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地理學視野下的《買話》

引言

自20世紀90年代“文學地理學”成為學科交融與學術創新的熱點論題以來，文學地理學的學科內容不斷發展，其批評原理也被廣泛運用于文學研究。文學地理學批評意在運用文學地理學的視角和方法，構建作家文學創作與地理環境之間的對話關系，進而揭示文學地理景觀與人文社會的相互塑造和影響以及地理空間的社會文化意蘊[1］。作家鬼子在《買話》中，通過構建變化中的城鄉地理空間，展現出城鄉區域之間的地域鴻溝和精神鴻溝，同時以年輕時拋棄“瓦村”、年老后離開“瓦城”返鄉的“鳳凰男”劉耳為中心人物，揭露了城鄉變遷中小人物的無奈與苦難。小說中所構造的城鄉地理空間不僅作為人物生活的背景出現，還集中反映了城鄉二元結構下普通人的價值選擇問題。但目前對《買話》的研究少有涉及文本的地理空間意義，因此，本文試從文學地理學角度分析小說中城鄉地理空間在小說的背景書寫、結構組織、價值升華方面的重要作用。

一、文學地理基因的本位書寫

從“發生學”的角度而言，文學的“地理基因”能為作家文學創作提供驅動力，但文學地理空間卻與現實的地理空間存在差別。正如杜華平所說：“文學家創造的二度地理空間，或者可說是具有文學意義的地理空間。”［2]文學的地理空間并不是現實的“外層空間”，而是作家通過藝術手法虛構的審美空間，這種審美空間以真實的“外層空間”為直接來源，是作家在本籍文化的影響下對地緣場域和文化語境進行加工的結果。鬼子在《買話》中構建的文學地理空間有其合理性與必然性，他作為一位土生土長的廣西籍么佬族作家，生長在廣西農村并切身經歷過貧窮帶來的苦難；身處時代洪流之中，他見證了城鄉的巨變，也真實感受過城鄉身份的轉換。因此，作者在小說中緊扣地緣根性，描繪了真實可信的鄉村地理空間，同時在這個空間內融入城鄉變遷與文化歷史，為劉耳在“瓦村”“瓦鎮”之間的流轉提供場域。

《買話》中的空間結構是具有對立性的，小說主要構建了兩個地理空間：“瓦城”城市空間和“瓦村”鄉村空間。對劉耳而言，他與“瓦城”這一城市地理空間的關聯是從“七個雞蛋”事件開始的，而“七個雞蛋”事件在書中并不光彩，這樣的導入因子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劉耳與城市的融合。一方面，城市的階級分化、人情世故改變了劉耳。他是帶著巨大的城鄉物質差距走入城市的，面對一個與“瓦村”截然不同的圈層，劉耳在融入過程中被金錢、地位誘惑，“主動”割裂了自己與“瓦村”的聯系：在面對“七顆雞蛋”的真相時，他陷于名利場，選擇隱瞞真相，與朋友決裂；婚姻選擇方面，在所謂“城里人”的觀念熏陶下，他因為“過來人”老楊的三言兩語萌生了背棄愛情的想法，最終為了走升官的捷徑背棄了自己與竹子的愛情約定。另一方面，無法避免的城鄉沖突使劉耳在“瓦城”難以適從。他在進入城市之后不愿救濟村民，狠心拋棄戀人、漠視友情，這一樁樁一件件使劉耳與“瓦村”漸行漸遠。而面對“瓦城”，劉耳不平等的婚姻關系使他在家庭中始終處于劣勢，壓抑的夫妻關系、親子關系與劉耳理想中的生活相差甚遠，也加劇了他與“瓦城”的疏離感。

