗的聲音，完全可以與強勢的丈夫抗衡，可她為什么不反抗？因為習以為常。可悲的是她已經默許了自己所過的生活，盡管它是那么不合理且卑微，但是她卻使它一直持續下去。

三、“黃金國”的美好隱喻

在作品中，黃金國的意象共出現三次，它的出現與“我”和妻子息息相關。黃金國不僅是一種獨特的藝術創造，更重要的是承載著“我”的希望和夢想。

（一）黃金國隱喻人生的道路充滿荊棘

小鎮居民去尋找黃金國時面臨諸多危險。他們不僅要應對艱苦的環境和印第安人的襲擊，而且面臨著同伴之間的沖突與分歧。甚至最親密的夫妻之間，也充斥著暴力和隔閡，在人生的道路上，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艱辛與不幸，但同時不可失去堅持與希望，從而尋找到自己的黃金國。

在小說中，隔壁夫妻儼然已適應了如今的生活，他們安于現狀，心中的黃金國早已消散。而“我”與他人不同，盡管我旁觀或親歷了各種苦難，而且深知黃金國是永遠到達不了的圣地，但依舊滿懷熱忱，期望可以建立全新的親密關系。

（二）黃金國象征人類永恒的孤獨感

在走向黃金國的過程中，隔壁男人被暴力所支配，隔壁女人成為失語者，“我”內心壓抑，妻子不安，他們都具有一種深刻的孤獨感。他們面臨著人生的難題，在苦悶中尋找解決的途徑。無論是隔壁的熱暴力，還是“我”與妻子之間的冷暴力，雙方都是出于交流的初衷。他們每個人都渴望與對方進行交流，渴望互相取暖，然而這最小的愿望卻難以實現。透過作者的描述，我們得以洞悉當代人飄如浮萍的處境。他們苦悶焦慮，卻無法跳出生活的藩籬，難以擺脫沉重的精神負擔。

沃爾夫的短篇小說充滿這種孤獨感，雖然處在一個擁擠的空間里，但是他們卻互相疏離。它真實地反映出當代生活中人們社交有限、精神空虛，導致人與人之間親密關系喪失、愛的能力缺失。作者敏銳地捕捉到世俗生活中的瑣碎小事，于平靜中體現普通人茫然無措的倫理困境，體現了后現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難以理解和精神失落。

（三）黃金國隱喻“我”對生活的堅守和期望

在“我”的構想中，尋找黃金國的路上，人們團結一致，終于到達一片無人涉足的芳草地。可見，在“我”眼里最重要的是精神生活的繁茂和富足。當大多數人對黃金國興味索然時，“我”卻堅定地認為黃金國并不是鏡花水月，而是能夠實現的夢想。“我”對黃金國的堅守可以稱之為黑暗世界中的一絲光亮，揭示了普通人身上承擔著無法逃避的弱勢之痛。

由是觀之，沃爾夫在《隔壁》中對黃金國這一故事的改寫，既說明了象征美好生活的“黃金國”對于“我”的重要性，更體現了主人公“我”雖處于壓抑、孤獨的困境中，但同樣擁有對夢想的執迷和對美好生活的期望。那個美好但遲遲不肯到來的黃金國，正是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掙扎于理性與現實之間的生活狀態的真實寫照，正是不肯屈服于現狀的生生不息的理想與追求。

結束語

總之，在《隔壁》這部短篇小說中，沃爾夫透過“花”“狗”“黃金國”等意象，體現了人與人之間親密關系喪失、愛的能力缺失的現實狀況。而《隔壁》更像是一面鏡子，它真實地反映了我們當代人的愛情、親情，促使我們反思自我、反思生活。這種對當代生活的真實描寫，雖然充滿憂郁頹喪，但更像是一首充滿希望的人生之歌。整篇小說的精彩之處在于，作者的觀點和渴望傳達的人文關懷隱藏在一系列的細節及其隱喻的意義中。[9]這也正是以沃爾夫為代表的“骯臟現實主義”的偉大之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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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TobiasWolff.In The Garden of the North AmericanMartyrs[M].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Inc，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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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陳望道.修辭學發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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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