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英雄主義作為文學中的重要主題,隨著時代變遷,其表現形式不斷演變。從社會理想主義到個性主義,再到現代個人主義,英雄形象逐漸從集體代表轉向個體的自我表達,成為對抗命運、探索生命意義的敘事[1]。麥家的《人生海海》則在這一轉變過程中,塑造了蔣正南這一全新的英雄形象。從最初的英雄神話到后期的平凡人物,麥家通過多重視角與層次化敘事,展現了蔣正南既有曾經輝煌的英雄光環,也有被時代變遷所摧殘的脆弱。蔣正南身份的轉變,深刻揭示了英雄主義的衰退與再構。這一人物的垂暮與時代的更迭,引發了人們的深思: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過爾爾,什么才是真正的英雄主義?
一、蔣正南的身份迷局:從傳奇英雄到平凡人物
在《人生海海》中,蔣正南作為主要人物的身份呈現出強烈的多重性與復雜性。他從最初的傳奇英雄形象到退役后的普通人物,這一身份的轉變揭示了麥家對英雄主義的深刻反思。蔣正南不只是戰爭與英雄主義的象征,他更是一個經歷了時代變遷和個人命運波動的多重角色。在不同歷史背景下,蔣正南所扮演的多重社會角色之間存在著不斷的沖突與交替,“英雄”還是“太監”的稱呼也存在著矛盾與張力。從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上校到逐漸墮入平凡生活的“太監”身份,蔣正南的轉變體現了社會變革和個人命運之間的深刻碰撞。初期,蔣正南的形象深深植根于“英雄神話”之中。“我覺得他不像鬼,像個英雄。”[2]這是“我”對蔣正南的第一印象,在“我”的認知里:他聰慧過人,自兒時起蔣正南學習本領極強,“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做什么事都比別人學得快,學得好”;他殺敵報國,從民國廿四年開始當兵,從國民黨到除奸特務,從士兵到上校,從羸弱到強壯,成為一代神話;他醫術過人,是手法一流、出生入死、挽救生命的傳奇醫生“金一刀”。無論是在戰場上為國奮戰,還是在醫術上大顯身手,這兩重身份都賦予了他超凡的英雄色彩,使他在眾人眼中成為不可侵犯的“神性”人物。在這一階段,蔣正南的形象符合傳統意義上的英雄標準:無畏的軍人、無私的醫生以及一心報國的民族英雄。他的所作所為,不僅僅是個人英勇的體現,更是社會與時代對英雄主義的需求和期待。麥家從多個視角描述蔣正南在戰場和診所的事跡,塑造了這一具有傳奇色彩的英雄形象,使其成為一個符合社會理想的英雄人物。
然而,蔣正南不僅僅是充滿英雄光環的軍官與醫生,他也深陷于個人生活的混亂與困境之中,他遭受到極大的身體和精神摧殘。曾經的英雄形象在政治運動的洪流中被徹底摧毀,尤其在小瞎子層層逼問與設套下,他被迫做出違背本心的舉動,最終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動手打人,并因此被捕入獄。在之后的歲月里,蔣正南被貼上了一系列污名,這些指控不僅摧毀了他曾經的英雄形象,也使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與困境中。面對這些難以辯駁的指責,他只能默默承受著沉重的社會審判,人們對他的評價不再是英雄,而是充滿了非議與嘲笑。在逃亡和受人陷害的漫長歲月中,蔣正南的內心逐漸崩潰。他曾經的豪情壯志與英雄氣概被現實的殘酷打磨殆盡,最終在精神與身體的雙重摧殘下,迷失了自己。曾經的傳奇英雄,最終淪為一個精神失常、只有兒童智力的瘋子,孤獨地漂泊在這個世界的邊緣,成為一個令人晞噓的存在。蔣正南的悲劇是個人命運的悲哀,更是那個時代對英雄人物的壓迫與摧毀。他的失敗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歲月的積淀中逐漸顯現的。他的風流與享樂主義不僅是個人選擇的反映,也與時代的動蕩與失落密切相關。麥家通過這種沖突展現了蔣正南的多重身份:一方面,他是民族英雄,代表著社會的理想與光榮;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個因時代巨變和個人失誤而無法回歸的孤獨靈魂。
二、英雄主義的衰退與重構:從集體象征到個體掙扎
在《人生海海》中,麥家通過獨特的敘述手法與敘述視角的切換,細膩地描繪了蔣正南這一英雄形象的衰退與重構,呈現了英雄主義從集體象征到個體掙扎的復雜過程。麥家運用了層次化的敘事結構與多重敘事視角,打破傳統的單一敘事模式,將“我”的第一人稱敘述與蔣正南的個人經歷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以“我”為中心,以“上校”的身份與秘密為重點的情節結構,自述與他述相結合的多重聲音結構[3]。這種敘事方式不僅增強了人物形象的立體感,也使得蔣正南的英雄形象逐步從宏大敘事中退場,轉向更加細膩和個人化的描寫。