“瓦村”是一個典型的鄉村地理空間，“瓦村”有著中國傳統農村的“鄉土性”，其以自給自足的生產方式和相對封閉的生活方式為基本特征，在此基礎上產生了具有自身特色的鄉村倫理關系、道德生活樣式和對人與人之間公平、公正關系的基本理解。一方面，瓦村尊重老人、恪守倫理、鄉風樸素；另一方面，瓦村帶有自身的落后性和封建性。作者鬼子無疑是擅長鄉土描寫的，他將自己的生活經歷投射到寫作中，在書中描繪了許多具有時代色彩的風景畫、風俗畫和風情畫。無論是具有地方特色的香茅粽、油渣炒河蝦、牛皮菜包等美食，還是鄉村的人事代謝、倫理變遷，他都描繪得生動形象、活靈活現。作者利用時間跨度拉長對瓦村的描寫，在一定程度上展現了當代中國的鄉土變遷，也使“瓦村”這一地理空間形象更加豐富、充實。

二、文學地理空間的文本組織

從“創作論”的角度而言，文學地理空間的建構不僅需要作者在現實地理空間的基礎上進行藝術加工，也需要作者運用敘事技巧將多個地理空間組織、建構為文本空間。按照傳統的線性結構，情節發展必須對應時序，《買話》卻從劉耳歸鄉寫起，打破了按照時間順序書寫故事情節的傳統思路，呈現出非線性的結構特點，而書中的城鄉空間布局與這種非線性敘事結構相吻合，有利于故事的推進。小說中存在明晰的空間結構：故事從劉耳返鄉后的瓦村空間開始講起，通過劉耳的回憶在瓦村與瓦城中不斷穿梭，并在二者的發展、糾纏中達到高潮，最后在現實的瓦村空間結束。作者所搭建的文本城鄉空間是交織著空間經驗、記憶與想象的復合式重構機制[3]，既具有客觀地理的屬性，也融入了作者獨特的藝術創作。

首先，小說以劉耳的“離開一歸來”模式展開敘述，是文本城鄉空間的組織前提。劉耳年輕時為融入瓦城而離開瓦村，這種離開既是物理層面的離開，也是心理層面的離開。在物理層面，劉耳把自己在瓦村的房子給了光棍有良，自己則在城中安家，即使在清明回村，住的也是縣城的賓館，他在物理層面上與瓦村有了界限。在心理層面，就費孝通的“禮俗社會”與“法理社會”概念而言，劉耳為了融入城市，必須不斷褪去“禮俗社會”的種種約定俗成，武裝上“法理社會”的許多基本準則。進入瓦城的劉耳對村里人的態度“不冷不熱”，甚至割斷了自己在瓦村的友情、愛情、鄰里情，進入瓦城后的劉耳雖未完全成為城市化的生存個體，卻也在褪去鄉村禮俗的過程中與瓦村的熟人社會關系網絡之間產生了難以消除的隔膜。因此，作者在書寫劉耳的歸來時，不僅要呈現空間位移的變化，還要以劉耳的視角從心理距離上對瓦村空間進行重新審視。歸來伊始，劉耳對故鄉的期待就破滅了，多年不曾聯系的村里人對待劉耳早已不如曾經那般熱情、友善，對待這個從城里回來的“異鄉人”，瓦村人的態度是冷漠、排擠、吝嗇的，他們或是漠視劉耳的存在，或是假裝客套地打招呼，這讓劉耳深深地感受到了回鄉“買話”的擠壓和異質感。從瓦村到瓦城，再從瓦城到瓦村，正如年輕時無法完全融入城市一樣，還鄉的劉耳也無法完全回歸瓦村。在“瓦村”與“瓦城”的空間輪轉中，劉耳為融入鄉村遇到了一系列頻頻出現的障礙，也牽扯出了人物為實現城鄉身份轉化而做出的隱秘往事，逐漸觸及城鄉空間內質的復雜面。成為“城里人”的劉耳看似風光無限，可在家里卻是一個“無用”的存在：妻子嫌棄劉耳是鄉下出身不懂得城市的阿諛逢迎，年老退休后的劉耳也無法為兒子提供事業支持，看著兒子誤入歧途卻無能為力。瓦城中的劉耳是孤獨的、不被理解的，這表明城市空間對劉耳的生存壓迫；“歸來”后的現實處境對劉耳多年來于城市空間中所獲得的存在價值提出了尖銳拷問，在城中奔走半生的劉耳最終妻離子散，那些因入城結下的“恩怨情仇”最終成為無解的死結，定格為劉耳永恒的悲痛。最后，劉耳在良知的感召下拼盡全力，在愛欲中化開了城里人和鄉下人的隔閡，完成自我靈魂的救贖和忤懺悔，真正冷靜地思考著城市與鄉村兩個空間的意義。

