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敘述視角與要素虛構是小說的獨特構成,選擇具體的切入角度走進隱喻現實的文本解讀尤為重要。同類別主題下,現實與精神意識之間的平衡應該如何維系,是保持絕對精神獨立、脫離生存環境,還是精神麻痹、為自己建筑精神壁壘?《套中人》與《局外人》給出作家的解答。
一、精神起源的歷史語境
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注重批判當下社會現實的黑暗,通過暴露社會根深蒂固的權制關系,進一步探究人在現實世界生存的叢林法則?,F實主義傾向于詳細且忠實地記錄主人公賴以生存的真實世界,在典型環境中塑造典型人物,創作者秉持著強烈的時代責任感反映社會現實、回溯人道主義演變歷程。
《套中人》正是創作于社會大變革的俄國,農奴制的殘存與沙皇專制統治的共同脅迫讓階級對立下的不公正現象愈演愈烈。沙皇政府的控制延伸到封閉輿論、禁錮對立黨派,尚在萌芽發展的革命力量軟弱衰微,群眾為實時發聲的權利和勇氣更是消磨殆盡。套子里的人更像是取締自由言論下的時代產物,是一個客觀上不能發聲、主觀上自愿放棄發聲的底層知識分子形象。
契訶夫出生在俄國羅斯托夫州,祖輩和父輩都是農奴。幼年時期,母親常給他講故事。成年后他在莫斯科大學醫學系學習,行醫生涯中他接觸到了形形色色社會底層的人們,看到了他們的疾苦和需求,為民眾發聲的夙愿在他的《沒意思的故事》《小公務員之死》等作品中都有體現。
加繆與他的生存境地相同,其出生在阿爾及利亞的一個貧苦家庭。他幼年喪父,母親在丈夫戰死后精神受到打擊,靠做家務維持生計。幸運的是小鎮上還有對他來說最珍貴的事情:太陽、沙灘和大海。他在寬廣無垠的大海中學會了游泳,又在陽光的沐浴下學會了體悟生命的本真和價值。然而肺結核疾病伴隨他一生,處在身心折磨下的加繆對生命課題有著更沉重、更審慎的思索,其作品的內核傾向于人生之熱愛與對死亡的探索。
讓-保羅·薩特在大戰后將文學的創作觀從“絕對自由”轉換到“相對自由”,言行不得超出公序良俗的隱形規范。脫離歷史語境空談人的自由是不可能的,“在自由概念、個人充分發展的觀念和個人屬于集體的同樣充分發展的觀念之間的比照,兩者一開始就顯得矛盾”[1]。對于加繆為現實發聲、為正義追逐的創作意圖,薩特在《法蘭西觀察家》評論道:“懷著頑強、嚴格、純潔、肅穆、熱情的人道主義,向當今時代的種種粗俗丑陋發起勝負未卜的宣戰?!贝送?,加繆選擇提純真實生活背景,呈現出似是而非、具有詳細特征但摒棄具體特指的歷史情境,在尋求個人自由的基礎上最大限度地探尋本我。荒謬戲謔的文字語言成了他直面現實、對抗現實的文學武器,向世人展露那些荒誕社會的亂象。
二、敘述視角下的筑套與破局
雖然以《局外人》命題,但全文是以主人公默爾索為第一視角進行敘述。文章開頭,默爾索超乎常人的淡漠就吸引了諸多讀者的興趣:“母親死了,他會向老板辯解‘這不是我導致的’?!庇坞x在所有人的社交范圍之外,默爾索沒有體驗過實際意義上的友誼與親情,與其說他是一個冷漠自私的人,更不如說他是一個缺少主動關愛能力的人,不懂得如何融人社會、融洽地與他人相處?!澳瑺査髟诟惺艿饺说纳婊恼Q性的同時,又面臨著人類世俗與社會意識形態荒誕的致命壓力。這是他雙重悲劇的要害?!盵2]直率和不加掩飾是他對抗畸形社會的武器,為此他付出了代價。比如,他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一場刑事案件中,在審議法庭里被判決死刑,成了一個游走在人際交往角落的邊緣人。
有限的敘述視角讓讀者跟隨默爾索的角度解讀世界,體驗非常規的、解構式的直線思考,從具體的人際社交中轉開視線,轉到傾向自我感知的世界中,自我意識始終擺在第一位。在默爾索的眼中,世界的局是由一個個具體細小的事物組裝起來的,他對自然有著細微真摯的觀察。在墓地上,他看到田野里的柏樹是紅綠相間的,棺木上的血紅色泥土會夾雜著白色的樹根,不用特別注意也能聞到靈車有著烈日、皮革、馬糞、油漆、焚香的混合味道。默爾索省去了對社會屬性的揣摩,將更多的精力用于關注真實的自然世界。他對外界的細小變化極為敏感,始終根據自己的直覺毫無掩飾地作出反應。
默爾索一直以自己是“局外人”的心態為傲,他不在乎自己身上情感的匱乏;不在乎別人對他的態度;不在乎人際交往默認的“原則上”,因為一切都與他沒有關系,他把事不關己當作口頭禪:“我也不清楚”“差不多吧”“什么都行”“沒有任何變化”,他用冷淡和疏離同外界的人劃開了一條界線——區分局內和局外人的界限。一切行為都不需要看別人的眼色,自己的情感需求永遠要排在首位。薩特稱贊他:“默爾索便是這種雄健的沉默,這種拒絕說空話的態度的典范。”[3]