(一)自述與他述的相互補充:揭示蔣正南的多重身份
“每個人既是講故事的人,又是聽故事的人。”[4]《人生海海》通過自述與他述相結合的方式,揭示了蔣正南復雜多變的身份與英雄形象的層次感。全書中,蔣正南的形象并非由單一視角呈現,而是通過不同人物眼中的他,逐步拼接出一個全貌。“每個人出于自己的身份、認知、欲望和意圖,都參與了‘上校’身份的解密和重新設密。”[5]通過上校的自述,“我”得以形成對他正面形象的認知。上校的自述故事在全書中僅有五個,分別講述了他在蘇北皖南擔任軍醫救死扶傷、在抗日前線英勇作戰、在上海做軍統特務獲取情報除漢奸、在湖州戰俘營勞改以及返鄉后救小爺爺于水火等傳奇經歷。然而,對于他的一些其他遭遇——如“太監”綽號、肚子上的神秘文字等,他始終未提及,反而引發了讀者對其身份的進一步探尋和好奇。
蔣正南在全書中始終處于一個“被言說”的地位,不同的敘述者因為自己立場的不同而對蔣正南的稱呼與綽號也不同,由此構建了一個復雜而又神秘的多重身份。在“我”眼中,蔣正南從被爺爺和表哥影響下的“太監”逐漸轉變為得知小爺爺被救一事后的上校;從英勇善戰的軍官,到因政治原因被批判、入獄的“漢奸”;在爺爺的眼中,蔣正南是一個愛貓如命的怪胎、太監,卻又是一個驍勇善戰的上校;而在老保長眼中,他從“被師長活閹”的太監,到醫術高明、果敢英勇的上校……通過自述與他述的結合逐漸揭示了蔣正南多重身份背后的秘密,最終構建了一個平凡而充滿英雄光輝的復雜形象。
(二)第一人稱“我”的敘述視角:從觀察者、解碼者到參與者
《人生海海》分三部,基本上以敘述人“我”的視角貫穿前后[6]。麥家通過這一敘述視角,讓我成為蔣正南多重身份和人生經歷的觀察者、解碼者和參與者,使得蔣正南這一英雄形象的衰退與再構更具個人化和情感共鳴。故事中的“我”是一個時間跨度較大的角色,“我”的心智成熟過程與上校一生故事的解密同步展開[7]。作為敘述者的“我”,將小說的環境從一個已知的、公共的歷史場景轉向未知的、私密的現實場景[8]。當上校被捕時,“我”懷著一顆忐忑的心保守秘密,寢食難安;當上校人獄時,“我”親身經歷了被同學和老師排擠的慘痛經歷;當上校被當眾批判時,“我”經歷了慘痛創傷遠離家鄉,由于爺爺的自私行為,“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與黑暗;當“我”歷經滄桑歸國時,上校已成孩童心智無法溝通交流。在這一過程中,“我”不僅是一個敘事的觀察者,還是一位情感的參與者。從孩提時代的崇拜與向往,到成年后的理性思考,“我”逐步解密上校身上閃爍的英雄光環背后所隱藏的悲劇與困境。通過“我”的視角,讀者得以窺探蔣正南內心的隱秘世界,不僅能感知到上校孤獨而苦痛的人生歷程,還能聆聽到時代洪流中每個人內心的孤獨、無助與不安[9],從而深刻共情歷史與個人命運交織下的英雄主義衰退。
(三)去神話化的英雄敘事:從集體英雄到個體悲劇
“英雄悲劇的宿命性,在于一個人之所以能成為英雄,首先必須具有某種超人的特質,而超人的特質,總是不能被人完全理解,同時也是被人抗拒著、眼熱著、歪曲著的。”[10]這樣的生命歷程是從集體英雄到個體悲劇的演變,是英雄主義的衰退與重構。這一轉變并非突兀,麥家通過去神話化的敘事策略,使蔣正南從被賦予光輝英雄事跡的上校,變成一個因歷史變革和個人命運而陷人困境的平凡人。退伍后,蔣正南被剝離了所有英雄光環,生活變得平淡無奇,失去了昔日的榮光,他的失敗不僅是個人的,也是時代變遷中英雄主義的縮影。通過去神話化的方式,麥家讓蔣正南從傳統英雄的高臺跌落,呈現出英雄主義在個體命運中的脆弱與不確定性。蔣正南的形象既沒有完全成為歷史的象征,也沒有徹底轉向個體的悲劇,而是在兩者之間游走。這種敘事手法,既展現了時代變遷對英雄主義的沖擊,也反映了個體對抗命運的無奈與堅韌,英雄主義的崩塌與再構因此成為小說中最深刻的主題之一。英雄不再是僅僅代表社會理想的集體象征,而是變成了一個在復雜歷史背景下,充滿矛盾與掙扎的個體。這種英雄主義的衰退與重構,不僅是蔣正南的命運軌跡,也是社會、歷史和個體之間深刻對話的體現。
三、蔣正南與時代的對話:個人命運與歷史洪流的交織