其次，作者善于通過制造人物矛盾、穿插往事回憶來深化文本城鄉空間。沖突主要表現在劉耳離鄉人城的過程中。劉耳因將七個雞蛋送給解放軍戰士的事跡被各大媒體報道，在“軍民一家親”的輿論影響下，劉耳成為城里的公務員。可實際上，這七枚雞蛋有三枚是明通的，劉耳原本計劃的雙贏沒有實現，自己反而成為七枚雞蛋和新聞的唯一受惠者，再后來，明通相信了自己本來有機會進城當記者，卻被劉耳阻止的謠言，二人之間的矛盾進一步加深。最后，那沓不明所以的錢又一次深化了橫亙在二人之間的鴻溝，直至明通去世，二人的矛盾就此定格。瓦村與瓦城的人情對比則是通過現實與回憶的交叉呈現的。在城市中，當泥鰍背著病重的妻子來找劉耳看病時，單位院里老楊的勸說，讓劉耳最后撒謊，拒絕借錢；當聊起鄉里麻煩事時，同事老楊不經意間透露的對鄉下妻子的埋怨讓劉耳對竹子的感情發生了變化，促使他為了成為“城里人”而拋棄昔日戀人；當面對職場的潛規則時，妻子和兒子心照不宣地丟掉道德底線，將劉耳排擠在家庭之外。而回到瓦村，香女為劉耳治病、扁豆向劉耳“賣話”、老人家的臨終諒解則呈現出與城市截然不同的人情溫度。城市雖為劉耳提供了良好的資源與環境，卻充滿著疏離與利用；鄉村雖無法與城市的條件相比肩，卻讓劉耳感受到了久違的人性溫暖。總之，地理空間和現代敘事技巧的結合，使小說超越了具體時空的限制，形成了獨特的行文組織結構[4]。

三、文學地理空間的深層內涵

從“價值論”的角度而言，由現實地理空間到主體空間情結建立再轉化為文本地理空間的組織與呈現，此時的地理空間已經不只是客觀的存在，而是熔煉著作家情感、思想的意蘊空間[5］。鬼子的生活年代正處于我國改革開放之際，其出生農村并在農村長大，成年后考入西北大學，之后從事文學創作完成了屬于自己的階級跨越。本籍地的文化以及時代巨變的經歷成為鬼子創作之“原色”，他在創作中沒有丟失鄉土色彩，而城市生活亦影響著鬼子的文學創作，城市和鄉村的雙重生活經歷使鬼子具備了楊義所說的“雙世界效應”：“空間的流動，往往可以使流動主體的眼前展開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的文化區域和文化視野，這種‘雙世界視景’在對撞、對比、對證中，開發了人們的智慧。……兩個世界的對比，可以接納、批判、選擇、融合的文化資源就多了，就可能開拓出一種新的精神境界和思想深度。”［6]