可是這樣一個游走在世人情理之外的局外人,心中卻隱隱帶著一絲愛的底色,他的局外并非對生命的冷漠,而是不愿對僵化規則的妥協。即使他對母親的死亡沒有表現出任何難過之意(嚴格來說是那場葬禮上),他卻在鄰居薩拉馬諾老頭那里體會到了相似的情感。老頭丟失了他慶惡已久的長毛獵犬,雖然老頭和狗平日里互相厭惡,但他真心想要獵犬能得到長久的相伴。默爾索聽到他難過的傾訴后,“一種細微而奇怪的聲音從隔壁透出來,聽得出他哭了,不知為什么我想到了媽媽[4]”這種情感的傾訴,讓他聯想到自己曾經也擁有媽媽的關愛與照拂,但這種親情和陪伴已然逝去。這種情感在他人生走向盡頭時再次浮現,夏日木屋美好的景象啟發他回溯生命中那些同樣美好的記憶?!拔业谝淮蜗蜻@個世界溫柔的冷漠敞開了胸懷。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和我如此相像,終究是如此友愛,我覺得為曾是幸福的,現在依然是幸福的。”在他心中,愛雖然遲到,卻從未缺席。
三、共同特征:荒誕下的沉淪
相同的是,加繆與契訶夫都同時意識到枷鎖式的社會形態會挾制人類的話語絕對權,但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采用冷靜甚至審視的態度忠實地記錄事件,寓情緒于褒貶之外。這種冷淡甚至淡漠的敘述風格在多種文學創作中都有體現。契訶夫本人曾對這種敘述風格做出詮釋,他在1892年同作家阿維洛娃探討時提到,當在描寫苦命人或“可憐蟲”期望得到讀者共情時,要盡量冷淡,“這能給別人的痛苦營造一種近似背景的東西,在這個背景的映襯下,痛苦會更加凸顯出來?!保?]相反,如果創作者將自己的痛苦情感完全傾倒在人物中,讓作品人物和語言一齊發出悲痛感的濫觴,那么讀者在閱讀作品時就“發現不到”,只能停留在情感表面的觀摩,無法品讀文字背后深層的情感意圖。
另外,替小人物做出情感的抒發和表達,并不意味著一定要順帶著去聲討直接導致他們慘敗經歷的另一群小人物一一面臨同樣悲慘命運的可憐人。契訶夫用同情、悲憫的胸懷記錄著別里科夫沉溺在套子里的一生,他借布爾金的眼睛見證他將自己裹成一個服裝上的套子;見證他在學校里用言語規勸為自已建造了一層套子;見證他在華聯卡沒有惡意的笑聲下摔破尊嚴套子;又見證他將自己的生命永遠交付給了棺材套子。布爾金的轉述總是透著嘲諷,這是因為他是出自別里科夫同一社會階層的視角,對于同類階層不慎做出不同生活狀態選擇的不理解、不認同心理。深究別里科夫悲劇性的底色,其實蘊含著契訶夫對于小人物無奈無能生活的共情和拯救心理。別里科夫形象的塑造,不是為了諷刺挖苦像他一樣的底層人民,而是出于共情色彩,契訶夫看到了他們的言不由衷,看到了他們面對時代巨變失去面對勇氣的弱小卑微,更看到了他們在時代困苦下無法改變的局限性,他選擇站出來替他們發聲,也在向無數個糾纏于重復生活的人們發聲。
作為荒謬文學的研究者,加繆更像是做道德主義的維護,而不是道德說教。他極力避免把《鼠疫》描述成一本科普防治醫療文,而是“對自滿和遺忘的警示”[6]。他借人物里厄大夫聽廣播的內心想法解釋這種實錄式寫法——“敘述過程懷著真情實感,不采用演出的那種惡劣手法,既不惡劣地大張討伐,也不極盡夸飾之能事。[7]”因此《局外人》里默爾索面對任何事情的反應都是真實的、不加掩飾的。例如,他向老板請假參加母親的葬禮時解釋道:“這又不怪我?!蹦赣H葬禮需要拿鐵,因為那是他的飲食習慣;葬禮結束后遇到女郎就要發生性關系,因為是生理反應不需要特意克制;即使最后面臨死刑的法庭審訊上,也要按照最初的感覺不加諱飾地應答,因為那是他最本真的想法。默爾索的行為破壞了社會的規則體系,他從不遵循局內的游戲規則。一個破局人形象的建立,其實蘊含了加繆掙開規則束縛的夙愿,他凌越所有世人皈依的道德教條,選擇回到生命的本真,尋找“大地與擺脫了文明桎梏的人類充滿愛意的協約”。加繆贊頌默爾索的出局意識,“作家竭盡所能地為真理和自由服務,他才能得到民眾發自肺腑的正名。作家的使命,就是團結盡可能多的人,這個使命不應屈服于謊言和奴役:對于知曉的事,絕無謊言;對于任何壓迫,反抗到底?!盵8]
四、不同特征:自救方式的選擇
別里科夫是舊時代的衛道者,他生活在限制言論的環境下,長大后用言論限制他人的行為,自愿為道統接力。外表套子式的衣著為他遮擋了風雨,更遮擋了陽光的投射。他對內要求自己“我任何時候的行為舉止都是一個完全正派的人”,用遵循規矩塑造自己正統的形象,捍衛自己作為保守派的威嚴。對外以同樣的要求批判他人,促使自己信奉的道統合理化。