在《人生海海》中,蔣正南的命運不僅僅是個人的悲劇,更是時代變革中的縮影。他的經歷與中國近現代歷史的起伏緊密交織,通過蔣正南這一角色,麥家探索了個體命運與歷史洪流之間的復雜關系。在革命戰爭年代,他是國民政府的忠誠衛士和民間的傳奇醫生。作為一名戰士,他不僅參與了抗擊外敵的戰斗,被人們尊稱為“上校”,還在醫療領域表現出色,被譽為“金一刀”,這一形象在當時的社會語境中無疑是英雄式的。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蔣正南的身份與形象發生了劇變。他從曾經的“英雄”變成了一個歷史犧牲品。從“金一刀”“上校”“小爹”到“狗東西”“太監”“雞奸犯”“大漢奸”,這種從英雄到犧牲品的轉變,不僅揭示了歷史劇變對個體命運的深刻影響,也體現了英雄主義如何在特定歷史條件下遭遇衰退與重構。
蔣正南并不是單純的反叛者,他的命運象征著一個時代的群體性失敗,英雄主義的理想在變革的洪流中被拋棄,甚至被重新定義。蔣正南的英雄主義不再是他人眼中的傳奇,而是逐漸轉變為一種更私人、內省的形式。當他回到故鄉后,盡管他極力掩飾自己過往的輝煌與恥辱,但內心的沖突與傷痛始終無法掩蓋。他的自我認同經歷了與社會價值的脫節,在不斷的身份沖突中,蔣正南變得越來越孤獨,開始逐步放棄對集體英雄主義的認同,轉而將自己內心的掙扎與痛苦化作對自我尊嚴的堅持。當他在公審大會上面對批斗時,他精神上的崩潰成為英雄主義理想破滅的象征;而當他因羞愧失去理智,甚至在失智后主動將自己的罪惡與恥辱當作“寶貝”展示給他人時,這一行為不僅是對過去英雄形象的徹底顛覆,更是對歷史與社會對他施加的巨大壓力的某種反應。他開始重新定義英雄主義,這種英雄主義不再是外界給予的榮耀與光環,而是他在極端困境中自我救贖與堅守的象征。
英雄主義并非單純的社會理想和集體價值的體現,而是在歷史巨輪下深受個體困境的牽引所形成的內在反思。他的英雄主義已經不再是那種為國家、為人民奉獻的高大形象,而是帶有深刻痛苦和悲劇的自我認同。最終,英雄主義的重新定義變得更加個人化。“沒有完美的人生,不完美才叫人生。”在經歷了集體英雄理想的崩塌和個人命運的苦難后,蔣正南依然堅守自己的信念和尊嚴,盡管這種信念在他人的眼中或許是笑柄、罪過,但在他自己心中,卻是一種無可替代的英雄主義。這種英雄主義并不是通過社會與歷史的認同來獲得價值,而是通過個人在困境中的堅持、反思與自我拯救所構建出來的。
結束語
“人生海海,敢死不叫勇氣,活著才需要勇氣。”蔣正南的傳奇人生恰好詮釋了這句話。麥家在《人生海海》中,通過蔣正南這一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不僅展現了英雄主義的衰退與再構過程,也深刻反映了社會變革對個體命運和英雄形象的影響。從戰場上的英勇殺敵,到平凡生活中的孤獨堅守,蔣正南的英雄主義不僅體現在血與火的歷史劇變中,更是在歷史巨輪下深受個體困境牽引所形成的內在反思和自我救贖。這種深沉的英雄主義,正是《人生海海》所要傳達給每一位讀者的精神內核:“人生海海,潮落之后是潮起。你說那是消磨、笑柄、罪過,但那就是我的英雄主義。
參考文獻:
[1]孫先科.英雄主義主題與“新寫實小說”[J].文學評論,1998(4):54-60.
[2]麥家.人生海海[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
[3」謝姝寒.解碼、見證、認同:論“我”在小說《人生海海》中的作用[J].作家天地,2022(21):10-12.
[4]康宏東,孫玲玲.海一樣的人生謎一樣的人性:評麥家長篇小說《人生海海》[J].語文教學通訊·D刊(學術刊),2022(9):86-88.
[5]古小冉.眾聲喧嘩下的身份建構:論《人生海海》中蔣正南形象[J」.金華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23,23(2):64-68.
[6]林培源.“故事——世界”與小說的時空體:論麥家《人生海海》的敘事及其他[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7):110-122.
[7]黃蓮椿.《人生海海》中的英雄敘事探究[J].長江小說鑒賞,2024(13):20-23.
[8]李一.赤子之心與英雄敘事:評麥家《人生海海》兼論20世紀中國文學中的鄉愁聲音[J].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4):58-65.
[9]王東卓.敘事風格的變奏和生命本質的追尋:讀麥家的《人生海海》[J].今古文創,2023(11):25-28.
[10]謝有順,岑攀.英雄歸來之后:評麥家的《人生海海》[J].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4):50-57.
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