鬼子對《買話》的創作無疑是具有實踐深度和價值高度的。他在談到自己的創作歷程時表示：“劉耳是一個孤獨的人，我也是一個孤獨的作家。我理解他，也陪伴他，我跟他一起觀察著生活的變化，熬過了十八年。這十八年中，我每天跟他說話，我發現，劉耳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龐大的群體，我身邊幾乎全是劉耳，他們從農村出發，來到城市，打拼之后產生了告老還鄉的心。所以，我決定寫的時候，就給自己提出一個命題：我要把這個人寫成小說，而不是寫成生活。”作者通過城鄉地理空間的塑造表達了對“后城市人”的關懷「。鬼子借助城鄉空間差異反映出城市化進程中“離鄉人”的生存困境，他們和劉耳一樣，在自己與城鄉關系中保持著一種“融不進城、回不去鄉”的尷尬處境，他們走進城市，成為“城里人”，卻因種種原因無法真正融入城市，他們的根還在故鄉；而當他們在城市打拼半生回到鄉村后，卻發現多年的離開使得他們與故鄉產生了不可避免的隔膜[8]。在這場城鄉變遷中，劉耳所經歷的無奈與心酸并非個例，作者將劉耳打造成這一群體的代表，將人物在城鄉身份轉換中無處適從的苦難一一展開。在瓦村人眼中，劉耳進入城市后過起了“人上人”的生活，然而，劉耳的生存實況卻不如瓦村人想的如此美好，劉耳在家庭中的地位低下，他雖然成為公務員但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公務員，妻子嫌棄他不懂阿諛奉承，成就不高，常常將其作為反面案例教育孩子；到了晚年，劉耳的境況依舊糟糕，在找不到歸屬感的瓦城里，年老的劉耳與兒子也并不親近，身邊之人對待劉耳也只是阿諛，并無真心。而回到瓦村的劉耳依舊不受歡迎，村中流傳著不利于劉耳的各種傳聞，說他害死過人，忘恩負義，過往樁樁件件砸向劉耳，使他成了被全村人“審判”的罪人，在村中飽受被孤立的精神折磨。誠然，劉耳在成為“城里人”的過程中確實有愧于朋友、戀人，可真正使全村人孤立劉耳的卻是惡意的造謠與說不清的誤會，這些抹黑與誤會久積多年，劉耳早已無力洗白，這便是劉耳為了完成城鄉轉化所經歷的苦難。幸運的是，劉耳最終在瓦村成功“買話”了，他在“老大人”的葬禮中得到了“老大人”的認可，也間接打通了自己融入瓦村的通道。作者以睿智的眼光對鄉村與城市的現狀進行深入思考，通過剖析劉耳這一代農村走進城市之人的窘境，反映了這一群體的生理和心理訴求，呈現出真實生活中的人情冷暖，引發了社會對這一類人該何去何從的諸多思考[9]。

結束語

在《買話》這部作品中，城鄉地理空間反映了主人公劉耳兩種相差迥異的生存狀態，更有著不同的文化價值導向[10]。在文學地理學的視野下，城鄉地理空間貫穿鬼子小說創作的整個過程，包括發生學、創作論和價值論等，作者敏銳地察覺到改革開放進程中城市化給普通“進城人”帶來的生存困擾，從中國本土的生活出發，通過展現劉耳于不同人生階段在不同地理空間下的心路歷程及人物關系，探討了時代浪潮推動下一代人“歸去來”的生命軌跡，最后成功塑造了一個鮮活的“劉耳”群像，為當代先鋒文學的發展作出貢獻。

參考文獻：

[1］鄒業玲.垂暮女性的生存困境：文學地理學視域下的《老婦與貓》[J].今古文創，2024（28）：22-24.

[2]杜華平.文學地理學研究的突圍與概念體系的建構[J].臨沂大學學報，2016，38（3）：56-62.

[3」梅新林，葛永海.文學地理學原理（上）［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401，421.

［4]盧楨.“返鄉”的祛魅：論鬼子長篇小說《買話》[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4（10）：202一218.

[5］汪曉航.文學地理學視域下小說《西京故事》中的城鄉地理空間書寫［J］.今古文創，2023（45）：80-83.

[6］楊義.文學地理學的淵源與視境［J］.文學評論，2012（4）：73-84.

[7］張清華.獨在故鄉為異客：關于鬼子《買話》的閑話［J].南方文壇，2024（6）：108-110.

[8］王懷昭.悔改者的精神歷程：讀鬼子長篇小說《買話》［J].廣西民族師范學院學報，2024，41（4）：31-35.

[9］楊金鳳，向雪琴.《買話》：迷途者的漫漫返鄉路[J].廣西民族師范學院學報，2024，41（4）：36-41.

[10］田錦.空間視域下的文學地理學批評研究［D].恩施：湖北民族大學，2024.

作者單位：廣西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