一定程度上,別里科夫身上的套子是他自己選擇戴上的,一旦被社會規范成型后,他便自然而然地接過舊規則為自己加冕。套子更像是他免受外界威脅的權杖,任何細小的社會變動和進步對他而言都是對道統的反叛,會妨礙套內人的生存。契訶夫借布爾金的轉述申明:“事實上,人們雖然埋葬了別里科夫,可是還有多少這樣的套中人活著,將來還會有多少這樣的人呢!”[9]可見別里科夫不是唯一的套中人,套中人更像是一種生存模式,一種出世者為自己貼上的標簽。
然而,套中人并不只是別里科夫一類的守舊陳黨。《套中人》另一位敘述者伊萬·伊萬內奇認為,他弟弟辭去文員的工作,與寡婦結婚騙取錢財,買下地皮,做醋栗樹的農場主,這是貪圖享樂的行為。像弟弟尼古拉一類的人,離開城市的斗爭,躲進莊園里是精致的利己主義。偷懶、躲避生產,是毫無建樹的僧侶主義?!耙粋€人需要的不是三俄尺土地,也不是一個莊園,而是整個地球,整個大自然。在那個廣闊的天地中,人能夠發揮他自由精神的所有品質?!保?]每一個按部就班、渾渾噩噩、重復生活的人同樣也在套中,每一個離開斗爭、逃避生活的人也在套中!契訶夫疾聲抨擊套中人的不作為,他向世人提出號召,邀請天下世人共同樹立責任的意識,敢于直面生活之挑戰,敢于應對社會的推陳出新,更要敢于向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不做麻木不仁的圍觀者。
對于生存和自由的抉擇,一直是古今中外的經典議題。中華傳統文化里,儒學給出的答案是積極人世,建功立業、學而優則仕都是士人實現人生價值的主要通道。道家作為出世的代言人,倡導道法自然、無為而治的思想,引導世人退離塵世、返回自然,尋求生命本真。儒道對沖下,文人多在出世尋求自由和入世完成功業之間徘徊不決。這種抉擇在西方現實主義的文學里更是處處體現。美國作家??思{在悼文中回憶加繆的創作理念時寫道:“誕生在一個荒謬世界上的人唯一真正的責任是活下去,是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反抗以及自己的自由?!薄?0]真正意義上的局外人是一種柏拉圖式的出世,是加繆對觀察社會的理想狀態:能夠身處局外,以一種俯視的、通達的角度審視整個社會,脫離混亂不堪的局面,能在行為上保持絕對自由的權利,不因為世俗的規范束縛本真的自我。這種局外人的設定,無疑是對現實枷鎖的反抗,有意識地掙脫當下環境隱形的掌控,勇敢地做出反叛:在任何時候都絕對地忠誠于自我的需求和感知。
結束語
荒謬和諷刺,其實是作者勇于捍衛權利的武器——向整個無序的世界說“不”,大膽發聲、鮮活發聲,帶領無窮的遠方和無盡的人們一同說“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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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柳鳴九.《局外人》的社會現實內涵與人性內涵[J].當代外國文學,2002(1):9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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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伊利亞·愛倫堡.重讀契訶夫[M].童道明,譯.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8.
[6]托尼·朱特.事實改變之后[M].陶小路,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95-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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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楊一蘭.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說[M].武漢:武漢出版社,2009.
[9]契訶夫.套中人[M].李輝凡,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
[10]William Faulkner. Essays, Speeches and public letters[M].NewYork:RandomHouse,1965.